下9-4
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沈中义看了第八维家乡县委对第八维和叶子、苗秀恢复名誉的文件,了解到苗秀是陈小根的媳妇,叶子和第八维的关系很牢固,又看了李天明对第八维审查的报告,亲自选阅了第八维的日记,综合各方面情况,权衡利害得失,对第八维的问题有了一个基本处理方案,把第八维找来了。
第八维看到对他恢复名誉的文件,几乎要哭、要跳:“我好亏啊!”但是,自己出身不好,况且还有“得不偿失”的右倾言论,还要有求于领导,有什么资本翘尾巴?可是这口气实在憋不住,非出不可!吃够了苦瓜只喊辣,掀它辣椒碟子也能出气;气要出在“卓政委”头上,不是老卓“狠抓阶级斗争”,他也不至于挨这么多的批判,担这么多的惊怕。收篼的篾片只插一个眼儿,正当沈中义在考虑最好让不顺手的“卓政委”付出一点代价,如一如第八维的意,也遂一遂自己的心的时候,第八维开门见山地说:“沈书记,你看吧,搞我这么多天,全是某‘政委’的胡折腾!这个人不宜于待在领导机关,你不赶趁李天明上来干得好、队里缺支书的茬口,把他调到队里去补那个肥缺,更待何时?”沈中义说:“这个组织考虑过,自有安排。你的大事可以算基本了结了,可也散布了一些右倾观点,你还是要正确对待,听候公司党委的决定呢!”不到两天,果然把卓振威调下去了。
第八维好像负重的牛松了轭套,晚上又去看小酒哥儿,顺便要在茹也那里弄点信息。他答应过要赔酒哥儿“好多会飞的气球儿”,便到化验室找丁沛要了些稀硫酸和锌片,又在商店买了一把气球皮儿,想给酒哥儿当面做“好多会飞的气球儿”,逗着酒哥儿说说话。茹也怕酒哥儿患病,把酒哥儿支给了金芝兰,顺手接过硫酸瓶子,锁在柜子里,说:“改天再做氢气球,今天有好消息要和你说。”她说她爸爸昨天来了信,爸爸得知你给酒哥儿抚养费,他很欣慰;钱不算什么,代表的是心。他已任京郊工程的副总指挥,分管主体建筑施工,要调沈书记是毫无疑问的。“看口气,还要叫沈书记带几个干部呢!我爸给我透这个信儿,意思很明显,是叫沈书记把你我带走。”
第八维听了,觉得这对他十分有利,等待了多时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他说:“你爸肯定要调沈书记,还要沈书记带几个干部,包括你。但是绝对不会调我,沈书记也不喜欢我,不会带我,这些我都非常清楚。”
“我爸对你的看法早已改变了。”
“不,没有。眼前都有证明,你注意了他的用词没有?”
“什么用词?”
“‘抚——养——费’。这还不清楚吗?”
“‘抚养费’又咋了?”
“什么关系才叫‘抚养费’?”
“……那、那……那是说的现在……”
“不仅仅是现在。再说,我和你说过多次,我的……”第八维不想说透,不必说透,此刻也不能说透。“我得告辞了。”第八维拉开门就走了,茹也瞪眼看着门框,心里一空,忽又打开抽屉,去看他爸的那封来信。
沈中义需要借助于第八维的,不比第八维希望于他的轻缓多少。第二天上午,第八维提前一天赶出工程质量月报表,送给沈中义,借机和他说话。
第八维谈完了质量问题,小声笑道:“沈书记,有您的好消息呢!”
“我有什么好消息?”
“昨天茹也说,您快进京了。她爸来信说,京郊那个工程,已经拨款了,他爸当了副总指挥,老将思念老搭档,要您去呐,还要求您带几个干部呢。”
“信给你看了?”
“没有,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爸告诉她的意思,当然是说沈书记带干部会把她带去。她还说,她爸对我月月给酒哥儿寄抚养费很满意,她以为这是她爸喜欢我了,可以一起去北京。我提醒她,请你注意‘抚养费’三个字,她才有所省悟。你说,这‘抚养费’三个字,意思不是非常清楚吗?其实我有个叶子,我给茹也说过多次,她怎么这么糊涂?”
