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七章 枷锁

作品:《暗夜武者

    田慧轻声道:“三爷,三更都过了,夫人和小姐都在家里等你!”
    凌辰则气愤地道:“治好龙王又来害我们吗?”
    梅翩然一直低着头只看地面。孟道元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院子里的这些人。
    莫天悚犹豫片刻,跳下马背,沉声道:“凌辰,你先回去,告诉倪可,我明早再回去。田慧,你和我一起留下。”
    凌辰又气又急,一把拉住莫天悚叫道:“三爷,想想你在飞翼宫过的日子!想想家里的荷露夫人!想想你刚刚才出世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取的儿子!再想想你大哥大嫂和老夫人……”
    莫天悚丝毫没道理地爆发出来,大声咆哮道:“滚!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
    凌辰跪下,紧紧抱住莫天悚的双腿,沉声道:“你杀了我吧!追日就是担心你和孟夫人纠缠不清……从前泰峰和暗礁也是好兴盛,就因为你去飞翼宫找孟夫人而毁于一旦;现在泰峰和暗礁刚刚好一点,你还想让一切再一次毁于一旦吗!”
    田慧也跟着跪下来。八风于是也呼啦啦跪下一大片,只剩下莫天悚和梅翩然鹤立鸡群。梅翩然面无表情,甚是还带着笑容道:“红颜祸水!”莫天悚静默良久无法下决定。
    孟道元来到院子中,紧紧搂住梅翩然的腰,目光中充满怜惜。梅翩然微微颤抖,却没有推开孟道元。莫天悚猛地推开凌辰,再一次翻身上马,绕过满院子的人绝尘而去。凌辰和田慧都长舒一口气,纷纷上马,追着莫天悚回去了。
    小院一下子变得空旷而寂静。梅翩然蓦然伏在孟道元的肩头上号啕大哭。
    孟道元还从来没见过梅翩然如此无助,竟涌起一片柔情,将两人的距离拉近许多,轻声道:“也许这话不该我来说。现实终究是现实,没有幻想丝毫立足之地,大家早就过了抛开一切去追求爱情的浪漫年纪,不管是你还是天悚又或者是我,身上都有一副枷锁。无论你有多么生气,也没办法丢下你爹不加理会,天悚也是同样的,不可能放弃泰峰、暗礁和妻儿。别怨恨天悚。外面的世界的确很精彩,但这世界再精彩也不是我们的世界。带着孟恒跟我一起回听命谷好不好?”
    梅翩然又一次被孟道元的深度折服,点头哽咽道:“我不能不管我爹。天悚说得对,三玄岛一定有办法救我爹。天亮我就去一趟槐树胡同。”
    孟道元忧心忡忡苦笑道:“三玄岛怎么可能帮我们?”
    软弱已经离梅翩然远去,她又变成从前那个冷静而睿智的人,冷笑道:“天悚始终怀疑我和三玄岛有交易,走得实在太急了!元亨从前根本就不认识典白,又是跟着我爹的人,典白若不是得到无涯子首肯,有什么理由如此劳神来帮助元亨?雪蛆毒性不烈,直接用我爹根本就不怕。然而经过如此一番转折,爹还真就象天悚说的那样,再也离不开这道要命的毒菜,连我的提醒也不肯相信,一直闹着要吃!元亨毒术粗浅,典白乳臭未干,不见得能想出如此高明的下毒手法!袁叔永从前就曾经好几次跟随元亨去秋水轩取菜,又多次尝过那道甜烧白,从来没发现过问题。这次若不是事先有天悚的提醒,小永事先埋伏在秋水轩看见典白,我们还无法知道有问题的不是烧白,而是鹌鹑!这事当真奇怪得很!三玄岛历来不收岛外之人,以中乙和玉面修罗的交情再加上幽煌剑,中乙都是情愿和映梅打架也不肯收玉面修罗之子当徒弟,当初为何会不顾无涯子的反对收罗天当徒弟?还把只有岛主才能学,三玄极真天的最高道法元元雷烨也传授给罗天,原因也很是耐人寻味啊!正好无涯子不在,相信中乙是不会拒绝给我帮忙的!”
