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作品:《大元王朝(出书版)》 在大都之北,燕山横亘数百里;著名的居庸关就位于燕山支脉军都山的隘谷中。山沟南北长30里。元在南北两端构筑大红城门,派色目宿卫军镇守,这里是来往两都之间的咽喉要道。至正二年(1342)到五年,元廷在居庸南口红门之内建立过街塔,以汉白玉为石台(即今居庸关云台遗址);下有券门洞穿,石台上矗立三座瓶式(圆形覆钵状)白塔。当时人吟咏这座过街塔楼的雄伟时写道:“浮图压广路,元殿出层麓”;“三塔跨于通衢,车骑皆过其下。”置白塔于过街城楼上。用意是让往来穿门的过路人“皆得顶戴”,“普受法施”。
古代人物画像图高耸在汉地边关的这组元代白塔,其形制和风格属于由藏地佛教传入中国内地的喜马拉雅地区的佛教系统。过街塔基座门券壁面上镌有四天王等“金容”和用梵文、藏文、八思巴字(元吐蕃高僧八思巴根据藏文字母创制的用来拼写蒙、汉、藏文等文字的字母)、蒙文、畏兀儿文、西夏文和汉文等六种文字书写的陀罗尼经咒语,以及除梵文以外其余五种文字的功德记。云台上的白塔可能毁于十四五世纪之交前后;刻在塔基上的多语种铭文存留至今,成为色彩斑斓的元代文化的重要见证之一。
居庸关的西夏语铭文尤其宝贵。党项被蒙古灭国是在1220年代。大德年间元廷曾下令刊印西夏文大藏经。居庸关铭文出现在元末,表明直至党项亡国一百多年以后,西夏语言仍保持着它的生命力。党项人在河西消失,大约应当是在15世纪和16世纪前期西域的回回人大批迁入西北地区的前后。
元京师大都也体现了多种文化交融的特点。大都城四周共有11座城门,出于混通三教、精于术数并带点诡秘的刘秉忠的设计。据说南、东、西三墙各三门分别象征哪吒的三头和六臂,北二门则象征他的两足。皇城内的殿阁池苑大多数是汉式的,也有少数非汉式的建筑,如“畏吾儿殿”、“棕毛殿”等等。皇城之中还有称为“茶迭儿”的召对之所,意即蒙语chadir的汉语译音,意思是“帐幕”。可见蒙古皇帝把草原上的“帐殿”也搬进了大都。举行各种朝仪的大明殿前种着“莎草”,据说是忽必烈为使子孙不忘祖业而特地从漠北移植的。大明殿上并设帝、后的座榻。蒙古大汗有好几个正妻,每人主持一个斡耳朵(宫帐)。大汗就在这些斡耳朵中轮番居住;他处理公务时,所在斡耳朵的当家妻子也总是坐在他身旁。元朝皇帝和皇后在举行重大典礼时,分别由仪礼官擎执“导从”(前趋护卫称导,后行护卫称从),引领升殿,同坐于“御榻”。这实际上是变相的蒙古旧制。大明殿上又有高一丈七尺的大酒瓮,可贮酒五十余石,称为“酒海”,又叫“大樽”。这也来源于大汗宫帐中设置盛马奶子酒之“古鲁额”(蒙语guruge,意即贮酒器)的草原旧制。大都的其他宫殿中也多有这样的“酒海”。万寿山顶广寒殿大玉瓮可盛酒三十余石,今日仍陈列于北京市团城公园内。
皇城以外,大都城里最醒目的周边民族建筑之一,是它西南隅“色白如银”的“释迦舍利灵通之塔”,即今北京市西城妙应寺白塔。这是经由藏地密宗的影响而在汉地建造的第一座喜马拉雅地区佛教塔寺;设计者为尼波罗国(今译尼泊尔)匠人阿尼哥。塔身取净瓶(佛教徒随身携带的贮存净手之水的瓦瓶或金属瓶)之像,与上述居庸关过街楼三塔形制相同,俗称“喇嘛塔”;白塔内外的配置摆布则由吐蕃僧人亦邻真依密教仪轨安排。
藏传密教对汉族地区的影响并不止于大都。阿尼哥在五台山上也设计建造了一座类似的白塔寺,又在涿州(今河北涿县)造护国寺并塑“摩诃葛刺”(大黑天神)像。五台山作为密宗的胜地,从元代开始在藏地民众中享有盛名。在杭州,总摄江南佛教的党项族藏传密教僧人杨琏真伽拆毁南宋的宫殿、陵寝,共建五寺。凤凰台之东的大般若寺有“西番佛塔”。尊胜寺建于宋寝宫基址之上;有“镇南塔”用以镇压宋诸帝陵墓之王气,“其形如壶,俗称一瓶塔,高200丈……垩饰如雪,故又名白塔”。尊胜寺正殿诸佛“皆西番形象,赤体侍立”。西湖东岸的宝成寺,也有由至治二年(1322)官府差人雕造的大黑天神龛像。
元朝的统一打破了150年来“天限南北”的局面,使汉文化得以重新在全国范围内普遍交流。宋金对峙时,北方民间社会连《资治通鉴》都难以寻觅。金、元之际北方很少有人听说过朱熹、陆象山的学说。一个颇有名气的中原儒生辗转获得朱熹的著作,读后感叹说:“过去所教所学,实在太粗率了。今天我才懂得使学业进步的根本所在。”宋亡以后,南方的书籍成船成车地运到北方。北方士人到南方访友问学,“考索研稽,惟恐未逮”;南方士人则终于有机会游历中原诸多的名山大川或孔孟故里等人文胜地。与理学的北传相逆。大都和山西的杂剧、小令渐次南传;杭州后来居上,逐步成为全国杂剧艺术的中心。
多语种交际的环境极大地推动了官方和民间在不同语言之间进行对译的研习和实践。元代官方汉语公文由此形成一种很特别的“硬译”公牍文体裁,就是逐个地将非汉语文本(主要是蒙古语文本)中的词汇机械地对译为汉语中的相应词汇,而不改变它们的原有语法秩序。下面就是一份裁定秘书监官员署名先后问题的“硬译”体圣旨节文:延祜三年九月初七日……苫思丁奏:“冯少监如今教做太监、萧同知做少监。阿的迷失、张少监他每都是先勾当来的人有。如今递升的新人来的,要他每旧勾当的之上画字有。我他每根底依例说呵,他每不听有”么道奏呵。奉圣旨:“那般体例那里有?随朝衙门有先来后到。教递升的冯僧儿,阿的迷失之下画字者:萧少监,张少监之下画字者”么道〔圣旨有来〕。
由于这种“硬译”公文体的语言完全不符合古汉语句法,所以翻译者干脆尽可能地避免采用古汉语语辞,而改用元代汉语中的口语词汇,以求风格的古拙质朴。元代汉语书面语文大量采纳口语词汇,是前近代时期汉文化主流加快朝大众化趋势变迁的重要体现。
元代中国瑰丽多彩的文化中,有很多成分来自境外的各民族。
随着穆斯林世界的波斯人、阿拉伯人、中亚伊斯兰化突厥人大批的以被征发的战士、战败的俘虏、商人、工匠、宗教士等身份,被强行签发或自愿地徙居中土,伊斯兰教信徒的建寺活动从过去仅限于东南沿海的几个城市扩大到华北和内地许多地方。据当年镌刻的一通建寺碑铭可知,除大都、杭州、开封这样的大都会以外,“远而诸路,其寺万余,俱西向以行拜天之礼”。在蒙古旧都和林也有回回经学院。镇守关中夏陇地区的蒙古宗王阿难答甚至带领他所部蒙古军一起皈依了伊斯兰教。10世纪以后,东部穆斯林世界逐渐通行波斯文。元代从西北进入中国的回回人大部分来自这个地区,所以北方的伊斯兰文物往往显示出波斯文化的痕迹,与元代东南沿海都市(尤其是泉州)伊斯兰教遗迹所反映的阿拉伯文化的特点有一定的区别。什叶派、苏菲派等伊斯兰教内部的不同派系,都在元代中国留下了它们宗教活动的踪迹。为向境内的回回人颁布伊斯兰教历即“回回历”,元政府在司天监责成专人每年“推算写造”,经复审后印刷官售。
回回文化在中国的影响远远超出宗教的范围。元代在上都建立回回司天台。在这个阿拉伯式的天文台里有“西域仪象”七件。有“苦来亦撒麻”,《元史》译作“浑天图”,即天球仪;有“苦来亦阿儿子”,即地球仪;又有“鲁哈麻亦渺凹只”,安置在暗室中,用以观测太阳光线以求春分和秋分的精确时刻。不过回回天文学在当时和后来都未能与中国传统天文学的理论、方法、仪象器具的设计与使用充分地结合起来。
保存在回回司天监所属元秘书监图书馆里的,还有大量由穆斯林学者翻译、撰写的有关天文历算、数学、说阴阳灾福、看相、医药等方面的图书文献。欧几里德几何学最早就是由回回学者介绍到元代中国来的。秘书监所藏该书的汉语译名作“兀忽列的四擘算法段数十五部”,是书名直译可作“关于算学的欧几里德之书”。
