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我怎么现在还活着呀

作品:《妇科门诊隐情纪录:暗伤

    他真的不想再陪她了,要在她死之前离开她。她哭着问我:
    你们医生不是说我只有三个月到半年的生存期了吗?我怎么现在还活着呀?要是和医学的期限一样,我死之前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医学关键词:女性与肺癌
    肺癌的发病率、死亡率正在迅速上升,这是一个世界性趋势,很多发达国家中肺癌占男性常见恶性肿瘤的第一位,占女性常见恶性肿瘤的第二、第三位。吸烟、被动吸烟、环境污染尤其是大气污染是促成这一严峻现实的罪魁祸首。另一流行病学趋势就是肺癌组织学类型在男女性别中的显著变化。
    鳞癌的发病率在男性中占的比例大幅度下降(导致肺腺癌的比例相应增加),腺癌的发病率在女性中继续增长。女性肺癌类型主要是肺腺癌,其特点是恶性度高。少数腺癌患者可发生于肺部癍痕的患者,他们以前可能得过严重的肺结核或者肺纤维化。
    讲述者: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妇科主治医生 女 34岁
    她最早来医院是因为要做人工流产,没想到会查出那么大的毛病。她的病让我这个做医生的都不寒而栗,她才24岁,而且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已经是肺癌晚期了。
    当时还是她男朋友陪着她来的呢,都是从广西农村考进城里的,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两个苦孩子在相濡以沫地奋斗。
    她在北京上研究生,他在广西的一所大学当老师。她总是说肚子疼,在学校医务室看了,血、尿常规验了个遍,结果什么问题也没发现,一直对症治疗地吃“颠茄”之类的解痛药。她后来以为是妇科毛病呢,又停了月经,我说会不会怀孕呀?她也不知道,因为月经总是特别不规律,结果一查妊娠反应,还真是阳性,我说一起做个肝胆B超吧,借此机会查查腹腔,看看到底什么原因总是肚子疼。
    B超结果很快出来了,上面写着“肝,胰,脾考虑占位病变”。我一点都没想到,她那么年轻!除了瘦,女孩儿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异常。我把她男朋友叫进来,说她身体有问题,除了怀孕之外,内科得继续查。我解释的这会儿她就跟进来了,非让我对她直接说,我当时就觉得这女孩儿很照顾她的男朋友,她好像怕他承受不起似的。
    几天之后她的病确诊了:是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脾、胰和骨头,肚子疼就是转移到肝的癌肿导致的,她这才想起来总是觉得坐着时候腿疼,还以为是念书时间长了,坐骨神经疼呢,原来也是骨头转移的癌症疼痛。结果出来的时候她自己走到诊室外边去了,没哭,但是脸色苍白,深深地出了几口气,好像是默默地把这个消息接受下来。
    那个男孩儿进来问我,她这种情况,还有多长时间生存?我硬着心肠尽量往好了说,“大概半年吧。”他们刚从内科过来,他说,“内科医生说,只有三个月了”。我只能点点头。两个人都戴着眼镜,都斯斯文文的,是念书人,让人更不忍心。
    我安慰他们说,情况没发展到最后就不要放弃奇迹出现的希望,现在的问题是马上做人工流产,减轻她的身体负担,然后做放化疗。
    肺癌是咱们国家发病率最高的癌症,原因之一就是吸烟和空气污染,但是她得的肺癌还不是吸烟人得的那种,比吸烟人得的毒性大得多。也奇怪了,吸烟容易导致癌症吧,但是真吸烟的人得的肺癌一般都可以通过手术切除,生存时间也比她得的癌症时间长。她的肺癌是恶性程度最高的一种,这种癌症的癌细胞跑得比手术刀还快,动刀子就像捅了马蜂窝,也就是说根本不能开刀,只能做化疗和放疗。化疗就是点化学药物,针对的是全身癌细胞;放疗是局部照射,比如她腿骨上的转移,通过射线照射控制癌细胞的生长。
    三天之后她来我们妇科做流产。一直到她死,我只在她做流产的时候见过她哭过一回,哭得伤心极了,那男孩儿在外边陪着,也在流泪,弄得我一个上午心里沉重得很。我知道他们哭的意思,这等于为死亡做准备,像一个人单独走向刑场。我们这儿没结婚来做流产的人不少,只要是稳定的同居关系两个人很可能通过这个手术增进感情呢,女孩会因为手术有了撒娇的机会,男孩子也知道做女人不容易,趁势心疼对方,流产是坏事但也有好的一面。他们不是,等待他们的没有任何希望。
    那时候已经有无痛流产,我问他们是不是做个无痛的,痛苦小点,因为她已经是“外强中干”了,我怕她身体顶不住。她一听无痛的得加费用当时就拒绝了。她说,以后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这点痛就忍了吧。想来也是,癌症的疼痛还在后面等着呢,比流产可厉害得多。
    那男孩儿一直把她送到妇科门诊外边“男士止步”的地方,两个人跟生离死别一样。我当时就想,这才刚刚是个开始,就算是血缘亲属还“久病床前无孝子”呢,男孩儿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呀?
