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罗罗谷的往事
作品:《半开莲塘寄浮生》 夏初临半开莲塘寄浮生在线全集:全文全集番外卜罗罗谷的往事卜罗罗谷的往事
师父此番委实气得厉害。
我跪在上清正殿,专心研究地板上的花纹。哥哥因着一直不晓得阿虚的身份,单单被骂了数句,幸而免过了这一劫。
师父虽十分严厉,却并不是易怒的人。活了这么些年头,加上今天也就两次罚跪。上一次便是……咳咳,偷喝了嫂子的酒,天帝老爷子发火。
厢房里静了多时,引得我差点打起了瞌睡,却听见阿虚略带笑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央歌,你还是老样子,做事一板一眼,了无生趣。”遂连忙支起身子,打起精神正正端端跪着。
师父哼了一声。
阿虚又道:“左右是我让丫头带我出来的,你若是怪罪,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头上来了?”
师父又哼了一声。
阿虚微微苦笑,悄悄密音与我道:“你这丫头,还不快跟师父认罪。”
我伸出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渐渐渗出汗,定了定心神道:“师父,徒儿错了,不该跟阿虚……啊,不不,是老祖宗没大没小,到处疯耍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师父才低着嗓子怒道:“都能跟自己祖宗称兄道弟了,你道理没参透几分,倒是十分专注地养肥了胆子。”
我更加压低了头,跪得十分虔诚。
师父既然开了嗓子,话就多了起来,继续扯着嗓门道:“没大没小……阿虚阿虚,阿虚也是你叫的?!你这不肖徒弟竟还跟老祖宗谈婚论嫁去了,满三清传的都是,真真给我上清长了不少脸!”
阿虚一脸满不在乎,接着腔道:“哎,央歌你这就错了吧。陵丫头那婚事是我诓着墨机小子玩儿的,改天澄清了便是。阿虚也是我让她叫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性,闲散惯了,也不怪这些小辈。何况你这两个徒弟为你那病也很是费了费神呐。”
“我让她带我出来她就带我出来,让她叫我阿虚他就叫我阿虚,倒是对我顺从的很,又何来不肖了?”
师父气呼呼地憋了半晌,这才略略软下语气道:“你起来罢,若不是师伯求情,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我见师父松了口,忙站起来揉揉膝盖,当心翼翼道:“您老人家的病可是好了?”
师父生硬着嗓子,瞪了我一眼道:“托你的福。”
我又巴巴地凑过去给他老人家倒了杯茶,双手呈到他面前道:“师父若是还没痊愈,就应该专心养病。”
师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接下茶盏:“你的意思,为师是不该回来了?”
我忙挂着两条眼泪条道:“没有没有,徒儿不敢。”
阿虚笑着问道:“央歌,我倒是想知道,你这次急急忙忙地回来却是有什么事?”
师父略略皱眉,扫了我一眼又对阿虚道:“晚些时候再同师伯细讲。若说急着回来,是要问清楚这个丫头一件事情。”
阿虚扬着眉毛,我一颗凤凰心又被提上了嗓子眼儿。站在师父跟前低头绞着衣角。
师父瞅着我,不紧不慢地问道:“陵光,你的母亲,真的是只五色鸟?”
