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竞选村长
作品:《碧落苍穹》 http://w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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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多舛的凉水泉子,历经沧桑,早已是面目皆非。尤其是那一眼远近闻名的清泉,亦干涸多年,早不见半滴水珠出来了。凤鸣山既无凤鸣又无鸟啼,麻雀都难见一只。村前那条苦水溪,时断时续,如一条被人遗弃的破腰带。村头几棵要死不活的老柳树,没精打采地垂着头……。好多年没听说有人盖新房了,唯有几间一砖到顶的土瓦房听说还是朱建明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墙破顶漏,早己没人敢住了。祖祖辈辈以种粮为本的山民每年都要靠吃回销粮打发日子,地里草都不长,还能长出庄稼?汤汤糊糊吃上半碗,还要勒紧裤带学什么寨,今天东山安营,明天西山扎寨,南山红旗飘,北山尘土飞。场面红红火火,社员干劲十足……
很快,历史翻过了这沉重的一页。
八十年代初期中国西北部的这个小山村,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跃跃欲试的农民现在有了土地作资本,他们真想拿出当年翻身求解放的劲头,好好干一场。不求大发横财,只求小富即安,混饱肚子就行,事到临头又乱了方寸:缺水缺肥缺资金,更要命的是缺地。几十年来人口一个劲地疯长,土地面积还是老样子,光有萝卜没有坑,世世代代在泥土中作文章的人打死也不会想出还有另外的活法。村干部朱三几个倒是比过去更优哉游哉,你扒黄土他收费,平常没事就打牌赌博灌黄汤。干啥都不如干部,干部等于不干,既不动脑又不动手,这个道理傻瓜都知道,要不然谁没球事找官当?
正当这个时候,董榆生回来了!董榆生是土生土长的凉水泉子人,哪个不认识?虽说是出门早,但也断不了常回家。怪就怪在听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都说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这人往低处走,还是头一回听说。乡亲们觉得蹊跷,老董家这小子犯得啥毛病,好好的工人不干,跑回土窝子里来受洋罪?消息灵通的人说,开除了开除了,得罪了领导,让朱三的儿子虎子给开除了!看热闹的、图希罕的、打听事的,满满地挤了一院子。不管咋说,凉水泉子出了个大学生,这可是几辈子都没听说的事,看看这有知识的人和普通老百姓有啥不一样。
董榆生还是那身穿戴,三十几的人老倒是不怎么显老,就是黑瘦些,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下苦人。学校里又不搬砖头弄瓦块,咋把人苦成这样子?朱家的虎子,头些日子回家,穿的料子,坐的小车,抽的烟根根都自带烟嘴子。人家到底是当官的命,架子抖的很,见了一般的人头都不点,摆摆手就过去了。不像这董榆生老大不小的一个媳妇也没混上,他这年龄大姑娘是没门了,瞅机会能找个光鲜些的小寡妇就不错。真可惜了这小伙子,头几年是啥人才?……
进屋的都是得消息早先来的,大都是青壮年。个别辈份高的坐炕上,年轻人有蹲的有坐的有站的,反正是见缝插针,怎么方便怎么来。有的把董榆生叫“哥”、有的叫“叔”、有的还叫“尕爷”。乡下人没水平问的话也是杂七杂八:有人问大学老师打不打学生?有人问城里牛肉面多少钱一碗?还有人问城里茅厕好找不好找?……
“老革命”朱建明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大喝一声:
“都给我住嘴!闲球的没话说了,净问些有皮没毛的事。我侄儿榆生如今可是大学问人,这次回家有任务,就是要带乡亲们发财致富奔小康!想当年我和他爹……”
“算了七叔,想当年你还不是替别人戴上顶破帽子,站在台上挨批……”
“我把你这个狗日的球娃,才断了几天奶,就尕狗趴到粪堆上装大狗,揭开老子的短了。”朱建明说话就要下炕找人算账,被旁边的劝住。
众人说:“别吵了,别吵了,让榆生说话。”
屋里地方小,董榆生本来就站着,他看乡亲们来的人不少,心气也挺高,就清清嗓子放大声音说:
“乡亲们,凭我董榆生的本事能吃几碗干饭?干啥还不得靠大家。我这十多年虽然人在外面,可是心里还是老想着咱们凉水泉子。我们的凉水泉子可是块风水宝地哟!早年间山清水秀,四季如春。大家还记得我们村为啥叫凉水泉子吗?还记得那一眼清泉水吗?如今没了泉水只留下泉名,这样再过几年,连泉名也没有了,只能按意改成白土台、黄土岗。把好好一个家,败成这个样,怪谁呢?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
“怪我们自己?”众人不解。
“我们也没有堵、也没有垫,它自己不出水了,管我们什么事?”有人小声嘀咕。
“榆生,你在外多年不摸底,凉水泉子虽说有坏人但也不会坏到糟蹋泉子的地步。”
董榆生微微一笑,说:“大叔、大婶,哥哥兄弟们,俗话不是说地下泉水天上来吗?”
