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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美人无处不牵魂

    中学校长和教导主任回九里镇不到一个小时,小镇便传开了高考新闻。有些角落像捂着锅盖烙炒货似的,嘁嘁嚓嚓,哔哔啪啪,新闻便升温,便速传,便火爆。校长带回了高考录取通知,九个较有把握的来校女同学中,据说录取了七人,有两人落榜。教导主任让同学们再等一会儿。女生宿舍里,七个女生齐齐刷刷坐在床沿上,静板得好像是一座群雕。叶子和吴淑贞却打乒乓球去了。卢厚莲悄悄对陈茵说:“有叶子。”陈茵吃惊地说:“难怪她上午情绪不正常,她从外面带回一张报纸,看着看着突然心烦,发了一会怔,便哗啦哗啦将报纸撕了,捏成团扔到字纸篓里了。”
    大家便七手八脚拉过字纸篓,抓过报纸团,摊开来,放在床上拼,拼出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社论是讲反右派斗争、论述立场问题、点名批判几个右派头面人物、发动群众深入开展反右派斗争的。背面还有一篇批判右派言论的长文章。卢厚莲心里一紧,说:“这和叶子有什么关系呢?”姑娘们都面面相觑。忽然教导主任卢厚君出现在门口,笑容可掬,说:“怎么这样巧?正好是你们七个!”一听这口气,大家立刻围住教导主任鼓掌雀跃起来。卢厚君“嘘”的一声,问道:“叶子呢?”大家说:“和吴淑贞打乒乓球去了。”卢厚君指定一个同学叫叶子到校长室去,叫吴淑贞到教导处去,然后给每个人发了录取通知单。
    叶子走进校长室,校长慈祥的强笑中流露着怜惜和悲哀,示意叶子坐下。叶子见校长面有难色,便主动地说:“校长,我知道,我没有被录取……落榜的原因我也知道。”
    校长感到惊奇:“你怎么知道呢?你平时成绩好,考的也好,你的总分是全县的第三名,是我校第一名……你没有被录取的原因,是谁也想不到的呀!”
    叶子听出自己猜得在谱,一时心弦紧拧,豆大的汗珠便不停地往外冒。她用手绢擦汗,扇风,瞪眼看着校长。校长只是摇头叹息,不好明说,便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把大蒲扇递给叶子。叶子边扇边说:“校长,我的作文里有错误言论。我看了报纸,报纸上点名批判的右派观点中有一条我的作文里也写了,社论说那是反动观点。正赶上风头,我想阅卷老师是绝对不敢忽略的。”
    校长说:“你说的对。现在事情起了变化呀!连给地主富农摘帽子的政策也暂缓执行了。上面很强调立场问题哩!”
    叶子瞪眼一愣,心头又是一拧。暗想道:“我家甄别成份的事这一下黄了,第八维父亲摘帽子的事也告吹了……”汗珠子便又不停地往外冒,也控制不住自己酸楚的眼泪。她一手使劲挥着大蒲扇,一手连连擦眼泪擦汗。
    校长说:“叶子呀叶子,我们在县教育局开会,连局长都替你惋惜呀!运动是潮流,谁也不敢逆流而动的呀!据说阅卷老师都放过了,打了高分。后来领导收到一封揭发信,说你出身本来不好,在大鸣大放中又说了什么话,是大右派说过的。你在哪里鸣放过嘛?咱们学校又没有召开过鸣放会。还告你说什么‘英语比俄语用处大’。后来抽查你的卷子,恰巧你的作文……你在哪里听来的那种观点啊?唉!可惜呀!”
    叶子惊讶地问:“是谁写的揭发信?”
    校长一愣,自知失言,站起来走动走动,顿时冒汗了。
    叶子失控地追问:“是谁……”
    校长反而镇定了,轻轻一挥手:“这个你就不用问了,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你是个聪明姑娘,对这种事,只能想通自己问题出在哪里,至于别人作了什么,永远不要想去弄清楚。”
    叶子牙齿咬得咯嘣响,但是校长的劝告,使她渐渐冷静下来。喝了几口水,她平静地说:“观点是我自己的,党的政策走到哪里,总有左派和右派,我想得通,只是那种假积极冤枉人的人太卑鄙,那是真正的祸害……校长,这回有右派言论的又都要戴帽子挨批判吧?”