我一怔,忙抬起头,正好对上师父直直盯着我的双眼。
卜罗罗谷在靠近南海的一处幽林里。
谷中草木繁茂,正中间堪堪长着一株巨大的卜罗罗树,其高数十丈,方圆数亦有十丈。谷里大多的凤凰都住在这棵树上。
我却是其中的异类。
当年有个很是盛行的传说,说是有只五色鸟无意间得到了父神的光辉照耀,尚未受孕竟生下了一枚凤凰卵,便千里迢迢的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飞到了卜罗罗谷。
树上的凤凰们开始对其很是尊敬,可是后来,这只孵出来的小凤凰资质一般,一身绒毛颜色也不纯净,是个杂毛雏鸟,并未瞧出有何过人之处,不堪的言论也就随即多了起来。
说这是五色鸟大约是同哪只凤凰偷了情,才生出这么只杂毛小凤凰,还编出父神光辉的谎话。
那只修为不深的五色鸟终究受到树上众多凤凰的排挤,郁郁而终。留下一只孱弱的杂毛小凤凰,下落不明。
那只连人形尚都幻化不出的五色鸟,便是我的母亲。
那只杂毛小凤凰,就是在下本神君。
真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在我刚刚满了两百岁时,母亲离我而去。死之前仍浅浅哀鸣,对我说,我虽没有父亲,却是一只神鸟。一定要活着云云。
我彼时并不懂得生生死死之间的含义,因而并不难过。
等到略略参透其中奥义时,才发现已经没有了一个替我遮风挡雨的温暖彩翼。
卜罗罗树上的大多凤凰始终想赶我出去,我却不能,离了这棵巨树我只有死路一条,而母亲让我活着。
后来那些凤凰们想出一个赶我走的法子,便是犹如精卫填海一般衔来石子,精准地砸进母亲留给我的巢里。
我从此开始了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躲在隐蔽的树洞里睡觉,晚上爬出来觅食,再将巢里的石头清出去,日复一日。
我就是那时遇到了白岂。
隐约记得是某个中午,一只能化为人形的小公凤凰找到了我藏身的树洞,一把将我拎了出来,再狠狠地摔在了巢里。
待我疼痛得清明过来后,才发现身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大大小小的石子。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杂乱的绒毛,又看了看满巢的石子,我忽而生出一种“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的感觉。
活着这么苦,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遂单翼护着脸,枕在石头上由着他们去。
“同为一族,何苦赶尽杀绝?”白岂从小就这么文绉绉的。
领头的小公凤凰嘲讽地笑道:“跟杂毛一族?白岂,你是望族之后,不要做些损了自己身份的事情。”
白岂并理会他,而是化了人形从石头堆堆里将我刨了出来,抱在怀里。
那只小公凤凰愤然道:“白岂,你竟然……你是要跟我们作对么?”
白岂笑了笑,将我举过头顶,朗声宣布:“我白岂从今以后便是这只小凤凰的哥哥,从此以后她的事都由我管,你们若是欺负了她便是欺负了我,赶她走就是跟我作对!”
小公凤凰嗤笑道:“你?你又算老几?”
白岂笑脸盈盈道:“我是独子,今日既然多了妹妹便是老大。”
小公凤凰仍不甘心:“老大又如何?你看看你手里那东西,简直是对凤凰一族的侮辱。”
白岂笑脸不变道:“父亲若是知道你们这样说他的新女儿,怕是要生气了。”
那群人讨了没趣,咕咕哝哝地散了。
人都走尽了白岂边顺着我的毛边问:“你可有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他望天想了想道:“朱雀神叫陵光,我便叫你陵光如何?”
我看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我便知道了除了母亲,原来还有一种人叫哥哥。
阿爹阿娘素来善良,心肠软,见我日日被人欺负就收了我做女儿。幸而是卜罗罗树上的一支望族,并没因此惹下什么事端。
后来的几十年,日日由白岂带着厮混,偏生阿爹阿娘又宠我得很,便磨出了这么个蛮横的性子,在卜罗罗谷当了一阵子无人敢惹的杂毛小霸王。
约莫是三百岁时,阿爹阿娘留住了云游至此的央歌真人,托真人收了我俩做徒弟,嘱咐我俩跟着师父踏踏实实地学本领,这才随师父来了上清。
卜罗罗谷的旧事,多可喜,亦多可悲。
师父此番突然问道我的母亲,定是有什么缘由。
“……是。”
师父正色思量了一番,又问:“上次给你的莲花种子,现在如何?”
我抬眼看了看师父,结结巴巴道:“那朵莲花……成仙了……”
师父虎躯一震,对我喝道:“速速带来我瞅瞅。”
莲生进了正殿,垂着眼眸盈盈一拜。
师父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对我道:“你先回去,我有些话单独问她。”
我估摸着,当初莲子是师父给的,现下修了仙,师父竟是如此反应,可见这颗莲子于师父渊源颇深,保不准还是位故人。遂不动声色地退了。
走出去老远,隐约听见阿虚的恍然大悟的调调:“……原来是你。”
怄气的鱼贤
~我先是去了哥哥那里。
白岂神色郁郁,平瘫在床榻上:“师父怎么突然问你那些旧事?”