“天上来?哪一年天不下雨?民国十八年,三年滴水没落,泉都没干。”
董榆生说:“那时山上有啥,现今山上有啥?树都砍光了,草都不长一棵,修梯田、造平原。一场雨下来,山被扒了一层皮,年复一年,山上存不住水,山下还能有泉吗?”
“对呀对呀,我们咋就没有想到这个理呢?”
“别说是山,就是人扒光了衣服放到太阳底下去晒,也晒干了,”
“都是朱三,驴日的瞎指挥,把泉子整没了……”
年纪大的回忆起当年的清泉水忍不住一个劲地咂舌头、咽唾沫。
“这也怪不得那一个人,那是一股潮流,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干也干不好……”董榆生说。
朱建明不高兴了,白了董榆生一眼,嘟囔道:“榆生,你太没原则性了,他把你爹都整死了,你还向着他说话……”
董榆生打断“老革命”的话,继续说:“如今党的政策是,要干就得干好,干不好政府还不答应哩!当然,重建凤鸣山、复苏凉水泉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话说十年树木哩!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肚子问题,人是铁、饭是钢嘛!凉水泉子这些年人口年年增长,旱地靠不住,水地一人二分都投不到。咱们不能死守城隍庙,要想办法走出这个死胡同。农业不行靠副业,我有个想法,城里这几年搞建筑,急需用砖。咱们凉水泉子不缺好土,烧他几窑砖,马上就是钱……”
众人哗然。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有学问的人和我们这些乡里棒就是不一样。榆生,你这一说,我们可开窍了。”
“榆生哥,你就带我们一起干吧!我以后娶媳妇就全靠你了!”说话的年轻人叫侯有才,外号叫“秀才”,刚才他还担心董榆生娶不上媳妇娶寡妇,这阵又把娶媳妇的希望寄托在董榆生的身上了。侯有才二十四岁,在村里也算是大龄青年了,人长得精精干干,脑袋瓜也好使,还念过几年初中,在村里算是秀才了。朱三几次请他出来在村里干点事,他嫌朱三名声不好,一直没答应。
“选董榆生当村长!”院子里的婆娘娃娃先喊了起来。
“我同意,我举双手赞成榆生哥当村长。”朱洪林腿脚不灵便,被特别照顾坐到炕沿上。他就是当年的尕顺。他爹朱六福死后,别无亲人,他就跟五奶过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腿也略有好转。朱洪林是个个老实人,还没说话脸就红,而且一着急还爱犯口吃,“朱、朱三早、早该下了,占着茅、茅厕不屙、屙屎。”
“哟,尕顺,你三叔可不敢下台,他要是下了台,你的媳妇就没支望了。”朱建明打趣说。
“去去去!七叔你、你还好、好意思说、说人,你还不、不是电、电线杆子、不长树叶————光、光棍一、一个。”
众人哄堂大笑。“老革命”脸臊得通红,他老想揭别人的短处,没想到让小辈人揭了他的短处。朱建明语塞,正当此时一个叫董国胜、小名叫“狗剩”的站在门口喊道:
“别吵了,别闹了!不如现在就趁热打铁,找几个人到乡里去,给领导说个话,就说我们要重新选村长。”
“对,狗剩说、说的对,咱们马、马上就、就走。”朱洪林知道自己腿慢,第一个先站起来。
“走哇,到乡里找乡长去哇!”有人呼应着。
朱建明出溜下地,摸着一只鞋,另一只不见下落,他一边找鞋一边喊:“球,都走都走,人多嘴多,驴多腿多,谁不去谁是乌龟王八蛋。大家别怕,乡里刘书记是我老熟人……”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喊道:“不吃饭了,面都擀好了。”
朱建明说:“算了嫂子,这么多人一人一筷子都不够。”
母亲又拿个馍让董榆生装上,董榆生笑道:“娘,一顿半顿饿不死人。”
大家伙儿听了朱建明那句话,生怕当“王八蛋”,争先恐后往前跑。董榆生见不是道,急忙喊道:
“都停下都停下!又不是去打狼,去这么多人干啥?不如选几位代表,七叔一个、有才一个,洪林和我,自行车捎上四爷。有我们五个人去,大家看是如何?”