很多别具风味的回回饮食和生活用品通过回回居民介绍到中国。织金锦缎“纳失失”(源于波斯语)和长毛呢“速夫”(波斯语)成为蒙古贵族和其他上层人物十分喜爱的衣料。用水果熬煮而成的果露和以药物香料煎造的医用糖浆制剂,是两种回回人擅长制作的饮料。这样制成的果汁露在中亚至今叫做“舍儿别”。舍儿别的制作方法载入当时被广泛印卖的日常生活手册《居家必用事类全书》而为民间所熟知。上述日用百科手册还介绍了许多种“回回食品”的做法。卷煎饼、“秃秃麻食”(羊肉炒面片)、糕糜(羊肉糯米粉酥羹)等恐怕已不止是回回人喜爱的面点。汉族虽然早就知道西域的葡萄美酒,但汉地开始大量酿制葡萄酒很可能始于元。回回人制作的高浓度烈酒“阿刺吉”(阿拉伯语的音译)以及蒸馏法制酒的技术也在这时传入中土。汉族从此学会酿制烈性白酒。蒙古人也依法把“马奶子酒”(即发酵而成的奶酒)再加蒸馏,提纯为无色的含酒精度较高的酒。回回医药在元代被汉族视为“西域奇术”、“海上奇方”,足见一般民众对其疗效的认可。《回回药方》一书搜集西域医方近600首。全书既然有汉文译本,则应当是一本具有实用价值的处方手册,而不会是束之高阁的点缀品而已。
古代人物画像图元代是基督教聂思脱里派再度传入内地的时期。这个教派曾以“大秦景教”的名称活动于唐代长安和其他地区,后因唐政府的取缔而在内地消失。但在辽金两朝的西北边地民族中它一直拥有大批信徒。自13世纪初叶起,信奉聂思脱里教的西北诸部相继被蒙古灭亡,部民随蒙古军散居内地各处,聂思脱里信仰也就被他们带到所至之地。河西党项旧地和大同分别是聂思脱里教会派往中国的主教驻节之地。大都附近房山三盆山聂思脱里派教堂“十字寺”一直存留至今。镇江和扬州则是聂思脱里教在江南的重要基地。杭州也有聂思脱里派建立的教堂。聂思脱里派甚至在蒙古黄金家族中也争取到了皈依者。忽必烈时,东道诸王中势力最大的乃颜叛乱,他曾在战旗上描画十字架。天主教和希腊正教在元代中国都有少数信徒,但其影响与聂思脱里教相比,都要小得多。聂思脱里教的文献,到13世纪之末约有300多种,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聂思脱里教或基督教其他宗派的文献在元代被译为汉文,这表明它们当时并不被汉族所信仰,而是西北诸部落和少数蒙古人崇奉的宗教。
多元文化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相互渗透的程度自然不相同,对不同社会阶层、等级或集团的影响力也有很大差异。在统治上层,不同文化之间互相影响的现象一般比较明显。元朝文、武官员的“公服”大袖、圆领,这是汉式制服的特点;但又“右衽”,就是衣襟开在右侧,这是蒙古袍服的特点。汉人官僚,尤其是深得蒙古贵族信任的蒙元前期的那些汉人官僚,大部分会讲流利的蒙古语。蒙古男子“髡头”,就是将头顶剃光,前额和脑门两侧留下“三塔头”,挽垂两髻于肩。有些人嫌“左右垂髻碍于回视”,乃“合辫为一,直拖垂衣背”。汉族中也有效法而髡头者。所以后来朱元璋要下令革除汉族在服制发型方面的“胡俗”。这类“胡俗”,主要应当流行在接近蒙古人的汉族或色目上层中。另一方面,蒙古、色目人在汉族社会多历年所。通汉语、识汉字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以至元代后期有人建议取消各级地方政府中设置的专职翻译人员。少数蒙古、色目人成为能用汉文、汉字进行创作的文学家、书法家和美术家。
元代的蒙古、色目官僚大多数居住在较大的城市里;镇守内地各战略要冲的蒙古、色目军队,集中驻扎在离城不太远的野地。政府分配给他们的免税土地,大都由汉族农民佃种;军人们到城里出卖他们多余的羊奶,买回各种日用品。此外散居内地的蒙古、色目人户,数目是很少的。集庆路(治今江苏南京)一路22万多民户中,只有14户蒙古人;镇江路民户10万,蒙古人29户。住在比较偏僻地区的汉族农民,一生中也可能很少碰到蒙古、色目人。甚至在松江这样发达的城镇,人们也并不经常看到蒙古妇女,所以对她们头上戴的圆筒型缀彩插花的“固姑冠”颇感新奇,乃至陶宗仪将“江南有眼何曾见,争卷珠帘看固姑”的诗句摘入他的笔记小说。不过平民百姓如想在衙门里谋一个小官、小吏的职位,就必须事先学一点“吏学”,会读、会写各种格式的公文。这时他们便无法回避那种拗口难懂的“硬译”公牍文体和蒙文常识,由此感受到蒙古统治的特殊氛围。另外,像“田野中处处有之”的“回回豆”(即豌豆)、元后期“汗漫天下”的以蒸馏加工的“烧酒”,即使对元代底层民众,大概也不会太陌生。
根据漠北流行的“搜婚制”,古代蒙古人在父亲、兄弟死后,可以将生母以外的庶母、兄嫂或弟妇收为自己的妻子。这种习俗在元代也传入汉族社会。政府虽三令五申严加禁止,但依然有人照此行事。汉族家庭凡父母在世,依照《唐律》是不可以分家析产的。金代规定,入居中原的女真人许分,汉人不许分。到了元朝,不论蒙古人、汉人、南人,都可以分家了。从汉族社会内部关系的演变看,这一变化自有其内在推动力和既定轨迹,但它同时也确实体现了蒙古社会制度对汉文化传统的刺激和影响。
为什么在元代中国会形成如此壮观的多元文化各展姿彩的局面?
首先,这与蒙古人“远涉山川”的征服活动有关。元对中国的统一,结束了此前500年间中国国内五六个民族的区域性政权并存割据、战乱频仍的时代。全国范围的和平环境和地区间交流为经济的增长和积累提供了最必要的条件,文化的创造和繁荣于是也才成为可能。元曲,元瓷,大江南北棋布星罗的繁华城镇,文人画,北至极圈、南到占城(今越南南部)的晷影实测,黄河河源的探测,《至元大一统志》地图的制作……这些不平凡的文化成就,都是凭借着大一统国家的雄厚资源取得的。
蒙古的统治并不限于今日中国的版图。四大汗国的疆域,在北方沿咸海、里海、黑海横跨整个欧亚大草原,西至伏尔加河流域,西南远至两河流域而接近小亚细亚。元代中国与位于几乎整个中亚和西亚的各邻邦,都成为同一“黄金家族”的各成员君临之下的国土。他们之间虽然也有过不睦与战争,但在大多数和平时期,其相互关系要比一般的宗藩关系远为密切。蒙古的驿站体系从中国的大都一直通达南俄草原和波斯各地。东西陆上交通的安全和便利都超越前代。当时人说,要到万里之外的地方去,就像跨出家门去访问邻里一样容易。从波斯湾东渡印度洋,经由东南亚诸国抵达中国东南沿海的远洋航行,亦因阿拉伯航海技术与中国的针路(水罗盘导航)、牵星(根据恒星高度测定船舶所在位置)技术的结合而更安全可靠。中外经济文化交流在这样的情势下自然也就愈趋活跃。
如果我们把观察问题的视野再进一步扩大,就可以发现,从1250年到1350年的100年,正是整个旧大陆被庞大的商业网络联结为一个前现代世界体系的时期。这一体系共由七个地方性商业区域构成,即西欧,地中海东南岸地区,巴格达—波斯湾地区,意大利—埃及—红海地区,阿拉伯湾沿岸地区,印度洋沿岸地区,中国;它们又组成三大次世界体系,即欧洲(由西欧和地中海地区构成)、中东(由巴格达—波斯湾区、意大利—埃及—红海区和阿拉伯湾区构成)和远东(包括印度洋区和中国)等次级体系。在这个等级结构的世界体系中,元代中国同时维持着陆路与海路的对外沟通,这对于一个完整的前现代世界商业圈的形成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提出上述“前现代世界体系”说的英国学者卢迦德说:“中国在13世纪世界体系中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为正是中国,把北方的陆上商路与即使不是更加重要那也至少是同等重要的印度洋海上商路连结成为一体。当这两条商业交通路线同时充分地发挥效能,尤其是当中国处于统一之中因而能够作为‘毫无周折的交换中介’把它们联接起来时,世界商业的循环圈就得以完成了。确实,只有在13世纪和14世纪上半叶,亦即当上述循环圈保持着完整的时期,人们才能提到‘前现代世界体系’这样的概念。”
基于上述特定的时空背景,元代中国的统一有力地促进了整个旧大陆经济文化交流的历史走向。多元文化在这个“世界体系”的最东部分展示它五光十色的风采,其意义甚至已超越中国文化本身,而体现了旧大陆上人类“大历史”的脉动。
在血战中统一漠北“我们厮杀吧,胜者为汗!”
