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品茗
作品:《暗夜武者》 莫天悚从孤云庄带回来的两匹马一匹是黑色的,狄远山骑了;一匹的毛色甚为奇特,四蹄是白色的,背部也是白色的,身上却是枣红色的,莫天悚自己骑。两匹马皆非常神骏,莫天悚出九龙镇以后,就开始打马狂奔。狄远山追在他身边直嘀咕:“少爷,我们是要走长途,前面还有千山万水等着我们呢,必须爱惜马力。像你这样,早晚会把马累死。”莫天悚一直没有理会狄远山,只是埋头赶路,狄远山嘀咕一阵子以后,自己觉得无聊,终于闭上嘴巴。
川马不及西域马体形高大,奔跑迅速,但以耐力好著称。出九龙镇后不久,山路就变成仅仅容一匹马通过的羊肠小道,莫天悚想快也不大快得起来。
这一带的大山居住的人很少,山路很多是过路的马帮踩出来的,十分荒凉。他们一路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下午才路过一个建于路边,专门给来往马帮提供住宿的客栈。可是莫天悚觉得天色尚早,不肯休息,等到天黑的时候,又找不着客栈了。人马都是非常劳累,也不过是在树林中胡乱凑合着休息了两个时辰,便又摸黑上路。如此晓行夜宿,他们只用四天时间就离开四川,进入云南境内。莫天悚忽然情怯,又不那么着急去巴格了。
中午过后不久,他们路过一个小市集,两人停下在一家客栈打尖。莫天悚吃过饭后也不张罗着启程,要了一个房间,说是明天再走。
出门后他们一直都是在山林中棚天席地而睡,披星戴月地赶路。狄远山不像莫天悚一天只需睡一两个时辰便能恢复精神,早已疲累不堪,坐在马背上都直打瞌睡。这下喜出望外,怕莫天悚又改变主意,关照老板娘照顾马匹以后,自己关上房门,倒头就睡,补补这几天的瞌睡。
莫天悚好笑,闲来无事,信步走出客栈大门。可惜这个市集实在是太小,除了他们住的客栈以外,只还有两家铺子,一家卖些杂货,一家收购药材之类的土产,老板都是彝人。莫天悚甚是无趣,不觉溜达出市集以外,忽闻一阵悠扬的竹笛声隐约传来,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心来。
穿过一片种在山坡上的苞谷地,眼前景色一变,但见一条小溪从一棵青翠的古树旁流过,树干粗壮。一个绿衣少女秀发如云,松松地挽了一个坠马髻,坐在露于地表的树根上,背倚树干,赤着的一双玉足伸进溪水中,怡然自得地在吹笛子。身前三块石头垒着一个土灶,灶上是一个长嘴小铜壶。
少女听见声响放下笛子,扭头看见莫天悚,嫣然一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既是有缘。山中无酒,朋友请过来喝一杯清茶可好?”边说边神色自若地穿上靴子。
莫天悚笑笑道:“从来佳茗似佳人,佳人配佳茗,无酒也醉人。”走过去看见少女的对面正好有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面点点白斑,似漫天雪花飞舞。莫天悚坐在石头上,打量起少女来。少女仅仅双十年纪,身着汉装,气质高雅,雪肤花貌,吹弹得破,皮肤比莫素秋还要细嫩,一点也不似大山里的姑娘,倒像是江南水乡滋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却不知道如何会出现在这荒凉的山道上。莫天悚甚觉古怪,立刻提高警惕。
少女打开放在身边的一个包袱,先拿出一个黑漆托盘放在地上,再拿出一个雕填幽兰的漆器茶罐,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茶盏放在托盘上。正好水壶中传来松声,少女揭去壶盖,笑道:“泡茶水最为要紧,蟹眼过后,水有微涛,最为当时,待到大涛鼎沸,旋至无声,是为过时。过则汤老而香散,决不堪用。”