众人这才没话说。
乡上非常重视群众的意见。刘书记刘庚年马上召集几位领导碰了个头,当即决定三天以后在凉水泉子召开村民大会。
凉水泉子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节日,好像大把大把的票子等着他们去拣、去拾似的,大人小孩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男人们又刮胡子又剃头,妇女们换上了过年过节的新衣裳。“老革命”朱建明似乎是稳操胜券,特意买了两挂伍仟响,自己命名为“万事发”,以备不时之需。侯有才、朱洪林、董国胜几个年轻后生一大早就来布置会场。朱洪林性子急,再说他也估计朱三肯定不在,所以就一颠一颠地走过去,照着朱三办公室的门“咚咚”两腿。谁知朱三头天晚上约人喝酒议事,天晚未回,就睡在办公室里。听外面有人踹门,腾地起来,穿着大裤衩子,光脚就冲出去,看到朱洪林,眼一瞪吼道:
“尕顺,你狗日的不想活了?”
朱洪林还是有点怕朱三,他本意是照门出气,没料到里面藏着真神。如若赔情下话,先折了自己威风;如若来硬的,又得罪不起这个活阎王。正左右为难,猛地心生一计,指着门说:
“三叔,我、我看见门、门上有只苍蝇。”
“门上有苍蝇就踹门,门上要是趴个老鼠,你还把房子烧了?尕顺,你狗日的别胡搅蛮缠,你球娃也别高兴得太早,董榆生能当上村长我跟你姓!”
“跟我姓?三叔真、真会说、说话。你姓朱、我姓朱,你跟我、我姓,我、我跟谁姓?”朱洪林笑道。
朱三情急之下乱了方寸,一指侯有才,不管不顾地说:“我跟他姓侯。”
如果在以往,侯有才也许就三缄其口了。可是今日非比往日,他断定朱三必定完蛋,所以就大言不惭地说:
“担当不起呀三叔,你千万别跟我姓,我还没娶媳妇哩!”
朱三火了,多少年都没受过这号子窝囊气。一把从董国胜手里夺过扫把,满院子追打侯有才。董国胜在旁边喊道:
“三叔,慢点慢点,老二出来了!”
朱三本能地往裆里一摸,不知啥时大裤衩子破了个洞。他一边捂着下身往屋里走,一边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几个,没一个好怂,等我完了再收拾你们!”
朱洪林仨人哈哈大笑。
选举大会如期举行。乡党委书记刘庚年、副乡长贾六清正中就座,两边两位候选人。贾副乡长宣布大会开始,由候选人陈述竞选纲领,朱三是老村长,自然是第一个先说:
“乡亲们,不是我吹牛,我在红泉村是辛辛苦苦、区之力呀!方县长都这么说,我不干能成吗?当然,我这个人脾气不好,爱发火骂人,不经意间得罪了哪位乡邻,我这里一并赔礼道歉了。”
说着,朱三双手一拱,深深朝台下鞠了一躬。村民们谁见过“三阎王”有过这么好的态度?不是为了竞选,他能装出这副憨态,看来还是官的吸引力大呀!要不,好人也想当官,坏人也想当官,图啥呢?朱三啥样的人物,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破村长,给这些狗屁不是的穷乡亲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真是走哪步说那步,兔子急了咬人是因为害怕,狗害怕了不但不咬人,而且还会装出一副恭恭顺顺的可怜相。
“还有,”朱三岔开话题,继续说,“对于另外一个候选人董榆生,我不得不说几句。至于家庭问题,没根没据的话就不说了。还有一点大家不清楚,他是厂里开除的,户口没有落到我们村,属黑人黑户……”
“老朱你等等,这个问题由我说明一下。”刘书记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朝台下扬了扬说,“乡亲们,董榆生同志的户口已经转过来了,他是参军入伍转走的户口,按规定可以转回原籍。同时,我前天专程到他们厂去了一趟,他们的马厂长接待的我。马厂长说当初董榆生本可以不辞职,如果他现在想回厂,厂里热烈欢迎,而且补发四年的工资。我当面问过董榆生,他表明态度不回,他说他选不选上村长都要在凉水泉子和乡亲们一块儿干。”
村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朱三先失了一招。凡事都凭个机遇,今天早晨大裤衩子破了个洞,被一帮子尕球娃奚落了一通,他就知道这不是吉兆。选举这么大的事,乡里来谁不好,偏偏又是那个刘胯子,刘胯子想找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终让他刘胯子逮住了机会,我朱三的命好苦啊!朱三见村民们又是拍手又是喊叫的,很是恼火,忘了刚才的矜持,破口大骂道:
“喊球啥呀?都给我住嘴!你们知道什么?董榆生的问题多着哩!他在部队上就偷过战友的钱;到了地方也不正规,狗吃太阳想了个美,妄图和县长家的丫头搞对象;上’五、七’干校不好好表现,甚至搞阶级报复打伤学员。差点没把人推到黄河淹死。你们想,这号货还能当村长?我劝大家眼放明些,心放亮些,千万别上当!”