——拉施特:《史集·成吉思汗传》12世纪时候的草原各部与直到近代的情形相类似,12世纪时,在今天称为蒙古高原的自然地理区域里,可以看到四种主要的自然景观:草原、戈壁、沙漠和森林。草原面积占据高原总面积的约3/4。在高原南部和北部丰美的水草地带之间,是一片植被稀疏的砾石荒原,这里、那里的裸露着黑色的石头,蒙古人称它为“戈壁”。正是这片戈壁把草原分为两大部分,分别叫做漠南草原(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和漠北草原(在今蒙古国),“漠”在这里指戈壁滩荒原而言。漠南和漠北都有一些沙漠地带。刮大风的时候,沙子遮云蔽日;沙丘此起彼伏,作波浪形的移动。漠南东缘是大兴安岭的山林;漠北的北部沿边有很多的桦树林。草原中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沼泽。
蒙古兴起以前,这片草原早已养育过许多闻名世界的游牧民群体: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鹘等等。9世纪中叶,回鹘汗国瓦解,大批回鹘人向西、向南迁出漠北草原,使这里成为权力真空。于是,原先居住在大兴安岭山地中的室韦部落便一批接一批地向西迁入草原地区,因而从根本上改变了漠北民族地理的面貌。
古代风景画鉴赏自6世纪到9世纪中叶,突厥、回鹘先后称霸大漠南北,在这里游牧的主要是讲突厥语族各支语言的部落。历史记载最早提到迁入漠北腹地的室韦部落是在8世纪初。他们的语言与鲜卑、契丹等相类似,都很接近于后来的蒙古语,所以现代的历史语言学家把他们划归为原蒙古语族。突厥人把这些语言、文化、族属与自己有明显差异的新来者叫做“鞑靼”人。随着回鹘的衰亡,越来越多的室韦—鞑靼人成群结队地拥入草地,他们很快地适应了草原游牧型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这个过程一方面使室韦—鞑靼人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发生了突厥化的变迁;另一方面,这个新来的文化一部族群体又像海绵吸水一样,逐渐把离散于草原上的突厥语族游牧民吸纳到自己的社会联合体中间。到12世纪,漠北高原基本上完成了蒙古化的历史过程。在它的东部和中部,分布着许多不相统属的突厥化蒙古部落;在西北和西部,则是正在越来越快地蒙古化的突厥部族。后来的蒙古民族共同体,就是以这些部落为主体形成的。在漠南游牧民中间,突厥文化仍占优势地位。
在叙述12世纪前的漠北历史时,虽然我们总是很难避免把“蒙古”一词当做泛指的共名来使用,但实际上当时的游牧诸部并没有这样一个共名。它们各有自己的专名,蒙古只是其中一个部落的专称而已。
狭义的蒙古部最早是室韦的一个分部,两《唐书》称之为“蒙兀室韦”。它的居地应当位于大兴安岭北端,今额尔古纳河下游的东侧。十三四世纪的蒙古人还依稀记得他们祖先的古老的原居地。据拉施特写成于1300年代的记载波斯蒙古人祖先历史的波斯文著作《史集》,古代蒙古部曾经生活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四周唯有群山和森林。……在这些山中间,有丰盛的草和良好的草原。这个地方名叫额儿古涅昆。‘昆’字意为‘山坡’。”这里的“额儿古涅”显然就是额尔古纳河,唐代汉语文献叫它“望建河”。
大约在10世纪初叶,蒙古部从额尔古纳河故地迁到斡难河(今译鄂嫩河。即与额尔古纳河一起注入黑龙江的石勒喀河上源)中上游、不儿罕山(今蒙古国肯特山)地区。这时候蒙古部的势力还很弱小,曾经因为争夺牧场被别部打败,被迫北迁,去投奔今贝加尔湖沿岸的姻亲部落兀良哈部落的札儿赤兀惕分支。在11世纪,蒙古部开始强盛起来,才重新恢复对不儿罕山及其周围地区的控制。
蒙古部的分支氏族约有三四十个。其中多数分支氏族中的贵族成员,都把世系追溯到西迁不儿罕山的蒙古部首领朵奔篾儿干(朵奔为人名,篾儿干意谓“善射手”)的妻子阿兰豁阿在她丈夫死后生育的三个儿子。《蒙古秘史》记载阿兰豁阿自己向怀疑她这三个儿子出身的人解释道:“您不知道,每夜有黄白色人,自(庐帐)天窗门额明处入来,将我肚皮摩挲。他的光明透入肚里去时节,(他)随日月的光,恰似黄狗般爬出去了。您休造次说。这般看来,显是天的儿子,不可比做凡人。久后他每做帝王呵,那时才知道也者!”
