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血水，剑芒。
    烈火燃烧着天际，将整个世界都烧得扭曲，我躲在我母亲的尸体下，早已忘记了害怕。
    我贴着灼热的地面，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响彻耳畔。那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将一柄利刃丢在你面前，你会选择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拿起它，把它当作你一生的信仰？
    当我把断水拿起来的那一刻，那钝重的兵器就告诉我，我不再是人，我和它一样，只是杀戮工具。
    战争毁灭了我，我在碧水宫重生。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师父断定我筋骨奇佳，是万里挑一的学武奇才，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可我明白，我没有家，我只有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我叫锦秀。我是你的主子。
    睡梦中，我被一盆凉水浇醒，女孩用天真的目光看着我，我父亲已经把你赏赐给我了，从今往后，你要听我的话！
    锦秀用一盆冷水闯进了我的生活，她是大将军的女儿，身边充斥着讨好她的人。
    她最不缺的就是奴隶，那么多人心甘情愿的被她差遣，按理说，她应该心满意足。可是她不，她爱缠我，命令我上树给她摘桃子，或着跳进池塘里替她抓鱼。
    我从树上摔下来，她骂我轻功不好。
    我掉进水塘里差点淹死，她愤怒地指责我的无能。
    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她会唱我娘曾经唱过的歌谣。
    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
    日月照霜雪，
    回首自消灭。
    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锦秀却唱给我听。贪恋这一点点温柔的声音，即使被她打得体无完肤，我也从不抱怨。
    那一年，我七岁。
    十三岁的时候，锦秀给了我一个礼物，这个礼物是一个亲吻。
    青涩的女孩站在我面前，问我喜不喜欢她。她看上去是那样美丽，可是我却害怕这样的美丽，她是我的主子，我听她的话，天经地义，我敬她，畏她，让她，唯独不爱她。
    我害怕皮鞭抽打在身上的滋味，尽管这一刻她说喜欢我，我毫不怀疑，如果我摇头，她会让我生不如死。
    面对她，我一再地违背自己的本心，我说，是的，主子，我爱你。
    你的剑法已经练成了，可姬长老并不想要你做我的暗。他会把你带走，送给安平郡王家的谢无双……锦秀意味深长地说，你该明白，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锦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懂。
    我点点头，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同时，我也是一颗不能后退的棋子，我只能跟着我所谓的信仰往前走，即使前方不是我想要的天堂。
    谢无双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她笑得眼睛弯弯，嘴角也弯弯。
    我毕恭毕敬地叫她主子，她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拉着我说，累了吧，渴了吧？快过来喝口水。
    我接过水杯，没有喝，而是定定地看着里面的叶子。
    她红着脸说，原来你发现了……
    发现里面是枯树叶，而不是茶叶。见我脸色不好，她连忙说，我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
    第一天就给我下马威，我怎么敢不当真。
    我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喝完，好像看到了一个怪物，她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主子。
    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她狡黠地笑了：原来如此。
    我不明白她笑容背后的含义，她笑得那么开心，灿烂得晃人眼睛，我糊里糊涂，她说什么我都点头。我的剑，就是这样莫名其妙被她骗到了手里。
    无双兴奋地尖叫：原来这就是断水！连水都能划开的上古宝剑！哎呀，好沉！
    她的眼里有欣赏，有崇拜，更多的是好奇。
    她说她要拿回去看一眼。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练剑。拔剑的时候，我愣了——拔不动。
    再用力，再拔。
    后身传来了爆笑声，无双捂着肚子在草垛上打滚。
    我尴尬地盯着涂满浆糊的宝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揍人的念头，我想把她从草堆上拖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上几脚。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是她的暗。
    就算她要我去死，我也只能默默地承受。
    谁让我是你主子呢！她这么和我说，只要我是主子，我就有权力命令你陪我玩猜拳，只要你输了，我就能在你脸上写字！现在你输了，我就要在你脸上写字！
    我忍无可忍地说，你想要在我脸上写字可以直说，不需要先玩什么猜拳。
    玩猜拳都作弊，真是欺骗我的感情。
    无双眨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说，也对哦……
    ……
    晚上，我终于得到允许去洗脸，对着倒影中写着我是王八蛋的脸，我觉得我以后的生活除了暗无天日，还是暗无天日。
    小林，过来！
    小林，快看，那边有个东西……
    小林，为什么你这么笨啊？
    小林……
    一次两次，我小心对付。
    次数多了，我懒得理她。
    有的时候，我觉得责骂和惩罚并不算什么，无双从来不打骂我，但我觉得她比锦秀可怕。人人都说安平郡王家有个窈窕淑女，女是事实，淑就不一定了。
    我不是没有想过，在做任务的时候，假装失手，从此我就可以摆脱她。
    可即使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她还可以不慌不忙，镇定地站在那里等着我，她相信我。一个人把她的性命交在你的手上，说明她充分地信任你。
