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维回到上海干校，就给叶子写信。晚上写到很晚了，还没有结尾，正想收笔睡觉，忽然意外地有人敲门。这幢楼只有两三个人提前到校。这么晚，是谁来敲门呢？第八维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他写信写得心情很好，取了一张报纸，卷成纸棒，想寻个开心，给来人一个“见面礼”。他右手把门拉了一个缝，左手将纸棒照门外站人的地方打去。只听门外吃惊地“啊”了一声，是个女高音。他连忙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茹也。茹也又高兴又嗔怪地笑道：“你真坏？吓我一跳。”将手上拿的一个笔记本照第八维的头部拍去。
    第八维一巴掌挡住本子，抱歉道：“我以为是杨生富呐！对不起。你怎么也提前来了？”第八维将茹也让了进来。
    茹也颇带情绪地说：“我不只是提前，还是超前，来一个多星期了。给你寄信寄太极石以后，我就来了。”
    “那，我给你回的信，你不没有收到？”
    “卜金给我转来了。我刚返校那天，见教职员工鸣放贴的大字报，扯淡扯的没有边，扯到我头上了。我心烦，干脆到杭州西湖玩儿了一趟。”
    “贴了什么大字报？怎么扯到你头上了？”
    “大字报是贴范鸿康老师的，说他的建筑美学课是向学员‘兜售资产阶级腐朽没落淫秽荒诞的货色’，不是一般教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暗示他是右派。还说什么有的学员果然经不起诱惑，居然面对大庭广众就脱了衣服充当裸体模特儿。你说说，这个大字报是不是扯淡？”茹也激愤地把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拍，坐下了。
    第八维听了，有点吃惊：“还有什么反映？校领导的态度呢？”
    “听说这张大字报是辛副书记授意的。徐校长和冯书记倒还客观，说讲授的内容没出教学计划，其他是误会，闹笑话，不要认真。辛书记引毛主席的话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两个老领导没支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现在还是温吞水，不冷不热。”
    第八维回想上学期在一次小组讨论会上，他曾经极力表示赞赏建筑美学课，要求延长课时，后来果然延长了。要是将范老师打成右派，那他最少得主动检讨，弄不好就会被扣上“右派小喽罗”帽子。他脑子一热一凉，冒出一个主意，小声地、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你这几天活动一下，抓紧时间游说，晚了就会被动。就说苏联的建筑美学都是要专讲裸体艺术的，就说马克思恩格斯非常欣赏和高度评价古希腊罗马的裸体雕塑艺术。”
    这主意很顺茹也的心思，茹也很佩服，一下子轻松了，高兴了，说道：“苏联的例子好说，马克思恩格斯在哪里说的，有根据吗？”
    第八维说：“当然有。《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和导言》。谁要问根据出处，你就说‘马克思恩格斯的书，到处都有，你没有看吗？’”
    茹也想了想，说：“很好，就这么说。”
    第八维问：“你是什么时候从杭州回来的？”
    “下午刚回，老远看着是你在宿舍开窗户。”茹也望了望第八维写的信。
    第八维收起没有写完的信，望着茹也笑了笑，说：“你的信说北京的运动趋势难以捉摸，提醒我要谨慎，谢谢你的关照。你到西湖玩美了？”
    “还可以。”
    “北京比上海凉爽，你超前来上海干嘛？”
    “北京哪里凉爽？闷热死了。不闷热我也呆不住，气氛比气候更难受。”
    “回家休假还有呆不住的？爱人出差了？”
    “别提‘爱人’，那是‘恨人’！”茹也显出一脸的阴云。
    第八维看着茹也在患惆怅，不知就里。听她说‘气氛比气候更难受’，便问：“北京的反右派斗争进展怎样？你给我写的信里有一股紧张气氛。”
    “我正要给你看个东西。给我倒点水，好渴！”
