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4章 沦陷
作品:《金樽幽月》 厚重的城门被打开,掩护紫眠的士兵蜂拥而出,紫眠随后出城,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令他皱起双眉。让一切尽快结束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喧嚣中尘沙飞扬,却仍能望见远处神兵厮杀的身影,黑压压张扬跋扈。石炮轰隆隆震下城头沙砾,落了紫眠一身。他能感觉到背后杀气,不是慷慨对敌,而是向自己袭来。七星宝剑向后挡去,龙吟一声寒光激荡,紫眠了然的冷笑,望着来“掩护”自己的士兵,叹息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真是……一点愧疚的余地都不给我留。”
士兵们惊恐得睁大眼睛,无法将视线从紫眠苍白到有点妖异的脸上移开。他们听见他口中喃喃念出咒语,那咒语越来越响,直到盖过战场上所有的声音,胀破他们的鼓膜。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收到的命令是围剿他——这个妖道,于是各自面目狰狞扭曲着拔出刀来,歪歪斜斜挥出去,砍瓜切菜一般,血流成河,接连倒下去的——却是他们自己。
士卒几十人,以诡异奇特的姿势将彼此杀死。紫眠掐着手诀,缓缓从横架交叠的刀与尸体中站起身,粘稠的血浆浸得他衣履沉重。这样的杀阵震慑住周围所有人,活着的——无论是自己人还是敌军,一时竟都忘了动作。
紫眠只是望着前方神兵替他杀出的一条血路,微微笑着,看三千重甲骑兵的魂魄忽然凝滞不动,一个接一个消失。原先被神兵震慑住的燕军复又叫嚣起来,潮水一般冲过神兵的幻影,向紫眠扑来,而他身后的城门依然洞开。
城内禁军发觉不妙,赶紧要关城门,这时紫眠回身,口中咒语不停,关城门的士兵便像中了邪一样,四肢僵硬,怎么也无法将城门关上。与此同时燕军正不断逼近,先前推着木牛车、鹅鹘车攻城的燕兵靠得近,有几个乘机窜进城门,抽出刀和禁军拼杀起来。
没有紫眠的法力支撑,三千重甲骑兵的魂魄渐次消失,队伍正中的主将先是岿然不动,下一刻竟忽然掉转马头,遥对城门下的紫眠,缓缓横起长刀。
此举出乎紫眠意料,他掐指作法,却发现贺将军的魂魄已挣离他的掌控。骑兵们的影子被燕军冲散,越来越淡,只有贺将军一人一马,身影依旧魁梧高大。他的面孔藏在黝黑的盔甲之下,模糊不清,可沙哑的咆哮却穿过千军万马清晰传来:“你也骗了我——”
紫眠脸色苍白,没有回答他。
“你也骗了我——我甘愿被你利用,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守住山河!”贺将军已成厉鬼,隐藏在铠甲下的眼睛死死盯住紫眠,驱策黝黑铁骑,迎面向紫眠冲去,“你竟做叛徒,我不饶你——”
紫眠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身无片甲、手无寸刃。他咬牙作法对抗,嘴唇都咬出血来,可几番尝试都无法控制住贺将军。最后一刻,他筋疲力尽,一时情急失措,只能茫然痴立——他为什么能凭着意念脱离他的法术,控制自己残存的魂魄。他比他执著,这份气魄,他赢不过……他为什么会如此执著……
紫眠望着贺将军飞骑超越奔跑的燕军,第一个接近他,举起长刀向他挥来。白光倏地划过,血雾喷薄开,他的视角忽然从高处跌落,变成紧贴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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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白月从窒闷中悠悠醒转,脑中一片空白。她闷在袋中出了好几身大汗,此刻浑身湿透,热得快要燃烧。她被绑住的四肢已然麻痹,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粗糙的麻袋蛰得又痒又疼,全身关节无处不痛。
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她绝望的想。
周围传来细微的呻吟,有重物软软的挤在她身上,微微挣动——看来是难友。正在龙白月揣测间,吱呀一声像是门被推开,跟着有脚步声响起,约莫有两个人走近她们所在的地方。
“哎呀,”其中一人惊诧得叫起来,嗓音尖细,“这么热的天气,你也不怕把人闷死了,不好交差。”
“死也有死的数目,总比逃掉一两个要好。”另一人声音阴冷,言辞甚是残酷。
“得了吧你。”那尖细嗓子不理会他,径自上前给每只麻袋都松口透气。轮到龙白月时,她赶紧闭上眼睛,只觉得蓦然呼吸一畅,一丝凉意拂上她黏满乱发的脸颊。
要是能再松松绑,就更好了。她一边奢望,一边留神听这两个人说话——听声音,这两人都该是太监。就听那个松麻袋的尖嗓太监问另一人:“这批怎么用麻袋装了?不是医女吧?”
