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似曾相识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早有听说香港兰桂坊酒吧一条街很有名,但却是第一次踏足。
一条短小、狭窄、呈L形并用鹅卵石铺成的街巷,介于中环云咸街与德己立街之间,满布西式餐馆和酒吧。这便是声名显赫的“兰桂坊”。
是异国情调成就了它?抑或是它紧跟欧陆文化?我不解,一路走,一路把疑惑说给身边的杨逸文听:“怎么看不到它的好?”
“你所谓的好,指的是什么?”杨逸文笑着问。
“我以为,它那么有名,一定是有一些特别之处,给人稀奇古怪或者耳目一新或者——,总之,不是这样希荷平常的。”这样的一条街,无非是酒吧密集了些,但也不至于别的地方一定搭不出这个架子。真是想不通,为什么偏它独占鳌头,担当了名声。
“道理很简单,譬如山因住仙则名,水因游龙则灵,这一带,有了名媛明星的出没,当然声名大噪。”
“我在香港快一年,从来也没有过‘艳遇’,常来此地饮酒跳舞的人,运气必定比我好。”我遗憾。
“也未必。”杨逸文说。
“为什么?”
“明星如果那么轻易就让你见到,那也就不是明星了。”
“那么要怎样才能见到呢?”去酒吧做招待?还是不分昼夜蹲点守候?樱孩品上的头像放得再大,再精细,终归也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好奇,一旦面对面,撇去装饰光鲜完美的门面,底下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有不能掩盖的瑕疵?比方人矮,比方肤糙,比方脚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见到明星,方法也多,最直接的便是使自己也成为名人,入了那个圈子,还怕见不到谁么?”杨逸文半真半假道。
说了等于没有说。等我成了名人,哪里还有心情去崇拜谁?最最紧要的是维持他人对自己的崇拜,努力地不过气。
只当他在说笑话。“那么你现在是全港名人了,有没有什么人是你特别想见的?”我打趣道。
“有。”他并不隐瞒。
“谁?”心里面一一猜遍:歌星影星政客名律师……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字字入耳。
总有一天。是的。也许,还有那些如烟往事。
“这位女士这位先生!”一个很年轻的门僮将我们挡在了酒吧的入口,彬彬有礼地说,“麻烦你们出示一下邀请函。”
“什么邀请函?”我有些糊涂。
“今天我们这里是私人包场,不对外开放,所以来访者须出示邀请函才可入内。如果你们是专程来饮酒跳舞的,那么恐怕要改天再来了。很抱歉。”他一板一眼地解释。
“我是口头被邀请的,没有邀请函。”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相信。他一脸听故事的表情。“那要不然,你进去帮我传告一声?我叫何一珊——”
“一珊,你有没有电话?”杨逸文提醒道,“联系他们。”
“有。”我掏出手机,准备给Lee打电话。
“你——是不是杨律师?”门僮在多看了杨逸文几眼后,突然眼睛一亮,声音压抑着兴奋,“替蒋惠玲赢得财产的那个AndyYeung大律师?”
在得到杨逸文确定的回答后,他连忙侧身相让,瞬间变得大度:“算了,不用费事了。我相信你们是被邀请的。”带着讨好的笑容,替我们拉开门,“你们进去吧。”还不忘礼节:“祝你们今晚玩得开心!”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逸文,这就是名人的好处了。他回给我一个无可奈何的笑。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地现实。
今天来的人并不少。大约除了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也一并来凑热闹。因为晚会还未正式开始,所以多数宾客都在闲散地喝着饮料聊着天。
舞台上,有人在唱歌,穿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裹胸曳地长裙,银光粼粼的,像一条出水的鱼,就着稀薄的氧气,声线被压得极扁极低极沉,诉说着不知道年代的爱愁情怨。
Karen在哪里呢?我环视四周。不得要领。只看见一张张充满着各式表情的脸,在歌声灯影中流动。于是打算走马似的绕场一圈,也许能够找见她。
“我想去那边看看——”我回头对杨逸文说,却发现身后的杨逸文驻足于原地,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舞台,若有所思的样子。
像是听得着了迷,渐渐地,他不由自主地向舞台踱过去。
台上一曲终了,台下的人纷纷拍起手来。近舞台的座位里,有人站起来鼓掌叫好。啊,那个穿着粉色无袖蕾丝上衣的女孩不就是Karen吗?台上的那条美人鱼带着朦胧的微笑款款地走下舞台。她就立刻开心地大笑着欢跃地迎上去了。
我跟在杨逸文身后,离她们越来越近——
“……和璐达卡-托妮芙的歌喉真是越来越像了……”Karen正在那里高高兴兴地和“美人鱼”说着话。
“Karen。”我走到近处唤她。她转过头来。看到我,先是一愣,但很快展露愉悦笑颜,“何小姐,你也来了?真太好了!”
