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蛇山胡子们扛牛得万棺材过饮马河
作品:《弯弯的饮马河》 牛得万的遗体在第四天入殓了,他的棺材里有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的是“大长垄”的一捧黑土。
第四天晚上,忙碌了几天的人们大多都去休息了,因为第二天要为牛得万送葬,年轻人还要抬棺材,当地的风俗叫抬重。亲友们和乡邻们都要送牛得万最后一程,这一天晚上,是老牛家几天来最肃静的夜晚,鼓乐也减了人,只留下几个人,多数人也休息了为了第二天隆重的祭奠,这一天晚上只牛老大哥四个轮流守灵。
在黑黑沉沉的夜色中,在饮马屯的屯子东头,来了两个骑着快马的人,这两个人来到饮马屯的屯口就下了马,一个人留在外面,另一个大个子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了守候在屯口的人,大个子径直朝屯子里走去,一直走到了牛得万家的大门口。
大个子站在门口,让人往里面传报,他说是来吊丧的,知道老爷子去世的消息已经晚了,请老牛家容许吊丧。当时只有一只小唢呐在吹,吹唢呐的人立刻换成了大唢呐,吹起男人来吊丧的调子,低沉而呜咽。
老牛家连忙出来人迎接,大家出来一看都不认识这个大个子。
“这是牛广义牛老四家吧,我是牛老四的朋友,知道信儿晚了,特来给老人家吊孝。”来的人自我介绍说。
牛老四也跟着忙了四天,大嫂子怕他累坏了,正在大嫂的看守下躺了一会儿。牛老四一听说是他的朋友,一骨碌身,就起来了走到大门外。虽然外面很黑,不过,点着几根大白蜡烛,来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三哥你能来,我谢谢你,我们全家谢谢你!”牛老四一看是蛇山的三蛇头,结拜的三哥,马上迎了过去,
“我先给老人家行跪拜礼,然后咱们再说话。”三蛇头说。”
这时候牛五爷还没有休息,立刻过去主持仪式。
“亡人已入殓,来人朝棺材跪拜,老牛家四个兄弟跪下还礼。”牛五爷说。
“老人家,我要行三叩九拜大礼。”三蛇头说。
牛五爷也是久经世面的人,听了三蛇头的话一楞,三叩九拜的大礼已经多年不用,这是皇帝驾崩的大礼,牛五爷立刻觉出来人是场面上的人物。
“老人家,我这是大礼,不用老牛家的家人还礼,如果还礼,我受用不起。让老四兄弟跟我一起行三叩九拜大礼吧!”三蛇头又说,
“也好,老四过来,你和你的朋友们向你爹行三叩九拜大礼,你可能不会,看着来人做,你就跟着做吧。”牛五爷回答说。
于是,三蛇头带着牛老四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壮士,一定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请到上屋坐。”拜完后,牛五爷给三蛇头作了个揖。
三蛇头也给牛五爷作个揖,接着又寒喧几句,来到了上屋。三蛇头看见牛大嫂过来了,就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递到牛大嫂的手里。
“爹过世,我知道晚了,这钱给老人家买烧纸带走吧。”三蛇头说。
牛大嫂接过钱来一看,竟是沉甸甸的十块大洋,把牛大嫂吓了一跳,这些天,牛大嫂收过好多亲友邻居送来的钱和物,这十块大洋实在是太多了。
“这位先生,这可不中,太多了,太重了,你的礼我们不能收。”牛大嫂连忙说。
“大嫂子,这钱不算多,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三蛇头说。
“这可不中,这么多的大洋我可不能收,大兄弟这可不中啊!”牛大嫂坚持说。
“大嫂子,这钱不算多,比起老四兄弟救我的一条性命来讲,那是微不足道的。大嫂子,是老四给了我两块大饼子,给我两个鸡蛋吃,那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啊。我遇到了老四兄弟,他人好,心眼儿好,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大嫂子,我也是打小没爹没娘的人,我也懂得知恩图报,没有牛老四,就没有我的今天的这条命,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牛老四救我这条命的,我也只有表示对爹的孝敬。没有老四给我吃的两块大饼子和两个鸡蛋,我就饿死在荒野之中了。大嫂子,我的这几块大洋和我的命相比,我的这几块大洋实在是太少了。大嫂子,我以后一定会加倍的报答。我知道老四兄弟是你养大的,是你带大的,我也忘不了你的恩情。老四是你抚养的好,是你教育的好,全都是大嫂子的功劳。将来老四一定会大有前途的,会有大出息的,这也是你大嫂子的功劳!我今天只是尽了微薄之力,请大嫂子不要推却。”三蛇头又把十块大洋交到牛大嫂的手中。