“当然不是,医女今早上就随着袁大人,一起跟运送针灸铜人的队伍走了,听说还跑了两个。”那人阴冷答道,“这一批是拿去帮女伎凑数的,这两天不停有女伎自杀,数目总凑不齐,不得已才拿宫女填上。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抓的时候忒费劲,这才用麻袋装的。”
“这都从哪儿逮来的?各宫的主子还不叫唤死?”尖嗓太监听得心惊肉跳。
“各个地方都有。如今各处都有人逃跑,太监出宫都得脱裤子检查,乱得很,咱就散着抓,数目都够了。”那人又得意回答道,“得,您也甭罗嗦了,等接手的来了,您只管跟着运送就成。”
“唉,这前门还在打仗,后门就已经准备好降书,按清单凑贡品,太子知道怕要心寒。”
“嘘,你懂什么,其实太子又何尝不是虚应故事?降是肯定要降的,总不能真叫燕贼攻进咱们京城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这屋子里仓皇跑来第三人,敲锣似的喊道:“不得了,快,燕贼破了城门了!”
“打进来了?这么快?!”
那两人似乎还不相信,新到的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叫道:“可不是!太惨太惨,太医署的袁大人听说城破,刚带着手下博士、学生、医女,在驻地自焚殉国了,大火烧掉城南一大片屋子,连针灸铜人也跟着熔掉。”
这消息让麻袋中的龙白月一时万念俱灰,胸口疼得窒息,险些背过气去。
“这可如何是好?”先前那阴冷嗓子的太监这时候也慌了,“进贡的铜人没了,燕贼不得放过我们,你们可得把女伎们看好了!”
“那是自然!驴车都等在外面了,先搬一趟吧。”后来的人应着,开始和尖嗓太监搬动麻袋。
龙白月听见麻袋陆续被拖走,有时中途会吱呀一声,似乎碰着一道木门,跟着就是麻袋嘭地一声被扔上木板车,袋中人呻吟不绝。轮到她的时候,她提心吊胆的被那两名太监拎起,晃荡着往门外移动。这时尖嗓太监又开口:“怎么才半天工夫城就破了,不该呀,前些日子还听说什么固若金汤呢。”
“快别提,”后来的太监咬牙切齿,“都是那妖道,指挥什么天兵天将,说是出城杀敌,倒把燕贼给放进来了!”
“你是说那紫眠大人?”
“呸,还紫眠大人呢,他是卖国贼!”
一直在默默流泪的龙白月听到此,浑身一震,脑中乱成一团——不会的,不会的,紫眠怎么会是卖国贼,一定又是奸人的阴谋,一定是太子宰相又害了他……
“真的?这妖道不得好死!”尖嗓太监骂道。
“可不是,听人说他是死了,被燕贼人马踏得尸骨无存……”
不——龙白月瞪大泪眼,浑身扭动起来,即使被五花大绑,她疯狂的挣扎还是令两名太监措手不及。麻袋掉在地上,太监慌忙将她按住:“妈妈的,什么人这么倔?”
