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3章

作品:《血色残阳

    陶家大院里突然起风,细密的沙粒打在窗棂上,其声凄厉。室外天空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星光。人们在这样的傍晚里,感到了莫名的沉重。
    看到大太太火冒三丈,陶书利佯装糊涂,故作镇定,道:“娘,您火什么呀?我怎么了?我没干什么呀!”大太太道:“你把印染厂和乡下那五百亩良田输了,我还不太信。你这个逆子……你、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陶书利道:“谁说我输那么多呀,谁说的!”大太太道:“你还嘴硬!油坊的于老板把你写的押单都拿来了,你自己看吧!”大太太把那张单子摔给陶书利。陶书利从地上拣起来看。二太太和四太太交换了下眼神。大太太道:“这是不是你写的?”陶书利道:“是!”大太太道:“马桥的印染厂和乡下的五百亩良田,你是不是都输了?”陶书利道:“输了!”大太太道:“你这个败家子!来人啊!”丁大牙道:“在!”大太太道:“把这个逆子绑起来,家法侍候!”丁大牙应道:“是!”几个家丁一起上,绑起了陶书利。二太太和四太太对视了一眼,赶紧站了起来。二太太道:“大太太息怒,大少爷输了家产,是该罚,可是老爷的丧事没办,就对大少爷动了家法,大少爷是长子,他还怎么披麻戴孝呀!”四太太道:“就是呀就是呀,长子呀,披麻戴孝呀!”
    三太太坐在那平静地看着。仪萍也毫不动容。
    大太太道:“你们俩什么意思?是不是为他求情,到时候自己的什么事情犯了,也好从轻处罚?”二太太道:“我们、我们有什么事情呀!”四太太道:“就是就是,我们能有什么事!”大太太道:“就是个屁!都别给我装好人!行呀,你们一个个的,在我眼皮子底下什么屎都敢拉,欺负我是妇道人家吗?你这个逆子,我今天就拿你先开刀,带到祠堂,家法侍候!”
    傍晚,在陶家祠堂内,三太公、六爷和族里的人都落了座。家法的器具摔到了地上,溅起一泡灰。陶书利被五花大绑,由两个家丁拧着。他却一脸的不在乎。陶家祠堂的正面墙上挂着祖宗的牌位,两边点着巨大的蜡烛,案子上一只宣德炉里插满了香,香烟缭绕。
    大太太道:“三太公,贱人吴氏管教不严,逆子违犯家法,请三太公训示。”三太公道:“按着族里的规矩,各家的当家人处置家里的罪逆,按各家的家法用刑,不得袒护,不得从轻,旨在灭罪!老六,你说是吧?”六爷道:“那就用刑吧!”大太太插完最后一炷香跪下,陶家众人随之跪下。大太太道:“列祖列宗,恕我陶吴氏无才无德,治家不严,致使礼不守,纲常乱,家人各怀**,人心叵测,贪欲欺瞒,行为不轨,我陶吴氏痛心疾首,无奈何也。好在陶家家法严厉,我陶吴氏只得仰仗祖宗的庇护,仰仗家法的威德,以维护陶家的规矩,让那些不轨之人心惊肉跳,思己过,改邪恶,行为端正,兴陶家之门德,荣陶家之名望,千秋万代,长盛不衰!”众人道:“千秋万代,长盛不衰!”大太太站起。众人跟着站起。大太太道:“陶书利,你知罪吗?”陶书利道:“什么罪呀?我有什么罪呀?”大太太道:“你住嘴!你是陶家的长子,陶家的家业还等着你来继承呢,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好吃懒做……”陶书利道:“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撒谎撂屁,哎哎,还有什么?”大太太道:“你这个败家的逆子,你把家产输了,还满不在乎,陶家要你这样的败类何用之有!”陶书利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太太道:“你不要不在乎,陶家的家法,还没有人能挺得过去,我看你还能硬到何时。给我上火烙!”家丁们动作迅速地撕开了陶书利的衣服,露出胸膛,立刻有人从火炉里取出烧得通火的烙铁,举到了陶书利的胸前。二太太道:“大太太,手下留情,大少爷可是您的儿子呀!”四太太道:“大太太,不能烙呀,受不了呀!饶了他吧!……”大太太道:“你们俩再敢求情,我一块收拾!有人说,陶家没有好人,陶家的人都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所有的人都转了脸看仪萍。仪萍从容镇定。大太太道:“如果真让人家说对了,如果真让我查清楚了,我再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让你们尝尝家法的滋味。我就不信,陶家会败在我的手上!给我烙!”家丁把烙铁贴在了陶书利的胸上。陶书利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呀!”大太太道:“烙!”四太太转过身不看。陶书利咬着牙喊道:“痛快,痛快呀!”大太太道:“烙!”三太公等族人一脸的平淡。陶书利站不住,跪到地上,头垂了下来道:“痛快……痛快……”陶书利昏厥过去。家丁一桶水泼在他的头上。几个姨太太看得心惊肉跳。特别是四太太,头上流下汗来,眼睛使劲闭着,手紧紧地拉着二太太。惟独仪萍脸上没表情。大太太道:“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触犯家规的下场!你们想好了,谁都干了什么勾当,赶快给我招了。不招,等老爷的丧事办完,我一个个收拾。老爷不在了,陶家还在,陶家的家法还在,有三太公、六爷等各位族人给我做主。我说过了,我决不能让陶家败在我的手上!”
