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峰回路转

作品:《碧落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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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城搞副业,原本也是朱三的无奈之举。上回支部改选,他狗屁不是,连个支委都没捞上。凉水泉子的人哪,向来都是势力眼,农民嘛,朱三叹道,也就这么点见识。自从董传贵回来以后,他可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原先跟他跑的那几个人,掩旗的掩旗,息鼓的息鼓,一个个就象缩头乌龟似的。董传贵算什么东西?苍蝇落到母牛尻子上,牛屁哄哄啥呀?不就是扛了几天枪丢了一条膀子吗?有时候他也后悔当初为啥不去当兵吃粮,沫沫子刘庚年那儿竟连擦屁股纸都不如,让刘胯子摇唇鼓舌轻轻一摆弄,牛鬼蛇神统统成仙了。他知道刘胯子是大学毕业生,文化不说,人也猴精猴精的。可是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刘胯子竟然放弃了阶级立场和一股专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落后势力伙穿一条裤子共坐一条板凳。为了维护革命阶级队伍的纯洁性,他真恨不得揍刘胯子一顿方解心头之恨。论斗心眼他不是人家的对手,凭打架他让刘胯子两个。如今这年头,国家重文不重武,刘胯子他倒是想打来者,可人家堂堂公社一书记,他敢下手吗?这下好了,董传贵在前面冲锋陷阵,刘胯子在后头撑腰壮胆,还真没他朱三的活路了。
    想当初,他是何等辉煌!他是土改时期的老干部,由民兵排长、连长,村委会主任、初级社社长,生产大队大队长,一步一个脚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总是在进步,从未掉过队。那时候他有多风光,他想骂谁骂谁,他想打谁打谁。男人见了他点头问好,女人见了他胁肩谄笑,小孩见了他叫叔叫爷,老人见了他让烟让座。那才叫做人,那才是人上人,要不为什么说“人人想做官,做官不一般呢”?这个好那个好,干啥都没有当官的感觉好。董传贵一回来他由上等人变成了下等人,成了掏茅厕、拾大粪的副业队员,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俊眉俊眼的,见了他哪个还“谄笑”,不捂鼻子就算是觉悟高的了。朱三一辈子爱女人,单单不爱老婆。他从结婚那天开始就看着宋秀珍不顺眼,人长得丑俊不说,你看那形象:大块头、粗嗓门,一开口就瓮声瓮气的,剃成光头,谁知她是男是女?别说跟城里的女人比,就是和董传贵的老婆比……算了,不想这些了,这是他平生最痛的心事,赵春莲对他的羞辱至今言犹在耳,不是讲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时机不到罢了。
    朱三从附近一家供销社里花一块钱打了一斤散白酒,也没有购买什么下酒之物。他身上的钱已不多了,花一分少一分,如此下去定会坐吃山空。他还没有琢磨好下一步的“资金来源”,因此他必须控制自己乱花钱,计划好必要的开支,以免到时生活拮据囊中羞涩。国家又不给他们这些人发工资,所有的吃喝拉撒全靠自己想法筹措。朱三知道,城里人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不说,还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没尾巴驴”,意即没有固定往址、没有单位、没有领导,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到处乱蹿。说他们进城搞副业的大都是些浑水摸鱼、顺手牵羊之辈,贼眉鼠眼,见啥拿啥,甚至于在他们之间还互相偷大粪。这些人昼伏夜出,活跃在大城市的每个角落之中。城里人白天见了他们恨他们,晚上见了他们怕他们。朱三也计较不了这么许多,他总不至于把人家的嘴堵住。而今英雄到了落难之地,得过且过吧!朱三把一个药瓶盖儿充作酒杯,自酙自饮,旱烟锅儿就酒,尤如火上添把柴,加上他最近心情不好,半斤酒还没下去就觉着有些头重脚轻,醉眼朦胧。一时间没了酒兴,他索性放下酒杯,迈步出门,屋外正好是月牙儿低垂,晚风儿轻拂。朱三倒背双手,踏着方步,带着几分醉意,散步散心,顺便观赏城市夜景。朱三的“驻地”严格地说,应该在城外。他们身后便是一片破败的古城墙,护城河早已干涸多年。这一片开阔地既没有门牌号码又不规谁家管辖,正规单位看不上眼单人独户又不敢来。朱三在破城墙上挖了个窑洞,又用拾来的碎砖头堵了个小院,屋门和院门皆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摆设。
