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四章 残照

作品:《暗夜武者

    提到昔日和中乙的一战,曹横朝莫天悚看一眼,很奇怪他的平静,诧异地问:“天悚,你不觉得奇怪吗?天下万物相生相克,道士是妖精的克星。换其他一个功力和中乙相当的道士,我只有挨打的份,没有打人的份!”
    莫天悚淡淡道:“看完《天书》以后我就知道,如果运用得当,天一功正好可以克制三玄岛的雷火功。是你的功力和中乙差得太远,不然中乙见你只有逃跑的份。”
    曹横激动地道:“你果然是真的破解《天书》!我还是长话短说,离开巴相以后我一直非常奇怪中乙为何如此不禁打,很留心打听中乙的事情,可惜始终没有进展。一直到这次三玄岛出现巨变,中乙被迫来到京城。他们已经被顾毗鹊毒得要死不活的,还有心思跑来管闲事!
    “翩然怕我没地方去,去找罗天求情。罗天表面温和,骨子里可是一点也不温和。开始怎么也不同意,叫我搬家。老实说,中乙一干人全部中了九幽之毒,有过巴相的经历后,三玄极真天我是一点也不怕的,但我怕正一道,而罗天的老婆张惜霎偏偏就是正一道的人。我已经在收拾东西了,罗天却突然跑过来告诉我,只要我把倪夫人身上的隐形火符解开便可以不用搬家。
    “谁都能看出这仅仅是一个下台的借口。京城对我已经不是乐土,可是我好奇罗天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厉害,我解开倪夫人身上的符后留下来,留心打听,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罗天和中乙乃至无涯子都很关心你的情况。翩然帮我说情的时候,把你在听命谷里的绝大部分事情都告诉罗天。三玄极真天是为你才留下我的。
    “灵犀剑在曹氏手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从来没有人学会过御剑飞行,偏偏你就学会了。可是你知道你会的这种功夫叫什么名字吗?”
    莫天悚点头道:“听翩然说叫做鹄啸金轮。”
    曹横道:“是的,鹄啸金轮!这名字是后土取的,这是夸父不甘心没追上太阳,苦心孤诣创出来的绝世功夫。《山海经·大荒北经》说,‘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后土不服气‘不量力’这个说法,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便给夸父的这门轻功取名叫鹄啸金轮。这种功夫外面没有人会,但峚山上很多人都会。蕊须夫人也会,施展起来根本不用靠宝剑,速度也比你快很多。但她从来不敢让人知道这就是鹄啸金轮,而是另外取名叫做移形换影。薛牧野就只知道移形换影而不知道鹄啸金轮!”
    莫天悚又开始紧张,怕被曹横看出来,皱眉道:“若龙王说这半天,仅仅是想告诉我蕊须夫人来自峚山,那大可不必再说下去。我早就知道!”
    曹横笑一笑,淡淡道:“若是我告诉你,鹄啸金轮最早是蕊须夫人传授给峚山上的其他人的,你有何联想?”
    莫天悚心里一紧,喃喃问:“什么意思?”
    曹横畅快地哈哈大笑:“意思就是后土不甘心孙子夸父一直没法复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在峚山无数的妖精中精心挑选出一个名叫蕊须的小妖精来全力培养。因此蕊须虽然是妖精,功力却超凡入圣,目前比中乙和无涯子都深厚,从前就可以偷得三玄极真天的秘籍。整个三玄极真天加上正一道都拿她没奈何!好在她还怕映梅的佛家手印,否则无人能制!蕊须艺成后离开三玄岛去找寻幽煌剑帮助夸父复活。现在你知道很久很久以前,蕊须夫人为何会和文家扯上关系了吧!也知道素来不收岛外人做徒弟的三玄岛,何以会破例收下罗天做弟子了吧!”
    莫天悚有些听傻了,很不甘心地喃喃又问:“这应该是秘中之秘,龙王怎么知道这些!”