“祝你生日快乐!”我递上礼物。方方正正不大不小的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块苏州刺绣方巾。还是当初来香港时,父母替我预备下的做人情的礼物,一共有三块。一块给了姑母,一块赠了小满,这是最后一块,拿来当作生日礼物送给Karen。
想起了那一日在苏州,父母献宝一样地从樟木箱子里拿出这三块方巾来,郑重其事地交给我,嘱咐:“这种东西最怕压,你没事也不要取出来看,省得不小心勾了丝,那就送不出手了。”我笑:“香港人哪里会喜欢这种东西,也太过时了些。你们倒当作宝贝,人家还不一定合意呢。还是留在家里吧,这花色倒不俗,可以用来作电视机的罩子。”
对于我这种煮鹤焚琴的观点,父母摇首顿足直叹声:“你以为这些是一般的市场货?也怨不得你不知道,这三块方巾还是你外婆当年的陪嫁品,你看看这手工,这用线,还有这针脚,现在哪里去找?就算有,价钱也要上千去。你太爷爷那时是请了苏州最有名的工艺匠,人称‘针神’的周先生,花了整整四个月才完工的。那周先生,绣完了这三块方巾,就歇手停绣了。也可算是绝版了呢。要不是为着你想,我们也舍不得让给别人。”
于是,这三块方巾就千里迢迢地跟着我到了香港。等到脱了手,倒不得不佩服起父母的眼光和远见来。姑母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配裤装,配裙装,配套装都是衬到绝,不啻画龙点睛。小满亦如获至珍,有时系在颈间,有时系在腰间,创意迭出。
“我可不可以打开来看一看?”Karen一脸期待。她从小受的是西方洋派的教育,礼物应该当着客人的面拆开才算是礼貌。
“可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呢。”我笑,“也许会觉得老土。”
“怎么会。只这个锦盒我就很喜欢了。”她很小心地打开锦盒,“是刺绣吗?好漂亮!真的很漂亮!Diana你看!”
什么?她就是Diana?Lee的女朋友?
虽然事先也猜到几分,她的到场。但,这样就见面了,心中还是微微吃了一惊,重新将眼光落到她身上。
一条风情万种的人鱼。她的华美,就像一面镜子,清楚而直接地照见周围人的苍白和灰暗。
“谢谢你,何小姐,我很喜欢。”Karen一边说,一边就迫不及待地穿戴起来了。粉色衣衫得着飘逸的藕灰色长巾的点缀,倒也出人意料地协调。
“如何?”俏皮地摆了个甫士。看到大家微笑点头认可,她很开心地拉着我的手:“来,何小姐,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未来的嫂嫂Diana。Diana,这是何小姐,目前在Lee的公司里做事,非常能干,不久将派往英国公干呢。何小姐,是不是?”
我嘴上谦虚道,哪里哪里。心里奇怪何以Karen会知情这些事?难道Lee常对她提起我?
Diana望定我:“何小姐是否就是何一珊小姐?”她也知道我?哦,也许是因了——
“是。”我微笑道,“很久以前曾经借过你的衣服,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当面感谢。”
“这位是——?”她将目光移到杨逸文身上,“总觉得你很面熟,像哪里见过?”她眉间微皱,似在回忆。
“我是杨逸文,你称呼我Andy就可以了。”杨逸文自动作介绍。
“杨逸文!”还是Karen先醒悟,“你就是前几日替蒋惠玲打赢官司的那个大律师吧!”
