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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郦雍见老冀暴怒,差点儿吓懵了。只见第八维横跨一步,用镰刀指着侧后一丈开外飞机螺旋桨根部的缝隙,对冀北异吼叫道:“看!看清那条缝了吗?”
冀北异一惊:什么意思?散了神,抬眼望去,眼光刚刚搭上那条缝,第八维一个漂亮的蹁腿转身,胳膊一扬,镰刀就飞向那缝子,“铛——”刀尖不偏不倚深深扎进了那条缝隙,把螺旋桨卡死了,镰刀把子还在颤颤地摇着后劲。
冀北异和郦雍同时缩了缩脖子,心里叫道:“我的妈!”
“收起你那毛架子,懂我的意思吗?”第八维大步走到老冀跟前,伸手抓住铁锨柄。老冀本能地松了手,倒退两步。只见第八维转身飞步扑向飞机头,风车般“呜呜儿”抡起铁锨,大喝一声:“哈!”锨头猛砍在一叶螺旋桨端部,“哐——啷——铛!”螺旋桨叶从根部薄弱环节折断,掉了下来。随后镰刀也轻轻落地了。
冀北异恍如梦中惊醒,高兴地扑上去,一把抓起那块钢铁,掂量掂量,忘了一切,转身拥抱了第八维:“我的神!这才是您老兄的性格能耐!”
第八自豪地望望郦雍,郦雍两手互相紧紧握住,好像她的手震撼开裂了。
冀北异托起第八维的手,问:“怎么样?震坏了……”
第八维摆脱手,说:“没——事,又不是豆腐做的!”捞起水壶,咕噜咕噜喝了个痛快。
一个急转直上,又一个急转直下,耐人琢磨的东西都是一晃而过。经过一番较量之后,第八维对当前的境况更清楚了。他操起镰刀,说:“冀兄,打下的这块铁,就算留给你的纪念。我和郦雍商量好了,你若硬是坚持不走,我们只好尊重你的选择。我们作了决定,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就启程。明晚以前,你可要拿定主意。”第八维把镰刀在手上绕倒两圈,握住刀头,说:“这镰刀就让我作防身之用吧!你若不走,我走时还是留给你。”
冀北异望望郦雍,郦雍说:“定了。”
归途中,仨人都没说话,也是要赶路,想早点回去,各有各的事。
这几天,冀北异有第八维帮忙干活,空闲时间多了,也起了懒意;有第八维掺乎在他和郦雍之间,撩起了郦雍对他的不满,他也感到心上有点乏。昨天那场较量,他不能不彻底服了第八维。这会儿第八和郦雍烤鱼烧水作准备去了,他们明天决计启程。叫他再好好考虑一番。他在左右为难之际,眼光碰到了《共产党宣言》;去年要发配到新疆,也是万分痛苦之际,他看到这本他真正喜欢的书,产生了理智与生存勇气。“马克思在天之灵”是指点迷津的,那思想的闪电和词章的魅力不能不激活他的心灵。少年时代就被这本书的激情唤醒的人性本色,在几个月的原始新鲜和生活窘境中,一时被揉成死面疙瘩,一时又被这书的思想掺进了酵母。理性总是人性的翅膀;这是读书人精神容易升华的秘诀。他对照第八维,不能不审视自己的价值。他感觉到自己的被迫与无奈,也发现自己离开社会走的还不太远。一个文化人,一个现代人,怎么走上了野处穴居的原始人境地?毕竟远离社会,人便不能成人。逃离应是权宜的,下一步应该是利用它,利用它和那种混蛋斗……逃离时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控诉那设圈套陷害他们的混蛋。但仔细想想,几个月来,他和郦雍多半是为争一口气而互相鼓励着情绪,并没有想如何去利用逃离。而那远离干涉的野趣和浪漫,实际上也因离群索居而渐渐褪色和乏味,更何况奔波在生存温饱的劳碌之中是多么寂寥甚至可悲。为生存而操劳,为前途而焦虑,他身体渐渐瘦弱了。口头上说是“自由”,心底里却是极不自在。有时希冀不期的救援,有时绝望地想这境况无异于慢性的自杀。第八维的出现开始给他们增添了生活情趣和希望,紧接着却撞破了他因茹也的纠缠而对不起郦雍的那扇瞒人的纸窗。这条道路眼看就走不下去了。几天来,第八维也不硬劝老冀,也不讲什么大话,也不丝毫涉密去指出不久这里将发生旷古未有的、不走就要命的大事,只是插空就说:
“春夏秋都好过,就是冬天不好过。”
“短时间能过,长此下去不能过。”
“身体好时能过,若有个三病两痛就难过。”
“时间越长了,事情越麻烦。”
“以后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不停地这么反复吹风,冀北异就是出于人的本能,出于知识分子的理智,也不能不承认后果难堪……。现在,第八和郦雍决计要走,他们一走,留下你一个人,你,这个局面可如何收场?
