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章 梦想

作品:《暗夜武者

    枕翠阁是一家掩映在翠竹林中的茶楼,风清景幽,是喝茶谈心的好去处,不过此刻枕翠阁二楼的雅间中桌子上却放着四素四荤的酒菜。
    莫桃在何亦男的对面坐下,莞尔道:“没想到小姐还真的弄了一桌酒菜来。我早上起床已经喝过两次酒,就算是酒瘾再大,肚子也装不下了!我还有事想去叠丝峒,小姐有何吩咐就请快些说出来。”
    何亦男笑一笑,招呼人来撤下酒菜,换上两杯清茶,又关上房门,吩咐菊香在外面守着,然后才道:“吩咐绝对不敢当,我也是想和你说说叠丝峒的事情。你知道,苗人一般都不和外人来往,他们的祭鼓节也不欢迎外人参加。我得到确切的消息,叠丝峒这次的祭鼓节之所以会请这么多人参加,全部是因为你们榴园。”
    莫桃皱皱眉问:“这话怎么说?”
    何亦男道:“你只要看看满街的衙役捕快就能知道,邓秀玉的面子绝对没有这样大,这次的客人有一半是我爹帮邓秀玉请的。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晋开的人。”
    莫桃点头道:“我当然知道。要不是我们,晋开现在还在昆明享福呢!”
    何亦男道:“晋开原本和邓秀玉是对头,但是他们现在是朋友。晋开大概是被你们打怕了,想趁着这次祭鼓节的时候和你们修好停战,所有请了很多人做见证。”
    莫桃愕然道:“这样看来,晋开还真的在叠丝峒,难怪我们怎么找也找不着他。那令尊如此帮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何亦男苦笑道:“我要说出来你一定不信。”莫桃微笑道:“何以见得?你说都没有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信?”何亦男明显有些看不起莫桃,挑眉问:“官场的事情你懂不懂?”莫桃轻声叹息道:“不幸得很,我恰好懂得不少。你说。”
    何亦男不相信地看看莫桃,还是道:“蜀王是当今皇上的叔父,总领川、滇、黔三地事宜。这三个地方的官员多是出于蜀王门下,但是朝廷怕蜀王坐大,每年都会派一部分京官来这三个省分任职,牵制蜀王。不过这多是一个形式,来的还是蜀王的人,只有我爹不是蜀王的人。”
    莫桃接口道:“我明白了,令尊一直受到蜀王派系的排挤。而新任昆明知府恰好是蜀王的嫡系。他要抓晋开,令尊就要保晋开。”
    何亦男一愣道:“你还真的懂!”她一直有些看不起江湖人,也没有把莫桃放在眼里,这时候才开始仔细打量起莫桃来,一身雪白的英雄服,一把看来普通平常的大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忧伤,与她平时接触的豪门望族显得很不同。
    莫桃注意道何亦男的注视,笑一笑道:“在下是粗人,何小姐大概很少接触,有些好奇。其实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满大街的人都一样。”
    何亦男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笑,低头道:“我爹当年来的时候本是一个五品官,因为爷爷是京官,当时还甚得皇上恩宠,以为来个一两年就能回去,上任的时候就没有把蜀王放在眼里,说话也就不那么客气,谁知道便把蜀王得罪了,被派到狼墨县来当了一名知县。后来蜀王又寻着我爹的错处,将我爹降级到七品。我爹压根就不想待在狼墨这见鬼的地方,从离京的那一天我爷爷就在朝廷中想办法活动调职,好容易找到空缺,蜀王又扣着不放人,还参了爷爷一本,硬说爷爷乱搞派系。皇上最恨下面的人拉帮结伙,结果连累我爷爷在京中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原本一些很好的朋友也不再和我们来往,爹调任的可能也变得很渺茫。爹恨蜀王也是情有可原的。”
    莫桃点头,惆怅地道:“秋风凋碧草,世人逐炎凉。官场尤其是这样。这些与小姐找我有何关联?”