他二人火得连踢了麻袋好几脚,见不奏效,干脆不管不顾的又拽起麻袋往车上扔。龙白月头朝下,咚地一声撞上车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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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从左颈侧一路蔓延到右边胸口——他是被贺将军劈成两半了吧。紫眠轻轻张开眼,眼前竟不是无边的黑暗。他微微昂起头,定睛看清楚眼前模糊的人脸,又虚脱的倒下去,喃喃道:“是你……”
“怎么了?正是我!”翠虚愤懑道,一把揪住紫眠前襟,将他半个身子拽起来,狠狠抽了一耳光,“听着,我不管你做什么,哪怕翻覆这天地,又算得了什么?但你得给我想清楚你要什么,我不想做蠢货的师兄。”
刚包扎的伤口在挨打时被翠虚的手肘撞到,疼得紫眠皱起双眉。翠虚见状,冷笑道:“怎么,疼了?你还晓得疼,先前就不要摆出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救你都嫌累。”
紫眠已经从余光中看见了师父,紫玄真人此刻正坐在这陌生屋子的另一侧,漠然看着他俩。宁愿被翠虚刻薄,他也不想面对师父,于是紫眠索性松懈全身气力,任由翠虚将他扯来扯去:“你救了我?”
翠虚一愣,恼羞成怒道:“废话,哪次不是我救你?当年你快溺死,也是我救了你!”
“是你害我溺水。”紫眠左边耳朵因为挨了耳光嗡嗡直响,却仍能在昏沉中辩驳。
“你——”这是个什么态度?翠虚瞠目结舌。
一边的紫玄真人这时终于开口:“想清楚了?”
紫眠沉默不语。他不敢叫他师父,也不敢看他,只能望着师兄扭曲的俊脸,看他双眉古怪的皱起来。
“翠虚,将他放下,”紫玄真人叹息道,先让一步,“唉……紫眠哪……”
听见师父又叫自己的名字,紫眠双眼一湿,却轻轻笑起来:“师父,如今这也是天命么……”
“是天命,又何尝不是你自己的命?傻孩子……”紫玄真人怅然道,站起身往门外走去,“翠虚,我们走吧。”
“谢师父师兄,特意费心相救。”紫眠虚弱的躺在榻上,不愿偏头目送他们离去。
“我们自有任务在身,顺便而已,”翠虚死也不肯做好人,冷笑,“你也真够可以,发起脾气来,闹得动静不比我小。”
“师兄,我不光是闹脾气。”紫眠轻声反驳。
“我就是讨厌你这点,你何时才能活得爽快些?”翠虚撇撇唇,将紫眠丢在身后,“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已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他们的苦心,他会想清楚的……紫眠闭上眼。
他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有许多东西他早就该去珍惜,可他此刻已不敢真心微笑——如果心暖,必然会心软,心软下来,就会想去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背负责任。
他犯下的是滔天罪孽,他能如何去背负……
第七十三章女伎
贡品源源不断送入燕军大营。
黄金十六万两,白银六百万两;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庭仪物,及女伎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将在第二批出城。龙白月灰头土脸的被放出麻袋时,正看见女伎们哭声震天的聚拢在一处禁军校场上。内侍太监为防她们寻死,不敢将她们关在有房梁的屋子里,可尽管身处户外,仍有人不断趁人不备,吞下私挟的黄金等物,宁死不入北虏阵营。
龙白月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活动着四肢筋骨,爬进人群里。她在袋中被闷得不成人形,鼻青脸肿,脑门上还凝着好大一片血痂,混在一众花容月貌里,不甚起眼,于是乘机打量四周情况,盘算如何能逃走。
她好歹算是出宫了,尽管眼前这境况也是够糟的,龙白月自我解嘲着心想。与内侍太监接洽的人,已出现一口蛮语的燕人,她冷眼觑视着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猜测再过不久,她们也许就要被送入燕营。
第二批贡品数量庞大,因此看守的人也特别多。龙白月瞧瞧一脸严肃的太监和他们的禁军爪牙,心知很难脱身,不禁暗暗叫糟。这时她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名红衣女伎抱住另一名面色惨白的女子哭喊着:“姐姐……”
龙白月慌忙凑上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吞金,我姐姐她吞金了。”那红衣女伎仓皇回答,惊疑的看着龙白月将手掏进她姐姐口中抠挖,引那女子剧烈呕吐起来,须臾真直着脖子吐出半块金子。
“真是,宫里搜刮那么久,你们怎么还有金子啊?”龙白月接过红衣女伎感激递来的手帕,擦擦手,训斥道,“别随便寻死。”
“哼,你说得倒轻巧,”获救的白衣女伎虚弱张眼,不屈的脸上尽嫌龙白月多事,“你以为我们被送进燕贼军营,能有什么下场?一样是死,还不如现在死得干净。”
龙白月一怔,摸摸脸恍然道:“糟糕,转了一圈,又活回去了……”
“以前没在教坊见过你,以你的姿色,是拿来凑数的吧?”白衣女伎傲然别开眼,鄙夷道,“看打扮你只是一般宫女,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愁苦……”
“姐姐……”红衣女伎有点窘迫,毕竟人家是救命恩人,怎好如此以怨报德。
龙白月可见不惯她们芍药带雨的模样,生起气来——宫妓了不起啊,她从前好赖是花魁,论姿色才不输她们!于是龙白月也仰起自己肿胀的大花脸,愤然道:“我怎不知?你若是连求死的决心都有了,为什么不试着逃走?”
