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春夏之交

作品:《京华沉浮录

    终於到了这个话题,推了再推,终於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关于这一段,很多叱吒风云的人物都回忆过了,阿唐是个小人物,就以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身份写一下自己所见到的。
    看官如果是25岁以上的人,一定对“春夏之交”这个词非常熟悉。不然的话,也一定对“1989年春夏之交,发生在北京的一场暴乱”的句子很是熟拈,后来“暴乱”改成“动乱”,最后改成了“政治风波” 。
    尽管阿唐自始至终是这一事件的旁观者,有一点我很自豪,那就是我在事后的秋后算账的整党时,写下的自我认识中,始终称其为“事件”,并且没有按要求写上支持的字眼,只是用了大约500字左右论述了现阶段中国共产党维持其执政主导地位的必要性。当时这样做是有一定压力的,一来这份东西是要放进档案的,二来老杨已经到联社汇报了我的种种对学生的同情行为,柳书记委托支部书记老过正和我谈话。
    那时对新闻时事并不怎么关心,但因为公司里天天都有人在街上转,所以对各种消息知道的很快。
    首先是少林回来,报告说有学生在人民大会堂前集会,后来知道那是为了胡耀邦的追悼会。然后接连几天都有学生在广场聚会。
    接下来是“4.26社论” 后的4.27大游行,这个早就知道风声了。我和少林骑车到了天安门,一些警察在大会堂和金水桥戒备,游行对伍还没到。我们沿长安街西行,终於在复兴门迎上了队伍,前面是横幅开道,两边是纠察队员手拉手格开队伍和围观的群众,秩序井然。
    我和少林骑着车子在队伍前面走,旁边还有一大堆小青年骑着车。当时感觉只有一个字,“爽”,谁曾经有过机会在长安街的路中央骑车,今天我们就做到了!
    接近西单时,前面警察站成数排把长安街封的死死的,去路被挡住了。我和少林赶紧把车子停在路边,爬到路边的隔离栅栏上看热闹。
    不一时,队伍过来了,走在前面的是看热闹的市民,前堵后拥,街道两边又站满了人,他们无路可去,只有慢慢往前拥,很快就和警察贴上了。那时警察还没有任何防暴装置,只是手挽手组成人墙,试图档住去路。
    西单路口东西南北围满了人,连路旁的广告牌上,售货亭上都爬满了人,不断有人起哄,让警察让开路。我和少林虽然爬在栅栏上也只能看个大概。学生队伍倒是站在原地呼呼口号,前面的市民人群却不停地骚动,一波一波往前拱。终於,站在高处的人率先鼓起掌来,我看到警察向两边撤了开去,人潮又慢慢向前拥去。
    我感到警察并没有尽全力,所有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因为起哄的人们并没有用全力去冲卡,这无疑给很多人壮了胆。至少我当时就有一个错误推论:中央一定也想反官倒反腐败,只是中间阶层既得利益者太多,或许中央想借助学生的力量造成社会舆论,进而推动历史车轮前行,正如23年前老毛借助红卫兵的援手一样。
    实际上后来知道这是执政党内部的意见不统一,导致有几天政策摇摆,决策迟缓,行动不力造成的。以执政者的角度而言,在运动的初起阶段如能全力压制,将星星之火扼杀在燎原之前,或是放下身段,真心谈判,那么其后整个社会就不会付出如此高昂的成本,也不会造成我们民族永远的痛。换句话说,当时无论赵李谁来掌权,都不会出现后来的流血局面。这或许是事情过后老邓决意彻底退下来的主要动因,省得你们老等着我出面裁判而误事。砖头,砖头的干活!嘿嘿。
    长安街及两侧挤满了人,我和少林骑车钻胡同经前门西大街迂回到天安门广场,纪念碑周围站了一些警察。游行队伍并没有进入广场,而是沿长安街继续向东。我和少林立刻骑车从历史博物馆旁插了过去。
    结果游行队伍在南池子大街的公安部附近又被警察挡住了。(也可能是南河沿大街路口,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旋律响了起来,“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天哪,这不是“便衣警察”里的插曲吗?当刘欢悠扬的歌声从很多人的口中唱出来的时候,围观的市民忍不住大笑起来,警察们也绷不住了,有几个也跟着笑。
    然后,一声令下,警察们又向两边撤了下来。立时向警察叫好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
    我和少林跟到东单就打道回公司了。这是我唯一一次追着游行队伍走,从复兴门到东单。后来听说学生们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了。
    接着是“5.17”大游行,连6条胡同里的小学生都被老师带到街上去了。
    我又和少林骑车奔了广场。我们开辟了一条“胡志明小道”。首先是穿过胡同到美术馆东街南下,至灯市口转右向西,至北河沿向南,再转向东华门,顺紫禁城城墙转到午门附近,沿午门前的中轴线,穿过端门,天安门至金水桥。第一次骑车走在皇帝的御道上,感觉好极了,尤其是从钱币上那几个门洞里钻出来的时候!