    校长露出了笑容,安详地说:“这你不用担心,有政策界限呢。上级有规定,中学生不搞运动。当然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思想认识问题,在学习中提高嘛!我带回的也还有好消息哩!县教育局长很器重你,说你的成绩好,要吸收你当小学教员。高级社成立以后,国家要求学龄儿童都入学,全县小学都缺教师。吴淑贞没有考取,县上也要吸收她当教师。叶子,你愿意吗?你父母会赞同吗?”
    叶子亦忧亦喜地说:“当教师倒是好。我爸爸常说,教师、作家、医生、律师都是自由职业者,是育人、救人的。我妈也不会反对,只是让我在乡村,她有可能想不通。”
    校长说:“你先回去告诉父母,做父母的工作。这也是坏事变成好事嘛!你愿意到哪个乡,黛金山、紫潭河、云岭都要老师,你可以选择。教育局长是我同学,暑假结束前就要办师资培训班,他感到时间紧迫,压力很大,九里镇这一片他委托我推荐人呢!”校长从挎包里取出教育局的一封信,交给叶子。叶子拆开一看,是一份师资培训班章程和一封给叶子的动员信。叶子由落榜而获得了工作,又是她所喜爱的教育工作,她多少得到了一些意外的安抚。叶子笑道:“没想到学生当不成,倒要当先生了。”说了些感谢校长关照的话,便告辞了。出了校长室,匆匆告别同学,找吴淑贞说了一阵子话,互相劝慰了一下,就赶紧回家。
    叶子走在回家的山间小路上,往事历历,心事重重。几年来,在这条小路上,她不知磨破了多少双花格子布鞋。母亲每晚灯下飞针走线,为一家六口做鞋缝衣。她体恤母亲的操劳,经常是上了这条小路便脱了鞋子打赤脚。一个从小在上海长大的姑娘,回到山乡便自觉吃这种苦,原是心灵自主,有她独特的苦乐观的。她相信时代给她提供了立志向上的机遇,她要在山乡练硬了翅膀起飞。脚板扎过多少刺,打过多少泡,她有多少回噙泪咬牙,硬不穿鞋,她终于像村里的姐妹一样,脚板磨出了厚茧。这条小路是叶子成熟起来的见证。农村生活的淳朴自然美,与大上海花花世界相比,别有一番真味儿,令她热爱这条小路;学习中遇到的难点,能在这条小路上解悟,生活的烦忧,也可在这条小路上消融。小镇的趣事逸闻,交往的情长意短,社会的新潮旧习,内心的愁绪欢愉,这一切一切对人生对成长的意义,都可在这条僻静的小路上心领神会。好像命运注定她必须走着这条山间小路,经受着风吹露浸,日晒雨淋,珍摄这花迎树送,鸟唱虫吟,清涤着胸中的烦念,接纳着大自然的抚慰,才能提升她那禀赋的智慧和坚毅,化育她那人格的独立和清纯。叶子潜意识里觉得她走在这条小路上,是在超越自己,在积累超越。但是,超越者每每为卑劣者所觊觎所嫉恨所不容,那好吧!回敬卑劣者的好果子可能也是超越的。
    今天她走在这条山间小路上,由不得她不作一番更为冷峻的琢磨。这次高考落榜,到底是谁在背后捣了她的鬼?她原本不想和谁去结仇结怨,校长的规劝她很理解。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自己的路还很长,人生的道路本来就是不平坦的,怨天尤人不是自立之道。只是觉得弄清楚了事情的隐谜,对自己走自己的路有好处。反省自己,自己的心是纯正的,不是立场问题,是认识问题,方法问题,是自己的不智。但是,背后捣鬼的人,肯定是假公济私,伪装积极,投机运动,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叶子的直觉和悟性是极好的,哪条小路刺儿多,她的脚会告诉她。她从校长吐露的信息想开去,无端地就联想起那天打乒乓球的时候,卢厚生说的那些使她反感的怪话。
    “叶子,高考录取通知快下来了,看你的心情,你是十拿九稳呐!要远走高飞了,‘苟富贵,勿相忘’哟!”