这就是著名的阿兰豁阿“日光感孕”的故事。这三个儿子的后裔所统领的氏族分支,构成蒙古部里互不通婚的同族集团,称为“尼鲁温蒙古人”,即纯洁出身的蒙古人;另一类叫“迭列列斤蒙古人”,即一般的蒙古人。
在尼鲁温蒙古中间,势力最大的分支氏族曾长期是泰赤乌部,其首领曾受辽朝封授的官号。《史集》说:“泰赤乌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部落,一些尊贵君主的氏族出自这些部落。他们拥有无数的军队。从他们每个氏族中,都出过特殊的异密和领袖。……在每个时代,他们都从自己人中间推选出君主或汗,服从于他。”另一个较有势力的分支氏族是乞颜部。成吉思汗就是乞颜氏的贵族集团的成员。
除蒙古部以外,在当日大漠南北游牧的大部落集团还有塔塔儿、篾儿乞、克烈、乃蛮、汪古等。
塔塔儿部分布在捕鱼儿海子与阔连海子(今呼伦湖和贝尔湖)周围,即蒙古高原东部水草最丰美的呼伦贝尔草原地区。它们应当是较早迁入草地的室韦—鞑靼部落。突厥人把讲蒙古语的东邻统称为鞑靼,这个名称当来自塔塔儿。这说明它从前曾是草原上势力最大的室韦—鞑靼族游牧民。在“蒙古”业已成为高原游牧民共同体的统称以后,金朝和宋朝人甚至仍在沿用从突厥人嘴里听来的“鞑靼”一名作为对他们的统称,把蒙古人叫做“鞑靼”、“鞑子”或“鞑人”。
篾儿乞部在蒙古部兴起时游牧于薛良格河(今译色楞格河)中下游两岸以及今鄂尔浑河下游一带。拉施特说它“有一支人数众多、非常好战的强大军队”。
从11世纪至13世纪初,漠北势力最大、牧地最辽阔的部落集团是克烈部。它分布在漠北草原腹心地带,即土拉河、鄂尔浑河上游和杭海岭(今译杭爱山)地区,东至克鲁伦河南,南控大漠。克烈王国的统治中心位于回鹘汗国过去的都城哈剌巴剌哈孙的所在地。克烈人信仰基督教聂思脱里派。西欧基督教世界当时盛传东方有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君主“约翰长老”,可能就是有关克烈部首领的一种讹传。他们大概是最早西迁的那部分室韦—鞑靼部的后人,所以成为突厥化程度相当高的蒙古语族的游牧部。
在克烈以西,是另一种强大的游牧部落乃蛮部,自杭海岭以西,分布在阿勒泰山西麓,西北至也儿的石河(今译额尔齐斯河),南至准噶尔沙漠。乃蛮部后来被成吉思汗攻灭,部落离散,加速了其成员蒙古化的进程,但总的说来它恐怕是一个突厥部落。
大漠以南势力最大的是汪古部,驻牧于阴山地区。它们先后臣属于辽、金王朝,负责为金守御边墙。《史集》说,金王朝为“保卫自己的国家以防御蒙古、克烈、乃蛮以及附近地区的游牧人,筑了一道城墙。这道城墙在蒙古语中称为‘汪占’。……这城墙被托付给这个汪古部”。汪古部在辽代史料中称为“白达达”(达达即鞑靼),是突厥语族的部落。他们得名“汪古”,看来与其守御的边墙有关。这道边墙,是金建造的北边界壕,并不是长城。
作为人类经济活动的一种基本类型,广义的“游牧经济”包括以下这些最重要的特征:游牧人以畜牧作为恒常的经济活动形式,终年以不用畜厩的自由放牧来维持畜群(晚上可能使用厩栏以保护牲口);根据放牧经济的需要,在特定的放牧地段或这些地段之间进行周期性的迁徙;人口的全部或主要部分都参与移牧活动,生产的基本取向是维持游牧人的生计。纯粹游牧经济是存在于新石器时代以后直到前工业化社会的一种经济生产的方式。按照人类学家的概括,除内陆亚洲草原(包括蒙古草原、哈萨克草原和南俄草原)上“骑马民族”的游牧类型外,世界各地与特定的文化生态环境相适应的游牧类型还有:撒哈拉以南和东非地区以牛群放牧为主的游牧类型,撒哈拉和阿拉伯沙漠的骆驼游牧类型,西藏高原的高海拔牦牛游牧类型,西南亚洲(阿富汗)山地的绵羊和山羊游牧类型,以及北部欧亚大陆冻土带的驯鹿游牧类型等。
蒙古草原的古代游牧人所牧养的“五畜”是绵羊、马、山羊、牛、骆驼。绵羊一向是他们估价财产的价值尺度,它能吃的草类十分广泛,包括很多不适宜于马和其他大头匹食用的草类。在被雪覆盖15厘米的草场上,它们仍能吃到雪下的草。草原上的马就如同沙漠中的骆驼同样重要,所以它与绵羊一起被蒙古游牧民看成牲畜构成中最重要的品种。在水草较贫瘠的区域和山地,山羊多于绵羊。牛在古代蒙古游牧人中被用来作为牵引牲畜,用上百头牛来拖曳的安装着大帐篷的牛车,使进入草原的外地人都赞叹不已。骆驼似乎是在蒙古时期才对这里的游牧人变得重要起来的。在漠南干燥、沙砾的草场上,骆驼几乎成为与马同样重要的大头匹。
田园风景画鉴赏游牧人的生活节奏,几乎全部是按照保证让畜群吃到足够的草料、供给它们充分的水源并保护它们免受严寒伤害的必要性来规定的。由于草场的季节性变化十分明显,他们一般按照相当固定的线路有规则地循环移牧。每年春季草青,他们就从冬季的营盘起移,向最合适的夏季牧场(一般是在较北的高地)进发。夏季草原的植物生长旺盛,因此夏营盘的选择以水源作为最首要的考虑。在那里驻夏直到秋初,游牧民就要赶着肉肥膘厚的羊群再度动身,边牧边行,到向阳背风的冬营地(一般在较南的山谷中)驻冬。冬季有雪,水源较充足,所以冬营盘的选择以草料为首要考虑。入冬以前,体力不好、难以熬过严寒的牲畜都被宰杀。秋末和冬季也是游牧民组织集体狩猎的季节。这是对游牧生产很重要的经济补充,也是一种常规的准军事训练。入春后,新一轮的移牧重新开始。早春是对蒙古游牧民来说最危险的时节。牲口经过一冬消耗都已极度虚弱。乍寒乍暖的气温使融雪结冰,增加牲畜饮水吃草的困难。降温一次,就会有一大批虽已熬过冬天但仍过于虚弱的牲口倒毙。春季还是牲口瘟疫最易流行的季节。
古代蒙古游牧民的饮食结构集中在两种最基本的食品上:肉和奶,此外再加上非有不可的一点蔬食品。肉和奶的比例随季节变化,夏季奶制品较多,冬季则以肉为主。最普通的肉是绵羊肉,还有山羊肉和牛肉;马肉一般不吃。所有的雌性牲畜都产乳。他们也饮动物的血。牛马粪在树木很少的草原是主要燃料,游牧民的衣服和庐帐也取资于牲畜的皮毛。在农业经济中,人直接吃地里长出来的植物;在游牧经济中,则是由牲畜吃地里的植物,人再吃牲畜的肉和乳。消费的环节复杂了,消费本身却变得较为单调。所以游牧民更喜欢大红大绿的色彩,喜欢对着大自然放开喉咙唱歌,藉以调剂单调而有点寂寞的生活。
因为处于经常流动的状态下,游牧民当中很难形成农耕社会里那种地域性组织,联系游牧社会的纽带只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成吉思汗崛起前,古代蒙古的基本社会组织是氏族和氏族部落。在每一个氏族中间,真实的或者虚拟的血缘联系把许多个扩大的父家长大家庭结合在一起。氏族成员都承认,他们都是同出于若干世代前某一位始祖的后裔。但一般只有该氏族中的贵族家族各成员,才有可能清楚地追溯他们与那位始祖之间逐代传嗣的世系。氏族中的一般民众并没有这样的可以追溯的世谱。但贵族的世系谱却被看做是全体氏族成员身份认同的象征,于是每一个氏族里都存在两种性质不同的血缘纽带:一种是属于贵族家庭的可以逐代追溯的血统联系(虽然这种血统联系在很大程序上同样地带有虚拟的性质);另一种是平民成员之间以及他们与贵族家庭之间普遍而湮远的血缘联系。他们世代属于同一氏族的事实本身就是他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的证明。不同氏族的贵族家庭之间的同祖世系谱,又进一步将这些氏族结合为更大的氏族部落。
在12世纪,氏族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社会关系,早已演变成为血缘外壳掩护下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按照当时草原社会的观念,平民都被氏族贵族所“领有”,就像古代蒙古谚语所说,“人的身子有头呵好,衣裳有领呵好”。