“怎么逃?”白衣女伎压低嗓子怒道,暗暗环视周遭,“你没看见禁军手里都是兵刃?”
“兵刃又算什么,逃不出去,最多死在刀下,我们有成百上千人,他们只有百来人,大家齐心协力,至少能逃走一大半。”龙白月轻声反驳她。
那白衣女伎一愣,半晌之后回答道:“你还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么,之所以能被他们挟持住,是因为谁都不愿意冒险去做那死在刀下的人。”
龙白月道:“我看众人都哭得哀戚,想来大家都该知道,做敌军营妓的下场。你们只是缺少带头的人——我愿意带这个头,你们能响应否?”
红衣女伎颤抖起来,摇摇自己的姐姐:“姐姐,以我们的本事,此举可行。”
白衣女伎略一沉吟,执起龙白月的手,应允的语气里有一丝赧然:“姐姐虽然貌不惊人,可胆识令人感佩,妹妹早已视死如归,今天便随姐姐拼了,若能救得几个姐妹,也算死得其所。”
“得得得,别讲场面话,”龙白月愤怒——她怎么貌不惊人了?还直接认她做姐姐,要死了,“这里的人你比较熟,和大家通好气,觑准时机我们就冲出去。”
白衣女伎点点头,果然下去布置。她似乎在宫中教坊颇有地位,只见她略略举目四顾,立刻便有几名女伎悄然向她靠拢。她部署一番,女伎们心领神会的点头退下后,又转而去跟其他女伎交头接耳。白衣女伎这时方对龙白月说:“成了,一刻钟后,随时听姐姐下令。”
“恩,”龙白月点点头,自信笑道,“到时候我一声令下,大家四散逃跑,只要冲出一道缺口,官兵们断然拦不住的。”
白衣女伎但笑不语。她们自幼长在宫中,身怀绝技,却从没有其他想法,眼前这女子真是奇特——一旦龙白月给她们指出明路,她们比她更有把握,断然叫她大吃一惊。
一刻钟后,龙白月与白衣女伎对视一眼,乘着禁军交班的时候,齐声一喝,白衣女伎站起身来高呼:“听朋头令,飞花逐月——”
红衣女伎一笑扬袖,一根红色绳索倏地飞出,牢牢缠住不远处的屋脊鸱吻。她原是宫中绳妓,专会踏索弄巧,此刻更是将绳子一抛一扯,人便轻盈盈飞上屋檐。
其他女伎则是宫中习“小打”,即表演驴球的伎人,她们不但能歌善舞,且善骑射,能挽硬弓,这些都是龙白月不知道的。
白衣女伎正是她们打驴球时的头领——专门负责接球击入门洞的“朋头”。此刻她指挥众人,按阵法四散逃开。女伎们霎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如飞花一般穿梭,令人眼花缭乱,几名手脚伶俐的女伎抢下校场边的旗杆,合力踩断了抛给白衣女伎。
这时红衣女伎在屋檐上唤了一声:“姐姐仔细。”
话音未落,她便踢下一块瓦片,檐下一女立刻将瓦片接住,抛给白衣女伎,就见她一挥旗杆,瓦片应声击出,电光火石间袭上一名燕兵的门面,一举将之击倒。
欢呼声中,更多歌舞伎乘乱四散逃跑,看守禁军一时措手不及,被她们冲出包围。内侍太监急忙大叫:“反了反了,快给我抓起来!”