    莫天悚回到莫府已经差不多快五更了。到处都灯火通明。何戌同在书房里整理最近的文档账目。莫天悚原本是计划今夜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在门口看一眼,也没心情,随便道:“小同,把最紧急的选出来,一会儿我再过来。”转身回到房间里。
    倪可果然也没有睡,就连莫霜飞也没有睡,睡眼惺忪地陪着倪可一起。莫天悚走过去将她们母女紧紧抱住,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我永远只和你们在一起,再不去找别人!霜飞,爹走后你要好好照顾你娘,知道吗?”
    莫霜飞实在不怎么听得懂,就感觉莫天悚很绝望,而她见到的莫天悚素来是意气风发,指挥若定。毕竟是父女,心里便也难受得很,瞪着大眼睛迟疑道:“爹,你不回来了吗?”
    莫天悚一愣,又喜又悲,抬头朝倪可看去:“听见没有,霜飞叫我爹了!她希望我回来!”就怕失去一样将霜飞紧紧搂在怀里:“不,爹很快就会回来。爹处理完你凤飞大哥的事情就回来。霜飞,你要听你娘的话,不想学武就不学。日后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家,没银子没关系,爹有……”莫霜飞又听糊涂了。
    倪可急了,拉莫天悚一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表哥,你别太难过!过几天我去和皇上说说,也去巴相住,一定将阿妈当成自己的阿妈孝顺。”
    莫天悚又是一愣,倒是冷静不少,轻声对莫霜飞道:“你先去歇息,让我和你娘说几句话,好不好?”
    莫霜飞点头,由丫鬟领着走了。莫天悚拉着倪可的手一起坐下来,犹豫半天才很为难地轻声道:“倪可,你要相信我,表哥在听命谷里帮了我很多,我不能看着他岳丈……”说一半就说不下去,叹息一声,直接道,“我想留一封信给翩然,你能帮我拿给她吗?”
    倪可非常吃惊,也很生气,喃喃问:“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想着她?我还以为你是为凤飞伤心,嘱咐了又嘱咐霜飞等你回来就叫你爹。天悚,你就算不为我和霜飞着想,也该为荷露和央宗着想!”
    莫天悚长叹一声,站起来幽幽道:“卧薪十年磨一剑,暗夜难掩霜刃寒。而今快意纵恩仇,舞尽沧桑梦也残!倪可,你陪霜飞早些歇息吧!小同还在书房等我。”松手放开倪可,落寞地转身离去。
    再一次来到书房的时候,田慧和凌辰也回来了。都在书房里等他。莫天悚看起来已经很平静,走到书桌后坐下,淡淡道:“凌辰,你和八风都去睡觉。等我忙完就上路。不管这次的事情是不是乔大锦做的,凤飞都是因为他才去的成都,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还有牛五斤,以为请来一个尹光道就可以吓唬人吗?就算青城派所有人都加在一起又能怎样!三多堂我是要定了!我看谁敢罗嗦!”
    凌辰和田慧互相看看,知道莫天悚动火了,觉得不大妥当,可谁也不敢出声,低头站着。莫天悚不悦地道:“凌辰,你还不领着八风下去吗?”
    凌辰不敢再耽搁,躬身退出去,刚到门口,莫天悚忽然抛给他一个药瓶:“迎风倒。吃一点。好好睡一会儿。我失去了我最喜欢的女人,不想再失去我最忠心的部下。”凌辰愕然,接住药瓶,又朝田慧看一眼,还是没敢再出声,默默退出书房。
    莫天悚已经完全看不出情绪的波动,拿过书桌上何戌同选出来的文档,一份一份地交代。莫天悚平日从来不积压工作,文档并不是很多。没多长时间就说完了。然后又嘱咐一阵田慧和何戌同总策略,就让田慧和何戌同也离开了。
    莫天悚自己却不想离开,犹豫良久,起身去书架上拿过一叠淡青色的谢公笺,提笔给梅翩然写信说明给曹横解毒的办法。曹横中毒日久,解毒很麻烦。莫天悚知道梅翩然和孟道元基本上都不懂医,力求详尽,把他能预见的各种情况和处理方法都写下来。写完以后就是厚厚的一沓。莫天悚仔细地将信纸折好装进信封封好。封皮却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最后叹息一声,将毛笔放下。高声叫道:“来人啊,去请苗苗小姐过来!”