“哎呀,老四可没有说这回事啊!”牛大嫂说。
牛大嫂和三蛇头推让之际,牛老四在一旁也帮不上忙。因为他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咋处理今天的事情,终究他才十七岁,三哥给留下的十块大洋,大嫂子是应该收还是不应该收,牛老四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不过,屋子里推推让让的声音,却把牛五爷,把牛老大和牛老二引了进来。
“大孙子媳妇,是咋回事?”牛五爷问。
“五爷,你快来给看看,这位先生一定要给留下十块大洋,这十块大洋也太多了,我可不敢收啊。五爷你看看这件事咋办才好?”牛大嫂回答牛五爷。
“这位小伙子一定是江湖上义气中人。”牛五爷看了看三蛇头,“刚才的三叩九拜大礼就不是世俗之举,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如果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是做不出来的。不过,请问一下,壮士是做什么的?为何送此大礼?又有何渊源?我们老牛家在这一带也是信义人家,如果是该收的,我们也不用谦让,这是一份人情,这是一份心意。日后,我们也会礼尚往来,以情以义相报的。如果,我们家不清楚,不明白,我们也是不敢冒然收下,更何况这份礼情又是如此之厚重呢?”
牛五爷说到这儿,牛老四早已经是等待不及了,他怕诸葛三三哥,哪一句话说错了,或者说走了嘴,牛五爷是什么样的人物,一旦听出破绽那还了得。
“五爷,我这诸葛三三哥是做生意的,在一河县有大买卖……”牛老四没等三蛇头答话,就抢过话来。
“老四,听五爷讲。五爷今天不想让你来介绍这位先生,因为事先你没有说过你有一位诸葛三三哥。咱们一家人也不知道你的这位诸葛三三哥是何等人物,所以,今天让这位先生自己来介绍一下,让我们大家来认识一下这位诸葛三先生如何?”牛五爷冲牛老四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停下来不要说话了,牛五爷又冲大伙摆了摆手。
牛五爷这一招太绝了,让人们想不到的事情。如果这里面有其他的情况,或者有不明不白的原因,诸葛三肯定要露出破绽,不能自圆其说。那十块大洋就是不干不净的钱财,老牛家是不能收的。
此时此刻最着急的还是牛老四,他心里担心那位“声东击西”的三哥,他想替三哥说,牛五爷又不让说出来,牛老四心里想:三哥呀,三哥!你可别说露了嘴,别说出来你是蛇山的三蛇头啊!我的好三哥呀!牛老四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儿。
三蛇头却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听了牛五爷说完以后,双手抱拳给牛五爷作了个揖。
“感谢五爷对晚辈的信任,今天有机会当着五爷的面,当着兄嫂的面来说一下我和老四牛广义的关系,非常荣幸。我和老四牛广义认识的时间很短,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过,我对老牛家的为人做事非常敬佩。首先是牛五爷,为人正直,刚直不阿,软的不欺,硬的不怕,我在一河县也有所耳闻。饮马屯的地头蛇候大板子就被牛五爷您老人家给镇住了,被人们传为佳话。”
说到这儿牛五爷也是非常的高兴,牛五爷也喜欢别人当着他的面来吹捧他,不过牛五爷还是摆了摆手。
“过去的事了,不值一谈,不值一谈。”牛五爷嘴上那么说,心里也是满高兴的。他为自己高兴,他为大儿子高兴。
其实牛老四并没有和三蛇头唠过牛五爷的事情,可牛五爷镇住候大板子的事情太大了,早就传到蛇山去了,三蛇头能不知道吗?