女伎们配合默契,瞬间就用瓦片将不多的几名燕兵打倒,可脱离燕兵监视的禁军哪敢违命,当下抽出腰刀,要抓住几名带头起事的女伎。
女伎们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各个天仙似的,阵形稍微一换,便让人眼花缭乱。龙白月傻乎乎的站在中间,觉得自己挺多余的,嘿,她还是别瞎指挥,赶紧乘乱逃吧。
混乱已将禁军源源不断的引来,龙白月才冲出包围不久,便发现又有人马包抄上来。她心中恨道:明明没有几个燕军,尽是自己人为虎作伥,大男人只会忙着抓女子去进贡,实在可恨。
几名女伎竟抢下禁军的武器,她们素擅剑器舞,把式练得不比士兵们差,力道穿不过甲胄,便冲他们的眼珠子剜。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校场里乱成一团,眼见着女伎们跑掉不少,一名禁军教头干脆杀一儆百,一刀将迎面一名女伎戳死,高叫道:“谁还敢跑?!”
极短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里女伎们被震慑住,下一刻,只听咄地一声,那禁军教头喉上中箭,竟当场毙命倒地。龙白月惊骇得望向箭矢来处,竟又是那名白衣女伎,她不知何时手中已换了弓箭,娇喝道:“好个保家卫国,死有余辜!”
立时气势扭转,女伎们人心振奋,转眼间又逃走二三百人。白衣女伎已成众矢之的,禁军们架起弓弩,齐刷刷对准了她。屋檐上红衣女伎撕心裂肺的大叫:“姐姐——”
白衣女伎却置若罔闻,比在指间的箭镞滑过众人,瞄见龙白月,与她对视,快意得喊道:“姐姐,你快走吧,这死法比吞金快活多了!”
龙白月张开嘴,还没来及回答出一个字,就听嗖地一声,她身后一名士兵倒地——白衣女伎替她开辟出一条生路。龙白月感激不尽,立刻扭身飞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红衣女伎疯狂的大喊:“姐姐——”
龙白月只能咬着牙继续奔逃,她清楚白衣女伎已死,心下凄恻——当她顺着她开辟的道路逃生时,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斜前方一名禁军架起弓弩,瞄准的角度冲上,显然是指向屋檐上的红衣女伎。龙白月心头一紧,警告自己此刻只能独善其身,可就在她要越过那名禁军的时候,她在最后一刻诅咒着自己,用往日踏破舞毯的功力,一个鱼跃,扑向那名禁军。
箭矢偏歪,落在红衣女子脚边,她一愣,从姐姐丧生的哀痛中清醒过来,慌忙从另一侧翻下屋檐逃遁。她红色的纱裙翻飞,像一团红云,龙白月侧着脸躺在地上,看着那团红云在屋顶上消失,苦笑着感受刀架在脖子上的清凉。
她还真是一个好人哪,龙白月一边为自己哀悼,一边护着自己贴地的脸颊。她的衣带被禁军拎在手里,那人只管抓活口,蛮横得将她往已控制住的区域拖,那里正蜷着被重新俘虏的女伎,充满威胁意味的刀子白花花亮成一片。
龙白月被扔进人堆里,果然貌不惊人,谁都没想到她是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她当心翼翼的待在女伎们中间,盘算着下次该如何脱身。这次失败也罢,她不信就想不出其他法子来。
事态平息之后,内侍太监一清点人数,果然少了一大半,立时气得跳脚:“快去周围搜!除了死掉的,都得给我捉回来!”
痛定思痛,太监干脆花了点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将她们每人缚手缚脚,又用布巾扎住嘴巴,免得再互相串通作乱。用木栅栏钉成的囚车被征了来,禁军将女伎们扔进车子,锁好,开始陆陆续续往城外运。
在出城的途中,各个路口都停着拖拉贡品的货车。数万斤的丝绵;宫中的大礼仪仗、大晟乐器、后妃冠服、御马装具;天台浑仪、三馆太清楼文籍图书、国子监书板;藏经、道经书板;内库藏银、宗正玉牒;四百余万匹库绢,四万八千四百匹表缎;朱勔家书画,及架库油衣什物、生药、玳瑁;景灵宫陈设神御服物,宗庙什物……都等着被清算运走。
战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京城仍有几处城门上烽烟滚滚。尘土在道路上弥漫,给一切新鲜事物都蒙上一层灰色。黯淡中只有一处是鲜亮的。
透过囚车的木栅栏,当龙白月无神的眼睛扫上那一处鲜亮时,她顿时双目大睁,闪出惊悸的灼光。
紫眠!