轮到董榆生发言。贾副乡长示意他有些问题可以作一些说明。董榆生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说:
“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不撒谎也不吹牛,如果选我当村长,我保证三年办好三件事:第一年解决肚子,第二年装上票子,第三年盖新房子。”
会场上炸开锅了:
“哎哟老天爷!这么大的口气,还说不吹牛?”
“榆生,你别哄我们高兴,啥时候见过天上掉馅饼?”
“榆生哥,三年实现不了怎么办?”
董榆生微微一笑说:“实现不了就拆我们家的房子!”
董万山最相信自己的孙子,好不容易有了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可别让朱三狗日的再占了上风,。他想也不想,站起来就喊:
“我当保人,到时候你们不拆,我帮你们拆!”
四爷侯四海也作保,五奶安桂花、“老革命”朱建明、侯有才朱洪林董国胜……呼啦啦站起来一大片,大家都愿当保人。
刘书记请大家安静。然后对董榆生说:“榆生同志,说说你的具体打算。”
董榆生胸有成竹、徐徐道来:“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有山有水咋能没饭吃呢?有人可能要问了,山是秃的水是苦的怎么能吃?我告诉大家,能吃。先办一个砖厂积累一部分资金,然后再办水泥厂、养殖场,栽树办林场,种药材办药材场,谁要是相信我的话,明天上山栽树,我供应树苗,种活一棵树,跟我要伍块钱……”
会场顿时沸腾了。村民们相信董榆生不是吹牛,他要做的正是大家想做而不敢做的,今天有人带头,傻瓜才不干呢!
“我选董榆生!”
“我投董榆生的票!”
“谁敢偏向朱三,我在他家门上放火!”
朱三料定自己的气数完了。他这一辈子,大小阵仗经过无数,还没像今天败得这么惨!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让儿子收拾得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董榆生,怎么一回到凉水泉子就癞蛤蟆成精了呢?刘胯子刘庚年不说,贾六清贾乡长刚从外乡调来没多久,底细不是很了解,但人挺客气,一见面就点头哈腰一口一个老村长,怎么事到临头也转了风向呢?还有今天早晨受的那一肚子腌臢气。莫非、莫非世道变了,不可能,不可能,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是董榆生做了什么手脚,捏死个蚊子能有几滴血,他有那么大能耐?……朱三百思不得其解,丢了村长事小,失了面子事大,就发狠问道:
“董榆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董榆生微微一怔,面对他的诸位乡邻,他有心把朱家父子沆瀣一气,如何中伤他和父亲的事向大家诉说一遍,转念一想今天不是时候,再说这中间还牵涉着他亲爱的母亲。可是被朱三逼到头上,眼看难过朱三这关,他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说:
“有些话本不想讲,朱三叔不答应,我只好做些说明。第一,我当兵时朱桐生说我偷了他的贰百块钱,此事查了几年没结果;第二,县长的姑娘和我谈对象,不管是我看上她还是她看上我都是自由恋爱,也算不得狗吃太阳;第三,朱桐生在干校骂我母亲是国民党特务,我气不过和他讲理,他怕挨打,往后一退自己掉到河里……”
人声鼎沸,满场哗然。
“作孽呀作孽呀!我们看着榆生长大,谁见他拿过人家的一根针、一根线?”
“县长家的丫头不嫁人,老到家里养一辈子啊!”