除贵族和平民的身份区别以外,另一种社会分层是“使主”(蒙语作额毡,ejen,“主人”)和“奴婢”(蒙语作孛斡勒,bo’ol)间的身份区别。在民族冲突中,战败一方被俘获的人口经常被分配给战胜一方的贵族和平民,成为各人的“门户内奴婢”。“门户内奴婢”虽然可以组织家庭、与使主分家,拥有自己的个体经济,但不能摆脱与使主之间的依附与被依附关系,仍需为使主家庭服各种劳役,并在使主需要时把自己的子女送到使主家内作“门户内的奴婢”。这种世代承袭的奴婢在当时被称为使主的“老奴婢”(斡脱古孛斡勒),在他们与使主之间也会结成特殊的亲密关系。古代蒙古社会里“孛斡勒”的身份与经典意义的奴隶有很大差距。他们与使主的社会关系更接近于领主和家臣间的封建关系。
游牧民的父家长大家庭都有各自独立的个体经济,但同一氏族或其分支又一起在该氏族固定的牧地上放牧。氏族或氏族部落之间常常为牧地纠纷而引发武装冲突甚至战争。在游牧状态下的突袭式战斗中,主动进攻的一方总是很容易取得优势;而失败的一方也比较容易恢复势力,再采取主动的进攻行动以复仇雪耻。战争与和平成为十一二世纪漠北游牧社会里快节拍变奏曲的双旋律。蒙古文的诗歌这样描写那个扰攘不安的时代:“有星的天/旋转着/众百姓反了/不进自己的卧内/互相抢掠财物”。“有草皮的地/翻转着/全部百姓反了/不卧自己被儿里/互相攻打。”
以上所述,就是成吉思汗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漠北游牧社会的形势。蒙古部的兴起蒙古部的强盛,大约开始于成吉思汗的曾祖父合不勒时代的前后。合不勒是蒙古乞颜氏的始祖。他继自己的叔父、泰赤乌氏始祖之后,被推选为蒙古部的首领。他是蒙古部中称汗的第一人。合不勒汗死后,汗位曾在泰赤乌、乞颜两支之间轮转。
1162年,成吉思汗出生在斡难河畔的蒙古乞颜部营盘里。这时他的父亲也速该刚刚在一次胜利的战争中俘虏了一个塔塔儿部的首领铁木真,于是就按蒙古人给婴儿取名字的习惯方式把他叫做铁木真。铁木真9岁时,也速该带他到蒙古翁吉剌部去求亲。订亲以后,铁木真遵照当时风俗,留在岳父特薛禅家里。也速该在返回途中被世仇塔塔儿人毒死。
也速该之死为忌恨他的势力的泰赤乌部提供了一个反目的机会。他们夺走乞颜部的部众,撇下铁木真母子而去。也速该寡妻带领几个孩子和少数忠实部民,在不儿罕山过了好几年艰难的日子,元气稍有恢复。这一家“莫不似飞禽的雏儿般毛羽长了;走兽的羔儿般大了”?泰赤乌部对此十分警惕,带人来攻,抓走了铁木真。多亏泰赤乌部的属民琐儿罕失剌的暗中相助,铁木真得从泰赤乌部逃脱。
经过这次危难,铁木真开始通过两种手段加紧扩展自己的势力。一是寻找和吸引渴望冒险、成功的年轻战士,与他们建立用个人效忠的誓约来约束的首领—那可儿(“伴当”,即伙伴、战友)关系,逐渐形成属于他个人支配的中坚力量。二是凭依着父亲也速该与克烈部首领王汗互为安答(即契交)的关系,他带着妻子从前“上见公姑的礼物”即黑貂鼠袄子,去主动投附王汗。他的策略很快发生了效用。不久,他遭到篾儿乞部的袭击,被迫仓促撤退;他妻子找不到坐骑,也被篾儿乞人俘虏去。王汗闻讯,不但自己派军队来帮助他,还促成蒙古札答阑氏出兵相救。篾儿乞人在不兀刺川(今译布拉河,在蒙古国北部)的老营被捣袭,铁木真夺回了妻子;他的长子术赤就出生在这次动乱之后,所以他的血统一直被认为十分可疑。
对篾儿乞部的复仇之战成为铁木真一生事业的重大转折点。以强大的克烈部和札答阑氏蒙古作为后盾,再加上他日益展露的个人魅力,他身边很快聚集起一批以渴望战功和崇拜英雄的那可儿为核心的私属部众,以及带着多少不等的部落民来与他结盟的乞颜部旧贵族。1180年代末,铁木真被推举为蒙古乞颜氏的首领。自也速该死后被泰赤乌人拆散,乞颜部经过近20年波折,终于在铁木真手里重新团聚在怯绿连河上游,形成漠北一支独立政治势力。
乞颜部的复兴引起泰赤乌氏和札木合的强烈敌意,他们联合起兵3万偷袭铁木真。铁木真获悉后整顿军马迎战。于是在怯绿连河上游某个沼泽地区发生了著名的“十三翼之战”。这场会战的得名,是因为双方兵马都组成十三个圈子。《史集》说,“在古时候,当某部落屯驻在某地时,就围成一个圈子。部落首领处于像中心点那样的圈子中央。这就称做古列延。……当敌军临近时,他们也按这种形式布阵。”交战结果很可能是铁木真处于劣势,他被迫后撤。他的第十三翼主力是从泰赤乌氏投奔他的赤那思部,在被札木合围捕后遭到严厉报复,札木合下令“将赤那思地面有的大王每。教七十锅都煮了”。
1196年,金朝出兵进攻塔塔儿部。塔塔儿在怯绿连河被金军打败,逆斡里札河(今译乌勒吉河,在蒙古国东北)奔命。铁木真获得塔塔儿部在金军追逼下“带着头口、茶饭”西向退却的消息,立即遣人报告王汗说:“他(指塔塔儿)正是废了我父祖的仇家。父亲可以助我夹攻。”王汗遂亲自领兵与铁木真会合,顺斡里札河东进,与金军夹攻倾巢出逃的塔塔儿人。经此一战,铁木真不仅给予他东面的劲敌以沉重的打击,而且因为主动配合金军作战被授以“札兀惕忽里”(即“幺军统领”,幺军是辽、金王朝在边疆地区组织的部族军队)的官职。金王朝在漠北部落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接受金朝的官职,有效地加强了铁木真号令诸部的政治权威。接着他就趁征讨塔塔儿新胜之势,回过头来引兵擒拿乞颜部内最桀傲不驯的长支贵族主儿乞氏。铁木真当众谴责他的阶下之囚背弃从前的盟誓,问他们:“你在前与我说甚么来?”两人说:“俺自说的言语不曾依。”遂伸颈就戮。主儿乞氏部众是当年合不勒汗从属民中专门挑选出来授与长子的“有胆量、有气力、刚勇能射弓的”百姓。这支“无人能敌”的游牧军队从此变成铁木真的“梯己百姓”。
随着乞颜部日渐兵强马壮和铁木真政治声望的不断提高,与泰赤乌氏一决雌雄的时机终于成熟了。1200年,铁木真与王汗会合,出攻泰赤乌部。双方在斡难河畔交锋。泰赤乌北退月良兀秃剌思之野(在今俄罗斯赤塔南鄂良古依河流域)。铁木真追至其地,再战。泰赤乌部众溃散,其首领西遁。
塔塔儿和泰赤乌相继溃败,使驻牧于呼伦贝尔地区的蒙古各部直接感受到乞颜部的威胁,于是居于草原东方的这些部落与塔塔儿残部会盟阿雷泉(在今海拉尔河下游),谋袭铁木真。铁木真闻讯,与王汗东进至捕鱼儿海子,将其击败。翌年,诸部又与塔塔儿、泰赤乌等被打散的贵族一起,在犍河(额尔古纳河支流,今译根河)边聚会,共推札木合为“古儿罕”(意即普上的汗),联合对抗铁木真与王汗的联盟。尽管他们口头上指天发誓,营造出一种“举足蹋岸,挥刀斫林”的壮烈气氛,实际上却是一班心中各怀私计的苟合之众。札木合率领着拼凑的兵马才动身,他的阵营里就有人设法给铁木真报信。铁木真遂领军相逆,在海剌儿河(今译海拉尔河)畔击溃札木合所部。乞颜氏的姻亲部落蒙古翁吉刺氏(迭列列斤蒙古)投降铁木真。
1202年秋天,早先被铁木真击溃的篾儿乞首领邀约草原西部大国乃蛮部的不亦鲁汗进击铁木真和王汗。前一年在海剌儿河之役战败后作鸟兽散的东方各部也卷土重来。这时铁木真和王汗正在呼伦贝尔草原之南、大兴安岭西麓休整人马,于是隐蔽辎重,在靠近金边墙处倚险据守,以逸待劳。乃蛮、札木合联军追踪而来,双方对峙于一个名叫阙奕坛的地方(阙奕坛系蒙语,意即“冷”。该地应在今哈拉哈河上源地区)。史称札木合令部下用巫术招唤风雪,“不意风雨逆回,天地晦暗”,反而朝自己的方向刮来。乃蛮方面军心大乱,以为“天不护韦占,所以如此”,乃溃散而去。东、西部草原联合对抗蒙古乞颜氏与克烈部联盟的战线,不经一击便顷刻瓦解。