她被缚住的双手攀住木栅栏,一道一道的抢过,在拥挤的囚车里挪动,目光从每一条缝隙中追着他的侧脸,再然后是背影。
他被一群燕军将领簇拥着,轻轻走过满是尘埃的街道,身上穿着帝王的十二章服,衣上簇新的十二章纹刺绣,仿佛能发出光来。那冕服并不合身,镶玉盘金腰带束着他纤细的腰身,仿佛能将他拦腰扼断。
紫眠!紫眠——龙白月焦急的呼唤他,疯狂拍打着坚硬的木栅栏,却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哀鸣。最终她的目光在绝望中灰暗下去——为什么紫眠能穿着冕服?他真的叛国了吗?
第七十四章纳降
即使燕国大将元宜年届四十,足够狡黠老辣,当他实实在在踏入敌国京城时,仍无法遏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忍不住志得意满的笑起来。燕军一向不擅长攻城,远的不谈,就拿西疆蔚城来说,连那样一座小小的城池他们也是久攻不下,此次包围敌国京师,他根本就是计划打一场持久战的。
谁料正式袭城才不过半天,城就破了——这可是敌国的都城啊!想到此,元宜不禁对走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频频侧目。他现在仍不敢确定这年轻人的身份——他太过神秘,大约半年前出现在燕王身边,不知如何获得了燕王的宠信。当出征前燕王将元宜秘密召进宫中,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人,知悉他令人难以置信的计划。
老实说,作为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他打心眼里不相信紫眠大人的计划——什么招魂啊、神兵啊、作法啊……而自己也的确暗中一直另有打算。直到今日,紫眠大人让他几乎兵不血刃的拿下了敌都,他这才对他刮目相看。
“紫眠大人,太子已将降表送进军营,”元宜用他棕色的眸子紧盯着紫眠,从紫眠与太子肖似的长相里确信他的确是皇族——真难想象这样身份的人竟会向他们投诚,“现在只需入宫取得玉玺,等皇帝逊位随我们北上,这南边天下就是您的了。”
“我知道。”紫眠用生硬的燕语回答,漠然直视前方,并不正眼看他。
伫立在街边的百姓用怯懦的目光注视着紫眠,惊疑过后,便是痛苦的沉默。被这样的目光包围,紫眠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上——踏上这条道路,他有种种理由,却没有一条可供自己坦然面对他们。他硬起心肠,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任何人身上,窒闷许久之后方才开口:“我需要更改一下计划。”
“什么?”元宜皱着眉头问,似乎没听清紫眠的话。
“进宫后,后宫中的妃嫔宫女,你们暂时不能俘虏。”
“为什么?”元宜以为紫眠要讨价还价,有些不快,“这是契约中很重要的一条,您忘了?您用这一条换下了全城百姓的性命,难道大人要反悔?”
“不会,”紫眠冷冷回答,“只是暂时,我需要寻找一个人。”
惮于紫眠的身份,元宜闻言不再坚持。燕兵挥舞着腰刀开路,从宫中运出的御辇被内侍抬了来,元宜笑着伸手一指:“皇上,坐上进宫吧。”
紫眠不理会他的嘲弄,在全城百姓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向御辇。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他怎能退缩,只不过是乘上御辇而已,一切才刚刚开始……可为何他眼前却是一片万劫不复的眩晕?紫眠扶住御辇,努力定神,却怎么也无法迈步登上去。
蓦然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啼哭,百姓们先是一愣,跟着一呼百应,悲泣声瞬时响彻云霄。紫眠扶着御辇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双目直直望出去,却什么也看不清。
你们哭什么?难道在恨我……你们怎知道我的苦处……
燕将元宜虎步生威,往前踏出几步,扬开双臂以生硬的汉话喊道:“不许哭,欢呼呀——你们的新皇帝马上就要登基了!哈哈哈哈——”
紫眠面色惨白,望着元宜虬髯满面的狰狞笑脸,漠然阻止他:“别再说了——”
恰在此时,一枚砖块砸中紫眠的额角,截断了他的话。众人顿时噤声,看着鲜血从紫眠额角汩汩淌下,十二旒冠冕断了一串珠子,和血滴一起簌簌散落在他脚边。
“谁?!”元宜大喝一声,瞪起虎目寻找挑衅的刁民,不允许有百姓胆敢在此刻无视燕军权威。
一名燕兵从街边揪出一位中年妇人,回头对自己的将领禀告:“将军,是她丢得砖块!”