    出了天安门,游行队伍刚刚走到广场前的长安街,有人开始往观礼台上爬,旁边有几个警察吆喝了两声,根本没人答理。我和少林一看,也跟着爬了上去。
    哇唔,视野真好,整个广场一览无遗。队伍的前锋已经到了大会堂门前,继续向南进发,后面的队伍依然浩浩荡荡地从东长安街开过来。当时有一种很酣酣然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个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阿唐挥手你前进,嘿嘿!
    队伍从纪念堂附近进了广场,宛如一个巨大的旋涡,慢慢地旋转着膨胀起来,越涨越大,越来越厚实。壮观那,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如此多的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聚集在一起。
    我看着广场上各色各样的旗子,除了北京及部分外地的大专院校外,几乎在京的所有单位的旗子都出现在广场上,甚至包括人民日报。我对少林讲,中国有希望了,民心可用啊!如果能善加利用,上下同欲,一鼓做气,就可以在体制改革上大大地向前迈进一步。那天,我对局势的判断,乐观到了极点。
    戒严令颁布后的一天,我正在广场上闲逛,忽然听到天空上马达轰鸣,抬头一看,一架军用直升飞机慢慢地飞过广场上空。人们不安地骚动着,纷纷抬头望着天空。直升飞机在广场上空盘旋了数周,慢慢又向东飞了回去。
    声音渐渐地远去了,我的心却久久的不能平静下来。继前天戒严令颁布的震撼之后,这军用直升飞机的到来又一次带给了我巨大的震惊。
    难道真的要动手了吗?前一段时间不是一直在走着怀柔的路吗?真的要冒逆天下民心顶风而上吗?
    又过了几天,传来军队进城但被北京市民阻挡在城外的消息。
    那些天里,北京百姓所展现出来的高昂的政治热情,大无畏的勇气和无私的奉献精神,我深深地为之骄傲和感动。人们自发地起来维持秩序,每个普通的人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律己和克制,中国实在太需要这种主人翁式的公民精神了!
    一次,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天安门广场的路上,拐弯太急,不小心和另一辆自行车相撞。以北京人的习性,怎么着也得损我几句。可对方一听我是赶去广场,立马一片声地说,“没事儿!赶紧!走,走!别耽误了!”
    还有一次也很感人。在美术馆东街和朝内大街路口,一个学生站在板车上演讲,鼓动市民们去堵军车,小伙子很年轻,可能是休息不好,人很憔悴,普通话说得不怎么好,不过真是投入了感情,周围的人不停地鼓掌。
    旁边一个老哥递给他一个面包说,“先垫吧垫吧,喘口气再接着说。”
    那学生拿着面包啃了两口,泪就流下来,哽咽着说,他吃了人民的面包,一定要为咱老百姓拼到底!
    说老实话,阿唐的眼泪也差一点掉了下来。那时的人们真是动了真格的。
    随着形势不断紧张,北京的高校都停课了,包括阿唐太的研究生院。她干脆跑来和阿唐混在了一起。
    老杨借口形势紧张,要安排人手值夜班,堂而皇之让老杨弟撤回了家,其他人轮流值班,我,少林和小刘是被安排最多的,他们俩没结婚,我是住的最近。
    6月3日晚又轮到我值夜班,吃完晚饭后,我和阿唐太骑着车沿 “胡志明小道”又到了广场。
    广场上的学生明显比前几天要少,听说很多去了京郊堵军车。
    学生们的广播不停地播放着各种消息,印象最深的一个好像是说军车在木樨地轧死了人。
    看着眼前纷纷乱乱的人们,我反覆思考着一个问题,眼前的局面如何收场?
    其实前几天学生们抬棺游行,喊出了打倒“垂帘听政”,我就知道大势去矣。但凡群众运动如果搅进了宫廷内斗,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如果说以前老邓还有丢车保帅的可能,那现如今是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了。如果说幕后有黑手,那这只手可真是够臭的了!
    既然政府和学生已经完全对立,对执政者而言只剩下一个命题:用什么手段扑灭这场大火?
    前一晚,已经尝试过便装分散渗透,终因北京太大,老百姓警惕太高,废然收场。硬闯也不行,北京人实在太多,又如此投入,不伤及无辜是不可能通过层层关卡进来的。
    那一晚我左思右想,也没有一点头绪。我压根儿就没往开枪上动过念头。
    阿唐至今也不相信有谁会下一道明确的开枪命令,但口气一定很明显,如“命令你部于6月3日晚10时自现驻扎地沿西长安街向东开进,并于6月4日凌晨2时前赶到天安门广场西侧人民大会堂北门集结待命。途中如遇抵抗可相机采用一切手段给予击破。为了保卫国家的安定团结,为了恢复首都的正常秩序,望你部发扬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良传统,勇猛顽强,努力开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不影响任务完成的前提下,行动中要注意尽量避免伤及无辜,要注意区别对待极少数暴徒和广大受蒙蔽的群众。我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万万岁!”