“我怎么知道,而且我院子里的莲生,约莫跟师父是故交。”我头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用指头描摹茶壶的花纹,“阿虚竟然也认识,可别又出来个祖宗,我罪过就大了。”
白岂轻笑一声,道:“说起来,阿虚倒是很着紧你,竟然这么急着试探墨机。”
我瘪瘪嘴,换了另一只胳膊枕着咕哝道:“那是他老人家闲得紧了,可巧碰上我这么个事儿,若是他老人家遇上鱼贤,还说不定怎么对你呢。”
白岂不吭声了。
我扯着脸皮笑道:“倒是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事情,惹得鱼贤这么怄气。”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很是委屈:“反正我什么都没做。”
我忽而一个激灵,十分振奋地跑过去,坐在床边道推了推他的肩:“哥哥,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个香囊,提着绣绳拎到他眼前。
“你做的?”他接过来放在手里仔细把玩了把玩,似笑非笑点评道,“花样绣工尚且过得去,香味调的倒是甚好。”说罢又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我颇为高深地抿了抿嘴,道:“我倒是做不出这么细致的活儿,但这香囊却颇有来头。嫂子那儿的一个心灵手巧的小仙娥瞧上鱼贤了,托我送个香囊过去。少离那儿一忙给忘了,这方才想起来。”
白岂头也不回地将香囊抛到我身上:“庸脂俗粉,手艺粗糙。”
我默默抽了抽嘴角,变化挺快的么。
一回听莲舫,就看见莲池边的石凳上颓然趴着一个人。
我拉过云罗,问道:“鱼贤呆在听莲舫几日了?”
云罗咬着手指头想了许久,才道:“这倒没仔细算着,白岂神君一回来,鱼贤就搬到听莲舫来了。”
我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鱼贤在气什么?”
云罗一脸神秘地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十分谨慎地凑到我耳边。
本神君一个没忍住暗自晕了一晕。
想必是原先看戏本子时叫他偷瞄去了不少,竟将戏里的套路学的如此出神入化。上清是三清最清净的地方,我这听莲舫里莫说是旁的人了,连个蚊子都是稀客。
他神神叨叨地凑过来道:“白岂神君那日回来,身边带着个俏生生的绿藤小妖,手里还拿着神君的扇子。”
我一脸讶异,道:“你、你可看清了?那扇子可是哥哥的七翎扇?”
云罗将一张小脸摆出笃定的模样:“玉雕扇骨,翎织缎面。确实是神君的扇子。那日回来不多时就又双双去了别处。”
七翎扇是刚历劫飞升时,师父送给哥哥的。
说是以后做了司文,手里拿把扇子才合衬身份。
七翎扇是由七种珍贵鸟禽的翎羽织成的。那时候我瞧着它颜色素净煞是好看,就日日腆着脸皮缠着哥哥,想讨过来。哥哥却如何都不松口。
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道:“你这丫头仙术如此不精进,这么好的扇子若是给了你岂不白白浪费了?”
随后几日我时常是挂着一包眼泪,远远瞅着白岂。虽不再言语,可那神色要多哀怨有多哀怨,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他无奈,只好领着我去寻了师父。
师父倒也大度,凌空一抓,抓出一条红艳艳的绫子。
递与我道:“这条五火红绫你好生收着,你性属火,用这个甚好。”
我见它颜色很是讨喜便欢天喜地的接下。
然,再好的仙器遇上不长进的神君也便是废了。白岂的扇子多数时候是用来附庸风雅,我的红绫则多被我使来打凤栖山大树上的果子。
哥哥宝贝这把扇子是出了名的,任谁都动不得。而今却给那只绿藤小妖拿着,也难怪鱼贤怄了一肚子气,躲在我的听莲舫里面日日不出门,闹别扭闹得欢畅。
我走过去,将香囊拍在桌子上展颜一笑:“鱼贤呐,来而不往非礼也。前段时日多亏了你这个鹊桥,我觅得良人。见你形单影只,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好在杜蘅小仙子心灵手巧又对你暗藏情谊,做了这个香囊让我转给你。”
鱼贤缓缓抬起头,半睁着一双死鱼眼睛拿起香囊看了看,道:“甚好。过几日我就去花神殿提亲。”
本是逗他的,竟叫这句话震得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讷讷道:“提亲,你这是……要娶杜蘅?”