那妇人听不懂蛮语,她只是浑身颤抖着,既害怕又快意的盯着紫眠,大声叫骂,骂着骂着又泣不成声:“亡国妖道!你杀人不见血——瘟疫里你救了我儿子,结果旱灾粮荒,我为了儿子卖掉女儿……你如今害京城被攻破,我儿子又战死了……我情愿你当初见死不救,你绕着弯害了我全家……”
燕将元宜听不懂妇人的叫骂,他只觉得那妇人粗悍无比,任她嚣张下去,只怕要煽动民心生变,于是怒气冲冲对着手下下令:“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
“慢着。放了她,”紫眠掩住自己半边面颊,木然登上御辇坐下,“将军难道忘了我们的约定?”
“可是她侮辱您。”元宜无法认同紫眠的妇人之仁。
“可是她侮辱得很对……”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只觉得胸口的伤忽然又疼起来,让他两眼发黑,再也支持不住。
比起生灵涂炭来,他的苦处算什么?值得他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埋首伏在广袖之中,任耳边各色喧嚣搅成混乱的旋涡,紫眠只是紧闭双眼,神志一路沉沦下去……
※※※※※※※※※※
宫外的皇室宗族男女;六部人吏;城中僧道、秀才、监吏、裁缝、染木银铁各类工匠、阴阳、技术、影戏、傀儡、小唱诸色人等及家属;从官家属;三十六州守臣家属,均被燕军俘虏,不日将陆续出城北上。
燕军进宫,废皇帝为庶人,并将之俘入燕营,又拟伪诏尊紫眠为帝。世人传说诸后妃嫔御、宫女才人暂得幸免,被伪帝聚于内廷,以供淫烝。
※※※※※※※※※※
残损的冕旒看上去有点可笑,紫眠席地坐在龙椅前的丹陛上,将之拿在手里端详。许久之后像是倦极生厌,他随手一抛,冠冕骨碌碌滚下丹陛,被阶下消沉的夜色吞噬。
查遍了整座皇宫也没找着白月,他的占卜若没有出错,必是城破时又发生了变故。紫眠忍不住在黑暗中苦笑一声,真是要命,还有多少磨难横亘在他俩之间呢?