“董大婶是特务?狗日的把眼睛塞到裤裆里了!”
董万山气不过竟号啕大哭起来:“榆生我的娃呀,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苦,回家咋不和爷说一声啊?……”
贾六清好不容易把会场秩序安顿下来,他怕再有变故,和刘书记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即宣布投票开始。朱三不服,他不肯就此罢休,抱着麦克风嚷嚷道:
“我不承认你们的投票。我这个村长是老县长任命的,你们没权利免我的职,老县长不发话,我决不下台!”
刘书记看朱三胡搅蛮缠太不像话,忍不住说道:“朱三同志,按法律规定,村民委员会主任由村民大会选举产生。上次选举,方县长在场,我也在场,是方县长根据群众投票结果宣布你当村长,不是任命你当村长,这个道理我想你比我清楚。如果你不承认今天的选举,你可以弃权。”
朱三哭丧着脸思索了半会,弃权等于不战而降,傻瓜才弃权呢!有一分的希望就要做十分的努力。回想当年他威风八面、大手一挥谁敢说个不字?如今成了凤凰下架、虎落平阳,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刘胯子刘庚年多少年来一直和他作对,贾六清是墙头草,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张乡长住院去了呢,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呀?乡上领导不说,凉水泉子还是这些人哪,昨天见了还笑嘻嘻的,今天突然就变了脸不认人了?看来问题严重,不使些真章镇不住局面。时间容不得朱三多想,台上台下都在等他说话,朱三灵机一动,拿出他的看家本事:
“乡亲们哪,乡亲们哪!在你们投票之前,一定要三思,一定要慎重,不要受了别人的骗,不要上了别人的当。朱三纵有千错万错,大家毕竟是乡里乡亲,我生是凉水泉子人,死是凉水泉子鬼,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凉水泉子生活,这个不用我费话。我们朱家虽然不是大姓,但自古以来三姓一家不分彼此。如果今天换了别人和我争村长,不管是侯家的、董家的或者我们朱家的,我二话不说,拱手相让。可是唯有董榆生不行,他既不是侯家、朱家,也不是董家,他是野种,他是外姓人……”
全场哑然。
董榆生气不过几次想站起来都被刘书记用眼色制止,刘书记用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沉住气。
董榆生细细地端详着刘书记写给他的三个字,心如潮涌,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含冤而逝的父亲,想起了朱桐生在他背后放的无数次黑枪,想起了梅生,想起了千红……
朱三用眼角睨视了一眼董榆生,看他铁青着脸木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以为击中了要害,不由暗暗得意,缓缓口气说:
“当然了,榆生还年轻,我是他的长辈,大人不记小人过嘛!如果他放弃竞选村长,我保证今后不再为难他。留在村里也好,大学生有文化,我们也不能压制人才嘛!村里可以考虑给他安置适当的工作。会计、秘书由他挑,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和其他人没商量,我建议董榆生担任副村长。刚才刘书记讲了,他们原单位不是也同意他回去吗?还要补发几年的工资,是个不小的数目哟!回去有什么困难,我给桐生捎个话,让他通融一下。我看今天的会是不是到此结束,邻邻居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为这点事伤了和气?好了,时候不早了,中午我打发人安派了一桌便饭,等会请刘书记、贾乡长过去用餐。我知道榆生侄儿对我有意见,其实三叔就这球脾气,说说也就完了,从不跟人结仇。待会三叔为你摆酒请罪,酒席桌上你骂我一顿消消气我也忍了。就这样吧,刘书记、贾乡长你们看会是不是先开到这儿?”
贾六清脸憋得通红,早在外乡他就听说过红泉村有个不可一世的朱老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仗着和方县长的那点狗屁关系,全然不把他和刘书记放在眼里。今天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让他日后小瞧了人!他一把从朱三手里夺过话筒,声色俱厉地说:
“今天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选村长是乡党委开会定下来的,你说不选就不选了?实话告诉你,别说午饭,晚饭也不吃,不行就挑灯夜战。啥时候选出新村长啥时候吃饭。乡亲们,你们同意不同意?”
“同意,我们同意!”
“选到明天早晨,保证人不走一个!”
“乡长,你说话吧,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贾六清把话筒递给董榆生,说:“老董,该你说了。你表个态,你如果说退出竞选,我们立马散会走人!”