    呵呵,如果有一天历史解密,当日戒严指挥部的命令如与阿唐的命令相仿,那我就中了头彩了!
    10点钟的时候,耐不住阿唐太的屡次催促,我们俩回东四的公司去了。
    午夜时分,我正在楼上呼呼大睡,被阿唐太推醒,“阿唐,快起来!外面好像有枪声!”
    我一咕噜爬起来,走到外面的屋顶天台,果然从东面和东北面传来阵阵密集的响声,和过年的鞭炮声差不多。我转过脸对阿唐太说,“你安啦,这是军队又在向城里开进,老百姓正放鞭炮吓唬当兵的,和电影‘地道战’一样!”
    说完我又倒头大睡。
    骗你是小狗,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阿唐太可以做证。后来她说起这段就笑,笑完了会补充一句,也不知道阿唐那一晚上的觉怎么那么多?!
    不知什么时候又被阿唐太摇醒,“阿唐,街上有很多人在跑,说军队开枪了!”
    这下我彻底醒了,跑到楼下,撩开窗帘一看,果然有人连走带跑,有人骑车,慌慌张张地往北去。有人边走边议论说,天安门广常豪了多少多少人,血流成河等等。
    我又回过身去打开电视,里面还是一遍一遍的戒严令公告,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又跑到二楼天台上,先前爆豆般的枪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零星的枪声,间或是一个长点射。
    天安门方向因为高楼太多,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低头看看表,凌晨4点。
    5点,忽然听到街上有轰鸣的马达声,我偷偷往外一看,两辆轮式装甲车一前一后向北开进,车上的士兵端着枪警惕地四下张望,我远远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一下子就指到了我,不由自主就吓得往地下一蹲。
    听到马达声渐远,才又探头出去,说不怕那是骗人的。刚才躲到电线杆和邮政信箱后面的几个人也钻了出来,没人敢大声讲话。
    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左右,公司有几个人来上班。
    老杨一进门看到我就破口大骂,“都是你们共产党干的,大兵把老娘们的咂儿都用刺刀割了下来!”
    后来看来,当时他显然在传播谣言,不过自始至终我也没给他汇报,尽管隔壁支部的小官知道老杨打了我的“六四”小报告,鼓动我也去告状。
    不过当时我面对老杨的指责确实无话可说,也为自己是这一组织的一份子感到羞愧万分。
    老杨宣布公司暂时停业几天,安排了一下值班表,大家就各自回家了。
    我一直很想知道天安门广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要想说服阿唐太一同前往势比登天。我就说,“咱们今天去你大姨家吧,好久没去,到王府井买点东西带过去。”
    她同意了,我们就骑车奔了王府井。没有一个店是开门的,转眼就接近了长安街。街口站了一大堆人,有一两千人,大家都望着天安门方向。我忙挤到人群里去看,阿唐太不知是计,也跟我挤过去看。
    广场太远,看不大清楚,隐约见到上方笼罩着若干烟雾。近处的长安街上,一排坦克排成一列,封死了整个大街,黑洞洞的炮口指着我们。旁边全副武装的士兵如临大敌般地望着我们的方向。
    阿唐太总算明白了我跑这么远来买东西的用意了,一把拖住我就走。我只好骑上车沿长安街往东,刚走了不远,我又停下来回首西望。
    阿唐太跑过来催我快走,正在这时刚才那一群人中不知是谁喊了句什么,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到几声极闷的声响,然后几朵褐色的烟雾从人群中升了起来,人们立刻炸了锅似的向这边奔逃过来。
    “催泪弹!”我马上做出了判断。耳畔“哇”地一声,阿唐太就象个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倒把我心头的怒火给哭没了。
    弹落泪下的典故在阿唐家是禁忌,不可以提起。但愿阿唐太继续保持不上网的优良传统,否则,嘿嘿!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旁边还跑过来几个热心人来安慰她。搞搞清楚,我是她老公嗳!
    走到建国门,一列军车被堵在桥上。好多人围着车在教训当兵的,个别人在骂街,大部分人在苦口婆心。车上的士兵都没有带武器,怪不得人们胆子如此大。
    我也来了几句,甚至连阿唐太也上了阵,进行火线策反,她是个典型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看来刚才那颗催泪弹真的是戳到了痛处。
    6月6日,我和阿唐太腿着沿着朝阳门南北小街去北京站,准备坐火车去阿唐的父母家,电话打不通,怕他们担心。
    刚走过长安街,突然一列坦克自东滚滚而来,路旁的人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冷漠的表情就象看着一支外国军队。突然,坦克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个端着手枪的兵,人们吓得立刻闪到街边所能找到的隐蔽物后面,我护在阿唐太前面望着那兵。兵持枪戒备地巡视着周围,走了几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从坦克上掉下来的油箱盖之类的东西,上了车,坦克又轰轰隆隆地开走了。
    过程中,兵的手一直平端着手枪,好一套敌前标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