“大嫂子是在大冬天的雪地里给爹跪下了,留下了即将送出去的老四兄弟。”三蛇头接着说,“打那以后大嫂子又当嫂子又当娘,同时拉扯着儿子大狗和小叔子老四,绝不亏待小叔子,有一口奶喂给老四,有一口饭也喂给老四。老四兄弟说过,我长这么大不知道什么叫饿,不知道什么叫冷。别人说冷和饿我都不信。他看见了我才知道,人还有挨饿的时候,人还有挨冻的时候。前些天,老四兄弟上蛇山去赎爹,我遇见了牛老四。那一天我遭了难,被胡子给劫了。我的舅舅住在蛇山的大山里,舅舅的气管不好,天一冷就咳嗽气喘,我娘惦记着舅舅,就让我到山里去看舅舅。没想到那一天胡子到县城去抢日本人的手枪,被日本人给打了,胡子跑回来的半路上把我给抢了,我带的吃的,用的,还有我骑的马都给抢走了,我算留下一条性命。当天晚上我实在是走不动,就在蛇山脚下的大馒头石那儿待了一宿。这一夜我又冷又饿,第二天我想走回去,根本就走不动。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漫荒野地,我以为我就要饿死冻死了,或者被狼给吃掉。没有想到的是老四兄弟路过这里,他给我馒头吃,他给我鸡蛋吃,他给我水喝,是老四兄弟救了我的一条性命。当时,我又没有什么东西来报答老四兄弟,我就和老四兄弟结为了异姓兄弟,我是三哥,他是四弟。结拜的时候我们俩是这么说的:‘苍天在上,大地茫茫。蛇山的大石头给我们作证。我诸葛三愿意与牛广义结为异姓兄弟,我为三哥,他为四弟。从今天起我愿和四弟同呼吸,共命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视他的父母为我的爹娘。四弟就是我的亲兄弟。如有异心,就象水葫芦一样,粉身碎骨,从此消亡。结拜人:一河县诸葛三。’五爷,您老人家说说,我这个钱该不该掏?老四兄弟救了我的一条性命,我应该报答,还是不应该报答?就凭老四兄弟救我一条性命,我的十块大洋也不够报答。再则,我和老四如亲兄亲弟,爹去世儿子不孝力谁来孝力?五爷您老人家说说,我做的对吗?”说到这里,诸葛三又给牛五爷做了一个揖。
三蛇头的一席话,给在场的人都说得动了感情,再加上最后的一句反问牛五爷的话,牛五爷也连连点头。
“应该!应该!壮士,你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后生啊!”牛五爷说完以后,感叹不已。
“大孙子媳妇啊,这钱收下吧,”牛五爷对牛大嫂说,“这是还咱老四的情!这是送给咱们老牛家的义啊!以后咱们再还他的情!再还他的义!我们老牛家愿意结交这样的人,这位诸葛三先生就是江湖中豪爽侠义之人哪!”牛五爷走了过去拍了拍诸葛在三的肩膀。
“四孙子,你去了一趟蛇山,交了一个这么讲情重义的朋友,不多呀,你小子有出息!”牛五爷又对牛老四说。
此时此刻,被三蛇头说动情的还有好几个人。牛大嫂把牛老四拉过来,问他那天饿着没有,又看了看老四是不是瘦了。
“大嫂子,还是让四弟到城里去念书吧?”牛老二走过来,拍了拍老四的肩膀,对牛大嫂说。
“不中,就是不中,老二,我告诉你,你以后少打老四的主意。”牛大嫂立刻顶回牛老二的话,她还在心疼牛老四把大饼子送给了别人,让老四兄弟饿了一天。
“三哥!”这时候,牛老四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三蛇头的跟前,拉住了三蛇头的双手,深情地叫了一声。牛老四非常感动,诸葛三三哥回答五爷的话,回答得非常圆满,天衣无缝。
牛老四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轻声一叫三哥,全家人都看出了牛老四和诸葛三的感情。
“五爷,饮马河的河水太大了。”这时候,二驴子从外面跑进来,对牛五爷说,“前天,屯子西头有一家也死人了,抬重过饮马河的时候棺材进水了。”
抬重就是抬棺材,当地的习俗是死人的棺材要抬着走,不能用车拉,那叫抬重。抬重从起杠到下葬是不准许落地的,可以用多人轮换着抬,就是不准许落地。不论是上坡下岭,不论是趟水过河,就是一杠到底,棺材底沾水更为不吉利。