    信任……我带着她杀出重围，心里不住地冷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锦秀的心腹，你还敢不敢把性命交到我的手上？我期待看到她震惊失望的样子，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兴奋，觉得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也曾问过，主子，你怕不怕我不来帮你？
    她痛心疾首地说，小林，你读的书太少了。她转头丢给我几本书，要我好好学习，直到学会什么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止。
    我最痛恨看书。
    因此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问这样的傻问题。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眼里流露出来的厌恶，看到我便弯起嘴角笑。
    笑吧，谢无双，总有一天我让你笑不出来。我恶毒地想。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怪的梦。
    梦里，无双把很生气地对我说，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敢背着我去找锦秀！你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说，你对我一点也不好，我本来就是锦秀的人。
    她更生气了，她一边骂我一边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我。抽到最后，她抱着我哭。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发誓我没有想过她会吻我。可是，在那个梦里，她不光吻了我，还脱光了她的衣服……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是汗，下身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伸手一摸，裤子湿了。
    我偷偷地爬起来洗裤子，这个荒诞的梦，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一个人。
    对于不能够理解的事，我往往选择遗忘。
    在无双的欺压下，我挣扎着做我应该做的事。我们一起出任务，无论多么困难，都没有失败过，怎么可能会失败呢？她有着冷静的头脑，超人一等的智慧，她的计划几乎是天衣无缝，我不得不承认，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擅长杀人。
    杀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杀完人还可以若无其事地笑，转眼变回一个完美的大家闺秀。
    老宫主即将卸任，有资格成为下任宫主的只有锦秀和无双。
    谁拿下了东宫妃这个位置谁就是新主，碧水宫的人纷纷猜测，锦秀和无双，究竟谁更优秀。
    我一点也不担心无双，反倒替锦秀担忧。如果谢无双孤注一掷，使出全力和她玩手段，倒霉的只能是锦秀。
    无双对于东宫选妃一事并不是很上心，安平郡王千叮咛万嘱咐，她也只是一笑而过。入宫之前，她随手找了条一毫不扎眼的长裙穿上，涂了点脂粉敷衍了事。
    我以为锦秀赢定了，谁知皇后和东宫一同相中无双的消息次日就传遍了京城。
    锦秀召见了我，她红着眼睛说，林晗，我不想输。
    她这一生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无双给了她致命的打击。我问，你想怎么样？
    锦秀怨恨地说，杀了她，林晗，你替我杀了她，只要你完成了这件事，我放你自由。
    我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她又使劲摇头：不，太便宜她了，她让我在东宫面前抬不起头来，我要还回去！锦秀思考了片刻，给了我两个选择，杀了谢无双，或者勾引她，带着她私奔，让她品尝一下从巅峰上跌下来的滋味。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无双那样的人，怎么愿意和我私奔，她哪里会上我的当。
    我该杀她吗？如果只是要杀她，我有无数个机会下手，她不会武功，我有自信可以一剑解决问题。神使鬼差地，我选择了后者。
    想看她被我勾引后的反应，想看她哭，看她走投无路。
    我选择了勾引她，却忘了我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在无双嫁人的前一个晚上，她把所有使女都赶了出去，自己对着镜子叹了好几口气，忽然，她诡异地笑：小林，出来！
    我从暗处走出来，对上了她透亮的眼睛。
    她轻柔地说，我不想做东宫妃，我喜欢你，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我以为我听错了，她以为我不肯。两个人都沉默了。
    眼泪从她的眼里掉下来，滴在了红色的嫁衣上，林晗……
    我回过神来，点头。
    她马上眼泪一抹，跳了起来：嘿，我就知道你怕我哭的！
    我带着她一路跑，安平郡王的人很快就被我甩掉，我却一刻也没有停歇。
    我怕有别的人追上来……
    无双跑不动了，我就背她，她在我背上唱歌，一点儿没有难过的样子：
    燕啊燕，飞过天，
    天门关，飞过湾，
    湾上麦，麦头摇，
    飞过桥，桥上敲锣鼓，
    桥下娶媳妇！
    媳妇娘多少长？
    三间堂屋平栋梁！
    新郎倌多少短？
    一该怎么办吧。
    我可没求她和我走。我怕把面煮坏，没空和她吵架，嘴上应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她就等我这句话，于是欢快地说，小样儿，你肯定要对我负责！不如……嫁给我？
    我差点把盐撒外面，无双，男的叫娶，女的才叫嫁。
    她不高兴地捏我的脸。
    捏什么捏。
    要你嫁你就嫁，废话那么多，姑娘家都比你利索！
    我被谢无双逼婚了，我记不清我是怎么答应的，但我们的确是在那晚成亲了。她还说她要给我生个孩子，并承诺再也不欺负我。
    这个承诺，信不得。反正我不怎么抱指望。
    她羞涩地靠在我怀里说，小林，我们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了，解药一吃完，毒蛊就要发作，就会死，你后悔吗？
    我心中一凛，她是抱着要死的心情和我在一起的。
    也许……也许她真的不是讨厌我……
    我说我不后悔。是没有什么可后悔的，锦秀不会丢下我不管。她却因为我的不后悔感动到不行。傻姑娘。
    她的眼睛泛着水光，比我第一次见到时还要漂亮，无论什么时候，她的眼睛总盛满了我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光。
    她软软的身体散发有她特有的馨香，我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我想到了那天晚上的那个梦……