    “唯愿呐!可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何况通知在哪里呢!”
    “你总是那么冷静、理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今年又搞运动,情况是复杂……”
    叶子听卢厚生用词不当,意兆不祥,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禁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说的啥呀?运动运动,运动和我有啥相干?”叶子拢拢头发,去卸球网。
    卢厚生自知失言,连忙到另一边帮叶子,故意装作螺丝拧不下来,拖时间转话题问道:“叶子,听说你大清早就到医院去看被你打伤的‘第八飞机’,是吗?”
    “是呀!咋了?”
    “那是狂徒一个,你打得对,应该教训教训他。可怎么你又去看他呢?”
    “这是我个人的事,用不着别人管。”
    “不,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流氓行为,影响极坏,有关风教,是全镇的大事哩!”卢厚生卸下网架,递给叶子,一脸严肃地说。
    叶子一下就感到心里毛椒火辣,但见卢厚生俨然一幅管人管事的官面孔,便以退为进,缓和语气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一场无心的遭遇战罢了,事过境迁,谁还吃饱了没事,拿这事去较真?”
    “可是你去医院看他,并非无心,而是有意所为呀!”
    叶子沉不住气,有点恼火,发作地说:“我说了,这是我个人的事,请你少管闲事好不好?”叶子一甩手就走了。
    叶子感到思索对路,忽然又想起,“英语比俄语用处大”这话,我只是对卢厚生说过,那是他说九里中学有两个人的英语说得好,一个是叶子,一个是他哥哥卢厚君,是我接他的话茬说的。这话竟然也被利用了!
    “就是他!没错儿,就是这个家伙!”叶子脑子里乌云翻卷,冷风四起,心底猛地一凉,骤然止步,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山那边刮过一阵凉风,雷阵雨来得好快。叶子无心躲避,雷雨是催人醒悟的响鞭。她脑子里闪过一幕幕卢厚生对她的纠缠,理出了卢厚生为什么要害她怎样害她的头绪。她想起今年春末夏初卢厚生找她的一次谈话,她察觉卢厚生心术不正,动机不良,便话不投机,刺激了卢厚生……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班里没有课,学生自由活动。卢厚生独自在他哥哥卢厚君的办公室里,隔窗见叶子从图书室借了书出来,便推开窗户,喊道:“叶子,又看什么好书啦?”
    “嗬!稀客,又下乡体察民情来啦?”
    “嘿嘿!你又挖苦人。小幕僚,不算官,察民情,不相干呐!看看你借的什么好书?”
    叶子站住将书亮给卢厚生看:“《牛虻》和《绞刑架下的报告》。看过的,想再翻一翻。”
    “你来,你进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叶子不想进教导处,走到窗前,按着窗台说:“有什么话你说吧!要告诉我你的乒乓球技术有长进了?”
    “那算什么……要说的比这重要。你进来,隔着窗户说不方便。”
    “什么事儿这么机密?”
    卢厚生小声地说:“有关你父亲的事……”
    叶子想不起有关她父亲的什么事,见卢厚生一脸的严肃和关心,不像平日的轻佻,好像的确有事,犹豫了一下,便绕进了教导处,先问道:“卢主任呢?”
    “到校长那儿开会去了。你坐,我给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叶子只好坐下,疑惑地问。
    “上级下达了一个精神,要甄别成份,要摘掉守法地主富农的帽子。我知道你父亲对他的成份定高了有意见,这是个纠偏的机会。我想帮助你家办好这件事,这对你将来升学和就业都有好处。”卢厚生那机密和殷勤的态度,宛如故旧知交的关心。
    叶子心想这事重大,不是个人能办的事,便严肃地说:“这是组织上的事,怕要通过组织吧?”