“这事很清楚,也好办,一边水到渠成,一边顺水推舟,我想,只要你答应‘抚养费’,她也没什么说的。”
“谢谢您啦,沈书记!您这话就像分金炉似的,断得好清楚啊!”
“她爸的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说是昨天。她爸肯定给我们公司党委去函了,给您的信今天不到明天也会到。不过我想给您进一言,通知一来,要带的干部粗定一下,您就得赶快先去报到,不能拖泥带水延宕时间。”第八维懂得,这茬口对沈中义略微来一点谦卑和痞劲,显得亲近体贴,有求于他,他还好搞交换。
下班广播的开始曲传来广东音乐,这曲子已经播了三天,沈中义今天才听到是《喜洋洋》,他眉开眼笑:“注意啦!嘴边放个哨,当心开了小广播。”
第八维抓住“抚养费”这个词儿,就这样既通告了他自己的打算,又摸顺了沈中义的心思,还给沈中义出了好点子。办好了这事,他就要抓紧找郦雍了。
第八维当晚就到第六施工队去找郦雍。郦雍在工棚里画工程进度表,见了第八维,非常高兴,拿出水果糖,说:“三年没有用糖招待人了。这次还好,恢复了工资和团籍。都快老了,还当什么团员?都说这次反右倾是整党员的,听说你撞上了,没大事吧?”
第八维说:“章队长自杀了,我的事再大也大不了个什么。”
郦雍感叹道:“章队长好刚烈,这是真正自爱爱干净的人。前年运动遇到一个卜金,也是自爱,可是叫人批惨了。照我看,批了就别死,别人泼的污秽,自有洗清之日。带着一脸脏去死,好冤。”
第八维说:“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出身就不好,经常挨批,挨了批再去死又有什么意思呢?”
郦雍笑道:“你真敏感,我也真是想说给你听,但也不完全是说给你听。”
“你也是夫子自道。”
郦雍惬意地笑,扭转话题道:“我想向你了解一下……”见第八维等着她问,便低声说:“你的好友刘后宁,是怎么离婚的?是谁提出要离的?”
“刘后宁提出的,倒不是嫌那女的没文化,矛盾出在不学习,老和他吵,不讲理。”
“好,谢谢你,只要这一点就够了。我和潮流相反,人们总是责难首先提出离婚的人,我可不那么看。”
“郦大姐是何等人!看的好准。有什么传庚递简的事,我愿效劳。”
“要你当红娘?我还怕什么老夫人不成?”
“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嘛!”
“用得着你的人倒是有一个。冀北异对茹也旧情未了,你不赶紧顺水推舟,帮老冀一把?”
第八维听到这个信息,喜的脱口而出:“是吗?倒是我用得着他呢!”
“那就好!”郦雍笑道:“一根撬杠两面撬,好巧。”
“谢谢你,看来你在背地里关心我呢!”第八维见郦雍心情好,拨转话题问道:“哎!大姐,我来是想问个事,不知好问不好问?”他仔细看郦雍,的确像叶子的妈妈。
郦雍笑道:“你对我有什么不好问的事?我的传家宝都转到你手里去了,要我讲传家宝的故事?戴着右派帽子的时候,心灰意冷,心想还要什么传家宝?怪得很,一甄别,人像人了,心也回了家,不知怎么就一天惦记着那传家宝,她流失的日子正是我倒霉的日子。”
“我还真的是来听你那传家宝的故事的呢!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我想直接了当地问一下……”
“你问什么?”
“我想问你,你们家解放前在上海住过吗?”
“住过呀!”
“你母亲有三个金兰好友,四个人的名字叫‘梅、兰、竹、菊’,是不是?”
“是的。”
“你大妈叫锺梅、二妈叫赵兰……”
“你……你问这些做什么?”雍菊十分诧异地问。
“你大妈锺梅是我一个亲戚。”
“她是大别山人……啊,对了,我记得你好像也是大别山人。”
“是的。你们为什么不再联系了?”