董榆生不得不再次站起来说话,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痛苦和无奈。如果不是刘书记及时制止了他,很可能他站起来发一通牢骚,一走了事。虽然他经受了许多磨炼,但仍缺乏阅历,尤其是斗争艺术和策略,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不像有些人抹下脸说自己就像说别人一样。董榆生环视一下会场四周,他的眼光和爷爷的眼光甫一接触,爷爷立刻冲他使劲点头,示意他不要怕。幸亏母亲没有来,否则她很可能受不了这种刺激。乡亲们纷纷向他投来信任、鼓励、期待的目光,董榆生不再有任何顾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因为即便他再捂再盖,别人也不会容他保密多久。董榆生不再犹豫,他说:
“父老乡亲们,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凉水泉子这块土地。朱三说我不是凉水泉子人,我不知道我是哪儿人,我不知道朱三把我划到什么地方?……
“在我出生的问题上,朱家父子做足了文章,他们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好笑,如果仅仅是因为好奇或者好笑,我想他们多少还有一点人性。他们一直想借这个问题把我整死!他们说我们家有电台,他们说我母亲是特务,说我生父是国民党高级将领,说这些话仅仅是为了开玩笑吗?不是的,乡亲们,有些材料至今还装在我的档案里,他们是想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只承认我的父亲是董传贵。如果没有父亲我今天站不到这儿,早喂狼喂野兽吃了。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养育我长大成人,我父亲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父亲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只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中学生,母亲不是特务,我们家没有电台。父亲救母亲,只是出于一种道义,一种大多数人都应具备的良心……”
“董榆生,你爹和你娘没有睡过觉你知不知道?”朱三声嘶力竭的喊道。
“父母亲的私事不是做儿女的应该打听的,我想你爹和你娘睡觉的时候你也不在现场吧!”
这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
朱三羞愧得满脸通红,他问的也好董榆生回答的更妙,自此之后,恐怕他再也不会打听他不该打听的事了。朱三嘴里火烫似地嚷嚷着:
“没受过教养,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董榆生继续说:“谢谢刘书记、贾乡长和乡亲们给了我这次说话的机会。如果不是朱三逼迫,有些话我一辈子也说不出口……
“父母生我之前,那是父母的事,我无权也不能选择父母。生下来来到这个世界上,如何做人怎样做人那是我个人的事。我生在凉水泉子、长在凉水泉子,是凉水泉子的山水养育了我,我没有忘记凉水泉子的乡亲,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凉水泉子乡亲们的事。我董榆生问心无愧,凉水泉子做证,乡亲们做证。”
“董榆生说得对,我们支持你。”
“榆生别怕,把那个老怂的老底子抖出来!”
“不像朱三,”董榆生转过话头亮开嗓门,往旁边一指,大声说,“说一套,做一套,危害乡里,作恶一方。想想你这几十年尤其是最近这十几年干的那些事,有几件好事?你好好盘点盘点。乡亲们见你如见虎,妇女们见你如见狼。打骂捆绑是家常便饭,恶意中伤更不间断。我问你,当你陷害那些人的时候,你想过他们是你的乡亲吗?朱建明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你给他戴上一顶’二地主’的帽子,不是乡上说话,可能至今还戴着。政策上有’二地主’这一说吗?老烈属五奶奶你也不放过,你对不起活人,你对得起死人吗?你欺负糟蹋那些良家妇女,你想过他们是你的姐妹甚至是你的晚辈吗?十多年前,你把一个女神经病人拉到破窑洞里……
刘书记打断说:“榆生同志,问题说明就行,不要离题太远。”
董榆生说:“我说完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三惊出一身冷汗。这回,他竟出奇地没有再吱声,他怕逼急的董榆生把他和梅生的事说出来。他听桐生说,董榆生和梅生也谈过几天恋爱,没准梅生把那档子事也抖搂给了这小子了。真要那样,老公公干了儿媳妇,这事一旦传出去,别说村长,八辈子先人都丢完了,还有啥资格在凉水泉子的地面上指手画脚混光阴哩?
选举结果,董榆生全票当选。朱三连给自己投票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弃权。俗话说秦桧都有仨朋友哩,朱三就没俩相好?奈何这几位,个个都是看风使舵、察言观色的老手,到这般地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谁没事拿着鸡蛋玩碰石头的游戏?眼见老朱大势已去,董榆生当村长已是不争的事实,傻瓜才会给背时的朱老三当替死鬼哩!索性,哥几个统统鸭子过河随了大流。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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