“这可不好办了,上秋以后下了两场雨,抬重过饮马河的时候不能沾着水啊,大伙看看有啥办法没有?”牛五爷也犯了愁,牛五爷对大伙说。
牛五爷说完,没有人答话,大家一时还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过了一会,诸葛三似乎想起了什么。
“五爷,您老人家说,抬重过饮马河的时候,是不是人多才好?”三蛇头问牛五爷。
“那当然了。”牛五爷看了看三蛇头,“你想想,过饮马河的时候,抬重的人走在水里,水在腿下流,脚底下还有石头,人可能要站不稳。这样,每一个抬重的人的旁边就得有一个扶着人。还有到了最关健的时候,如果河水要淹了棺木底,大家伙还要把杠木举起来。这可需要好多人,这些人还必需是身体强壮的年轻人。”
三蛇头听到这里就起身向牛五爷告辞,向大哥、二哥,向大嫂子和老四兄弟告辞。
第二天天刚放亮,也就是牛得万去世的第五天,老牛家开始发送牛得万。老牛家的大门全部打开,大门里面已经是站满了人,在这人群中有抬重的人,有吹鼓乐的人,有亲友和乡邻跟着送葬的人,老牛家的孝子贤孙,身穿重孝的孝服站在最前面。黑漆的棺材已经绑好了杠子,抬重的十六个人把杠子预备在肩膀上,弯着腰正等待着牛五爷的号令,还有十六个人随时准备轮换,一切准备就绪。
“抬重的,预备——起!”牛五爷用洪亮的嗓门高喊了一声。
牛五爷的话音刚落,那十六个人就把重重的棺木一下抬起。
就在牛五爷喊预备起的同时,鼓乐声响起,小锁呐仿佛女人尖历的哭声,大锁呐仿佛是男人们干嚎。锣、鼓、镲,全部加入了这惊天动地的行列。
也就是在牛五爷喊预备起的同时,老牛家一家人立刻哭声一片,“爹呀——”男人们的干嚎。“我的爹呀——”这是女人们哭声加喊叫。“爷爷、爷爷——”这是孙子们哭声。还有跟在后面送葬的人们一片混合的哭声。
在这一片哭喊声和鼓乐声中,牛老大身着白布的重孝孝服,头上戴着重孝的包头,手里打着灵幡哭喊着,摇晃着身子,第一个走出了牛家的大门。紧跟着是牛老大的老婆,接着,牛老二和他的老婆,牛老三、牛老四、大狗、二狗、……牛得万的所有的子子孙孙们都跟随在后面,牛得万的子孙们走出了牛家的大门。不同的是孙子的孝帽子上,都缝了一块小红布,表示有了隔辈人的喜丧。
送葬的队伍最后面是亲友和乡亲们,他们走出了老牛家大门。
鼓乐的队伍走也出了老牛家大门,仍然是两支鼓乐队伍并肩行进,他们对吹,对擂。
抬重的队伍走出了老牛家的大门,这是送葬队伍里最为庄重的一幕,十六个人抬着八根木杠,八根木杠的绳子绑的棺材底部的横圆木上。这十六个抬重的人的旁边还跟着十六个人,跟着的十六个人是随时准备替换的。
抬重的人走得缓慢,步子迈得很小,一小步一小步轻轻地走。因为在这里有个习俗,抬重是不能快走的,那是已故的人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抬重的人要走出特殊的步伐来,那就是走三步要退两步。当然那走的三步是大步,退的两步基本是原地踏步。跟随在最后面的是亲友和乡邻送葬的人们。送葬的队伍从牛家大院出来向西走,走到屯中心的十字路口又朝北走。
这一路上,各家各户有好多人站在门口看热闹,还有好多人一直跟在后面的看热闹的,在这类人群中自然少不了候瘸子子和朱瞎子。这两个人各拄了一根棍子,一会儿走在队伍的前面,一会儿又跟在队伍的后面。
出了饮马屯,送葬的队伍一直朝北走,直奔饮马河的北河。当人们快来到饮马河的河边的时候,发现在饮马河的南岸边,离大道十多米远的草地上,有十几匹马在散放着,悠闲地吃草。马匹的旁边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这十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朝送葬这边望着。
当送葬的队伍来到饮马河边的时候,抬重的人开始分两拨人轮流的脱鞋,开始轮流的绾裤腿。
戴孝的人,吹鼓乐的人,送葬的人,看热闹的人,都开始上石头桥往饮马河的北岸走。