午饭后,第八维考虑时机已经成熟,便单独和冀北异谈话,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罗布泊地区属于军事管制区域,你不知道吧!”
冀北异瞪大了眼睛看着第八维,半信半疑。
第八维说:“我们离开罗布泊,不能去你们的农场,要直接找解放军。这样,你们的问题可以直接通过军事法庭申诉,公正处理。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
冀北异在脑海里搜索,第八维和部队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他不是茹也的同学吗?
“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情况,我就是部队的……”第八维绕着说:“你看我是不是受过特殊训练?”
冀北异点点头,脑子里这才猛一转弯,想到郦雍给他看的茹也写给第八维的信里,有“八号”、“九号”,啊!对了,信封上好像还有“湘江部”、“渭河部”,郦雍没给我看信封,我可瞥了一眼。当时只顾招架郦雍提出的茹也问题,根本没想这个“号”那个“部”的事。
冀北异相信了第八维的来历,但是,“军事法庭”这个词儿叫人有点害怕。冀北异一言不发,在犯琢磨,第八维见话已入脑,无需多说,便居高临下,拍拍老冀的肩:“好好想想,想通了,走起路来有精神,这可是回家呀!我给咱们多准备些吃的去。”
这一下,冀北异那份做野人的决心已经动摇到了崩溃的边缘。下午,第八维和郦雍兴匆匆地做长途跋涉的准备工作去了,他独自躺在床上,无聊至极,翻看第八维在书上写的字,他突然获得一种感化,感到一阵激越,一阵委屈,一股子恨悔,一股子愤懑,眼泪泉涌一般流了下来。他好想家,好想母亲。去年遭了祸,他就没有回去看母亲。他紧闭双眼,想叫眼泪往心里流,去滋润一下那荒茫茫的精神家园。发配新疆后,他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现在他为自己的价值被糟蹋多么伤心;他翻出那两张阴谋诱骗他们钻圈套的字条,妥善地夹在书里,这是坏蛋陷害他们的罪证。他得赶紧回头,听第八维的,不管军事法庭多么威严,他觉得一个“法”字就是救星。他和郦雍一起去自首,一起依靠法律和那帮坏蛋斗。哪怕判刑坐牢,他也要那帮坏蛋垫底。他想着想着,更彻底地服了第八维,第八维帮助他拣回了生命价值。跟着第八维一道走,是一个紧急转弯的好机会。退一百步说,就是前面再有多少风暴雷霆,也得走,也得回归社会,回‘家’!
“应该和第八维一起回‘家’去。”他咬定了自己的决断。
他翻身下床,先跑到新月湾大礁石下,扒出一包他藏下的鱼干鱼粉,提了包跑到沙丘后面大声喊道:“阿维!郦雍……”
第八和郦雍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上去,三个人高兴得抱成一团,“嗬——嗬——嗬!”欢成一片。
他们算好了,明日赶早上路,走快一点,一天就能走到孔雀河边一个牧民遗墟。在那里休息好了,再朔河而上,就能找到牧民。找到牧民,就很容易找到解放军。他们的鱼干鱼粉,足够三人吃三四天的。
要启程了,郦雍将太极石和茹也的信还给第八维,说:“人活着真不容易,算什么旧账啊?这些东西是你的,还是归还给你。”
就在第八维他们启程两个小时以后,“八号”指挥部派出的直升飞机搜寻到了他们的出发地点。飞机上发现了沙丘中升起一股袅袅轻烟,飞到跟前,轻烟被吹散了,机翼煽起了烧过火的灰烬。直升飞机降落在盐碱滩上。干打垒、芦苇堤、养鱼荡、帐篷残片、生活痕迹等等都被发现了。在第八维他们出发地的沙丘上,一大片篷布被系在红柳根部,铺下沙丘,上面用他们自制的墨汁写了四行大字:
回家去,
找妈去,
风暴雷霆由他去!
下面署了冀北异、郦雍和第八维三人的名字,画了一个大箭头,墨迹还是湿漉漉的。
章云、杨八斤、大夫、护士、连长和士兵全都喜狂了,护士念着“找妈去”,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章云说:“这绝对是奇迹,将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
直升飞机向箭头所指的方向飞去,很快就在沙漠里发现了长途跋涉的三人。当直升飞机在他们头上盘旋,他们判断是来了救星的时候,三个人一齐倒在沙丘上,再也不想多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