    “无痛流产”其实就是要麻醉科的医生在边上控制着滴入受术者体内的麻醉药,配合妇科医生实施流产手术,多花的钱就是花在这里。当时正有个无痛手术刚完,麻醉科的医生和我很熟悉,我把女孩儿的情况和他一说,他当时就说“我免费给她做”。她感激得眼泪如雨,躺在手术台上脸上还挂着眼泪。到后来她成了医生们共同牵挂的人,因为那个男孩儿在她临终前五个月,没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她,她是在万念俱灰的情形下死去的。
    做完流产她很快就醒过来了。“无痛流产”就是这样,停了药,几分钟就清醒过来,像做个梦一样。她非要看看做下来的孩子,我说何必呢,现在还没成形,只是一些碎了的组织。她说那也要看一眼,我就把托盘给她拿过来了。她一句话不说,紧紧地把那个盘子护在胸前,哭得非常伤心,我明白那是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我问她要不要让那个男孩儿也看看,她不让,她说反正自己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放他一点清白吧。当时我还想劝她别哭了,流产是个“小月子”,老话都说哭会坏了眼睛,这种话我们时常对做流产的女人说的,但话到嘴边马上咽回去了,她还有什么哭坏不哭坏的?就剩半年的日子了!
    流产之后她就直接住进了我们医院内科,做化疗。我常去看她,她很快就通过上网知道了肺癌的所有知识,所以我们什么也不回避。她始终没对死亡特别惧怕,很积极地配合治疗,想快点好起来,因为学校规定只负责一年的医药报销,而她每月医药费都得上万元。除了担心一年之后的看病钱,就是那个恋爱了五年的男孩儿。
    她刚上大学二年级就开始恋爱了,是她的初恋,两个人都是农村考出来的,她是当地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大学生,又从小就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她上大学的钱和路费是各家送的钱加上当地政府奖励的。男孩子家里更穷,从小妈妈就跟人家跑了,他爸爸带着他,基本上是自生自灭,有上顿没下顿的。穷人家的孩子生命力顽强,他愣是饿着肚子考上了大学,又靠着助学金念完大学。
    他们恋爱之后他考上研究生了,她也从二年级开始修了双学位,每个星期天都在学校上课,他就坐在教室外边等她,没课的时候两人也去公园,但都是不花钱的公园,早上在学校吃饱早餐,中午什么也不吃,他骑车带她玩一天,到晚上再回学校吃晚饭,就是为了省钱。
    她住院之后我给她买过一次“麦当劳”,她特别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吃。他们连最便宜的小饭馆都很少去,但两个人始终爱着对方。
    她跟我说过一个情景,当时学校放假了,宿舍里只有他俩,他帮她洗被罩,她给他织围巾。两个人像过家家似的。他第一次给她讲他小时候的事,冬天他一个人在家,南方没有取暖设备,吃不饱所以更觉得冷。晚上黑着灯,他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上了等着他爸爸回来,有个大人挤着睡能暖一点呀。他说他后来看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时没觉得有什么感动的,他说他自己就有那样的经历,对比了别人的幸福才知道那就是悲惨。那女孩儿说,她当时就想马上结婚,她恨不得把自己融化了去疼爱他。
    本来他们是准备那年结婚的,研究生已经允许结婚了,没想到她得了绝症。
    她住院之后他每个假期都过来陪她。“五一”长假的时候她开始脱头发,他第二天就买回一件婚纱,他说要和她照张结婚照,趁她还没完全脱光头发之前,把曾经有过的美丽留下来。当时我们科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了,全跑过去想帮她成全一个心愿,没想到她坚决反对,说什么也不肯穿,弄得男孩儿特失望。她说,就是为了他的一片心,她不想改变他婚姻状况上的清白,不想为自己影响他。