    曹横淡淡道:“天意吧!一切仿佛注定的一般。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翩然很在意你给她的任务,每日忙着想办法救项重,带着柳青儿四处活动,没精力照顾我。于是好心肠的道元将我接到他的柳岸残月住。
    “元亨事败后很害怕,在外面躲了两天没地方去,只好去槐树胡同。可惜他没袁叔永机灵,被守在槐树胡同外面的袁叔永抓回来。袁叔永尽管不赞成元亨和三玄岛关系太深,可也一直很爱护他的师弟,很怕回来以后我或者翩然处罚元亨,带着元亨找道元求情,也来到柳岸残月。
    “中乙知道元亨被抓,几乎是前后脚跟来柳岸残月。道元是看见中乙就发憷,急急忙忙去找翩然。只剩下中乙、元亨和袁叔永在柳岸残月。当然我也在。那时候我的毒还没完全解开,中乙又对他们三玄极真天的下毒手法太有信心,一看我和死人差不多就不再管我,和元亨和袁叔永去了隔壁,说话一点顾及也没有。听我这样说,你该不再怀疑了吧?”
    莫天悚点头道:“你说下去。”
    曹横道:“你可能已经察觉,袁叔永是翩然的心腹,而翩然对中乙可没好印象,袁叔永也就一点也不买中乙的账,指责中乙利用元亨,用下三滥的手法下毒,枉称正道。
    “中乙为人很有意思,一挨骂就喜欢说实话。如同你当年在桑波寨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那样,他被袁叔永骂了一通后,说了很多事情。我就这样知道了蕊须夫人的事情。
    “蕊须奉命离开三玄岛除寻找幽煌剑以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和水青凤尾联手驱逐三玄极真天。可惜的是,当年她太年轻。而爱情对于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简直比生命还重要。她不可自拔地喜欢上文修缘,生了一个儿子,不仅没有和水青凤尾联手,还和文家一起将水青凤尾赶跑了。
    “你现在也当爹了,应该能体会父母对子女那份无私的爱。不管蕊须的个性是多么不愿意管闲事,她也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子孙一二再,再而三去飞翼宫送命而不管。实际她很可能不是天生不爱管闲事,而是没法对后土交代,不敢多管文家和水青凤尾之间的事情。可惜她的这个苦衷一直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怕听命谷里的妖氛的,进去也能保有功力。你爹就非常气她不肯一同前往听命谷,为文家多做一点事情。”
    曹横深有感触地道:“作为一个长辈,若得不到子孙的谅解,是非常痛苦的。蕊须大约是想弥补,对你比对你爹热情多了。”
    莫天悚一直无法得到莫霜飞的谅解,对此同样深有感触,可也很不愿意听这些,轻声道:“别说这些废话!”
    曹横道:“文修缘短命得很,很早就去世了。可从此蕊须就和文家血脉相连,再不可能去和水青凤尾联手对付三玄极真天,也不可能去帮助夸父复活,但她同样一直无法忘记自己的任务,只好什么都不管,任凭事态自由发展。
    “但什么也不做她又很内疚,无法帮助夸父,只好把目标锁定在三玄极真天。最开始她的功力还没有现在深,了不起能和中乙打成平手,驱除三玄极真天根本无从谈起,万般无奈和巴相当地的一个树妖龙血真君又结为夫妇,生了一个儿子貘君。
    “貘君长大以后,回峚山招兵买马,开始了峚山对西玄山的反击。开始貘君的成绩并不好,但随着他的功力日深,特别是蕊须夫人拿走不少三玄极真天的秘籍,使得貘君对三玄岛的大部分道术都很了解,可说是知己知彼,峚山渐渐开始占上风。
    “三玄极真天着急了,但此时无涯子的病已经很沉重,中乙便显得很是力不从心。他开始思考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像后土那样,培养一个人来帮助西玄山对抗峚山的想法可能那时候就有了。不过道家最是讲究顺其自然,中乙并没有做什么。
    “然而一个绝妙的机会突然出现在中乙面前。玉面修罗逃出飞翼宫,大约是更恨蕊须不肯和他一起去飞翼宫,偏偏就要给蕊须出一个天大的难题,让儿子去拜中乙当师傅。他当时真正的想法我们现在已经无从知晓,我们所知道的就是玉面修罗带着刚出生的儿子找到中乙,求中乙带儿子回三玄极真天去。抛开三玄极真天从来不收岛外人为徒弟的规矩不说,莫桃身上还有一半水青凤尾的血液呢,中乙怎么能放心带他回三玄岛?你就这样变成莫天悚。由于你与众不同的体质,练九九功可事半功倍,是对抗同样练习九九功的貘君的不二人选!