    这个夜晚,陶家大院里弥漫着一种焦煳的气味。
    二太太刚刚从祠堂回到屋里四太太就跟了进来。看上去,她们神色都很差。二人坐下来,半天竟找不到话说。
    丫环小玉递上毛巾道:“二太太,您擦脸。”二太太道:“小玉,你先下去。”小玉应声下去。四太太道:“真没想到呀,她下手这么狠,那可是她自己的儿子呀!这要是换了别人,就得填井了!”二太太道:“大少爷还以为,家里这么乱,大太太不能把他怎么样,打两下就算了!看来,大太太真是下了狠心了!”四太太道:“看大太太那样子,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二太太道:“能吗?敲山震虎吧!”四太太道:“你不害怕?”二太太道:“像你呢,尿都要吓出来了!”四太太道:“从我走进陶家大门,还是第一次看见火烙。妈呀,吓死了!”二太太道:“还有填井呢,你看着过吗?”四太太道:“我的事要是犯了,我猜能不能把我填井呀!”二太太道:“你还猜什么,万恶淫为首,你和姓江的那小白脸偷奸,还想活!”四太太道:“真的呀!那你的事呢,你的事要是犯了,怎么处置呀?”二太太恼怒道:“我的什么事呀,我有什么事呀!你那个破嘴一天的,你想临死拉个垫背的呀!”四太太道:“你火什么呀,我看呀,恐怕咱们谁也活不了了!……”
    三太太笃信,在仙台镇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关陶书利等人的所作所为,她也是时有耳闻。再说,就他陶书利那几根花花肠子,他欺瞒别人可以,要想欺瞒她三太太,那真是太小看人了。至于二太太和四太太,三太太也根本就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她认为她们不是对手。或许,这个自称为五姨太的仪萍是个对手?三太太一时还拿捏不定。所以,回到自己的房间,晃动在三太太脑际的形象不是自讨苦吃的陶书利,而是神秘难测的仪萍。
    大梅子给三太太递上茶水,道:“大太太真是火了!”三太太道:“杀鸡给猴看呢!老爷一死,她怕镇不住呀,不动点真格的,陶家真能败在她的手上。看来啊,她是狠上了!”陶书玉在一旁道:“大少爷那个败家子,就得这样治治他!”三太太看了女儿一眼,道:“书玉,我还没倒出工夫问你,你那头怎么了?”陶书玉道:“叫人打的!”三太太道:“叫人打的?谁打的?”陶书玉道:“噢,我们反对袁世凯称帝,上街游行,叫警察打的。多亏了我的同学苏永明,他把我救了出来,要不……”三太太和大梅子一惊。三太太道:“谁?谁把你救了?”陶书玉道:“我同学苏永明呀!”三太太道:“苏永明?!”陶书玉道:“啊,怎么了?你认识他呀?”三太太道:“噢,不认识,你的同学,我怎么能够认识。他多大年龄?家里都有什么人?”陶书玉道:“他呀,二十岁吧,听说家里没什么人了,好像是哪一年家里被劫,亲人都被杀了。那天晚上他去了他姥姥家,要不他也没命了!”三太太道:“噢……”大梅子道:“他没说,他认不认识你?”陶书玉显得挺烦,道:“这还用问吗,他和我是同学,能不认识我吗!”大梅子道:“他和你同学几年了?”陶书玉道:“他是后转来的,转来不到一个月。你问什么呀,嗦嗦的,有什么好问的!”三太太道:“书玉,怎么说话呢,大梅子是你的姨辈,没有礼貌呀!”陶书玉道:“粘牙!”陶书玉负气出了屋子。三太太道:“你看这孩子!”大梅子道:“她岁数小,任性。三太太,书玉说的那个苏永明,看来就是写信要钱的那个苏永明了,是不是?”三太太道:“太巧了!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呀!这几天夜里,我总能梦见那口井,我梦见它的时候,它不是在往外冒水,而是冒出一股股蓝色的雾气,这雾气在院子里飘,飘到什么地方,那地方的花就凋了,树就死了,房子就倒了,真可怕呀。每次醒来,我都一身的冷汗……大太太已经敲打过我了,这件事,要是让她得到了证据,那可就麻烦了!……”
    三太太也失却了一贯的镇定。
    灯光下,大太太看着王宝财。王宝财一只眼睛里的光是混浊的,他用这只眼睛看主人的时候,让主人看到的永远是忠诚。
    大太太道:“那永康钱庄为什么不让你看账本?”王宝财道:“他们说,这是商家大忌,不让看。”大太太道:“他们和二太太穿一条裤子,怎么会让你看账本!哼,他们以为看不到账本,我就抓不到把柄了?二太太管家里的伙食,这么些年,她能少贪了?我已经让账房吴先生查账了,二太太每月至少能贪三百大洋,她管十年的伙食了,算算多少钱?把这些钱拿出去和永康钱庄合伙放印子,一年的利息多少钱?哼,下一个,我就拿她开刀!”王宝财的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太太。大太太道:“你去告诉吴先生,把抄好的账给我拿来,放我这儿搁着。”王宝财道:“好。”王宝财转身要走,被大太太喊住:“去请一个郎中来,给那个败家子看伤!”王宝财道:“是。”王宝财退下了。大太太重重地叹口气,道:“唉,孽障啊!”
