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来乍到
作品:《锦瑟年华——一个女孩在香港的生活》 坐火车第一次到香港的那一年，我不过二十二岁。
姑母在人头攒动的九龙车站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快一点，我的车停在路边，超时要罚款的。
我赶紧跟在她后面，还来不及喘气，就拖着行李疾走。她脚步很快，我不时地撞到人，可是根本来不及抱歉。生怕一个错眼，就走丢了。
香港的二月，热得和江南的初夏一般。走不多久，汗水就直淌下来。听得姑母在前面絮絮叨叨，其实，坐个飞机方便多了，人也没有那么挤。
飞机什么价钱，火车又是什么价钱。心里是那么嘀咕着，嘴上却说，家里人觉得飞机不安全。
谁说不安全？我回上海好几趟，还有去美国看朋友，都坐的飞机，舒服得不得了。姑母的口气不容置疑。
姑母的车，是一辆深蓝色的本田。打开车后行李舱，里面塞满了水桶抹布皮管等工具。凭直觉，我猜这恐怕是姑父的车，姑母临时开出来的。
好不容易把箱子塞进之后，车就迅速地上路了，姑母驾车，我和另一只深红色小小的行李箱挤在后座。
那个时候我到你们家来看你，你不过才一点点大。现在都大学毕业了。也真快啊！姑母把一双眼睛藏在墨镜后方，我只能听语气判断她脸上的表情。
你好像是79年生的？今年该有——她迟疑着。
——二十二岁。我接口道。事实上，我是78年年底生的。不过，我觉得这无关紧要。
来香港之前，父母就再三嘱咐我，不要在小事情上太过计较。毕竟，那是别人的天地。
啊呀，二十二岁了，那么大了！姑母很吃惊。我们老了。老了。你爸爸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个年纪嘛。说起来，你爸爸那个时候是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
我心里暗笑，如果她今天看到一个花白平头的半百老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到底是在香港呆久了，姑母和我爸的年纪相仿，可是爱俏多了。五十来岁的人，还涂脂抹粉，擦玫红色的唇膏，她的脑后，大波浪打理得一丝不乱。
——有男朋友了么？姑母略略偏了偏头，对着观后镜问。
没有。我坦白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只是，未有修成正果罢了。那些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回想起来，倒也不见得怎么伤心，不过是添了一个做人的经验。
嗯，你自己不要乱找。姑母会帮你留意的。在香港，混吃混喝的瘪三多了，最喜欢骗内地来的小姑娘，骗钱骗身，最后骗她们进红灯区做北姑。你不要那么傻，上那些嘴角流蜜的人的当。姑母语气很是严肃。
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整日做着绮梦的少女。姑母未免杞人忧天了。我踏上港土不过才一个小时，连明天做什么都还是茫然，哪里会去想到恋爱结婚这类事情。
车子行驶在车水马龙的街上。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流，一排排直朝你头顶倾轧下来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不时从身边开过的摇摇晃晃的双层巴士，挤挤挨挨的商铺店面……
我开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香港实在是密集得叫人窒息。在这样一个连呼吸的空气都有可能是他人的口气的城市，久了，保不齐会叫人发疯。
我这时才体会到家乡小城的可爱，香港，居然街道上连棵像模像样的树都没有。姑母在电话里说的可爱的地方，只是这样？我不免有些失望。
姑母和我爸是表亲，听他说，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姑母的母亲和我爷爷是嫡亲的兄妹，原先都住在上海，后来爷爷跑去宁夏支边，就把四个正读初小的小孩托给姑母的母亲照顾。姑母的母亲只生了姑母一个，因此，五个小孩子一下子就亲密得不得了。这段热闹的日子一直到爷爷从宁夏回来，举家搬到苏州才告结束。那时候，姑母已经是高中生了。
在上海念大学的姑母一毕业就嫁给了一个当年来上海做生意的香港年轻人，然后便在香港定居下来。她曾经写信给我爸，让他去香港白相，只可惜后来文化大革命，行程就一直耽搁下来。
姑母不能生育，早先就有打算想在我爸兄弟姐妹的孩子里过继一个。不过，一想到香港那么远，也就没有人同意。姑母也不气馁，只要和亲戚们通电话，就会兜兜远远地涉及此事。
那么多小孩当中，只我一个是女孩。许是觉得男孩比较野，因而姑母过继我的念头就更热切一些。父母也不好意思明拒，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拖着。我妈每次放下姑母的电话时，总对我爸说，她干嘛不去领养一个，老是盯着我们家小珊是什么意思？我才不把小珊给她呢。
没有血缘的怎么亲得起来？爸爸的口气很是无奈。其实，在过继这件事情上，他的态度没有妈妈那么强硬。
说不定将来我们小珊可以去那边念大学，听说那边教育制度很不错——他总是那么劝妈妈。
我一年年长大，在苏州当地念完小学中学直到念完苏州大学金融管理专业。本以为毕业后在当地找个工作并不是那么难。可是却没有料到自从苏州成了电子产品的加工地之后，大量的外省劳动力开始涌入苏州人才交流市场。我投出去的几十份求职履历，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父母着急，却也无计可施，他们也找不到硬挺的人事关系。所以，当姑母再次来电在电话里提到要我去香港时，我妈首先就答应了下来，且更进一步敲定了具体的行程安排。
一切是如此迅速。
三个月后，我就登上了内地开往九龙的京九线列车。列车启动前，妈妈拉着我的手，再三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一定不能答应你姑母过继的事情，你告诉她，你最终还是要回苏州的。
她很担心单程证将我一辈子困在香港。人是活的嘛，再说香港又不是国外，想回来还不简单。爸爸好言好语劝，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车子缓缓启动，别了，苏州！我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