鱼贤点点头:“对诶。”
本神君惊诧了。
他他他、他不是个断袖么?!敢情这万儿八千年都是断着玩儿的?!
我捧了捧心,讪讪道:“哎,我刚刚在……咳咳,说笑,成亲这档子事怎么能如此草率?你此番点头同意了便是一辈子的事。若不是诚心诚意,岂不耽误了佳人?”
鱼贤黑着脸不说话。
我又想了想道:“左右我说了不算数,你总是要哥哥知道不是?”
鱼贤动了动嘴,还是不做声。
我看他这副形容心里就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了六七分,他这样子分明是让醋给酸的,遂道:“哥哥是有分寸的人,定有些缘由,你倒是慌忙闹起别扭了,也不问问清楚。”
鱼贤这才哼哼唧唧道:“我才没生气,我虽思慕神君,但也不会纠缠。”
这莫约就是口是心非了。
本神君一手握拳,大力拍上他的肩头道:“鱼贤呐,我肯定是向着你的,白岂若是说不出什么合衬的缘由,就莫怪我一把火把那些藤藤草草给烧个干净。”
正说着,白岂与莲生款款走了进来。莲生朝矮身我行了一礼。
我忙叫他俩坐下,兜了一兜问题不知道怎么开口。
鱼贤扭过头趴着,十分有骨气的忽视了哥哥的谄媚笑脸。
我忙问道:“哥哥怎么来了?”
白岂干笑道:“方才路过,正巧看见莲生,就送她回来了。”
……
在座的几位道行深深浅浅的仙人皆有刹那的面部僵硬。
谁能编一个比这更烂的理由。
莲生垂眸缓缓道:“神君定有问题问我,可是真人交代现在还不能全数告诉神君。还有就是……真人现在已经带着神使去了轩山。”
我愣了愣,这两个老人家,这么神神叨叨的:“那现在能告诉我什么?”
莲生缓缓抬起眼眸,墨黑的瞳仁映着我的脸:“真人与莲生有恩,莲生受真人之托必会保神君安全。”
本神君不才,真真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我在上清安安分分地当个挂名散仙能有多不安全。
但是看着莲生一脸肃然,我还是讪笑道:“甚好、甚好,有劳、有劳了。”
青鸾
当夜,我略略劝了劝鱼贤。
想必我们几个从卜罗罗谷出来的都是属犟驴的,这两头犟起来本神君实在是不得不甘拜下风。
鱼贤那厢,对哥哥向来是用心良苦,照顾的无微不至。虽然窜出来个少离,两人呆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略略短了些,却是更激励到了鱼贤对哥哥忠贞不二的感情。
白岂那厢,对鱼贤向来是不甚清明。他虽然喜欢逛凡界青楼,却多多是喜爱歌姬们细语柔声的嗓音,这么些年也算是洁身自好,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此番这个苗头不好,我都替鱼贤掬一把同情泪。
我道:“鱼贤,我们三人从小就处在一处,哥哥大条了些大多把你当了弟弟,也生不出个绮思来。你倒没把这层窗户纸挑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他自然想不通透你在气什么。”
鱼贤想了想道:“我跟神君夜夜同睡一榻,我以为没什么不通透的。”
本神君非常淡定,没有做声。面色十分从容。
鱼贤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去歇息吧。”
我左思右想,还是一个没忍住问道:“你俩睡一起,你、你可做过什么?”