郦雍想了想,说:“是朋亲嘛,又是解放前的事,解放了,又不兴这些。”
第八维盯着郦雍的眼睛说:“不,有个原因,你们不好联系,也是‘解放了不兴这些’。”
郦雍瞪着眼问道:“你说有个什么原因?”
第八维说:“我再不好问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你是在上海出生的?”
“不,苏州,后来到了上海。”
“那……你父亲是哪里人?”
“我父亲,父亲……”郦雍嗫嗫嚅嚅的,欲言又止。
“这就是因为‘解放了不兴’,你又不好说,是吧?”第八维体恤地歪歪头,柔和地观察郦雍的感情变化。
郦雍躲着他的眼神说:“你说什么?我不懂!”
第八维望望门外,压低声音放着胆子直说道:“你父亲是外国人!”
郦雍吃了一惊,连忙拿起茶缸子,迈出门在隔壁门口叫道:“冯技师,有水吗?”又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她折回来,把缸子往桌上一推,小声说道:“你胡说什么?以后不许你查户口。”
第八维是何等机灵的人,把郦雍这些神情语态还不嚼它个汁干味净,不必再问什么了,忙道歉说:“对不起,郦大姐!前几年批‘崇洋媚外’,现在又批‘里通外国’,不提这些……打扰了,我得告辞了。”敷敷衍衍就要走。
“你等等。”郦雍站起来低声说:“我送送你。我现在解脱了,胆子反而小了,你别介意。”郦雍从抽屉里取了一封写好没发的信,第八维走出门外,等郦雍关了灯,拉上门,就一起向河边走去。工地没有昔日挑灯夜战的热火景象,电厂厂房早建好了,还在等待二号机组的设备。‘大跃进’带来的困难已经影响着全局,基地生活物资供应不再那么丰裕,工人都早早地休息了。郦雍说:“北京来信说,去年今年,全国都受灾。坏事变好事,我们这批人的解脱,据说还和生活困难有关呢!”
郦雍最近和刘后宁倾心细谈过,还问到第八维的一些情况。刘后宁将他所知告诉过郦雍。当郦雍得知第八维的对象在家乡,名叫叶子以后,她感到蹊跷,也就慢慢往深处联系。刚才第八维谈到钟梅是他一个亲戚,她心里好像通了电,亮了,悟了:锺梅是我亲妈,我小时候叫叶子,是真叶子,第八维那个叶子应该是真正的郦雍,不,艾雍。我们俩互换了父母亲和名字。
冷月寒光,清河静水,映照河那边九号福利区北缘的茫茫戈壁,落落疏星。郦雍心地苍凉,陡然起了强烈的思家想妈的情感。郦雍和第八维走到河边,河中吹来的风很冷,她打了一个寒噤,忽然问道:“你的对象叫叶子?”
“嗯!”
“想她吗?基地已经允许亲属来探亲了,想不想让她来看你?”
“真的好想。她知道太极石是茹也给我的,她对我不满,好久没给我来信,不想理我,我简直没有办法。”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只要一封信,她就非来不可。记得我和你说过吗?我小时候也叫叶子。”
“唔,说过,在罗布泊楼兰遗址说过,怎么?”第八维有点紧张,窗户纸快要捅破了!
“你再给你的叶子写信,就提一笔,就说你有个同事郦雍,小时候也叫叶子,母亲叫雍菊,叫她告诉妈妈。你只需写这么多,别的不用说,你的叶子就会来的。”
第八维听着,发痴了,站住了,直直望着郦雍。郦雍说:“怎么了?发什么愣呀?”
第八维被问醒了,突然感到寒意陡起,内心噤颤……我的神,叶子的“洋娃娃问题”这不真的就要解决了吗?他还在那里愣着,郦雍被他感染,也愣住了。他仰起头,遥望星空,找到了牛郎织女,自从认识了叶子,他就一直把织女星叫“叶子”,他望着这织女叶子,又看看眼前现在叫郦雍的叶子,心里想着的是家乡的叶子,这世界真奇妙啊#蝴心里呼呼地热了起来,突然双手抓住郦雍的两只胳膊,狂喜地跳着说:“谢谢你,谢谢你,你回吧!”转身就要跑。
郦雍拉祝蝴:“别急呀!帮我干一件事,把这封信捎给刘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