    朱三正悠然自得地在城外的小路上徜徉而行,怱然他眼前一亮,一位天仙般的妙龄女子正袅袅婷婷地径直朝他走来,模样看不很清楚,但身材修长,走路的姿势特别好看,婀娜多姿体态轻盈宛若春风摆枊一般。朱三惊得呆了:原来世上还有这等好看的女子?于是他借着酒力,放胆朝那女孩儿嘿嘿一笑,熟人见面似地问候了一声:
    “吃了吗?”话一出口,朱三自己仿佛也觉着有些唐突,可反过来一想,大不了挨几下翻白眼天黑地暗他又看不见,骂两句装作没听见,过往行人又都互相不认识,天色又暗,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
    那女娃也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地吃吃傻笑着,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朱三觉得有门,顺手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痛痛快快地交给那女子,笑嘻嘻地说道:“妹子,拿上卖件衣裳穿。”
    女子也不客气,接过来就装上,仍旧一言不发,兀自一脸的傻笑。
    朱三顿时心花怒放,左右看看,就近恰好有一座破窑洞,虽不是什么好去处,却能遮人耳目。此时朱三酒劲早已去了大半,色眼眯眯地瞅着年轻女子,恨不得一口呑下才遂了平生夙愿。有两个半大小子从他眼前经过,他也没有怎么在意,他以为是过路的,心想黑麻咕咚的,城市不像农村,谁认识谁呀?他一把拉住那女子的衣袖,用力往破窑洞里拽。
    女子也不推辞,跟在朱三后头,大大方方进了破窑洞。
    窑洞里有些碎草等物,想必是此前有人在这儿歇过脚。朱三一只手紧紧攥往女孩的小手,一是表示亲热一是怕她不情愿跑了。两只脚摸索着把碎草拢在一齐,好在他对这个破窑洞最是熟悉不过,头天他还在这儿撒了一泡尿。这些工作其实在一二分钟之内就做完了,然后他把他的“新娘”放倒在他刚刚铺就的“新床”上。
    朱三久旱逢甘雨,人借酒力,酒助色欲。他紧紧搂住那女子的双肩,俯在光滑柔软的胴体上,疾风扫落叶一般,恣意狂欢。
    世间万物,哪个无情?女子被朱三惹得火起,不由得动了真情,一改当初一言不发的矜持,竟放开喉咙,歇斯底里地大叫不止。
    朱三虽是酒醉,神智尚存,他怕那女子的吼声招来是非,想用手又腾不出手来,索性就用自己又肥又大的舌头,堵住那樱桃般的小口。待那女子不喊不叫了,他又在女子粉白细嫩的俏脸上疯狂地乱啃乱咬一番。直到力竭为止。朱三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女人,唯有这次,最令他心驰神往、妙不可言。
    朱三一觉醒来,洞外早己是金辉铺地,一夜风流,仍旧历历在目。转身一看旁边的女子,一丝不挂,还在酣睡之中。再细一瞅,仙女怎么变成了丑八怪?烨烨阳光下,他才看清楚昨夜女子的本来面目:她,头如刺猬发似毡毯,那张在人印象中曾经是姣好无比的脸上怎么竟变得污秽不堪,五花六道,京剧花脸一般无二?嘴角周围脸颊两旁露出部分肉色,留下许多被人舔拭的痕迹。在他心目中原本洁白无瑕的胴体也是污垢斑斑,惨不忍睹。不说十天半月,说她一年没洗澡没洗脸也不过分。朱三看罢,不由腹中翻江倒海,忍了半天,才控制住没有呕吐出来。虽说他天天和大糞打交道,也受不了这种刺激。他三两把穿好衣服,才要穿鞋,发现一只还在那婆娘的头下枕着。朱三一把抽出,妇人醒来,朝他连连傻笑。朱三理也不理,正待起身要走,猛想起还有五块钱在那傻婆娘的身上。他扯过衣服,搜出五块钱装到身上。女人看他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光着身子爬起来,变笑为哭哇哇乱叫。朱三脱身不得,只好又从身上掏出一把毛票,扔到地上,疯女人兴高采烈地抓过毛票,嘻嘻笑着数了又数。
    朱三好沮丧啊!早知如此,半夜里起来撒泡尿跑了,起码还落个好心情。现在倒好,哑巴吃了个苍蝇,吐吐不出,说说不出。
    他一口气跑到城南小河旁,也顾不得清晨水凉水热,先脱了衣服洗上身。扭头看看四下里没人,又迅速脱了裤子跳下水。洗罢擦罢,心情觉得稍稍好了些。摸摸身上尚有五块钱,这才想起一个人来。