    唉,女人的奉献可能是天生的吧?!后来很多人知道她的事情给她送钱过来,她舍不得花,专门开了户头,用他的名字给他存起来,好像姐姐照顾弟弟似的,总想自己去世之后他谁来照顾呢?我们都劝她善待善待自己,他一个男孩子还能有问题?她摇头,说她现在花什么都等于是浪费资源,留给他倒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唯一遗憾的是当时应该把流产下来的“孩子”留下来,即使不成形,但也是她和他的爱情结晶,到她最终去世的时候一起带走。
    女孩儿经过了多次化疗,头发脱了长,长了脱,但是仍旧非常清秀,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静气质,但是我们都能感到男孩儿开始冷淡,不像一开始那么牵肠挂肚了。女孩儿的病房在妇科对面,他每回来我都知道。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总是坐在走廊抽烟,脸色阴沉着,和我抱怨说他自己的命运不好,耽误了很多计划。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妈妈不让他来看女孩了,他现在来是瞒着他妈妈。我当时恨不得问他,你妈妈根本就没尽过母亲的义务,不就是怕你为女孩花钱吗?她有什么权利?
    女孩儿告诉我,从他们认识,她每月花在男孩儿身上的钱占她生活费的一半,她怕男孩营养不够,每星期都买鸡蛋卤好了,每次分手都给男孩儿带回去。有一次他看上一件衬衣,一百多元,两人都觉得太贵当时就放弃了。女孩儿说,她回来之后总是想起他失望的眼神,心里特别不忍,第二天一早就自己跑去买了,然后直接送到他的宿舍,他喜出望外。她说,自己怎么着都无所谓,就是不能让他受委屈。我问她,他给你买过什么东西吗?女孩摇头:
    “不过,他已经答应在我的卡里打进5000元,给我做治疗费。”
    女孩说到这儿,表情带着满足。她说,其实这钱她一分都不会动的,“只要我知道他还爱我就行了,我早就让他快去再找个女朋友,别为我耽误了,只要他不告诉我就行。”我听了特别心疼,女孩儿可能都是这样,别人看她们受到了不公平待遇,她们却毫无察觉,而且还帮着对方美化他的形象,欺骗自己。我没忍心说破,但是我知道那男孩儿她指望不上。
    结果真是这样,女孩儿临终前五个多月,他突然消失了。
    那天,她跑到我们病房来找我,那时候她还能下地走动。她说,她连续两个晚上打电话他都不接,再打居然是他母亲的声音。她特别冷淡地说,“你有什么事吗?等你病好了再来找他好吗?”她说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真的不想再陪她了,真的要在她死之前离开她。她哭着问我:你们不是说我只有三个月到半年的生存期了吗?我怎么现在还活着呀?要是按照你们说的,我死之前不会发生这事的!
    妇科门诊是个充分了解女人的地方,我听说过一个女人,为一个姘居的男人挪用公款,事发之后那人全部推到她身上。即使这样,她一句对那男人不利的话都没说,结果两个人在法庭上见面,那男人承认,她挪用的钱中,有一部分他用来去找另外的女人了,给新认识的女友买了钻石戒指。那女人听了当时彻底崩溃,晕倒在法庭上。就算他们的感情是非法的,但对她也是一个信念呀,现在这个信念被当场戳穿,她还有什么希望?我的一个朋友在监狱医院给那女人看病,所以知道了这么个故事,眼前的女孩儿和她大同小异。
    当时女孩已经做完了五个疗程,但肝上的肿块儿没有缩小,因为报销的时限已经到了,加上她的白细胞因为化疗降得太低,没办法继续治疗就出院了,转到一家很小的医院,在那里吃中药,其实就是等死。他真的再没来过电话,在她转院的第三天原来的号码也停机了。
    唯一和他有关的就是那张银行卡,上面有他答应打进来的治疗费,至少证明着他曾经的感情。
    当时那女孩儿已经不能走路了,骨头转移得浑身疼痛,每天靠止疼药维持。她让我去银行把那笔钱取出来,因为那是唯一和他有关的东西,她想把它放在身边陪着自己。她说,想起来也不能怪他,其实从发现癌症她就让他赶快再找个女朋友,但是他一直说不能,她对他那么好,他不能在她病的时候做这种对不起她的事,他现在一定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才不辞而别的……
    我真是想找到那个男孩儿骂他一顿,她不过是要个“虚假繁荣”,让她把自己不长的梦做完,你们五年多的感情连这个回报也换不回吗?你就不能多陪她几个月?连假装几个月都不愿意?