他疲惫的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金銮殿外走。一路上碰不到一个人,大概连鸟兽都在躲他。错综复杂的后宫今夜没有宫人和灯火,紫眠心里想着往翠英殿走,不知不觉脚下却错了几步,等他觉察回神时,人已到了仙萼殿。
“这是哪里?”紫眠抬头看着匾额,知道自己在偌大的深宫里迷路了。他正想转身离开,却发现殿外有鬼祟的人影在躲他。
“等等。”他不禁追上去拦下那人,才发现那是个慌慌张张满头大汗的嬷嬷。
那嬷嬷一见紫眠身上的衮服,比碰上厉鬼还害怕,吓得大喊起来:“啊——啊——圣……”
“叫不出口就别叫了。”紫眠让开一步,不会去为难她。
嬷嬷慌忙后退,摇着头道:“我管不了,我管不了……”
紫眠听不懂她的意思,往前迈出一步想问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那老妪却立刻拔腿就跑。紫眠踟躇着留在原地,正在疑惑间,却有细微的呻吟声从仙萼殿内传出,他心念一动,轻轻走了进去。
大殿里空无一人——所有宫人都该在白天被燕军带往内廷看管,也不知此刻的殿中人是如何避人耳目躲过了搜虏。想到此紫眠不禁精神一振,也许白月也凭着机灵躲过燕兵,正藏匿在后宫的某处。
他循着哭声快步往偏殿走,却发现偏殿门口也坐着一名嬷嬷,那老妪正双手合十,咕哝着佛经。殿内呻吟声断断续续,已是渐渐衰微。
“这里面是谁?”紫眠边问边要往里去,那嬷嬷闻言猛地睁开双眼,扑到紫眠脚边抱住他的腿。
“啊——进不得,您进不得,里面是在生孩子。”借着微弱的烛火,老妪瞪大了眼睛,看清楚紫眠正是刚刚篡位的皇帝,慌忙大声阻拦。
“里面除了产妇,还有人么?”紫眠迟疑着往殿内望了一眼,低头问道。
老妪摇摇头,又茫然的跌坐在地上。她只是个管烧火的嬷嬷,糊里糊涂被人叫来,看见半死不活的佟贤妃,半点主意也无:“都走了,都走空了,孩子不足月,又难产……等吧,等死……”
紫眠又望了殿内一眼,隐约看见有位孕妇躺在偏殿深处,模模糊糊,脸型竟有些像白月。他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往里走。嬷嬷眨眨昏花的老眼,以为他要对产妇不利,却无力无胆拦住他,只能哆哆嗦嗦的惊喊:“进不得——圣上——放过佟贤妃吧,娘娘在生孩子……”
紫眠甩上门,将嬷嬷越发凄厉的叫喊拒于门外,偏殿里立刻安静下来。他低下头,看见满地是药物和器具——保气散、佛手散、枳壳散、催生丹……催生符、马衔铁、煎药炉、醋炭盆、铫子、汤瓶、暖水釜、洗儿肥皂、断脐线、剪刀……
床榻上躺着一位女子,正虚弱的半张着眼睛,越过高耸的腹部看着他,忘了呻吟。昏暗的烛光里紫眠竟觉得那孕妇的相貌与白月有点相象,不禁缓缓向她走去。
那孕妇正是佟桐,她只道大祸临头,竟气若游丝的抱着肚子努力撑坐起来,想用胳膊肘将整个身子往后挪。剧烈的产痛令她脸色煞白,毫无气力,面对紫眠的逼近,她无处可逃,最终只能张开干裂的嘴唇,拼尽力气嘶喊,直到刺耳的尖叫在喉头湮灭,她才听天由命的倒回榻上喘气。
殿外的嬷嬷听见佟桐的尖叫,以为她遭到不测,吓得忙哀求佛祖不迭。她双手合十对着空中不停作揖,一口气喘不上来,竟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紫眠望着佟桐疼到扭曲的脸,走近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贴在她身上,这才慌忙后退一步,脸竟有些红。他望着眼前这临盆的妇人,觉得她的眉眼真有点像白月,尴尬的目光才又镇定下来。
难产么?他沉吟,知道医正袁大人已领着医官局的同仁们殉国,此刻宫中已没人能帮她接生。他为她贴上的只是止痛符咒,却不能治本。
贴上符纸之后,漫无止境的剧痛顿消,佟桐汗津津的脸终于放松下来。才不过短短半日,却像是经受了一辈子的折磨,直到此时她方有力气拨冗一哭。
她望着眼前穿着衮服的篡位者,渐渐回忆起来——她是认识紫眠的,在他还是金门羽客的时候,元宵节他用法术剪出的翩翩彩蝶,曾栖在她鬓边的牡丹上,惹她不胜娇羞。那时的她刚有身孕,从婕妤被晋为贤妃,刻意隐藏着姐姐离世的哀痛,惶恐的坐在皇后身边。那时的他有温暖的目光和笑容,用奇妙的幻术,曾在短短一瞬温暖过她的心……也许这次也……
“帮帮我……”佟桐流着眼泪,盯着紫眠喃喃道,“紫眠大人……”
紫眠身子抵着一张圆桌,已无法再退后,他反手抓紧桌沿,直抓得指节泛白。帮她?帮她……帮她?!他竭力回忆着咒禁医术中的产育篇,越回忆脸色越差,双眸也越睁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