就在这个时候,从马队的十几个人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朝抬重的人群走过来,这个人一直走到还没有过饮马河的牛五爷跟前,这个人就是蛇山的三蛇头诸葛三。诸葛三昨天晚上连夜返回了蛇山,从蛇山带来了十五个身强力壮的弟兄,连同自己一共一十六个人,骑快马赶到了饮马河的南岸,准备协助抬重过饮马河。因为昨天晚上,三蛇头听牛五爷说,过河的棺木是不能沾水的,沾水是不吉利的,所以他带的人就是为了不让棺木沾水而来的。
“五爷,我有几个朋友路过这里,让我给留住了,希望能帮着抬重过饮马河。敢问一下五爷,如果没有别的说法,我就叫他们过来帮忙。”诸葛三见了牛五爷,先是双手抱拳给牛五爷作了个揖。
牛五爷一看是昨天晚上给老牛家送了十块大洋的诸葛三,今天又带来十多个人来帮助抬重。牛五爷是喜出望外。
“壮士,你们来的太好了,你们来的太及时了。你看看今年的河水太大了,人少了非要把棺材底给淹了不可,让他们都过来吧,人是越多越好!”牛五爷拉着三蛇头的手说。
三蛇头听了牛五爷的话,朝人群的方向招了一下手,在那边等待的十五个人都大步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饮马河边,三蛇头又挥了一下手。
“弟兄们,脱鞋!卷裤子,下河抬重!”三蛇头的语气坚定,仿佛是军队的指挥官。
三蛇头的话音刚落,那手下的十五个弟兄,立刻脱鞋,绾裤腿,把裤子腿卷到了膝盖的上面。三蛇头也跟着脱了鞋,卷起了裤子腿,十六个人一起下了河,汇入到原来抬重的队伍里,把牛得万的灵柩给团团围住了。
初冬的饮马河河水是冰冷冰冷的,刚一下水就有刺骨的凉,凉的让人难以忍受。在微微的北风之中,三蛇头带着弟兄们跟着抬重的人们趟着饮马河水走在旁边。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帮助那十六个抬重的人,他们扶着,他们托着,起着搭把手的作用。
不抬重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大石头桥上走,走到饮马河的对岸去了。先是打灵幡的牛老大,第一个过了石头桥。接下来是鼓乐队过饮马河。那两伙鼓乐队,一伙站在南岸吹着打着,另一伙从石头桥上过了饮马河。当过去的一伙在北岸开始吹打起来的时候。南岸的一伙鼓乐又开始迈上了石头桥。在民俗的规矩里,抬重过饮马河的时候鼓乐是不能间歇的。
此时的鼓乐队尤如征战时的战鼓和号角,激励着和鼓舞着抬重的壮士们,抬重的壮士们在鼓乐的感召下,顽强地坚定地站在冰冷的水中,一步一步地前行。
看热闹的人们也上了石头桥,只有两个看热闹的人不能上石头桥,一个是瘸子候三,另一个是瞎子朱半仙。两个人拄着木棍子,站在饮马河的南岸望洋兴叹。虽然,他们过不去饮马河,他们却等待着看老牛家出笑话的一幕。因为前几天有一家出殡时,他们俩也在场,亲眼看见了棺材底被河水淹了。今天老牛家的棺材也会同样被水淹没的。
牛五爷站在南岸边上,即没有下河,也没有上饮马河的石头桥,他站在北风之中,望着河水里面抬重的人们,他不时地大声地呼喊,他也担心,他也担心牛得万的棺材底被子水淹了。不过,牛五爷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宽阔的饮马河啊,多少年来,你都是在水大的时候,淹没死者的棺材底,饮马河你是一条无情的河啊!
牛五爷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了,当抬重的人们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人们就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棺材底就要进水了。咋办?咋办呐?现在,在水里抬重的人们个头矮的,在翘脚,有的用双手托举着木杠,他们很怕棺材的底部沾上水。咋办?咋办呐?