    我拿她的卡到了银行,一查,发现里面居然一分钱也没有。按照她说的应该有8000多元呢,3000千多是人家捐献给她,她一定要留给他以后用的,还有就是他答应给她的5000元。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取走了!天哪!如果真是这样对她就是灭顶之灾#蝴几乎不是人!不然就是被小偷提走了,这可是救命的钱呀!我赶紧让银行把此前的取款记录调了出来,我的担心没错,卡上原来的8600元钱是从广西那边一次提走的,时间就是他换掉电话号码前后。
    我马上给几个一直关心这女孩儿的人打电话,只能是大家凑够这笔钱来骗她吧。我们得替那个再没露面的男人粉饰,为的是让女孩儿在最后的时刻带着唯一的希望离去。第二天我把大家凑的钱给了她,骗她说是从银行取的,里边有他打进的五千元。我嘱咐她,要么自己花,要么留给父母,一分钱也不要给他,我不敢说出更残酷的真相,只是说他连看都不来看你。
    她用中药又撑了四个多月,到后来只字不再提那个男孩儿,也没有什么情绪的低落,就是静静等死。
    我见过肺癌转移的人,特别是转移到脑之后,逐渐的发生人格变化,像个呆痴,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了。我们那会儿都盼着她也能那样,反正是绝症,真不如心早点死了,留下个还没耗干的身体,至少她不再为感情的事情伤心。她偏偏到最后都是清醒的,活不了,也死不成,只能静等着身体一点点地衰弱,衰竭……
    她最后是因全身衰竭去世的,还在那家小医院,是夜里,谁都没在身边。她父母在北京租的一家民房住着,离医院很远,没有电话。第二天去医院的时候女儿已经在停尸房了。当班的医生给了他们一包钱,说是从她的枕头边儿找到的,用牛皮纸口袋装着,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我一看就是那个男孩儿的。她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是他们在北京唯一认识的人,他们问我是不是该还给谁的,我说没这个人,就是您闺女留给你们的。他们信以为真,对我千恩万谢的,因为他们回家得还债,女儿的病让他们借了快六七万元。
    手记:
    把这个故事说给我的医生一直犹豫,她说她以前答应过那个女孩儿,不对别人说一点她男朋友的坏话,因为她死之后他还要继续生活,她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幸福,他们共同的贫苦家境使他们很早就从爱情过渡到亲情,疼爱和体贴代替了浪漫。为此我特意在细节上做了处理,为的是保全那个也许确实在无奈中和她了断感情的男孩儿。这个医生告诉我,从女孩儿对他们交往的讲述中,她早就察觉到那不是一个值得她如此牵挂的男人,她还太年轻,只在纯净的校园中生活过,没有能力辨认什么人才能托付终生。
    这种肺癌很容易出现脑转移,病人会因此神智错乱,精神异常。我以前见过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得的也是这种肺癌,在身体的整体情况恶化之前突然像老年痴呆一样不认识亲人,一直到最后去世,经常傻笑,胡言乱语,临终前也没有丝毫对生活和亲人的眷恋。她的家属回忆说,精神异常那天,她刚和从美国回来的儿子照了一张全家合影,如果我们有些迷信的话,她的灵魂已经随那张照片先于躯体离开人世了,至少她在天堂的日子是合家团圆……
    这女孩儿没那福气,她始终没走出穷困的阴影,先是经济,后是精神,都是同样的没有来源,和癌症晚期的衰竭身体一样,她死的时候,连最后一点可怜的回忆也被耗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