“杨逸文?”Diana轻声重复一遍,很快就冲着空气挥了挥手,“哎,我现在的记性真是坏透了呢。是了,一定是那个热门新闻,所以就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说时带笑,齿若编贝。
“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杨逸文慢吞吞地说。
“真的?”Diana笑意更深更浓。嘴上说着“真的”,心里自然是不信的。她一定听惯了这种场面话。是在那儿巴结着她呢,她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Karen——”从远到近的一声呼唤。温软柔和。循声看去,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体面,大家风度,正笑容满面地朝这里走来。
那男子面容清削,颧骨微凸,过分瘦了些。但他的奕奕神采全退守在他的眼睛里,有点威严,有点冷酷,有点犀利。和他的锋芒相反,那女子姿态可亲。看不出她年轻时候是否漂亮,然而这一向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倒添就了她一段风韵,加之身材颀长,更显进止雍容尔雅。
Karen欢呼雀跃着蹦到他们面前。原来是她的双亲。单看面相,Karen的五官更偏向父亲一方,而Lee则承袭了母亲方面的一些特征。
她大约是有点敬畏她的父亲,只挽了她母亲的手臂,一气不歇地讲了许多话,尽显小儿女娇憨之态。直到她母亲提醒她不要冷落了客人,她这才把我们一一绍介。
“何小姐有空也可以来家玩,Karen平日有时在家也冷清,大家一处,也可以作伴。”她母亲听了她讲叙我独自来港的经历后,亲切地说。
“她来过一次的。”Karen笑道。
“哦,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有印象?”她母亲问。
“就是你陪Diana去巴黎挑婚纱的时候,Lee邀她去他们那间俱乐部打网球。何小姐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运动,所以临时到家里来借网球服。”Karen冲我眨眨眼,“迫不得已呢。”
她的话一语双关。
杨逸文当之无愧是今日晚会的另一个主角,Karen未及开口,她母亲就已经认出他来。大约经过媒体的大肆渲染,他如今已是家喻户晓。她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如自己的孩子,初长成,崭露头角,为之欣慰。
虽身份地位显贵,却丝毫不生有钱人之势利眼,亦不居高临下傲睨他人。想起了那日Lee谈起她时那份敬重的语气,现在才真正感受并了解。Karen的个性倒也有几分像她。
“Lee呢?怎么还不来?”Karen的父亲一直站在一旁没有插话,等到大家说话间歇,他才开口。在外,他是有权有势的实业家,能出其右者之人,屈指可数;在内,他是一家之长,言谈举止有份有量,令人畏服。
“他也许有事耽搁了。今天是Karen的生日,他不会迟到的——”Karen的母亲才说着,就看见Diana笑着向她背后指了指:“他来了。”
Lee带着歉然的笑匆匆赶至。
“怎么才来?大家都到了很久了。”Diana柔声道。Lee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牵了她的手,和大家一一打招呼。
“这是杨逸文律师,这是我们公司董事长KavinLee。”我站在他们中间。
“你好!”Lee和杨逸文握了握手。
“杨律师就是那个替蒋惠玲——”Karen在一旁追加说明。
“我知道。媒体有宣传。”Lee对杨逸文点点头,“祝贺你赢了官司。”
“谢谢。”杨逸文微笑。
“听说你刚拿到大律师资格?”Lee很随意地问。
“是。”
“第一次上庭就大获全胜,不简单。”Lee赞赏。
“也许是我运气好。”杨逸文很平静。
“我想现在大概有很多名人遗产纠纷案找上门来吧?”Diana笑道。
“有一些,但并非很多。”杨逸文说得谦逊。
“那么希望你的下一场官司会赢得同样精彩!”Lee语带勉励。
“我相信一定会。”
“也希望今后还能常常见到,当然不是在法庭上。”Lee半开玩笑半认真。
“我也希望。”杨逸文微微一笑。
你来我往间,两个人不动声色地互望,仿佛心底里是在估量,是在揣摩,是在评品,对面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实力。是敌?还是友?