    第八维给茹也涮杯子倒上水，茹也在笔记本子里翻，翻一翻折一个角，喝一口水，翻一翻又折一个角。一共折了好几处，递给第八维，说：“你看看我折了角的内容……”
    这是一个带有研究思考性质的学习笔记。不是茹也的笔迹。第八维判断是她爱人卜金写的。第八维粗略翻了翻每个折角页，扫了一下内容，有中央指示、党报摘要。他感到重要，便从第一个折角页看起。笔记写有按语。简练的按语画龙点睛。看着看着，第八维便注意到笔记内容的日期顺序、提法异同,看出打红杠红圈文字的内在联系，颇为警策惊人。他边看边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卜金遇到的矛盾尖锐的、令人悲哀的戏剧性冲突上：
    ☆5月1日，《人民日报》：中央决定在全党开展一次以反对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57年准备，58年全面展开，大约在二至三年时间内完成。
    按：这很能说明整风的恳切初衷。
    ☆5月4日，《中央关于请党外人士帮助整风的指示》：要继续开展对我党缺点错误的批判，以利于我党整风，否则对于我党整风是不利的。没有社会压力，整风是不易收效的。
    按：需要“社会压力”，整风才有“收效”，说明党对自身缺点错误深感不安，说明整改诚意，说明深知“三风”的顽固性。
    ☆5、6月间，据领导说，有个发到省级的文件《事情正在起变化》，内容：
    有“钓大鱼”、“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策略；
    有“新闻界右派有号召工农群众反对政府的迹象”等语；
    有“右派大约占全体党外知识分子的百分之一、百分之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依情况而不同。”
    还有“不让新闻记者知道”。
    按：“事情正在起变化”，又“不让新闻记者知道”，啊！记者将被蒙在鼓里去采访报道……悲剧啊，一场大悲剧，一场空……
    笔记没有写完而中断，是想写“一场空”呢？还是想写“一场空前的大悲剧”？第八维合上笔记本，陷入沉思，脑海里闪电一般地动作——
    从这个笔记里，他第一次知道了不少高层内部情况；
    “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阴谋”、“阳谋”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重要的是“谋”谁，该不该“谋”；
    这个笔记还主要是从一个记者的角度出发来思考的；写笔记者对“不让新闻记者知道”、记者要被“蒙在鼓里”工作特别感到惊恐、忿然、悲哀，下笔又粗重又草放；
    作笔记者对党有一片赤诚，为整风初衷掉向而惋惜；对反右斗争扩大、深入深为忧虑；
    无论是“一场空”，还是“一场空前的大悲剧”，这记者警觉到的都是骇人的。开顶风船从来是领袖的风格。对于这场斗争，自己还是看的太简单、轻松；叶子已经被扫了一下，自己出身不好，面临立场考验。笔记里涉及《人民日报》重要社论《是不是立场问题》时写道：“对正确立场要求很高，很严，也就是划得很深，很窄，这样一来，存在‘立场问题’的人的范围，无疑就扩大了……”第八维惊服这个分析尖锐深刻，关系重大，由不得他不患想──他和叶子，都出身不好，打个比方，画上三个逻辑同心圆，圆心不存在“立场问题”，外圈“立场问题”最大，我们属于第二圈。立场要求愈高愈严，里层圆圈就愈小，我们的“立场问题”就愈大……
    茹也见第八维看完笔记，合起本本不言语，脸色越来越复杂，知道他有想法，便问道：“你看了有何感想？”
    “不敢想！”第八维下意识地冒出了这话。
    第八维觉得事情太重大，有必要认真想想，有必要听听茹也介绍一下北京的情况，但是天已很晚了。“明天仔细聊聊吧！”他这样想，索性对笔记内容一个字也不表态，只是说：“这个笔记本有绝密，很重要，谢谢你给我看。”
    第八维将笔记本递给茹也，这才认真看了看茹也的脸。茹也脸色很不正常，没有原来的红润，反而生出几块隐约的晕痕，显得内分泌有所失调。茹也见他这么看她，倒不关心笔记的事了，说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发现什么了？”