    何亦男摇摇头道:“没有关系。我是难得找到一个知己,忍不住多说两句,发发牢骚。秋风凋碧草,世人逐炎凉。这句话说得真好!”
    莫桃莞尔道:“我看小姐是太寂寞了!知己?我对你的了解就仅仅限于你是何逸禹的女儿,你娘当年差点当了武状元;你呢,除了知道我的名字叫莫桃,是榴园的二少爷以外,你还知道些什么,就妄称知己。小心被我骗了!”
    何亦男愕然道:“寂寞?对,就是寂寞,我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你简直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好人,根本就不会骗人。我还知道你的刀法非常了不起,你阿妈叫文玉卿,大哥叫狄远山,而你三弟叫莫天悚,你还有一个妹妹叫莫素秋。我说得对不对?”
    莫桃轻叹道:“好人?文家就没有一个好人!你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亦男看着莫桃道:“晋开不是好人,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和他修好。央宗小姐来的时候我曾经打算找她,但是她好像很不喜欢我,只肯让我见她的手下。”
    莫桃一句没听央宗提起过,不禁“噗哧”一乐:“那是她见你长得太漂亮,觉得你是她潜在的威胁,怕天悚见到你。你明天去不去祭鼓节?如果你也去的话,见到天悚千万要躲远一点。不然你爹可护不住你,你说不定会吃格茸的刀子。”
    何亦男一愣道:“三少爷很花心吗?那央宗小姐怎么不肯离开他?难道央宗小姐看见谁喜欢三少爷,就叫她的手下来打人?天下还有这样的女人?”
    莫桃摇摇头道:“正好相反,天悚就是太钟情一个女人了!天悚的那些女友都是央宗不大能惹得起的人,所以她还没有叫格茸打过人。”
    何亦男有些听胡涂了,喃喃问:“三少爷很多女友吗?那你还说他专情?”
    莫桃莞尔,岔开道:“何小姐,你找我来,除了不愿意我们和晋开修好以外,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何亦男道:“我希望你能协助张捕头和韦捕头把晋开抓回云南,别让他留在叠丝峒。”
    莫桃诧异地问:“晋开得罪你?他应该不敢吧!”
    何亦男嘟囔道:“你不知道,晋开一天留在叠丝峒,张捕头和韦捕头他们就一天不肯离开,爹就一天不开心,隔不了多久就和张捕头、韦捕头吵一架。要是被朝廷知道爹阳奉阴违,帮一名杀害朝廷命官的钦犯,爹肯定还会被降罪的。留着晋开在叠丝峒始终是个祸害。”
    莫桃随口道:“那好吧,我也看晋开那家伙不顺眼,就在明天的祭鼓节上找个理由帮你宰了他。”
    何亦男大吃一惊,迟疑道:“你自己杀人不好吧?朝廷的犯人应该由朝廷审判处决!你随便杀人不也成了杀人犯?”
    莫桃忽然记起从前曾下决心只救人不杀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轻声道:“你知道晋开为什么会怕我们怕到要和我们修好吗?杀人犯?是杀人惯犯!我手上的血都能把你淹死。不和你说了,我该去叠丝峒了。”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大刀,起身离去。
    何亦男一呆,不禁有些害怕。丫鬟菊香走进来道:“小姐,你和二少爷说好没有?他肯不肯帮张捕头他们抓晋开?”
    何亦男抿嘴一笑,自言自语道:“想吓唬我,我才不害怕呢!”
    菊香失声叫道:“啊?小姐,二少爷敢恐吓你?我们去告诉夫人!”
    何亦男急道:“不许你去对夫人多嘴!”探头朝窗子外面看去,正好看见一个远去的高大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又露出一个笑容。菊香急忙也神头朝窗外看去,疑惑地道:“外面没有什么啊!小姐,你笑什么?”