    “虽然是要通过组织,但是要人从中疏通,防止阻塞。咱们关系不错,我愿意为你、为你父亲、为你全家出这份力尽这份心……”
    叶子忍不住笑了:“嘻嘻!咱们不就是打个乒乓球吗?哪能要你‘出这份力尽这份心’?到时候欠你的情没法报答你。”叶子说这话很有针对性,啥牛咋样翘尾巴,她就知道要拉什么屎。她的笑是鄙夷的,她的话是挠‘痒’的。
    卢厚生也真是急不可待,愚不足训,他偏解了叶子的意思,竟觉得叶子的话很顺他的毛,厚着脸皮笑道:“哪里哪里!讲什么报答?咱们不要见外嘛!只要咱们关系发展,这算什么?”
    叶子对卢厚生这一套真感到有点恶心,想谈朋友是正当的,何必这样转弯抹角。这分明是用权势拿人,用心术套人,拿政治原则当砝码嘛!爱情与终身的天平上绝对不能容许有任何砝码;哪怕是填海之金,哪怕是堆山之玉,哪怕是千古之名,哪怕是再生之德,都不能用来等量与交换爱情和终身。叶子大笑道:“哈哈哈……你的逻辑乱了套,口头上说不讲报答,骨子里就是要人家感恩戴德报答你。老实告诉你,这两宗事儿都不是作交易的事儿。我父亲的成份早晚都是要更正的,退一万步讲,成份不好的人就不是人了?我们是相信党的。”
    “看你,看你……你这人怎么不识抬举?相信党?那是一句空话。万一有人从中作梗,你当心过了这个村没有下一个店儿。”
    叶子简直被卢厚生的胡说八道和险恶居心激怒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是她转念一想,事关家庭命运,不能感情用事,给父母添麻烦。她强忍了性子,不软不硬地说:“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也看穿了,哪次运动还不冤枉几个好人?谁的疙瘩由谁解,我父亲的事得靠组织,别人不好帮忙。”说罢起身就走。
    “你等等,你就不怕有人作梗?”
    “他敢!”叶子还是难以忍受,极为反感地顶了回去。
    “哎哎!你不打一会儿乒乓球……”
    “没兴趣,没时间……”
    叶子没好气地跨出了教导处,只听卢厚生恨恨地“哼”了一声。
    叶子表了态,出了气。但是她清楚地听出,那一个“哼”,分明是一个暗示,一种威胁:你不依我?看我治你──这是司空见惯的“土皇帝”“土官僚”的权势逻辑。只是叶子当时低估了他的恶劣性,难以逆料还有运动给这种人以可乘之机,无法想象他究竟真能有个什么“治”法……
    雷阵雨过去了,叶子放慢了脚步,彻底省悟了。报纸上揭露的右派言论中,恰恰有一条,说“历次政治运动搞过了头,冤枉了一些好人;解铃还需系铃人,共产党应当主动纠偏”。很明显,卢厚生抓住了她的话柄,加以歪曲,背地里诬陷了她。不然,那天打乒乓球的时候,他将反右派运动和她的高考录取问题联系起来,又是从何说起?又将如何解释?那分明是“土皇帝”、“土官僚”的又一条权势逻辑:你要远走高飞?休想!我叫你跳不出如来佛的巴掌心……
    叶子完全想清楚了卢厚生的面目心灵,忽然听到四处传来知了的噪鸣。“知了知了”,你“知了”什么呀?直觉和理性都告诉叶子,她已经抓住了卢厚生的尾巴。“这个卑鄙的家伙,你竟然打了姑奶奶一个擦边球,改变了我的命运!等着瞧吧,姑奶奶和你没完……”她自言自语,拳头攥得冒火星。路那边的地里有一头肉猪在拱红薯苗,她顺手拾起一个拳头大的石头,对准猪嘴打去,不偏不倚打在猪的鼻梁上,那猪长嚎一声逃走了。她直恨那肉猪不是卢厚生。“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观点是弱者的辩护词,你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没法弄清楚也就便罢,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搞清楚了,你姑奶奶就没有那个修养宽容你了……
    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村,母亲早在门口望她。她见了妈,不由分说,抓着妈妈的双臂就往屋里卧室里推,推到床沿上便一头栽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