    锦秀掌控碧水宫的事情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不服者众，她忙于应付宫中事务，倒没有闲暇来管无双。
    有一次，锦秀传信，要我抛下无双自己回去。
    我假装没有收到这个消息，立即带着无双搬迁，搬到碧水宫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可以留她一个人，我必须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就算将来受到锦秀的惩罚，我也决无怨言。
    我们东躲西藏，在一个山村定了下来。
    临近端午，天气炎热，无双的胃口不太好，时常哄我出去买酸糕吃。
    那天，我买了酸糕，顺便在路上买粽叶，背后一股凉气，我迅速闪过，发现跟着我的竟然是锦仙，锦秀的暗。
    林少，乐不思蜀了哈。她幸灾乐祸地说。
    你想怎样？
    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无论你躲到哪里，宫主都可以找到你。锦仙说，现在碧水宫已经稳定下来了，姬老妖怪为首的长老会全部听令于宫主，她有时间收拾你们了。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去。
    如果我不回去呢？
    锦仙冷笑，你说呢？
    我没有说话，锦秀当然不会善罢甘休。锦仙说，你最好别逃，趁着宫主还没发怒，你回去请罪，宫主不会为难你们。
    轮到我冷笑了，你以为我信？谁不希望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锦仙盯着我手上的酸糕怪笑，信不信由你呀，宫主还是挺喜欢你的，不信你可以回去看看，你的谢无双是不是还健在。若宫主不念旧情，恐怕她已经死了。
    我脸色一变，确实。
    我说，你走吧，我知道宫主的意思了。
    临走之前，锦仙叹了口气，林晗，宫主是真的希望你回去。
    回到家里，我把酸糕放到桌上，开始包粽子。
    无双拿了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嫌我回来得晚。小林，你知道为什么会有端午节吗？
    我一边系绳子一边说，纪念屈原。
    哟嗬，你还知道呀，那我考考你，屈原他……
    她说什么，我完全不应，只想专心做我的事。
    天色暗下来，几十个粽子全部包完了，就是不知道可以吃多少天。我把粽子挂在墙上，出门收衣服，无双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小林，你今天很不对呀。
    没什么不对的，因为我要走了。
    她没听懂我的意思。你说什么？
    宫主派人来找我，她告诉我，碧水宫她已经打理好了，我不需要和你玩游戏了。留你一条命在，就算对得起你。
    这么说的时候，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埋下头，尽可能地说难听的话，谢无双，我讨厌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讨厌你。如果不是你，我可以做锦秀的暗，可以不用这么辛苦这么累。我听你的话，完全是因为我是你的暗，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我为什么还要留在你身边？你差点毁了我的人生，所以，收起你那该死的自信，我是时候离开了。
    我宁可她骂我，怨我，怪我，但我知道她不会。
    她时常骂我怨我怪我，而真正伤心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说。
    我留下一串粽子，离开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忘了，她根本不会蒸粽子。
    也许我错了，她不是不会蒸粽子，她那么聪明，只要愿意学，她什么都能学会，她只是依赖我，以为我一辈子会在她身边。
    而一旦我离开了她，她就清醒了，她不再懒惰，努力去学她早就应该学会的东西。再次在京城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能够自力更生了。
    她告诉我，她失去记忆了。
    那一瞬间，我想，真好，忘记是老天赐给善良人的礼物。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当她说不需要我替她洗脸的时候，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涌上了我的心间。
    我不相信，那么刻骨铭心的两年，她可以轻易就忘了，我吻她，抱她，却最终放弃。
    伤害她的人是我，我不该把伤害重新送还一遍。
    她开心地做一个下等丫鬟，我觉得挺好。
    所以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换取她下半生的安宁，只要锦秀还没有厌倦我，我出卖身体、武功、灵魂，以及我所能承担的一切。
    我甚至不惜乞求姬瑶，让他带无双来看我和锦秀的欢爱。这样，算是断得彻底了。
    一个林晗不能切成两半，我以我的方式去还债。
    碧水宫的人说我忘恩负义，同情无双的人说我薄情负心。每当姬瑶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就别过脸去。他并不明白，当你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别人的眼光根本不重要。
    人们说，只有死人才会托梦。
    我却在一天夜里，梦到了满身是血的无双，她掐着我的脖子说，林晗，我恨你，到死都恨你！为什么你这么傻，总是用自己认为完美的方式解决问题！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你知不知道，对我而言，生离和死别，哪一个更可怕？
    我骤然惊醒。
    原来，我给的，从来都不是她要的。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谢无双永远都是谢无双，不会因为爱而变得卑微。
    她在乎的不是金钱权力甚至生命，她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和她一起，共同进退，哪怕走错一步就是死。
    如果真正相爱，就应该并肩站在一起，所谓的牺牲自己成全对方，那是对爱人的一种诬蔑。
    我坐在碧水宫的偏殿里，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觉得自己一厢情愿，愚不可及。
    一个人知道自己错了，说明他还有救。
    我明白了无双要的是什么，在无双去大夏之前，我对她说，我等你回来。
    一起包粽子，一起度过这个端午，然后，一起面对该面对的。
    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