“大伙先坚持一会,我去问牛五爷咋办?”这时候,三蛇头大喊一声。
抬重的人们听了三蛇头的话以后,坚持在水里面等待着三蛇头回来。
“五爷,您老人家看咋办哪?”三蛇头“噼里啪啦”地从河里跑到南岸的岸边,对五爷说。
“壮士,我看见了,你们尽力了。我都看见了,你们都是好样的。壮士,听天由命吧,吉人自有天相,抬着往前走吧,不能落地,人死了不能复生,人死了不能留在家里,今天就要看牛得万的造化了。壮士,一直往前抬吧!”牛五爷先是摇了摇头,接着用右手拈着银白色的胡须。
牛五爷说完这些话以后,右手仍然拈着胡须。不过,两只眼睛却失去往日的炯炯光彩,目光呆滞地望着遥远的远方,牛五爷也毫无办法,牛五爷也是回天乏力。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只有三蛇头还有信心,只有当胡子出身的三蛇头不放弃坚定的信念,他要把灵柩不沾水地抬到饮马河的北岸。
“五爷,我和我的弟兄用肩膀扛过去中不中?就是用肩膀把棺材扛过头顶,扛过饮马河去中不中?”三蛇头又往前走了一步。
“中!咋不中呢?只要不沾地,只要不沾水都中!不过——”牛五爷听完了三蛇头的话,渐渐地回过神来,他凝视了三蛇头一会儿,仿佛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一样。牛五爷拉长了声音,因为从来没有用肩膀扛过去的先例,从来也没有人敢用肩膀扛。万一扛不过去,或者抬重的人坚持不住掉下来,把棺材掉到河里,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那时候可咋办?
“扛过去,你有把握吗?”牛五爷犹豫地反问了三蛇头一句。
“五爷,只要有您老人家的这一句话就中。五爷请您放心吧,牛老四的爹就是我的爹,我一定要把我的爹的灵柩,一滴水不沾地扛过饮马河,我绝不让老牛家的后人因为棺材沾水而不吉利。五爷,您就放心吧!”三蛇头听完五爷的话立刻来了激情,他大声地说。
三蛇头用坚定语气说完了这句话,那是一种自信,那是一股力量,那是一个当胡子特有的顽强的精神和韧劲。三蛇头的这种自信和力量是来自对自己带来的十五个弟兄的了解和信任。他知道,他的弟兄们风餐露宿,多年来顽强地生活在大山之中,他们吃过的苦不计其数,他们挨过的累和遭过的罪数不胜数,眼前的这一条河,扛过爹的灵柩这根本不算什么。
“五爷,就等您这一句话了,您瞧好吧!”于是,三蛇头又给牛五爷作了个揖。
三蛇头说完转过身去,又是“噼里啪啦”地跑到了河里,来到了抬重的人们的跟前。
此时,等在水里的人们已经是不耐烦了,有的人开始说起闲话来,看见三蛇头回来才稍稍稳定一些。
三蛇头带来的弟兄们此时正帮着抬杠子,有的在扶着杠子,有的在托着杠子,并不起主要的作用,也在焦急地等待三蛇头回来。
“跟我来的弟兄们!咱们把棺材扛起来,用肩膀把棺材扛过饮马河。大家伙都听我的口令,一边八个人,分开站好!”三蛇头回来以后,站在水中,站在抬重的人的正前方,大喊一声。
三蛇头说完,那十五个弟兄都按照三蛇头的吩咐立刻向两边分散。这十五个人都是经过训练的人,这十五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听到三蛇头的口令就是命令。再说他们吃这点苦,挨这点累,跟他们平时吃的苦,平时挨累跟本不算什么。
十五个人一边七个,一边八个站好了,三蛇头站在七个人的一边,是前进方向的左面的最前方。三蛇头带来的十六胡子都弯下了腰,都半蹲下去,把肩膀伸进了棺材的下沿。正在抬重的人和扶灵柩的三十二个人,也都来帮助他们十六个人,扶的扶,抬的抬,托的托,同时又把八根杠子抽了下来,把底下的圆木留下,为了上岸后插杠子继续抬重。
“弟兄们!准备好了吗?”弯着腰的三蛇头又大喊了一声。
“好啦——”十五个壮小伙子在冰冷的水里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吼声。