“咚咚咚咚咚”一阵密集如雨点的爵士鼓敲击声响起。全场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到舞台上。不知何时那里已经站了一位司仪,神采飞扬,笑容可掬,用一种激动的语气宣布生日晚会开始。
Karen抱别了她的母亲,三两步跑上舞台。在答谢来宾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感谢她的母亲,因为若干年前的今天也是她母亲的“受难日”。她的话虽然简短,但源于内心,让人听了很感动。
她的母亲将头靠在她的父亲的肩膀上,眼角有些湿润,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她的父亲紧紧地揽着她的母亲的肩膀,像是传输她力量。
Karen话音刚落,全场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四周的灯光,无论明暗,尽数熄灭。忽然,一束微弱的光在人群里闪烁跳动,慢慢地,这束光变得越来越壮大,照亮了它周围一圈人的脸庞。有人开始唱起了生日歌。从单人清唱到众人和声,Karen被大家推到了移动餐车前。
一只高三层的奶油方形大蛋糕巍巍地立在餐台上。在星星点点的烛光中,Karen闭目认真地许了愿,然后一鼓作气将所有蜡烛吹灭。她是幸福的,想不出,她还会缺少什么。这样的生活,真的只有要不尽的满足和心喜。
Lee的父母等到Karen切完蛋糕后便告辞离去。临走时,Karen的母亲特意在我和杨逸文面前留一留步:“何小姐,杨先生,你们玩得尽兴点!我们先回去了。”
“伯母怎么不多呆一会儿?”我和杨逸文齐声道。
“妈妈喜静不喜闹的。”Karen替她母亲解释,同时整个人伏在她的背上,将两条胳膊伸到前面来松松地圈祝糊,“要不,再坐一会儿?Diana等一下还要教我跳Fmenco呢。”
她母亲轻轻地地拍了拍Karen的手背,微笑道:“要是有我和你爸爸在一旁看,你怎么放得开跳舞?何小姐,杨先生,你们年轻人是不会觉得的,可是我们上了一定年纪的人,稍微强烈一点的声音就要闹得偏头疼,晚上也睡不着觉了。真是不好意思,扫你们的兴了。”
杨逸文忙说没有关系。又说,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保重好,就是晚辈最大的福气了。
Karen的母亲听了,脸上露出嘉许的笑容。这个年轻人,说话得体,举止大方,本身又勤奋上进,真不愧是青年才俊呢。
“Karen啊,你要多向这位杨先生学习呢。人家并没有比你年长多少岁,可是很懂道理。”她回头对Karen说。
“我替令尊令堂感到宽慰。杨先生,请代我向他们问好。”她的眼里有着真诚的光。
“我的亲生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杨逸文犹豫了一下,然后吐露实情。
听者的表情是意外的。“哦。”她说。眼里添了更多的慈爱。靠自己长大的,愈加不简单呢!
这世间,确有那么一种人,他们的存在,有时候只是教旁人甘心情愿地认识到自己的寻常和平庸。当Fmenco热烈奔放的吉他舞曲响起之时,人人的眼里映着一团炽热的火。
Diana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大红色的荷叶边裙,脖子挺得很直,仿佛凌空有一只手似要将她从地面拔离。她的嘴角衔着一支暗红色的玫瑰,妖娆而神秘。乌黑如漆的眼珠子如深夜的海面,充满着让人欲罢不能的魅惑。
一回眸,一顿足,一转身,一抬手,每个动作都是一个完美的定格。看了使人赏心悦目。
“她的中文名字是什么?”杨逸文站在吧台边,一边喝着一杯苏打水,一边侧过身体看着舞台中央那一抹上下翻滚的鲜红。
“不知道。”我说。
“真奇怪。”杨逸文自言自语道。
“什么?”我把耳朵向他这一边移近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觉得好象从前在哪里见过她。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哪里见过。”他的手指轻轻地磕着杯沿,无意识的。
“从前?是你小时候?还是在英国?”
杨逸文摇摇头:“现在真的理不出一丝线索。”
夜了,站在酒吧的露台上,能够感觉出空气的湿润和潮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水新鲜的气味直达心肺,顿觉精神一振。窗内,灯光人影憧憧绰绰的。我且享受这短暂的独处和清静。
气温又低了些,我转身预备回到屋内。冷不防看到身边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吓了一跳。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的,这样悄无声息。
走近一点,那人将脸扭过来,是Lee。他怎么不在室内欣赏Karen和Diana的舞技?
“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也在这里。”我走到他身旁。
“你一直都站在那里。”Lee冲着我适才站的角落偏了偏头,“我想你也许不希望被打扰,所以就没有过去。”
“没有,我只是出来透口气而已。”我笑道。
“今晚还愉快吗?”他问。
“嗯。”
“那就好。”他微微一笑道,“我还担心你会觉得闷,因为大多都是不认识的人。”
“还好。其实,不认识也有不认识的好处,至少大吃大喝的时候不必有所顾忌。”我坦言。
他听了,笑笑,没有说什么。
“谢谢你今晚的邀请。”我说。特意强调“你”,因为心里已经确定不会出自旁人。从门僮向我索取邀请函的那一刻,我便已然明了。
“只愿你今晚过得开心。”他说。
“谢谢。我——很开心。”
两个人靠在护栏上,静静地对着前方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你对今后有没有什么打算?”停顿了片刻,Lee问。
“今后?”我一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他侧过脸来看我一眼,“除了公司,你应该还有别的选择。”
“也许会帮着姑父打理店铺,假如离开公司的话。”我斟酌着回答。
“唔,那也好。自己当老板。”
“当员工虽然辛苦,可是只要完成老板交待的任务就好,当老板,便累多了,既要懂得高瞻远瞩,筹划经营大计,又要擅长人事交际,沟通亲善员工。生死都在自己的手里,心里负担实在太重。”我讲出心里话。
“这是必然的。”他的语气很平和。他对此必定深有体会,可是,却没有抱怨。他将其视之为职责。难道这一切不是应该?