自从铁木真曲意攀结王汗以后,一直称后者“汗父”。随着他的实力越来越强,王汗开始对这个“自的孩儿”暗怀疑惧。做过几天“古儿汗”的札木合,现在也去投靠王汗并竭力拉拢王汗的亲子桑昆,企图离间克烈和蒙古乞颜部的关系,从中渔利。受札木合唆使后力主与铁木真决裂的桑昆对父亲说:“你如今见存,他俺行不当数(意即他就不拿我作数)。汗父你教白的呛着、黑的噎着呵(意即若父亲你一日故去),将俺祖父辛苦着收集的百姓,如何肯教我管?”1202年春,优柔寡断的王汗在半信半疑间,勉强同意借议亲诱铁木真赴宴,把他捉获。谋泄,不得已先发制人,往攻铁木真。
铁木真来不及作充分的战争动员,被迫仓促应战。双方交锋于合兰真沙陀(当即今内蒙东乌珠穆沁旗北境的“额里彦沙陀”)。铁木真以劣势苦战不支,队伍溃败,结果只带了19人逃窜,退至哈勒哈河(今译哈拉哈河),检点陆续会集的残部,也只有4600骑。跟着铁木真落荒奔命的一群人,在班朱泥河(班朱泥意为沼泽)边饮浑水止渴。“同饮班朱泥水”成为铁木真艰难创业的一段最有代表性的故事。
合兰真沙陀之战并没有真正摧毁铁木真的实力。但反复无常的札木合自以为已经得逞,于是又挑起王汗阵营的内讧,想夺取王汗的部众。事情败露后,札木合被迫投奔乃蛮。至秋,铁木真经过休整,带重兵日夜兼行,偷袭王汗。他成功地将王汗的大营秘密包围起来,然后发动进攻。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克烈部被铁木真全部征服。逃入乃蛮边境的王汗,被乃蛮边将杀死。被俘虏的全部克烈百姓,都在铁木真的部众中被“各各分了”。
古代风景画鉴赏战胜王汗使铁木真成为中部和东部草原最强盛的游牧领袖。但从辽代以来久盛不衰的乃蛮人却不把他放在眼里。乃蛮国王塔阳汗说:“这东边有些达达……看来他敢要做皇帝么道。天上只有一个日月,地上如何有两个主人?如今咱去将那达达取了!”为了“要将他每的弓箭夺来”,1204年初春,塔阳汗亲自领兵东趋。札木合纠合的泰赤乌等残部也余勇再贾,参加征讨。
正在帖麦该平川(今在大兴安岭中)围猎的铁木真,就围猎处与部属商量。众人多说马瘦,不主张迎战。斡赤斤(铁木真幼弟)说:“您如何推辞马瘦?我的马却肥!既听了这等说,如何坐得住?”别勒古台(铁木真异母弟)接着说:“若生时被人将弓箭夺了呵,济甚事!男子死呵,与弓箭一处岂不好?如今乃蛮恃其国大民众,敢发大言。我可趁此夺他弓箭又何难?”铁木真遂回到哈剌哈河边点视人马,按十户、百户、千户的十进位制统一组编人马,成立由1000多亲信勇士组成的亲卫军。然后率领新整编的军队溯怯绿连河而上,在萨里平川(今在克鲁伦河和土拉河二水上游之间)布设疑兵。至夜,令人各烧火五处。乃蛮前哨报告塔阳汗说:“达达军马塞满了萨里平川的地面。”塔阳汗斗志已经动摇,很想领兵回撤,诱敌深入,促其马瘦人乏,再找机会与之决战。但他的儿子却轻蔑地讥评道:“那妇人塔阳又是怕了!”塔阳汗被儿子激怒,于是决意东渡斡儿浑河驻营。札木合眼看恶战已经难以避免,又一次临阵脱逃。乃蛮军法衰弛,交锋一天后就军心瓦解,纷纷乘夜弃营出逃。到第二天,铁木真就完全击败乃蛮人。塔阳汗死于重伤。铁木真乘胜进至阿勒泰山地区。将塔阳汗属众尽行收捕。塔阳汗的母后曾骂蒙古人是“歹气息,衣服黑暗”。铁木真现在得意地问她:“你说达达歹气息。你却如何来?”于是将她纳为诸妻。札木合虽然又一次遁脱,但追随他的大部分东部草原氏族贵族,其中许多人与铁木真同属蒙古部,“全都在这次战争后屈服了,俯伏在铁木真脚下”。大蒙古国的建立乃蛮塔阳汗部败亡后,铁木真可以说已经处于漠北无对手的地位,剩下的不过是草原周边一些较弱小的部落,以及少数不止一次被他打败,但仍多少有一点部众,所以还在负隅顽抗的破落贵族。铁木真用两年多时间最终平定了蒙古草原残存的对立势力。
札木合的被擒,事在1205年。他是被他的五个伴当(随从伙伴)出卖,缚送到铁木真处去的。铁木真似乎对这个早年的安答仍怀有念旧之情,倒是札木合在最后的时刻表现出旧式英雄的气概。他对铁木真说:“咱年小做安答时,不可消化的饮食曾共吃,不可忘的言语曾共说。因为将咱离间,所以分离了。想起在前说的言语,自羞面不敢与安答相见。如今安答欲教我做伴。当做伴时不得做得伴:如今你将众百姓收了,大位子定了,无可做伴。你若不杀我呵,似衣领上虱、底衿(指垫褥)内刺一般,反使安答日间心不安、夜间睡不稳。你母聪明,你又俊杰,弟每有技能,伴当每豪强,又有73匹骟马。我自小亡了父母,又无兄弟,妻好说长话,伴当不中倚仗。为这般所以有天命的安答胜了。如今恩赐教快死呵,安答得心安。倘又教不出血死呵,我死后于你子孙行,永远护助也者!”
于是铁木真下令,用“不出血死”的行刑方法,处死札木合。那就是把受刑人的身体整个地用毡毯裹实,让马匹或者人力践踏,直到毯子里的人完全死去。这是古代蒙古人处死贵族时常用的方法。当时他们还禁止用割喉管放血的办法宰羊,而是先剖开羊的胸膛,把手伸进去紧压住羊的心脏,使羊血凝结在羊肉里。可能他们认为这样做会有利于被宰杀的对象死后重生,所以蒙古贵族都宁可忍耐受刑时的剧烈痛苦,“教不出血死”。
1206年丙寅,古代蒙古人按十二生肖纪年法称作“巴儿思只勒”即“虎儿年”,铁木真在斡难河头的祖先旧营地树起有九根牦牛尾装饰的幡帜,召集大聚会(蒙语quriltai,汉语译音为忽里台;今蒙古国批准立法和组织、监督政府的最高权力机构称为大“呼拉尔”,即源于此词),正式举行登上“大汗”宝座的仪式。
古代蒙古人信奉一种万物有灵论的原始巫教。他们崇拜的万事万物最高主宰是“长生天”(即永恒的天),同时也崇拜日月、山川、土地的神灵,崇拜火。能在活着的人与长生天、天上和冥间万神以及死去的祖先之间保持联系的巫师,当时称为“孛额”,在西方使用突厥语的蒙古人中也按突厥人的叫法称他们为“甘”(突厥语kam的音译)。孛额“骑白马,着白衣,坐在众人上面”,是草原上到处受人敬重的角色。当孛额与上天、各种自然神灵或死去的人们沟通的时候,经常会发生全身的痉挛、颤抖和狂乱的动作。人们通过他们向上天祈求保护,消除各种灾祸,增进幸福。因此传说中法力无边的男、女巫师本身也成了蒙古人崇拜的对象。他们用毛毡、丝绸制作成模拟他们的小偶像,放在帐幕里作为家庭的保护神。现在一般都把这种原始巫教叫做“萨满教”。其实“萨满”最初是女真—满洲人给予同类巫师的名称,13至14世纪的蒙古语中并没有使用这个词汇。
铁木真想称霸草原,当然需要神权的支持。尼伦蒙古部的巴邻氏贵族世代有孛额的身份,所以在铁木真的部众中有很高的地位。铁木真又选择迭列列斤蒙古部晃忽坛氏的蒙力克作自己的继父。蒙力克的诸子中有一人名阔阔出,也是一个有名的孛额,有“帖卜腾格里”的名号,意思是“真正天上的”。人们相信他经常在隆冬时裸坐在斡难—怯绿连最寒冷一处地方的冰上,用体温融化凝冰,然后乘升腾的蒸气,骑着白马上天去。阔阔出不断地向铁木真传达长生天的意志说:“神命你为普世的君主!”又说:“天神跟我谈过话。他说,‘我已把整个地面赐给铁木真及其子孙,命他为成吉思汗’。”
如今,按照长生天的意志作“普世的君主”的时机终于成熟了。就在1206年的大聚会上,铁木真称“成吉思汗”,登上了统治全体草原游牧民的“大位”。“成吉思”的字义,有人说是“伟大”的意思,有的说是来自他即位前五色吉祥鸟鸣叫的声音“青吉斯”,有人说是蒙语“坚强”、“有力”的意思。现代的学者则倾向于认为它是突厥语tengiz(译言“海洋”)一词的变音,是“海内的”(亦即普天下的)之意。
第三章
历史文献没有记载铁木真称汗那一次大聚会的详细情景,而他的孙子贵由汗的即位仪式,却被当时正在漠北访问的教皇使节、圣方济各会修士约翰·普兰诺·迦尔毕尼很具体地记录在他取名为《蒙古史》的著名游记里。让我们借用迦尔毕尼的游记,去体会一下推选大汗的忽里台上庄重、粗犷而热烈的气氛吧。