尽管是半夜,本神君还是能用自己五万三千年修为担保,鱼贤脸红了。
他别扭了一别扭,道:“神君睡的沉,我也就偷亲个一口两口么。”
本神君面容沉静的微微一笑。
天庭断袖虽倒不在少数,不算是稀奇事。这换成了哥哥,总是感觉甚奇妙。
约莫是心里搁着鱼贤的事,我当夜睡的不太好,梦境连连。
先是东海波涛汹涌,凤栖山升起了滔滔烈火,最后却梦见两位故人。
我一如上次一样趴在云头往下面一瞧。
梦里头那场面正是元宵节的庙会,一个穿着翠绿裙子系着红腰带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在人群中窜得欢畅。
这身打扮,本神君默默替她汗颜,真真是位奇女子。
再顺着她瞅过去,可巧看见了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面容冰冷,眼睛闪着寒光不带丝毫笑意,跟这欢快的庙会格格不入。我细想了一想,方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过来,这个小姑娘约莫上次在雪地里救了这个少年,两人就顺理成章的走到一起了。唔,又是出俗套的戏本子。
本神君伏在云端,看得意兴阑珊。
小姑娘闹腾了许久,最后拉着少年停在河边,欢天喜地的放了一盏莲花灯。我眼风飘过去,河里稀稀拉拉漂了不少莲花灯,从云端瞧过去一闪一闪的,还真挺好看。
少年这时说话了:“青鸾。”
哦,原来这位奇女子名叫青鸾。
青鸾笑脸盈盈地应了一声,十分专注地啃手里的糖葫芦。
那少年仍是面无表情道:“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青鸾停了停,笑脸垮了下来,踌躇了半晌才凄凄切切道:“你想要的话,我送给你也行。但是你不能用来做那件事。别走,从此放弃前尘,一直陪我好不好。”
少年眼睛里的寒意看得本神君直打哆嗦。这个小姑娘真是个情种,他这副面皮虽然好了些,可眼睛里的寒气真真能折了人的寿命,不是什么好人。
她还让他许诺一生一世。
少年皱了皱眉:“你也是知道我的……”
青鸾打断他,挤出笑容道:“别说,别说。我刚才许了愿,说了就不灵了。”
少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薄唇微张,吐出一个字:“好。”
本神君有些讶然。
心下做了几分猜测:这个姑娘大约有什么宝贝,少年大约需要这件宝贝。姑娘可巧救了这少年,治病疗伤时大约生出些绮丽心思。但是大约发现这个少年不是好人,这宝贝到他手里大约要用来做坏事,心里大约就矛盾了。少年大约得不到宝贝就要走,少女大约不想让他走,于是,就送上宝贝,大约以为少年得了宝贝就能跟他在一起。
后来的事情也就好猜了几分:少年先前大约是个坏人,大约想要作出一番大坏事。可孰料碰到这么一个痴情的姑娘,处得久了大约也是有一丝感动。后来大约就为了这个姑娘放弃了做出一番大事业的打算。两个人大约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完后半辈子了。
唔,大约就是这样。
只可惜本神君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梦境一转,原先热热闹闹的元宵庙会成了空旷的一处战场。
说是战场其实是眼见处能瞧见斑斑血迹。烟雾蒙蒙不甚清晰。
本神君坐在云端左右看看,没瞧见什么人却能瞧见一大群五色鸟在空中盘旋悲鸣。我略略一顿,遂将祥云降了落在地上。
走了几步一拐弯,一颗当心心差点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那个眼神寒冷的少年紧紧看着自己的右手,而他的右手——
——鲜血淋淋地刺穿了青鸾单薄的身体。
“青鸾!”
一睁开眼睛正巧看见莲生探过身来:“神君作恶梦了?”
我捧着心略略喘了喘,眼前还是那副血淋淋的画面。定了定心神道:“无妨。现在什么时候了?”
莲生扯过外衫披在我肩头,道:“天快亮了,莲生正要去凤栖山收药草,听见神君这边有些动静,就拐过来瞧瞧……神君方才叫了声……‘青鸾’?”
我脑海里仍不太清明,胡乱点了点头,随口答道:“嗯。”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我扯过她的手道:“莲生,今天你要去兜率宫找老君借炉子炼丹吧?”