说话时间,壶中的水已经开始起泡。少女提起水壶,注入琉璃茶盏中,然后取茶叶投入茶盏中。莫天悚不待少女出声,自己便端起一杯茶仔细观看。但见茶叶徐徐下沉,有的直线下落,有的徘徊缓坠,有的则是上下沉浮一阵,最后才降至杯底。干茶叶吸收水分以后,叶片逐渐舒展,现出一芽一叶,芽似剑,叶似旗。汤面的水汽夹杂着茶香缕缕上升,如云蒸霞蔚,令人心旷神怡。
山女欣然微笑道:“公子果然是知茶。翩然入滇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懂得欣赏茶舞之人。”
莫天悚心叫惭愧,他仔细观察茶盏中的茶叶,乃是想看看茶叶中有没有下毒,却非是欣赏茶舞。好在他幼时从莫少疏那里知道品茶需要湿看茶舞,以充分欣赏茶叶的外形内质,还能听懂梅翩然的话。自从莫少疏辞世后,他每日里钻研的都是些杀人伎俩,学任何一门技艺都是从实用角度出发,就再没有闲情雅致来细细品茶。幸好他平日吃用都很讲究,茶叶好坏也还能分辨,看琉璃杯中汤色碧绿清澈,有细细茸毫沉浮游动,就知道少女的茶叶细嫩多豪,乃是嫩叶制成的上品,对少女大有好感,更听她自报名字,居然和他当年给小可怜取的一样,很是亲切,摇头笑道:“见笑了!在下莫天悚,连姑娘用的是什么茶叶也分辨不出来,谈不上是知茶。不知姑娘高姓?”
少女抬头仔细打量一下莫天悚,抿嘴笑道:“少爷客气。什么高姓不高姓的,我姓梅,梅花的梅,贱名翩然。少爷叫我翩然即可。我要是知道公子就是幽煌山庄的少爷,该用蒙顶黄芽招待少爷才是,这些仅是青城雪芽,真是多有得罪。”
莫天悚一愣,这少女的名字竟然和小可怜完全一样,又知道他喜欢喝蒙顶黄芽,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忍不住再次细细地打量起少女来。梅翩然又笑一笑,也毫无顾忌看着莫天悚。她的眼睛不算大,眸子是深茶色的,如一杯酽茶,深邃而醇厚,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沧桑,让莫天悚的心里一阵悸动,不禁要猜想这少女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年纪虽轻,已经饱受磨难。莫天悚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梅翩然道:“少爷,茶冷矣!”
莫天悚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端起茶杯放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茶香,小口浅啜,细细领略青城雪芽的风韵,但觉滋味鲜浓,齿颊留香,神清气爽,乐而忘忧。笑道:“不瞒姑娘,我出门的时候太匆忙,忘记带茶叶,这些天都是喝的彝家所谓的雷响茶,味浓酽,不大适合我的口味。青城雪芽乃是茶中珍品,涤心荡性。难得山中还能有此享受,真是要多谢姑娘才是。”
梅翩然高兴地道:“要喝茶有什么难的,等下次我准备好蒙顶黄芽,少爷可一定要赏脸,不要到时候又说有事情不肯来了。”提起茶壶,又给莫天悚续上水。
莫天悚遗憾地道:“可惜我明天还要赶路,不然一定来喝姑娘的好茶。”
梅翩然调皮地道:“少爷看我是这里的人吗?我也不是本地人,明天也要赶路。山水有相逢,说不定我还会再遇见少爷呢。”
莫天悚愕然问:“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怎么会一个人走到这只有马帮进出的深山老林中来了?”