推选大汗的会议场所,是一座足可容纳2000多人的白色毛毡的大帐幕。帐幕四周树起木栅,上面画满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所有的首领都集合在那里,骑着马在各处走来走去,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随从。这些人都驻扎在帐幕周围的小山和平地上,排成一个圆圈。在同一天里,所有的人都穿同一颜色的彩袍,第二天又一律换成另一种颜色,如是者凡三四日。帐幕周围的木栅有两个大门。一个门只有大汗才能进入。虽然开着门,却没有卫兵看守;因为当时大汗尚未产生,所以没有人从这个门出入。所有其他的人都从另一个由手执弓箭和刀剑的卫兵看守的门进出。当人们进帐的时候,他们的坐骑都停在距帐幕大约二箭射程之处。木栅外面很远的地方,守候着从各邻国来的王公、使节、商人和各地的长官,为他们预备了饮料。到中午前后,帐幕里的人开始喝马奶,一直喝到傍晚。他们喝得如此之多,看了令人吃惊。公推大汗的会议就这样持续了几星期。
然后大家都来到正式举行即位典礼的地方。它位于群山之间一条河附近的一片美丽的平原之上。那里已经树立起另一座帐幕,他们称为“金斡耳朵”(蒙语ordo译言帐幕)。帐幕的柱子贴以金箔,帐柱与其他木梁连结处则施以金钉;帐幕里面,穹顶和四壁都覆以织锦。大汗即位那一天,人们都在帐幕之外朝南站立,一列一列队伍之间相隔一掷石之远。他们集体诵读祷词,一边朝前走去,再向南跪拜。这样跪拜了很长时间,他们才回到帐幕里。贵由在宗亲中的年长者扶持下登上宝座。首领们在他面前跪下;所有在场的民众也在首领们后面跪下。然后他们开始喝起马奶来,并按风俗一直不停地喝到傍晚。这时候用车子运来了没有放盐煮的熟肉,每四五人分给一大块。大帐内的人除了分肉以外,还发给放了盐的肉汤作调味。他们就这样宴会了好多天。
成吉思汗建立的国家,叫“也客忙豁勒兀鲁思”,即大蒙古国。大蒙古国的制度,最重要的有分封制、千户百户制、怯薛制、大断事官制,此外蒙古文字的创制也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草原上原先分别属于这支或那支氏族贵族的游牧部众,现在连同旧日的贵族一起,全都成为成吉思汗一家的领属民。“蒙古乞颜氏”中间这一支贵族的胜利,一方面把“蒙古”的名称变作被他们征服的漠北游牧民共同体的共称,另一方面则使乞颜氏几乎完全丧失了作为一种高贵的社会身份的认同功能。而今只有成吉思汗及其兄弟的直系子女们才能有“可兀迭”(“大王每”)的身份。“黄金家族”凌驾于其他所有蒙古人之上,包括与他们同属于尼伦蒙古的贵族宗亲们在内,并且像划分家产一样地将后者在本家族成员中分配。每人分得的部分,称为他的“忽必”(“分子”)。草场牧地好像是游牧人口的天然附着物。分配游牧人口同时意味着分配附着于游牧人口的草地资源。草地也构成“忽必”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是分民分地的分封制。成吉思汗建国后不久,就在诸弟、诸子中间实施分封制。各人的封地后来不断有所调整。在他的晚年,东、西道诸王的牧地分布已大体定局。
作为忽必分授给黄金家族成员的游牧人口,事先已按十户、百户、千户的编制组织起来了。出征乃蛮前,铁木真就整编过一次部众,当时大概划分了65个千户。1206年该编制扩大到95千户。成吉思汗死时,草原上的“基本千户”共有129个。千户的组编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一是对主动投附的氏族或氏族分支,基本上不再拆散,即按其原有划分改编为若干千户或百户。漠南汪古部,因此被改编为五个千户。二是将已离散的各部落人众合并混编。三是命令出自某部的功臣将原已分散的部落成员重新收聚,编为千户。
自匈奴以来,漠北游牧社会用十进位制组织军队,在蒙古之前早已有1000多年断断续续的历史。但直到大蒙古国的建立,千户百户制始终是游牧人以原有的氏族部落为单位调集和编制军队的形式,它与氏族、部落组织并存,而且相对于后者处于补充和附属的地位。成吉思汗却用千户百户制取代原先的氏族、部落组织。尽管还有相当多数旧日的氏族贵族担任着千户长、百户长等角色,但他们与其部众之间再也没有领属与被领属的关系,而变成了替黄金家族管理领属民的“官人”(蒙语作“那颜”),连自身也成为黄金家族的领属民。领属权的转移像釜底抽薪一样破坏了旧日氏族的血缘联系的外壳。一个半世纪之后,成吉思汗的千户百户组织不再存在于蒙古高原,但明代蒙古社会里的“部族”组织,与13世纪之前以血缘为外壳的旧氏族组织相比,已发生了性质上的根本变化。
1206年,成吉思汗把征乃蛮前组建的小规模亲卫军扩大到1万人,形成一支庞大的直属于大汗的中央常备军。因为它们分成四班,每班执勤三天,轮番护卫大汗,所以被称为“怯薛”,就是“番值”的意思。怯薛成员来源于千户长、百户长和较富裕的“白身人”(即平民)的子弟。在游牧条件下,一支万人常备军有力地强化了大汗的政治权威,而怯薛的质子军性质也有利于大汗与统治精英层始终保持一种特殊的个人联系。怯薛还是大蒙古国军事、行政官僚的预备学校和人力资源库。整个蒙元时期,中央高级官僚绝大多数是从“大根脚”的怯薛出身的。
怯薛制带有明显的家臣制度的特点,集执役于内庭和治理国事于一体。在大汗帐幕中值夜时,怯薛“杂妃嫔候侍,休寝榻下”。有一次,大汗中夜有需,招呼在脚后假寐的值夜卫士。这个怯薛因为太劳累,没有及时醒来,大汗遂命睡在一旁的妃子用脚把他踢醒。这个例子虽然不是发生在成吉思汗时代,却生动地反映出大汗与怯薛之间亲密的个人关系。怯薛成员夜人宿值、朝出治事的体例在元代始终维持不坠。
古代风景画鉴赏成吉思汗建国后任命的第一个大断事官(札鲁忽赤),是婴儿时被他从塔塔儿营盘拣来收养的失吉忽秃忽。当时成吉思汗对他说:“如今初定了普百姓。你与我做耳目。但凡你的言语,任谁不许违了。如有盗贼诈伪的事,你惩戒着。可杀的杀,可罚的罚。百姓每分家财的事,你科断着。凡断了的事,写在青册上,以后不许诸人更改。”怯薛的头目们在白天与失吉忽秃忽“一同断事”。札鲁忽赤制后来演变为大蒙古国中央行政制度的主要部分。
命失吉忽秃忽掌管户口青册,似乎说明这时已经有了蒙古文字。蒙古文字的创制,与畏兀儿人有密切的关系。所谓蒙古文字,实际上就是采用畏兀儿字母来拼写的蒙古语,由是形成畏兀儿字蒙文。忽必烈朝又命八思巴据藏文字母创制八思巴字母,用以拼写各种语言。此后畏兀儿字蒙文和八思巴字蒙文并行于世。16世纪以后,伊斯兰化的畏兀儿人放弃传统字母,改用阿拉伯字母拼写本族语言。而在蒙古人中间,原先从畏兀儿人那里借用的字母仍沿用不衰,于是人们就把它称作“蒙古字母”了。
建国后不久,成吉思汗与孛额阔阔出之间渐生敌意。阔阔出拥有传达“长生天的圣旨”的特权,逐步构成对汗权的威胁与侵犯。在他那里,聚集了“九等语言的人……多如成吉思汗处聚的人”,连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百姓也跑去投靠他。斡赤斤派人去索回自己的部众,却被阔阔出打了一顿。斡赤斤亲自前去说理,结果受到阔阔出兄弟的围攻,被罚跪在帐后。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的妻子,在床上听说此事后。“欠身用被遮了胸,垂着泪说:‘他是如何的晃豁坛?在前将合撒儿(成吉思汗弟)打了,如今又要斡赤斤跪,是何道理?你今健在,他尚将你桧柏般长成的弟每残害。久后你老了,如乱麻群鸟般的百姓,如何肯服你小的、歹的儿子每管?’说罢哭了。”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成吉思汗决定召见阔阔出兄弟,指示斡赤斤设法处置阔阔出。