    莫天悚犹豫很久才低着头低声道:“蕊须夫人是一个妖精,就是祠堂里那幅画上面的那个老虎须,住在榕树的树洞中。其实那幅画的用意就是让文家的后人去找蕊须夫人,从她那里学会九九功。”
    文玉卿愕然失声道:“蕊须夫人是一个妖精?可是为什么你们开始都不肯告诉我?从她那里学会九九功?你开始说你永远也练不成九九功,不是因为你不知道练功的方法?”
    莫天悚起身把马车的帘子全部放下,然后道:“我刚刚从蕊须夫人那里得到九九功的秘诀,可是我自己出了一点问题,拿着秘诀也没有用。蕊须夫人一直在暗中保护榴园。小妖曾经警告过大哥,说是蕊须夫人很想搬家,从此以后再也不管文家的事情。从我和蕊须夫人的接触来看,她也的确是很想撒手,现在还肯照顾榴园,仅仅是出于诺言不得不然。可是飞翼宫、中乙等人都是一般普通人惹不起的人物,失去蕊须夫人的暗中保护,榴园就变得极为危险。我很害怕幽煌山庄的事情又发生在榴园。”
    文玉卿沉默良久,沉声道:“天悚,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如果榴园必须托庇于一个妖精才能生存,那倒不如让榴园也变成一堆灰烬。回去我就去烧掉祠堂中的那幅画,从此不要任何一个文家人去见那个妖精。”
    莫天悚一呆,摇头道:“不要!阿妈,我想榴园好好的。虽然我不姓文,但我也不能看着传了几代人的园子毁在我的手里!如果只是蛊苗,只是叠丝峒,我不会害怕,但是我们对手还有一大批武林人,有中乙那样神仙一流的人物,有曹横那样心狠手辣的妖精,有罗夫人整天对莫桃虎视眈眈想带走莫桃,更有不知道安的什么心的孟绿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阿妈,这些人有正有邪,不一定都想毁灭榴园,但是他们都想把他们的意志硬加在榴园的身上。我情愿托庇于蕊须夫人,只有蕊须夫人从来不公开露面,也几乎不干涉榴园的内部事务。”
    文玉卿起身来到莫天悚的身边坐下,伸手拉着莫天悚的手,轻声道:“孩子,你还太年轻,有些事情体会不到。平庸是福!如果没有蕊须夫人在一边,榴园的人只能过一些平平淡淡的日子,可能会为一日三餐发愁,但是绝对不会牵扯进这么多恩怨之中。”
    莫天悚苦笑道:“可能我真的不懂吧!所以阿妈在大哥小时候什么也不教他,可是大哥依然不平庸,要不是有他一直在帮我,我肯定没有现在的能耐。”
    文玉卿笑了,摇头道:“你是说远山给你做的那些巧器吧?其实我也没有认真拦着远山学东西,不然他能学会机关术吗?当初是沛清不要我教远山的,开始我还没有完全明白,现在我知道了,沛清不愿意远山见到蕊须夫人。”
    文玉卿摇摇头,惆怅地道:“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沛清那首诗的意思,卧薪十年磨一剑,暗夜难掩霜刃寒。而今快意纵恩仇,舞尽沧桑梦也残。
    “想当初沛清朝也练,夕也练,三九也练习,三伏也练,终于练成文武全才。说是卧薪十年磨一剑,真的一点也不过分,可这又如何呢?我现在情愿他什么也不会,是一个平庸的人,一直好好地待在榴园。恩啊仇啊的最能折磨人了!
    “天悚,你知道当初沛清的梦想是什么吗?我最开始不过就是一个丫头,他阿爸觉得我陪不上他,说他要是喜欢,就直接把我收在房里即可。沛清那么出色,我也觉得我配不上他,但是他坚持要给我一个婚礼。父子两人经常为此吵嘴。那时候沛清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让他阿爸同意我进门,不是从偏门进来作小,而是从正门进来当正房,他和我能有一个盛大的婚礼。他常常和我一起描绘婚礼的情景,还说成亲后要和我一起生十个八个孩子。
    “但是一直到最后,别说是盛大的婚礼,就是一个普通婚礼他也没有能给我。后来远山成亲的时候,我请了巴相所有的人来参加他的婚礼,到现在还有人谈论当初婚礼的盛况。可惜那场婚礼最后演变成一场悲剧,足足让巴相的人谈论了好几年的时间。”说到最后,眼眶忽然红了。
    莫天悚轻声叫道:“阿妈。”
    文玉卿抹抹眼角的泪痕,笑一笑道:“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从前。天悚,你有梦想吗?你的梦想是什么?”