    仪萍在她住的屋子弹古琴。虽然她脸上平静如水,可弹出的曲调却不那么平静,含着惆怅和幽怨,也含着悲凉。这样的琴声会使人联想到秋日逝水,那纤细的手指像在诉说,轻轻地,柔柔地。
    陶书远站在院子里倾听仪萍的琴声,他被深深吸引了。陶书远自语道:“真想不出啊,一个年轻女子,竟能弹出如此悲凉幽怨的曲调。她是五姨太吗?她心里好像很苦呀……”
    仪萍弹着弹着就停了下来,她听到了一种什么声音,她细听,是一阵好听的口琴声。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她看到陶书远在月光下吹口琴。陶书远回过头来,看到了仪萍,他要张口说话,仪萍却关上了窗子。陶书远站在那发愣。少顷,他吹着口琴走了。
    陶书利光着上身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身上伤痕累累。一个郎中为他擦药,每擦一次,都疼得他直打战,他一头的汗水,郎中有些不敢下手了。郎中道:“大少爷,您抗得了吗?”陶书利道:“少废话,再疼,还能赶上烙的时候疼吗?你就擦吧。”郎中又擦,陶书利疼得一抖,郎中停下来道:“大少爷!……”陶书利道:“擦!”郎中道:“擦、擦!”郎中接着为他擦药,陶书利就那样忍着。
    这时门开了,二太太和四太太走进来。二太太道:“大少爷呀,你被烙成这样,看着真叫人心疼呀!”二太太说着就拭泪。四太太看了二太太一眼道:“大少爷,疼不疼呀?”陶书利不语。二太太掏出汗巾为陶书利擦汗,边擦边道:“你这话说的,能不疼吗,不疼你看他出了一头的汗。啧啧,她真狠得下心来哟,就算不是亲生儿子,也下不了这样的毒手呀,太狠了哟!”四太太道:“不是亲生儿子?怎么能不是亲生儿子呢?”二太太道:“你知道什么呀,大太太不能生育,大少爷是从她娘家那个村里要来的!”四太太道:“是吗?大少爷,你也知道呀?”陶书利道:“我他妈的早知道了!”四太太道:“怪不得她下手这么狠呀!”二太太道:“蛇蝎心肠呀!”陶书利道:“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狠,知道这么狠,这招我不用呀。本来想趁着家里乱混过去,这没混过去不要紧,妈的把我自己坑了!”二太太道:“我们可是给你求情了!”四太太道:“大少爷,你可真是个男子汉呐。那么烙,眉头也不皱一下,死不求饶,真让人佩服呀!”陶书利道:“你佩服我?你佩服那个小白脸吧!”四太太道:“这时候,还提那事干什么呀!”二太太道:“大太太要下手了!”四太太道:“她知道的事儿太多了,她不是说了吗,要一个一个收拾我们,谁也逃不掉呀!下一个不知道轮到谁了!”二太太道:“这都是那个五姨太告的状呀!从她进这个家门,咱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她可是个灾星呀!”四太太道:“是大灾星呀!”陶书利道:“小娘子,长得不错呀!她能是五姨太吗?”二太太道:“这谁知道呀!”四太太道:“你说她不是五姨太,可家里的事儿,她怎么都知道呀。大太太不知道的事儿,她都知道,怪不怪呀?你说她是五姨太,可谁又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