    进城搞副业算是有几年了,开头他也去过几次县长家,后来就慢慢不去了。凭心而论,县长那人不错,人家那么大的官职,还老牵挂着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实属不易。有好几家企事业单位的厕所都是县长帮忙搞定的,不是县长人家谁认他一个拾大粪的?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是他不报而是不能报无法报没有机会报。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一没钱财二没地位,有力气总不能去抢银行?送个仨瓜俩枣的人家看不上,再送多点他又没有那种能力。所以说穷人和富人不为伍,百姓和官家不上门。上面给下面帮忙,上下嘴唇一动弹,天大的漏洞都补上了,下面也就只有磕头的份儿了。中国人不知谁发明的磕头,这比四大发明还重要还实惠,发明磕头的人应该授我背儿奖,不知外国人兴不兴磕头?磕头不算礼但又是礼,而且是最重的礼。大人给小娃不磕头,父母给儿女不磕头,先生给学生不磕头,官家给百姓不磕头,反过来就是行大礼。过年过节去趟县长家,随便拿点礼品,咕咚咕咚趴地下磕几个响头,人家也高兴他也少不了啥。可惜把磕这趟礼数头给取消了,无形中少了一条官民接触的纽带。朱三如今走投无路了,自然而然又想起县长的门路。无奈之下,他跑到集市上花五块钱买了两只肥母鸡,忐忑不安地一路朝方国祥家走去。
    朱三坐下。方国祥打开一盒锡包纸的大“中华”牌香烟,朱三没好意思接。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摸了半天啥也没摸到:烟碴子抽完了,分分钱给了那女人了。县长夫人何红士进来,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茶几上,不冷不热地说:
    “抽吧,一支烟嘛!”
    朱三连忙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嫂子,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礼拜天嘛!你们谈话。”说完,何红士转身离去。
    方国祥硬把一支“中华”塞到朱三手里,推让了半天,朱三只好接住。自己点上火,小心地抽了一口,朱三说:
    “县长,好久没来看您了,看您身体还挺好。”
    “也说不上好不好,能吃能喝,工作忙啊!”
    “那是那是,全县几十万口子人,张着嘴跟您要饭吃哩!能不忙吗?”
    “革命工作嘛!组织上把这副担子压到我肩上了,我不干怎么办,莫非还要摞挑子?老朱,你喝水,待会儿我叫张妈给你做饭吃。”
    “不了不了,我刚吃过不久。我今天来,是有点小事麻烦您的。”
    “你说。”
    朱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拐弯抺角的说了一遍,
    方国祥耐着性子听完,然后哈哈大笑说:“戴草帽子亲嘴,旋旋子差的多了。老朱啊,你真会开玩笑,我咋说也是个县长,能管到生产队的事吗?啥事都让我管,早累死个屁的啦!”
    朱三这才真切地认识到,他和方国祥之间的差别,是不能用尺子量出来的。他没敢再往深里谈,随便寒喧几句,便起身告辞。
    方国祥站起来,亲自把他送到大门口,嘱咐道:“老朱,你也不要心急,等个机会吧!”
    朱三前脚刚走,就听见何红士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骂男人:
    “你现在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一个拾大粪的都当座上客了!”
    “老话不是说官不打送礼的吗?”
    “什么屁礼?两只饿得快死的瘦鸡,谁希罕?那一身臭狗屎味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
    “你别看不起贫下中农好不好!……”
    朱三臊得脸通红。幸亏是在门外,如果当时在院内,他把头塞到裤裆里都来不及。万没料到烧香引得鬼出来,磕头碰到卵子上,什么倒霉的事偏偏都让他遇上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两只鸡再拎回哩!走出好远,他仍能听到何红士断断续续的叫骂声:
    “……你觉悟高,你摘了草帽子和贫下中农亲嘴去呀!”