    “时日匆匆,当年的小婴孩终于在所有人的关心下长大成人。文武全才,智勇兼备,纵横四海,所向披靡,简直比中乙当年的期待还要好。可就有一点,长大后的小婴孩很不听话,不管是对他好的还是对他不好的,谁的话他都不听!”
    说到这里曹横忍不住笑了,轻声问:“我没说错你吧?”
    莫天悚也有些好笑,感慨万千道:“若昨天有个人跑来告诉我,我会和你平心静气谈心,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曹横道:“我也不会相信。今天我竟然如此罗嗦!飞翼宫被毁,水青凤尾几乎灭族,我自己又中毒几乎丢命,最近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天悚,我们有可能做朋友吗?”
    莫天悚迅速回到现实中,笑笑问:“后来呢?”
    曹横再一次拿起锥子去刺梅桩,淡淡道:“后来你彻底毁灭飞翼宫。我说的这种毁灭不光是指飞翼宫毁于大火,水青凤尾大半罹于锋镝,没活下来几个人,更是指这活下来的几个水青凤尾从思想到习俗都变了很多。听命谷已经不是以前的听命谷,水青凤尾也不是从前的水青凤尾,除非再发生重大变故,否则不可能去三玄岛对付三玄极真天。中乙可说是放下大半的心事。”
    莫天悚皱眉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说任何一个水青凤尾说过,想去三玄岛对付三玄极真天。”
    曹横手上忙碌,嘴上接着道:“别说是你,我从小在飞翼宫长大,也不知道三玄岛和三玄极真天。刚听中乙这样说,我觉得他简直是杞人忧天,莫名其妙。事后仔细想想,觉得这可能和《天书》、那枚精美的红玉扳指、正一道有关系。你不也说天一功是三玄极真天雷火功的克星吗?很多年以前,飞翼宫就没有人能看懂《天书》,对付三玄极真天的使命很可能就是湮没在《天书》里。
    “不管怎么样,中乙很高兴水青凤尾完蛋了!可是峚山上的貘君早比水青凤尾更让他头疼。貘君实在是太了解三玄极真天的法术了,只靠三玄极真天自己不可能夺回西玄山。中乙认为,只有你和我联手才可以对付貘君。于是他用出当年你爹控制我的方法,下毒!”
    莫天悚叫道:“胡说八道!桃子的天一功比你高明百倍,即便联手,我也是去和桃子联手!龙王,你这样说不觉得太荒诞了吗?”
    曹横笑一笑,抬头凝视莫天悚:“这个荒诞的说法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中乙提出来的。若你的脾气能稍微温和一点,听莫桃一句劝说,放下架子去问问中乙,相信他比我解释得清楚。”
    莫天悚一下子哑巴下来,半天才问:“元亨不是你徒弟吗?为何会去帮三玄极真天?”
    曹横又弯腰继续对付去梅桩。锥子一下子全部没入梅桩的树干中,可曹横的声音听来平静之极:“确切的说,元亨不是在帮三玄岛,而是在为他的师傅苍复和尚报仇。明灯寺的火是我放的,苍复老和元亨那几个和尚师兄都是我毒死的。元亨跟苍复老和尚的日子虽然短,感情却很好。他出家原本是你的逼迫,在明灯寺的时候,他学茶艺并不专心,现在却练得一手好茶艺。在火焰山,谢慕谢儿一直企图说服他改信真主,他却死抱着佛主不放。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不肯还俗。唉!他的图谋早露出端倪,是我一直没注意而已。反而是袁叔永怎么也不愿意元亨报仇,才逼得元亨去和三玄极真天联手。现在回想起来,袁叔永实际上在暗中帮过我好几次,不然元亨说不定早就得手了。当然,袁叔永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翩然。元亨没办法,每日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终于使得我与袁叔永越来越疏远,一次又一次吃下元亨和三玄岛共同烹制的致命美味!我要是早些明白,不管我和翩然的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我们依然是一家人,就不会总指责袁叔永了!