梅翩然手指青山道:“要说我家那可就远了,翻过这座山,向北走,再翻山再向北走,然后又翻山又向北走,总之是翻过无数的山以后才能到呢。少爷是如何走进这只有马帮进出的山道,我就是如何走进这只有马帮进出的山道。”
莫天悚失笑道:“这可是不公平,姑娘知道我是九龙镇幽煌山庄的人,我却不知道姑娘是什么地方的人。”
梅翩然嫣然一笑,轻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少爷又何必究根究底?不如翩然出一个上联,请少爷对着玩玩。”手指莫天悚坐着的石头道,“与石订交奇不厌。”
莫天悚又是一愣,低头看一眼石头上的花纹,不免想起小可怜破茧羽化那个雪夜,眼中似乎看见在雪花中飞舞的绿蝶,鼻中又似乎闻到腊梅的幽香,猜不透梅翩然说的是不是双关之语,看一眼梅翩然,简直觉得她就是当年的那只蝴蝶,可又觉得不可能,微笑道:“有梅相对冷何妨。”
梅翩然一呆,低头喝一口茶,提起茶壶又给自己和莫天悚续上水,缓缓道:“雪纵有意,年年都是白来。”
莫天悚忍不住再看一眼梅翩然,略微沉吟,对道:“竹本无心,节节只顾攀高。”然后又笑着道,“我这些年很少在文字上下功夫,对得不工,莫笑。不如让我出一个上联请姑娘对对可好?”
梅翩然急道:“少爷太谦!请赐上联。”
莫天悚一口喝干茶水,将茶盏放回托盘山,道:“我还是以竹为题好了。竹影徐摇,心影误疑云影过。”
梅翩然也喝干茶水,不知道是想到什么,神色忽然黯下来,幽幽地道:“扬花乱落,眼花错认雪花飞。”
莫天悚不免又是微微一愣,再次审视梅翩然,越看越觉得她眼熟,可他也明白自己以前决对没有可能见过梅翩然。梅翩然倒去茶盏内的残茶,几下收拾起地上的东西,起身道万福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少爷,我走了。我会记得你的。”背起包裹,顺着溪水飘然远去。
莫天悚很想去追梅翩然,却没有去追,因为他早察觉就在他和梅翩然喝茶的时候,他们身后的树林中来了一个人,就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鬼鬼祟祟地偷听他们的谈话。莫天悚弄不清楚此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冲着梅翩然来的,一直等到梅翩然的身影完全消失,也不见树后的人有动作,便明白那人乃是冲着自己来的,心头顿时觉得有气。他已经让人带信给曹横说得很明白,有急着赶了好几天的路,累得狄远山连话都少很多,居然还是被暗礁的人追上来,决定给来人一点颜色看看。
莫天悚暗暗扣了一大把钢针在手中,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朝草木茂密的树林中钻进去。后面之人果然跟踪过来,脚步轻微,几乎不可察觉,轻功一定很好。莫天悚微微诧异,刚才此人如不是赶路太急,被他听见呼吸声,就凭这样的轻功,他很可能还无法发现此人。暗礁中的每一个人他都很熟悉,可以肯定没有一人的轻功能有此人的造诣。
大约是怕跟丢了,那人离莫天悚的距离越来越近。莫天悚猛地回身,刚看清楚跟踪他的是一个身穿宝蓝英雄服的清瘦中年男人,手中的钢针已经全部射出。那人双手拿着一对弯曲的钩子一阵乱舞,居然将所有的飞针全部挡住,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喘气,莫天悚的第二轮飞针又到了,只舞动几下,腿上便是一麻,那人一惊,知道钢针上是喂了毒药的,忍不住大声叫道:“喂,莫天悚,我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居然几次三番地对付我?快拿解药过来!”
莫天悚慢悠悠地走过来,失笑道:“前辈,这可是你咎由自取。我好像不认识你,以前曾经见过你吗?”
那人气乎乎地道:“你是没见过我,可是你曾经让暗礁中的日月星辰来找过我的麻烦。听清楚了,老子就是偷遍大江南北的无敌大盗谷正中。你要是不给我解药,我让你日后连买裤子的银子也没有。”
谷正中原来是活跃在京城和长江下游等富庶地区的一个独行盗,从来也没有失手过。一年前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跑到成都偷走蜀王的一幅珍藏的古画。蜀王大怒,让曹横帮他找回古画。于是曹横便派出日月星辰出马,用莫天悚的计策,以蜀王的另外一件藏品夜明珠做饵,抓住谷正中,不仅仅是找回古画,还得到很多谷正中的贼赃。谷正中颇有眼力,所有藏品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事后蜀王十分感激,除黄金以外,还用夜明珠做为暗礁酬劳。后来曹横将夜明珠给了莫天悚。就是上次莫天悚夜探孤云庄,用来照明的那颗珠子。
莫天悚一下子记起此人,他不知道曹横早在一年前就将谷正中秘密押回孤云庄,一直关在剑室下面的地牢中,只道他是从成都逃出来找自己报仇的,将戒心放下去不少,细细打量他,愕然道:“原来你逃出来了!”