    朱三饿着肚子赌气回到自己在北城根的小屋。小屋门是虚掩着的,他也没介意,因为他从来就没有锁过门,铁丝一拴就完事,哪里有贼上这来?朱三肚子里窝着火,一脚把门踹开,猛瞅见上中学的儿子桐生和董传贵的儿子榆生并排坐在土炕上。顿时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说:
    “不好好念书,跑这来干啥?”
    “爹,今天是星期天。”桐生说。
    “唔。”别说朱三正在气头上,就是平时他也只记古历,不记阳历,哪里管他星期几?
    “爹,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啥球事,又没钱花了?”
    “我想和榆生参军去,身体都验上了。”
    朱三揑指头算算,说:“你们两个球娃才狗大的些年龄,就想当兵吃粮去,蒙谁呀?”
    “真的,爹,这回是真的,怕您不信我把榆生都带来了,他说您该信了吧!”
    朱三扭头看榆生,榆生肯定地点点头。
    “我俩个儿长得高,”桐生接着又说,“又多报了几岁,就成了。”
    “几时走?”
    “就这几天。”
    “还不回家看看?”
    “这就回。爹,昨天晚上您去哪儿啦,叫我们一顿好等?”
    “哪儿也没去。”朱三听儿子问到短处,不由得心跳加速,赶忙打岔说,“知道你来要钱,爹现在是一分钱都没有。回去吧,回去让你娘再想想办法。不行把家里的鸡卖了。”
    “我娘能有什么办法?两只鸡能卖多少钱?”
    “鸡不值钱就卖猪,反正我是没办法!”
    “爹……”桐生撅起嘴满脸不悦的埋怨道,“都啥时候了,还这么铁公鸡?”
    一分钱难倒一个英雄汉。朱三挠挠头,面红耳赤地说:“爹眼下硧实是有些困难,等过些日子,爹有了钱一定给你汇过去。”说着,朱三把两个娃娃从炕上扽下来,一边往外推一边说,
    “榆生,见了你爹问声好,就说我想他哩!”
    俩小子没情没趣地走了。
    没过多久,朱三觉着风声不对。先是学生,后是工人,随着农民也进城了。这伙人胆子大得出奇,谁都敢骂,杀头的话都敢说。这些人排成长队,打着红绿彩旗,敲锣打鼓喊口号,矛头直指县委、县政府。开头还客气,说是“质问方国祥”,很快就变了味,形势急转直下,“活捉方阎王、打倒西霸天”的大字报都上了街。
    朱三受到启发,他终于感到出头的日子到了。他不敢怠慢,扔下粪筐子,组织了几个副业队员,很快拉起一支队伍。他瞅准了一个机会,从另一派队伍里偷出方国祥,把他藏了起来。
    方国祥感激涕零,全然没有了当初当县长的嘴脸,一副断了脊梁骨的狗模样,冲着朱三千恩万谢地说:“朱队长,噢不对,朱司令,总司令,咱俩可不是一般的关系,您无论如何也要救我。”
    “老县长你放心,只要有我朱三的三寸气在,保证叫你吃不了亏!”朱三拍拍胸脯说。
    方国祥毕竟老谋深算,久经战阵,反劝朱三说:“呆这儿不成,这里离城太近,要想法往乡下转移,越偏僻越好。”
    一句话提醒了朱三,他一拍脑门子说:“我们家洋芋窖如何,鬼都找不着。”
    方国祥喜出望外,连声称赞道:“太好了,太好了!朱司令,您救我一命,我方国祥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以后断然要报答的。身上有烟吗?”
    朱三掏出半包“大联珠”,递给方国祥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揶揄道:“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多大的事啊?以后别戴草帽子亲嘴就成。”
    方国祥脸臊得通红,尴尬地笑笑,说:“朱司令,您真会开玩笑。”
    几经周折,形势瞬息万变,各派组织经反复磋商,决定成立县革命委员会,按规定要结合老干部,方国祥又杀了个回马枪。
    方国祥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县革委会主任,他有心要回报朱三一下,考虑再三,一是时机不到,二呢朱三能耐不行,说是司令,充其量不过十几个人马,难成气候,再说他虽是“主任”身份,但已非昔日当县长的气象,他说话也不是很算数。朱三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方国祥忘恩负义哩!老朱本想借机干一番大事业,起码也搞个城市户口,谁知到头来还是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见在城里难成气候,只好带上拾大粪的几个兄弟,杀回凉水泉子,回乡闹革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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