“弟兄们,预备——起!”在这个应答声中,三蛇头更加有了信心,于是,三蛇头又是大声地喊了一嗓子。
在三蛇头的口令声中,十六个小伙了开始扛起灵柩,在另外的那三十二人的帮助下和掺扶下,牛得万的灵柩缓缓地起来了。十六个小伙子站直了身子,十六个小伙子站稳了双腿,那十六个小伙子又开始前进了。
牛得万的灵柩被胡子们高高地扛起,牛得万的灵柩超过了人们的头顶。那黑色的带有光泽的灵柩,在十六个人加三十二个人的拥簇下缓缓地移动,棺材正面那大大的金色的“奠”字是那么样的显眼。同时,这个场面是那样的感人,这个情景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
在饮马河的岸边,不论是南岸还是北岸,还是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间里,立刻,发出了一片激动的欢呼声,“呜——呜呼——”
屯子里的乡亲们,不大会用掌声来表示兴奋和热烈的情绪,只有欢呼,只会用“呜呼——”来欢呼,他们用的粗哑的嗓门来表示自己的激动。
扛着棺材过饮马河,这在饮马屯是没有先例的,在饮马河一带也是没有先例的,不仅没有人这样做,更是没有人敢这样做。多少年来,他们任凭先人们的灵柩浸在水里,也没有人敢把灵柩高高地扛起。这一刻村民们为打破这一没有的先例而激动,这一刻村民们为了这一壮举而欢呼,这一刻村民们为了牛得万的灵柩不沾水而庆贺。
此时此刻,牛五爷已经上了石头桥,他走到了石头桥的中间部位。当他看到牛得万的灵柩被高高地扛起,又被水中的人们拥簇着前进的时候,他,这个近七十岁的老人也激动了。牛五爷站住了,他把身体转向水中的人们,用颤抖的声音说,“得万哪,得万!你是哪辈子积来的德,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得万哪,这是老牛家的祖宗在保佑你呀!”
饮马河的河水仍然在不停地流淌,河水的深处水流很急,水流中漂动着白色的浪花,还旋转着一个又一个旋涡,河里的水还是冰冷的,河床底下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依旧躺的哪里一动不动地等待人们来踩踏。不过,抬重的人们却仍然稳步的前进,他们迈着缓慢的步子,更没有忘记当地的民俗,走三步,退两步,当然,这两步是原地踏步。
牛五爷站在大石头上看了一阵,他仿佛看到了那十六个人加三十二个人是一个国王的卫队,拥簇着国王的行宫行走在宽广的马路上;仿佛是大海中一艘巨轮的托浮着一块黑色的珠宝,航行在浩瀚的大海之中。此时的牛五爷又是精神抖擞地昂起了头,挺起了胸,两只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炯炯的光彩。
“老牛家的后人们,牛得万的子子孙孙们,老牛家的救星来了!老牛家的恩人来了!老牛家的祖宗显灵啦!老牛家的男女老少们,快、快、快跑到饮马河的北岸,给恩人们跪下来!快,越快越好!”牛五爷冲着过了河和还有没过河的戴孝的人们高声喊着。
牛五爷的高声呼喊,提醒了老牛家的人们,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向饮马河的河中心望去,他们更是被眼前这一幕激动着,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份,忘记了自己是老牛家的后人,仿佛一个个旁观者一样带着一颗激动的心在观看。牛五爷的喊声提醒了他们,他们立刻往北岸上跑,第一个就是牛老大,他双手举着灵幡,最先在北岸跪了下来,口里高声喊着,“恩人哪——”
紧接着,老牛家的男男女女,所有穿着白色孝服的人黑压压地跪倒一片,跪倒在饮马河北岸的沙滩上,所有的声音,一片嘈杂的声音中,就是一句话:“恩人哪!恩人哪!”