    莫天悚叹息一声,抬头轻声道:“说了阿妈可不要笑话我,也不要以后就不疼我了。我从小就想有很多很多银子,比爹留给桃子的多很多很多倍;盖一座比幽煌山庄还大十倍的园子,让家里所有的下人都听我的,不听桃子的;让我妹妹名正言顺的叫我哥哥,别整天叫桃子哥哥;再打败飞翼宫,让爹知道我比他的儿子能干,他根本就不需要怕飞翼宫,他收养我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因为我比桃子能干一百倍。”
    文玉卿一把将莫天悚搂进怀里,叹息道:“孩子,没想到沛清收养你,把你伤得这么深!你恨他吗?”
    莫天悚摇摇头道:“我恨不起来。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其实当初爹对我算不得很好,他只有在教我东西的时候才见我。不管我多么努力,做得多么好,他从来也不夸奖我一句半句,只要我出一点点错,他就罚我,甚至还不如曹横。可是我就是对他恨不起来,而我是那么恨曹横。”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我一直不知道爹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对我,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想收养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是中乙那个混账东西让他这样做的。可是我不明白,你们这些有钱人的恩怨为什么会把我这样一个和你们一点也不相干的穷孩子牵扯进来?有钱很了不起吗?早晚我要成为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文玉卿一呆道:“天悚,其实你还是恨沛清,对不对?你去找飞翼宫也是为了沛清,对不对?”
    莫天悚凄然泪下,哽咽道:“阿妈,你不知道,财旺和翠菊跟爹根本就没办法比,不管是人才武功,还是学问修养,他们都是一在天,一在地。为什么我的爹娘是那样一对粗俗的人,而桃子的爹就是那样出色的一个人?”
    文玉卿摇摇头道:“孩子,这你就不对了!虽然我没有见过财旺和翠菊,但我想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当儿子的怎么可以嫌弃自己的父母?”
    莫天悚怒道:“狗屁!天底下太多不是的父母!我又没有让他们把我生下来,更没有让他们用我去换银子!我早晚要他们知道,他们丢弃的是一个天才!他们不是喜欢银子吗?我比天下所有人都会挣银子!我要把他们从地下揪出来,用银子砸死他们!”
    文玉卿吃惊地叫道:“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父母?”
    莫天悚冷冷地道:“我说错了吗?假如当初来找翠菊换孩子的是一个穷人,她还会换吗?你知道最后财旺是怎么死的?他就为了挣一两金子,好用这一两金子给翠菊打一支金钗。哼!别说是一两金子打的金钗,就是用十两金子打的金钗我也可以给他们打一箩筐出来!”语气冷得要结冰,可是泪水却汩汩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文玉卿又是一呆,用手巾轻轻擦去莫天悚脸上的泪痕,轻声问:“你究竟遇见什么为难的事情了?怎么这样激动?说出来,看阿妈能不能帮你。”
    莫天悚低头沉默良久,好容易才慢慢稳住自己的情绪,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其实我刚才就告诉你的,我可能永远也练不成九九功了。”
    文玉卿一听就火了,咬牙切齿地道:“又是这个蕊须在捣乱!那个挨千刀的老妖精,等我看见她,非把她剁成肉酱不可!孩子,你别再上蕊须夫人的当!练不成九九功我们就不练九九功,有什么大不了的?”
    莫天悚愕然看着文玉卿,迟疑道:“阿妈和蕊须夫人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