谷正中大言不惭地昂然道:“天下能关住我的地方还没有建造出来。小子,不信你就把我的毒解开,我们好好较量一下,用暗器暗中伤人不算本事。”
莫天悚好笑,莞尔道:“原来暗中跟踪是本事,暗器伤人就不是本事。前辈等到能走下此山的时候,再想办法偷我的银子吧。”说完返身就走,看来是不打算理会谷正中了。
谷正中一直在试图逼毒,可是钢针上的毒药十分厉害,这两句话的时间,他不仅仅是没有逼出毒药,还只觉得麻痹的感觉已经由小腿上升到腰上,连他想去追莫天悚也无法迈步,骇然大叫道:“少爷,别走啊!你要怎么才肯给我解药?”
莫天悚回头笑道:“我这次出门带的钢针不多,只要你帮我把地上的钢针全部捡起来,让我在你下次跟踪我的时候还有用的,我就给你解药。”
谷正中一愣道:“可是我的腿不会动了!”
莫天悚扬眉道:“你的手也不会动了吗?”原来他开始以为是暗礁的人,拿的钢针还是药性最轻的一种,只会让人半身麻痹。
谷正中又是一愣,呼呼地喘两口粗气,想蹲没蹲下来,看着莫天悚道:“看见没有?你不给我解药,我想帮你捡也没办法。”
莫天悚猛然伸出手中的烈煌剑,戳在谷正中的肩头上,将他刺倒在地上,冷冷地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捡了?”
谷正中离开孤云庄以后,一路急赶,追了好几天,今天才因为莫天悚歇脚将他追上。总不相信莫天悚有曹横说的那样厉害,原本想先给莫天悚一个冷不防的,岂料两人刚一照面,莫天悚反给他一个下马威,趴在地上,回头看一眼莫天悚,恨得牙痒痒的,还是只有老老实实地捡地上的钢针,嘴里嘟嘟囔囔地低声道:“你小子等着,等我的毒解了,我们再来公平较量较量,看谁的本事更高。”
莫天悚拿起谷正中的兵器弯钩查看,听见谷正中的嘀咕越发觉得好笑,笑嘻嘻地道:“好啊,我还没有遇见过用双钩的人,也很想见识见识呢。”为让解药尽快起效,不等谷正中全部捡完钢针,就拿出一颗解药递给他,自己也蹲下动手来捡钢针。
谷正中一呆,愕然发现莫天悚并非有意折辱自己,对莫天悚有些好感,但还是很生气。吃下解药后手脚越来越灵活,很快捡完钢针,又活动一下,觉得身上的毒已经全部解开,拿着双钩便和莫天悚斗起来。可惜莫天悚的武功比曹横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剑不仅是没出鞘,连套在剑鞘外面的布套也没有取下,两下三下就点中他好几处穴道,又让他动弹不得。然后给他解开穴道,摇头朝山下走去,分明是觉得不太过瘾。
谷正中气得七窍生烟,想不通莫天悚不过是一个一直窝在山里的乡下小子,何以如此厉害。追过去道:“小子,武功就算是你厉害,可是你也别得意!刚才看你和梅姑娘对对子,我有一联,你能对上来吗?”
莫天悚笑道:“放马过来,难道怕你?”
谷正中低头正好看见一只癞蛤蟆,想骂莫天悚是癞蛤蟆,又想自己还要跟他一段时间,不好太过,便道:“井底孤蛙,小天小地,自高自大。”
莫天悚摇头,莞尔道:“我是没你见的市面多,你的上联还不错。听我的下联,厕中怪石,不正不中,又臭又硬。不要见怪,你的名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谷正中直翻白眼,几乎快闭过气去,闷头生气,也不理莫天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