    书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田慧。垂首轻声道:“三爷,若是留给梅姑娘的信,给我吧!我送给她。”
    莫天悚又诧异又怀疑,讪讪地解释道:“我留着龙王只是为三玄岛……”
    田慧笑一笑:“不用解释,我懂!就像我从前始终无法忘记桃子,因此北冥始终对我有气,也对二爷有气。但是你知道吗,最近几个月我和北冥分开,我反而想通了,突然发现桃子固然很优秀,北冥也真的很不错,大度而宽容,一点也不比桃子差。和谁在一起不是过日子?我决定了,等京城的事情都安定下来,我就去和北冥团聚,给他生儿子。”
    莫天悚愕然,也笑一笑,轻声道:“你还是不很懂。翩然对我的确很重要,但她没法和整个文家比。若我是姓文的,我绝对不会放弃翩然!很可惜我不是。若大哥和凤飞都还在,我也不会放弃翩然,更可惜……尽管我一直在躲,但最终多半还是躲不开三玄岛。我留着龙王至少有七成是因为三玄岛,另外三成的确是为翩然。可这里面又有一半的原因乃是翩然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们,我一直在设法救项重出狱。就算是为大哥报仇,我也必须解决海边的倭寇,但我又知道皇上很不愿意我去解决倭寇。田慧,你懂不懂?我需要一个局外人。就是为项重,我怕打草惊蛇,义盛丰和汇泰到现在都还没收网。这封信除有龙王的解毒方法外,我还请玉姑和翩然联手救项重,既然你也知道了,也帮帮她们吧!”
    田慧不知道说什么好,又笑一笑,接过信。
    莫天悚轻叹道:“有时候我真恨自己,太理智,太计算了!真想糊涂一回!北冥的确是一个丝毫不比桃子逊色的男人,就像孟道元,丝毫也不比任何人逊色。但愿翩然也能像你,早点发现表哥的好!知道我这时候最想什么吗?我想荷露,非常想!”
    田慧知道莫天悚平日不会说这些,今夜肯定是太激动了,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将莫天悚抱在怀里安慰,像一个母亲安慰受伤的孩子,但她知道这实在太不合适了,只好再笑一笑。
    莫天悚回到成都已经是冬月初四。正好是冬至,天气阴沉沉的,感觉比冰天雪地的北方还要寒冷。
    莫天悚虽然将莫园给了春雷,但春雷说什么也不要。迅速将原来的宅子卖掉,自己掏银子在莫园附近置一座宅院,将家眷都接了来,莫园还是给莫天悚留着的。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到处挂着白幔,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春雷没有准备棺椁,狄凤飞尚未大殓,只移床南牖下,毕竟是夭折的,未去正堂,只是在他原来的房间里,寝具一如从前。榻前供有香烛,东侧放有酒食。
    莫桃比莫天悚早到一天,在狄凤飞房里坐了一整天,原本很激动的情绪差不多已平静。但他发现莫天悚居然是重孝打扮走进来,憔悴得不成样子,长辈对晚辈是不需要如此的,莫桃心里一酸,眼泪又落下来,哽咽叫道:“天悚,你回来了!”
    莫天悚点点头,几步来到床前,掀开被子,俯身细看。春雷用了很多香料,遗体保存得很好,栩栩如生,口内按照古法还含有一大块珠玉,嘴唇微微有点噘。莫天悚闭上眼睛,似乎看见狄凤飞噘嘴赌气不高兴的样子,你这三叔是怎么当的?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成都?
    春雷跟进来,轻声道:“三爷,节哀顺变!”