只怕他面对的,会更多。
并非一定要知道,但还是问了,只为他脸上若隐若现的一点忧悒:“公司股票那件事,廉署的意见是什么?”
他的眉,锁得更紧一点。
“今天晚间,我得到律政司的通知,他们已收到廉署转交的材料,并决定正式向法院提交起诉。”他今日晚到,是事出有因。
“法院什么时候开始审理?”虽然与己无关,但还是感到有些窒闷。
“初次庭审安排在下个月月底。”
“那么你——会受牵连吗?”我替他提着心。
默然两秒后,他答:“——不会。”可是脸色却不轻松。
“我想,董事会已有应对策略了吧?”
他不回答。隔了几秒钟,说:“进去吧。”言毕便走。为我拉开玻璃门的时候,他低声叮咛道:“去吧台要杯热水喝,不然你会冻感冒。”
整个晚上,Karen大半的时间都分给了杨逸文。围在他左右,问长问短。像是对律师这一行陡然发生了兴趣,一直笑嚷着要转系。杨逸文待她,一如迎叶,她的要求,他不会拒绝。她向他打听什么,他就告诉什么,知无不言。他自叙伯明翰读书时的经历,她听得津津有味。
我在他们身边坐下的时候,杨逸文正绘声绘色地说到某件离奇案例的高氵朝处,看到我也添加进来,他倒不好意思再往下讲了。
“后来呢?”Karen情急地一把抓祝蝴的胳膊,追问道。
“后来?后来那个人就被埋在那株花下了。”杨逸文收尾道。
“那么白色花瓣上的红色是怎么回事?”Karen不依不饶。她已经完全地沉浸在故事当中不能自拔。
“你难道没有做过这样的实验么?把白色的花插到蓝色的墨水里,不多久,花瓣上就有了丝丝缕缕的蓝色。和它吸收液体的颜色有关呢。白色的花,受了血水的滋养,当然变成了红色。所以那个律师才推断出那株植物底下,埋着一具尸体。”杨逸文微笑着为她释疑。
Karen的表情是惊恐欲呕的。竟然有这样诡异的事?
“还有没有别的案子?”她忍不住还要听。那也许是她这辈子都无法身历的传奇。
“有。太多了。几天都讲不完。”杨逸文招引她。当她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娃娃。
“那改天有空你再讲给我听。”她很认真地要求。
“好吧。”他笑着答应了。
“一定!”她的眼里有迫人发誓的坚执。
“嗯,一定。”杨逸文说。
于是,她放下心来,因为得到了他的保证。
“倒真的应验了她妈妈的话。”回家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我开玩笑道。
“什么话?”杨逸文已经忘记了。
“她妈妈不是让她向你学习么?才不过一个晚上,你就使她有了转读法律系的念头。当之无愧是榜样呢。看得出来,她对你,很信赖。”这番话,是真言,不是奉承。
“她的天真只是因为阅历尚简单。如果换了是你,听我讲那些故事,恐怕只想着怎样揪出其中的纰漏来,哪里还会像她这样深信不疑呢。”
“原来你眼里的我,是这样一个刁钻的形象。”我笑。
“这不是刁钻。你只是一个最正常不过的成年人罢了,能那么想,证明你心理成熟。成熟总比幼稚更适合这个社会。难道不是么?”
“人家是自然的瓜熟蒂落,我的是被催熟的。”
“我们都一样。”他把眼光投向窗外。一条霓虹的光河从车身两边流淌而过。
“不知道Karen今晚许了什么愿,像她那样含着金钥匙出世的人,只有心想事成吧。”
“有些事情,金钱怕也无能为力。”他依旧望着窗外。
“对了,后来想起从前在哪里见过Diana了么?”我忆起来。
“没有。”他回过脸来。
“怎么不问她本人?”
“她是你上司的未婚妻,我这样热切地打探人家的背景和过去,倒显得别有用心似的。”他笑,“更怕她本人认为我图谋不轨。”
“也许你将来可以问Karen。”
“算了。”他淡淡。不过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