    “当初我带走元亨和袁叔永是为了在西域对付你的。不过他们年纪太小,派不上大用场,我只好让他们去跟着谢幕谢儿,没想到因此让你把谢慕谢儿也葬送掉!
    “后来我来京城,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把元亨和袁叔永叫来陪我。扪心自问,我对他们两人比当初在孤云庄对你们可是好了不止千百倍,可是袁叔永什么都听翩然的,元亨表面对我顺从,却在暗中给我下毒。我实在是太失败了!”
    只听“喀嚓”一声,儿臂粗的梅桩断成两截。曹横丢下锥子,直起腰来看着莫天悚,突然间变得老态龙钟,无限凄凉问:“天悚,你也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手上的血比我还多得多,为何你可以和谷正中、霍达昌等所有仇人都化敌为友,我就不能找到一个贴心的人?唯一的女儿总是帮外人,徒弟就给我下毒!”
    莫天悚无语,感觉曹横的确是老了。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他也害怕孤独,企图将女儿和徒弟抓在手里。
    曹横不再出声,与莫天悚相互凝视。良久,莫天悚抖落满身积雪,转身离开了这个简陋小院落。
    挟翼一叫就跑回来。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然而记忆中的雪花伴随呼呼的寒风并没有停。阵阵冷风吹醒遥远的梦,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镜花水月。还在从前那个遥远的冬夜,一只美丽的绿色精灵就带走他心中的温暖,只留下满天飘飘的雪花,湿透了冷清清的夜!
    莫天悚跨上马背,总舍不得就这样离去,才知道他始终都是那样的深深地爱着,不禁长叹一声!仰头眺望天边,残阳如血,伴着最后的一抹晚霞,将白云染出瑰丽的色彩,映照出满身疲惫的伤。
    又回头再看一眼简陋的土坯房,多少泪只在心底流!翩然,请原谅,不是我潇洒,实在是我的心已经被伤透了!曹横今天费力说了这么多,目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斩断莫天悚和梅翩然之间将断未断的联系,好跟随梅翩然一起回听命谷去。莫天悚很清楚曹横的用意,但他真的非常疲惫,急于逃离这一切!曹横没有说错,不管他和梅翩然的关系如何,他们始终都是父女!留下翩然,必然留下曹横,也必然要和三玄极真天继续纠缠下去!飘飘的雪花再一次掀起心中的痛,莫天悚急于找个人抚慰受伤的心,伸手摸摸挟翼的耳朵,轻声道:“我们回家去!”
    挟翼天生喜欢奔驰,立刻放开四蹄朝着家飞奔而回。雪地上留下一道清晰地蹄印。北风呼啸,只一会儿时间,蹄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迅速暗淡下来,莫天悚忍不住再次回头张望,简陋的小院早淹没在漆黑的夜色中,只是纷乱的心绪似乎还留在往昔那寒冷的冬夜,透过沉沉黑幕固执地不肯离去!凌乱的马蹄声毫不留情带着莫天悚渐行渐远。翩然,别了,不管有多少理由,我实在无法再继续承受!
    明天会如何?莫天悚不愿意去想,只不断催促挟翼,希望早点回到温暖的家里,告诉倪可和莫霜飞,他爱她们,爱这个好不容易才有的家!就让三玄极真天见鬼去吧!别说峚山上还有爱护他的蕊须夫人,就算是峚山都是妖精,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的整个下半辈子都要用来爱护家人,平平安安和家人守在一起!他不要自己老了以后,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寒风冷雪中,用锥子去折磨梅花;又或是见了子孙也不敢认,要兄弟姊妹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