老四牛广义,戴着白色孝帽,穿着白色的孝服,跪在北岸的人群中。他猛然地看见了在水里扛着灵柩走在最前面是三蛇头诸葛三三哥,牛老四突然的冲出了人群,发疯似地跑向了饮马河,一边跑一边喊:“三哥——三哥——”
牛老四的鞋没有脱,牛老四的裤子也没有绾,“扑通”一声给三哥和三哥带来的弟兄们跪在饮马河的河水中。
河水一下子淹透牛老四的身体,一下了就淹到了牛老四的胸部。牛老四的双手又向水中落下去,饮马河的河水又淹到了牛老四的脖子。牛老四又抬起头才避免了河水灌到嘴和鼻子里去。牛老四抬起右手,向抬重的人们挥动,向三蛇头招手,又一面大声地喊叫:“三哥——三哥——”
饮马河里抬重走在最前面的三蛇头,看见了跑过来跪在水里面的牛老四,看见又招手又大声呼喊的牛老四,三蛇头右肩膀扛着灵柩,他也举起了左手挥动着,同时也高声喊:“四弟——四弟——”
此时此刻饮马河的岸上,南岸和北岸,石头桥和河水里面都是乱哄哄的一片说话的声音,根本听不见他们两个人说话。不过,只有三蛇头和牛老四彼此能听清楚对方的说话,能听清楚彼此的呼喊,即使是无声的呐喊,他们也会听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是两个人思想感情勾通,那是两颗心灵的碰撞。
牛老四和三蛇头还在互望着,还在彼此的呼喊着。这时候牛大嫂看见牛老四即将淹没在河水里面,她也从人群里站起来发疯似地跑过来,一下了就把牛老四从水里面抱了起来,紧紧地抱住她的老四兄弟。这一对叔嫂,让无情的饮马河的河水淹得湿漉漉的叔嫂,并肩地站在河里,牛大嫂坚决不让牛老四再趴在水里。
“大嫂子,你看是三哥!是三哥带着人来了!”牛老四回过头一看是大嫂子,用手指着水里的人们对牛大嫂激动地说。
在这个让人感动的场面里,也感动了两个人,这两个是来看热闹的人,准确地说是想看笑话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瘸子侯三,另一个是瞎子朱半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两个有残疾的人也上了石头桥的大石头,候瘸子上了第二块大石头,朱瞎子上了第一块大石头。他们俩站在大石头上,拿着棍子,又敲又打。一边敲打一边高声地喊叫。
“老牛家的祖宗显灵啦!老牛家的祖坟要冒青烟啦!”朱瞎了的喊声,仍然离不开他本行喊。
“呜、呜、呜!”候瘸子则是起哄般的喊。
其实,最热烈的还要数鼓乐的队伍,他们用手里的乐器呐喊。他们用手中锣鼓家什敲出自己的激动。他们用锁呐吹出自己的情感,长长的锁呐一会儿吹向蓝天,一会儿吹向大地,一会又吹向饮马河。此时的两伙鼓乐队伍已经不再打擂了,不再对吹对擂了。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在一起合奏了,吹的曲子,也不是哀哀惋惋的送葬的曲子,而是吹起了广东音乐《步步高》。这是一首颇为欢快的乐曲,这首乐曲将把牛得万灵魂送往天堂,越走越高。
饮马河里面的十六个壮士抬着灵柩上岸了,等在岸边的三十二个立刻围了上去,插上木杠子,不让灵柩落地又重新地抬起了灵枢,开始向老牛家的祖坟坟地走去。于是,鼓乐队里又吹起了哀哀惋惋的送葬的曲子,牛老大依旧打着灵幡摇晃地走在前面。
三蛇头和他的弟兄们上岸以后,放下了被饮马河水打湿的裤腿。三蛇头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在口中,只听一声长长的口哨声,饮马 河南岸在干草地上吃草的十几匹快马,立刻飞奔了起来。马匹冲进饮马河,马匹踏开水花,风驰电掣般地来到了饮马河的北岸。三蛇头和他的带来的十五个弟兄,翻身上马朝北边的大道疾驰。
“三哥——三哥——”牛老四赶过来的时候,马队已经走了,牛老四冲着马队喊。
“四弟!上蛇山来找我,我等你!”三蛇头听见喊声,勒住马,转回身,又往河边走了几步。
“哎!三哥,你放心,我一定去找你!”牛老四回答。
三蛇头又调转了马头,快速地追上了前面的队伍,走远了。
“老四,这个人到底是谁?”一直站牛老四的身边,紧紧跟着牛老四的牛大嫂问。
“他是蛇山的三蛇头,他带的人是蛇山的胡子们!”牛老四仍然望着越走越远的马队,同时也在回答牛大嫂的话。
“啊?!”牛大嫂听完以后,立刻惊讶地喊了一声。
“大嫂子,谁也不能说!”牛老四被大嫂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对惊恐的牛大嫂坚定地说。
“啊。”牛大嫂表示知道了,接着用右手的四个手指挡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