莲生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揉了揉额角,看着窗外光线渐渐明朗,道:“最近浮躁了些,静不下心来。委实有些时日没见到老君了,颇有些想念。现下好不容易得了闲,我就同你一起去。”
莲生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天大亮收拾妥当了以后,本神君仍然是名精神抖擞的神君。
提了一篮子药材准备捏个决召来一小朵祥云。
就在这个当口,身边的莲生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我的袖子:“白岂神君来了。”
我一瞧,白岂正站在树旁风流倜傥地摇着扇子,揶揄道:“阿光啊,你这急急忙忙的,是去找墨机君呐?”
回来以后一圈儿事儿,倒是把这位神仙给忘了个干净。
但白岂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委实扎眼,本神君马上腆着脸皮笑道:“这不是急着去老君那儿么?呦,哥哥今天精神头不错,跟夜里没有鱼贤挤着,果然睡得踏实么?”
白岂眼角抽了抽,脸上红红白白好一阵,忽而阴恻恻地一笑:“阿光,有人来找你。”
说罢身后施施然走出一位翩然神君。
翩然神君道:“陵光神君也要去兜率宫么,我正好也要去那里寻人,真巧。”
本神君立刻收了笑脸,含泪仰望蓝洼洼的天空。
三清第一花花公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飘往玉清兜率宫。
本神君向来擅长粉饰太平,保持着闭目养神状,轻车熟路地驱着祥云。
身边墨机倒也安分,十分闲适地欣赏一路风景。
玉清,兜率宫。
金绸帐帘轻掀,走出来一双人。
一位老者身着深蓝色道袍,玉簪束着一头银丝,手里执着一只拂尘。那便是老君了。另一位是穿着一身素白袍子的少年,素白的袍子是相当夸张地绣了几朵或是含苞或是盛开的桃花,桃花映面,生的也算是十分受看了。
我忙拉着莲生走过去恭恭敬敬一拜,道:“老君。”
老君哈哈一笑,一手抚着白花花的胡子,一手背在身后道:“陵丫头,你真是忙得很,许久未见了啊。”
我笑道:“倒不是忙正经事,琐事缠身,今日得了闲就来看看老君。”
老君将一双绿豆小眼眯起来道:“莲生丫头倒是十分得力,心无旁骛,制出来的丹药都是上品。”
我点头诺诺:“老君过奖了,过奖了。”
老人家作出佯怒的模样拿手指点着我的脑门道:“你这丫头,我夸莲生你倒是应得挺及时。自己不长进,尽做些个乱七八糟的药丸子,浪费了我多少好药材。”
我又忙赔笑道:“老君说的是。”
那名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陵光么,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我作出吃惊的形状,抖着嗓子向老君问道:“老君,你、你何时添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老君翘了翘胡子,嘟着嘴拉过莲生道:“走,我们炼丹去,这个疯丫头,给她点好脸色就得寸进尺。你们几个要走要留随便去了。”
偌大的房里就剩了我与墨机还有那名少年。
本神君生出些许尴尬,正想着如何找个开口找个理由进去捣鼓炼丹炉时,身后的墨机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笑道:“千介,你倒是挺会躲的。”
我微微一愣,原来他是南海龙太子影千介。
影千介的大名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哥哥对此人从来不吝笔墨,扬扬洒洒地在《三清异闻录》里大书特书了一番。
哥哥曾说过,此位仁兄有一句响彻三清的名言:“既然做了花花公子,就要做三清里花花公子中的翘楚。”
翘楚行事果然非同一般。跟少离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有男神仙喜欢女神仙的,有男神仙喜欢男神仙的,也有男仙喜欢灵兽喜欢小妖的,而这位翘楚,通通都喜欢。
也有花花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有花花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而这位翘楚恰恰又是后者。
影千介素来来无影去无踪,挥一挥衣袖连片树叶儿都不带走。莫说三清了,三界里头凡是跟影大太子有所牵连的,都离不了肝肠寸断的下场。
简言之,实在是担当得起翘楚的名号。
翘楚对墨机笑了笑,道:“最近被纠缠得紧,可巧帮父王来取仙丹就在老君这里留了几日,图些清净。”边说边递上厚厚的一本册子,“司命忒难说话,我可是费劲了口舌。这回你可欠了我个大人情。”
墨机不置可否,接过来低头细细翻阅翻了翻。
影大太子悠然转身,上前来对我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和气道:“陵光神君。”
我忙干笑两声道:“影太子。”
翘楚笑得愈发和气:“听闻陵光佳人毕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酒,一个是戏,可三清真真里知己难求。在下刚好得了几坛好酒,想邀神君移步去南海畅谈一番,不知陵光佳人赏不赏脸?”