    莫天悚道:“我没事。你先出去,别让人进来,我和桃子有事情商量。”
    春雷担心地看他一眼,还是退出去。
    莫天悚在床边坐下,淡淡道:“桃子,我想用族长的礼仪安葬凤飞,你看可不可以?我离京的时候让倪可帮忙去给凤飞请一个品职,总之不能委屈凤飞。还有,你能不能和冰妹商量一下,让鹰飞姓文?我已经和凌辰说过,凌辰说他原本就没想到你会把当年的话当真。”林冰雁比莫桃住得近,比莫桃到得还早。鹰飞是莫桃给儿子取的名字,既不姓莫,也不姓文,姓凌,凌辰的凌,源于十年前的一个承诺。
    怪不得莫天悚是这样的打扮!莫桃降头扭去一边,黯然道:“怎么安葬凤飞我都没意见。但他毕竟是夭折的,我觉得你还是不宜太过,要折福的。让鹰飞改姓的事情你得和阿妈商量一下。阿妈当年在祠堂说过,不让我归宗姓文。其实你若是怕阿妈伤心,可以让荷露的孩子姓文。文家本来就一直是你在做主。”
    莫天悚断然道:“若你觉得文家的事我可以完全做主,这事就这样定了。你先出去,让我单独陪凤飞一会儿。若方大人来了,麻烦通知我一声。”
    莫桃一愣,轻声道:“别太伤心了!”起身走出去。
    剩下莫天悚一个人,又把被子掀开,凝视着床上小小的身躯。只想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狄远山,为狄凤飞,为文玉卿,为上官真真,为梅翩然,为他自己,可竟没有一滴眼泪,仿佛他的眼泪在多年以前已经流干,流尽。伸手将狄凤飞的手握住,喃喃道:“凤飞,你奶奶想你长大以后继承文家的家业,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拿什么脸回去见她?日后我见着你爹,该怎么对他说?你可害死我了!”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愤,总觉得狄凤飞不该如此短命,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桃子、桃子……”
    莫桃和狄凤飞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林冰雁生孩子他都没留下陪伴,这次得到消息却是立刻将倭寇抛在脑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伤心并不在莫天悚之下。又因莫天悚说的改姓触动深埋心底的伤痛,更是痛上加痛。但他的感情素来不太外露,从表面上看却不太看得出来。他总觉得莫天悚很不对劲,担心得很,根本没敢走远,一直在门口守着,听见叫声冲进去,急道:“什么?”
    莫天悚语无伦次道:“记得刑天吗?头掉了都能活!我们去找他!你看凤飞好好的,手都还是热的,你摸一摸。我们带凤飞去找刑天!”
    狄凤飞的手的确是热的,却是被莫天悚握热的。莫桃伤痛欲绝,抱住莫天悚大叫道:“天悚,你醒一醒!”
    莫天悚嚷道:“你是不是怕有又危险不愿意去?没关系,我自己去!”一边说一边挣开莫桃,想去抱狄凤飞。
    莫桃急坏了,一指点在莫天悚项后枕骨下风府穴上。莫天悚昏睡过去。凌辰听见声音正好也进来,一看大惊。过来一把抱住莫天悚,傻傻地看着莫桃。莫桃轻叹问:“凌辰,你们回来的这一路天悚休息过没有?”
    凌辰摇头,极为内疚道:“没有。每次投宿,别人睡觉,三爷就练剑。就怪我没看好凤飞大少爷。现在怎么办?”
    莫桃沉吟道:“弄点迎风倒给天悚灌下去,先让他好好睡一觉再说。”
    凌辰点头,将莫天悚抱出去安置在床上,喂药解穴不说。
    莫桃越想越是不放心,等莫天悚一睡着就叫来春雷:“棺材你还没准备好吗?赶快找一副来。装殓吧!钉上,别让天悚再看见。”
    春雷嗫嚅道:“事先没准备。我找遍成都的大街小巷都没找着好板,所以才耽搁了。”
    莫桃皱眉:“凤飞毕竟还没成年,不必太铺张,寻一副上等杉木的就可以了!”春雷还要再说,家人来报,四川布政使方其昌到了。莫桃急忙出去,再次嘱咐春雷不比太铺张。
    春雷也怕莫天悚再受刺激,记起前两天暗礁从一家棺材铺打听到,一个告老的工部的员外郎为自己一口上好的楠木寿材,每年都要请他们铺子里的人去上漆保养。只那员外郎已经年过七旬,无论如何也不肯出让。春雷原本觉得楠木的不够好,想寻一口金樨、樯木之类的,见那员外郎不肯,也没太在意。既然莫桃发话,而莫天悚也的确不宜再受刺激,春雷便叫上几个手下亲自登门,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抬了出来。气得那员外郎呼天号地,坐上骄子让家人抬了去找方其昌。到衙门一问,布政使大人尚在莫园吊唁没回来。员外郎憋着的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当场昏过去。衙役不耐烦,让他的家人将他赶快抬走。家人也只得将员外郎搀上轿子回去,延医吃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