    “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发现什么？你还不懂。”
    “是的，不懂。”但是第八维的语气分明是说“未必不懂”。
    茹也心想：“听这口气，他还不是不懂。他看的书多，又粘里粘怪的，啥都能无师自通，他把什么不懂？”
    第八维看着茹也圆圆的脸庞和脸上的晕痕好不相称，昔日青春的光泽，怎么这就变成了、变成了、说得难听一点，变成了“寡妇脸”——“玉颜不及寒鸦色”＃糊的记者丈夫怎么搞的？记者难当，难道丈夫也不会当吗？
    茹也从第八维的眼神中看出了“八弟”对她隐约深深的体恤，内心稍获慰藉。看着第八维是在给叶子写信，也就半是关心半是来兴地问：“这次暑假回家，你瞅上了一个‘小面包’，是吧？你在给她写信？”“小面包”在俄语里和未婚妻的单词搭界，人们从苏联电影学来，正在流行。
    第八维嘴上不置肯否，只是笑，流露着甜意。茹也对这一笑特别敏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妒意，却笑道：“准是打球儿打上的……”
    茹也一句话正好点中第八维的心思，第八维想炫耀叶子的美，被她说得心痒痒的，当然不好说是爬围墙窥浴挨石头“打上的”，便说道：“不但会打球，还会打擦边球……”
    “那好呀！我给你寄的太极石，你给她看了没有？”
    “看了，挺感兴趣的。”
    “她说什么啦？”
    “她说这是个‘情物’，问是谁送的。”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这是个‘文物’，是一个女同学寄给我玩的。”
    “‘文物’？哈哈哈！”茹也禁不住大笑：“有趣儿＃糊说你是书呆子没有？这是‘文物’！”
    “你也认为这是‘情物’？”
    “是‘文物’。可在男女之间，也是‘文物’吗？你看那要男有男，要女有女的玩艺儿，多‘文’呀！”茹也挑逗地眯盱着眼睛看着第八维，看得第八维心慌意乱的。茹也见第八维不知所措，继续说道：
    “这颗太极石有几大妙处呢！”
    “有哪几大妙处？”
    “第一是放在身上冬暖夏凉，第二是放在水中不沉不浮，第三是熬中药放在药里中和百药，祛除百病，第四是……”茹也有意一顿，瞅着第八维艳笑道：“你猜……”
    第八维不觉心跳了：“我……我猜不着……”
    茹也伸过手来，说：“你把太极石拿来，我给你说。”
    第八维从口袋里摸出太极石，交给茹也：“还给你吧，谢谢你。”
    “我不是要，你先留着玩嘛！我是告诉你，你看这玩艺儿的造型多么奇妙！这第四大妙处，就叫做‘益男钟情，益女怀春’。怎么样？是不是？”
    第八维尽量想弱化茹也的挑逗，岔开问道：“是暑假中从古董店买来的吧？以前没见你玩。”
    “古董店能买到这玩艺儿？你给我买去试试。”茹也将太极石又塞在第八维手中：“你先留着玩吧！”
    第八维只好接了太极石，并站起身来，表示天不早了，要送茹也。
    茹也无奈地站起：“好哇！你有了‘小面包’，不给我吃喜糖！”说着，走到门口，不去开门，却拉着电灯拉线开关望着第八维艳笑。
    第八维说：“你想干啥？”
    茹也没有答话，“啪”的一下拉了电灯开关，关了电灯。
    窗外远处的路灯斜照进来，第八维看到茹也拉线的手悬在线上，转过身来，连头带背顶靠着门，闭上了眼睛。她竭力屏息静气，但是她那丰满的胸丘，却起伏得很显眼；她在急切地等待第八维上来亲慰她。
    第八维被茹也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搞懵了，一阵心慌，紧张起来。简直是“电线杆儿上扎鸡毛”，你茹也“好大的胆子”！运动正轰轰烈烈，可不敢胡来。“茹也！”他失声惊叫了，大步上前拉下了茹也的手，拉亮了电灯。
    茹也气得打颤，巴望着他，委屈得渐渐流下了眼泪。第八维也觉得太鲁莽了，正想温和地说点什么，突然，茹也一咬牙，一掌子将他推倒在一张床铺上，恨恨地骂道：“胆小鬼……书呆子……笨蛋，你不是人……”拉开门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