我不禁抚着额头汗颜,他那一声“佳人”真真叫出了我一身鸡皮疙瘩。翘楚一语中的,引得我差点就软下了脖子。
墨机那厮翻册子的手略略一顿,当即缓缓合起来搁上茶几。我的角度刚刚好看见那厮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跳。
然这位仁兄面上还是笑得很和善,不紧不慢道:“千介,芍药仙子若是知道你把她送你的佳酿做了这般用场,定又要找你哭上三天了。若是她找你哭被又流桑姑娘看见了,怕是也不会罢休。这般来来回回闹腾几次,天蝉元君怕是不会理你了,上次为了逗她一笑用了三百年,这次你打算用多久?”
本神君面上不作声,却暗暗记下了这段话,回去说给哥哥听后,他定会扬扬洒洒地给翘楚出个外传野史。
翘楚忙换上一脸讪笑,道:“我方才是玩笑,你倒是着紧她的很。”
墨机嘴角再度十分精准地勾出一抹冷笑,气定神闲地捋了捋袖子。
翘楚十分巧妙地转了转话题,意味深长地对我道,凡人的戏本子写得再好也是凡人的事,作为一个神仙就应该看仙人写的戏本子。我猜这思路应该是顺着他的花花公子论的,遂十分谦虚地问他哪位仙人有些闲情写戏本子。
翘楚高深一笑道:“所有神仙里,有一位倒是写得十分专注。”
我升调哦了一声,道:“敢问是哪位仙人?”
翘楚笑道:“司命。”
我摇了摇头道:“司命天天绷着脸,又怎么会借凡人的命格给我看?”
翘楚咧开一口白牙对我摇了摇食指道:“陵光佳人,你可知道我是谁?哈哈,我前些时日就找司命讨来了一册命格,你且拿回去看就是。”说罢拿起茶几上的册子交到我手上。“这个人的命格离奇的很,司命写的十分尽心。”
我皱了皱眉,看了看正在专心研究老君字画的墨机小声道:“这不是墨机要的么?”
翘楚笑得十分大方,道:“那家伙过目不忘肯定要看得都记下了,我难得借来一本,可巧给佳人你瞧瞧,看完了再给我就是。”
“不说了不说了,我可要回去找天蝉妹妹了~”声音方落人已然飘出了兜率宫。
我当心翼翼地将命格收了,转身进了炼丹房。
炼丹房里赫然耸立着一鼎金灿灿的炼丹炉,人站在里头徒然显得矮小了几分。
老君正跟莲生说着话,一瞧见我忙招呼:“丫头快过来。”
兜率宫难得这么热闹,老君颇兴奋,一张布满褶子的面皮染着相当喜庆的微红,手里高高举着一枚黑黝黝的仙丹道:“看看看看,莲生这丹,色泽多正多纯净啊!啧啧。”
我甚专注地瞧着他那张咧到耳根的嘴丫子道:“老君,左右我留着添乱,先走一步了,莲生你要好好跟老君学着,我改日再来拜访。”
老君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莲生款款一拜。
兜率宫外,墨机靠着玉雕大门好整以暇地瞅着我,面容慵懒,嘴角噙笑。
他这模样当真十分要命,本神君镇定地稳了稳心神,伸手招来一小片儿祥云。
驱着祥云方离地一尺时,便觉着祥云微微一震,回过头来方才发现,刚刚靠在大门口的某人已然稳稳当当地落在我身边。
本神君抽了抽眼角,咬着牙客气道:“下去。”
那厮操着手,笑得有些涎皮赖脸:“陵光,我们顺路,搭个顺风云你也这么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