“于是斡赤斤起身去,准备了三个力士。少顷,蒙力克领着七子来。帖卜腾格理(即阔阔出)至酒局(大帐内盛酒的坛子)西边。才坐,斡赤斤将衣领揪住,说:‘你昨日教我服罪,我如今与你比试。’斡赤斤揪向外去中间,帖卜腾格理帽落于火盆边。其父拾起嗅了,置于怀中。成吉思汗说:‘您出去斗气力。’揪着出时,门限外原准备的三个力士,迎着拿了,将他脊骨折断,弃于左边车稍头。……自帖卜腾格理死后,蒙力克父子每的气势遂消减了。”大蒙古国的三次西征“天!我们活在残暴的年代,倘若我们在梦中看见他们,我们要给吓坏。
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死者倒值得释怀。”
——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
“长生天之鞭”
1210年,亚洲东西方同时出现两个急速扩张的世界强国。东面是大蒙古国。这时候,它已在西夏都城中兴府(今宁夏银川市)外用重兵胁迫夏政权由联金抗蒙转为依附蒙古攻金,继而逼金从中都(今北京市)迁都河南,夺得中原大部。大体同时,它在西线先后扫荡吉利吉思,不战而收复畏兀儿、哈剌鲁(时驻牧于今巴尔喀什湖东南的伊犁河、楚河等地区),稍后又击杀篡夺了西辽政权(都城为虎思斡儿朵,在今吹河畔)的乃蛮王子屈出律,拓地至锡尔河以北不远的地带。
蒙古国之西,花刺子模恰恰也是在这个时期达到它的全盛阶段。当时的花剌子模沙摩诃末(沙即王的意思)是塞尔柱突厥人的奴隶后裔,他的家族受塞尔柱王朝的支持,以突厥人承袭古老的花刺子模沙的统治地位已历数世。12世纪上半叶,这个家族乘塞尔柱朝的衰落,以阿姆河下游古花刺子模故地(都城离阿姆河下游注入咸海处不远)为基础,不失时机地扩张地盘。它先后从塞尔柱朝手中夺得西呼罗珊和伊拉克阿只迷(即今扎格罗斯山以北的伊朗西部地区)。从古儿王朝(都城在今阿富汗伽兹尼)手里夺得巴里黑(在今阿富汗马扎里沙里夫西)、也里(今译赫拉特,在今阿富汗西北部),并最终消灭古儿朝,从西辽手中夺得锡尔河北的讹答剌(在今哈萨克斯坦齐穆耳)、讹迹邗(今吉尔吉斯坦乌支根)等重镇,又讨灭河中的撒马尔干汗而据其地,并以撒马尔干为新都。在短短的1/4世纪之中,花刺子模膨胀成为囊括了自阿拉伯的阿拔斯哈里发王朝以东直至锡尔河之地的一个霸权主义的大国。摩诃末自称算端(今译苏丹),因得不到哈里发的承认,竟引兵西攻报达(今译巴格达,哈里发王朝首都)。虽然兵败而归,但仅稍挫其锐气而已。
两大强国都正处于全面拓地的亢进状态,而今在锡尔河一线正面遭遇。一场恶战势必不可避免了!
当日中亚的回回商人,从事于草地与西域城邦间的东西贸易早已是轻车熟路了。在遣贩来自花刺子模的三个富商的商队时,成吉思汗派出一个使团随行。使团成员都是已经服务于蒙古的西域人;首领之一花剌子模人马哈木,后来以牙剌瓦赤(突厥语,意即“使者”)著名,他和他的儿子日后都成为帮蒙古人治理西域和中原的亲信大臣。1218年初,使团在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干晋见摩诃末。成吉思汗一方面通过使团表达了互通贸易、和睦相处的愿望;另一方面又称摩诃末为“爱子”。正像他本人从前称王汗为“汗父”,现在把畏兀儿统治者变成自己的“第五子”一样,父子关系的比拟意味着成吉思汗把“天下”全都视作自己臣属之地的政治观念。这未免使同样沉浸在做世界霸主的狂热之中的摩诃末感到不快。他曾在夜里单独召见原籍花剌子模的马哈木,向他打探蒙古虚实。马哈木只以媚语相奉承,更增强了摩诃末自大轻敌的心理。
大约与派遣使团同时,成吉思汗在蒙古贵族中筹集资金,组成450人的回回商队,委托他们去花剌子模贸易。这支用500头骆驼驮运货物的庞大商队要迟于使团抵达花剌子模。边境城市讹答刺的花刺子模守将觊觎这笔巨大的财富,于是向摩诃末诬告商队从事间谍活动,谎称蒙古人对当地居民肆行骚扰,并已引起普遍恐怖。摩诃末遂漫不经心地下令处死商队成员,没收全部货物。成吉思汗接着派去问罪的使臣又遭到这位不可一世的“算端”的屠戮和侮辱。
“取了天下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贵”,本来就是黄金家族心目中天经地义的信条,或者和平收附,或者用武力夺取。摩诃末轻起战衅,终于促成成吉思汗发动大规模的“西征”。
1219年秋,蒙古大军由成吉思汗亲自统帅,从驻夏的也儿的石河(今译额尔齐斯河)向西进发。西征蒙古军的兵力,大约有十多万。
当日花刺子模幅员辽阔,总兵力达40多万,主力由土库曼人(指波斯化程度很高的突厥人)和康里人(游牧在咸海以北的突厥语部落)构成。摩诃末的母后出身康里氏,她培植和纠结起来的康里军事贵族集团与摩诃末之间有很多摩擦。摩诃末拓地虽广,却来不及充分消化短期内军事征服的成果;国内伊斯兰教宗派繁多,互相仇视。花剌子模王朝的政治统治,并没有赢得太稳固的民心作为后盾与基础。但摩诃末本人却昧于形势,采取分兵拒守河中各城池的下策。人力上的优势既被他自己瓦解,指望各地居民出力死战的算盘落空,摩诃末的失败差不多已经注定。
蒙古军在花剌子模境内分为四支行动。其中三支分别往攻锡尔河上、下游北岸的军事要地,成吉思汗本人和幼子拖雷则领军择便利处径渡锡尔河,穿越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沙漠地区,进围不花刺城。经略锡尔河北岸的诸军大都遭到顽强的抵抗。讹答刺拒守五月,方被窝阔台和察合台完全攻破。忽毡(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守军的卫城之战也异常激烈,以至其统帅骄傲地声称,他的勇敢“有群星为证”。除大汗一支以外的其他三路军事行动,在1220年春夏之中相继完成第一阶段的军事部署。
不花剌是东部穆斯林世界最繁荣的学术中心。1220年初春,成吉思汗兵临不花剌。他的“人马一支接一支抵达,就像大海起伏,绕城扎营”。围城刚刚开始,不花剌城内的部分守军和大半数居民就趁夜离城逃命。这批花刺子模军队大概想从阿姆河渡河南奔,但遭到蒙古军尾随追击,几乎全军覆没。第二天清晨,不花刺开城门迎降(内堡仍有花剌子模军固守)。耳闻这一系列同时代事件的波斯历史学家志费尼,在他的名著中用强作平淡的语调这样描写成吉思汗进入不花刺的情状:“他纵马入礼拜五清真寺……其子拖雷下马登上祭坛。成吉思汗问那些在场者,这是否算端的宫殿?他们回答说,这是真主的邸宅。于是,他也下马,踏上祭坛的两三级,喊道:‘乡下没有刍秣,把我们的马喂饱!’于是他们打开城内的所有粮仓,动手搬出谷物。他们又把装古兰经的箱子抬到清真寺院子里,把古兰经左右乱扔,拿箱子当马槽用。然后,他们传杯递盏,召城内的歌姬来给他们歌舞,蒙古人放声用他们的调子歌唱。……古兰经的书页在他们自己的足下和马蹄下被踩成烂泥。”
全体居民都被驱赶到城外举行祈祷的空地上。“他(指成吉思汗)开始讲话。话中谈到算端的背信弃义。然后他对他们(指不花剌百姓)说出如下一番话:‘人们啊,须知你们犯了大罪,而且是你们当中的大人物犯下了这些罪行。如果你们问我:我说这话有何证明?那我说:这因我就是上天之罚的缘故。你们如不曾犯下大罪,上天就不会把我作为惩罚施降给你们。’……尽管没有让他们丢脸出丑,蒙古人却从这些人身上勒索金钱。……每天,当太阳升起时,卫士要把一群名绅带到世界皇帝的朝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