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

作品:《野草疯长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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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由着自己性格来的人,我行我素,自由不羁,放浪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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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脾气冲出来的时候,都会有人把我看成一头莽撞蛮横的剧烈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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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天感染的凶猛目光和一贯残酷的扪心自问使很少人跟我深刻地谈过几句发自肺腑的话,以至于我成了一个郁郁闷闷、内心极深的家伙。这在我看来几乎成了我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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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上的几道略显暗色的刀疤在众人眼里因为世俗态度的原因,使他们并不怀疑我的少年老成和心机满腹,这让他们不得不产生必定的尊重或钦佩,也容易让他们偶尔嫉妒或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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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在以加速度远离他们的同时自己却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不知生活为何物,对生活的理解进入了另一种自创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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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信仰因为在被政治愚化的这个年代里显得太过边缘太过彻底,太过回归真实与太过坚持独立,太过尊崇那些传说中的理想与英雄,我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在我暗藏锋锐的性格里竟然成了我的对立面,我感觉到我看到的许多现象和许多人竟然成了我的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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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感觉不断淤积,这种情绪不断膨胀,这种思想不断碰撞,如此反反复复,如此循循环环,我越发了解所谓“残酷青春”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并非骇俗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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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梦如期而至,渐渐地,我开始越来越厌倦这一片又一片昏天黑地,越来越希望自己还有那令人怀念的斗志未尽,越来越希望自己能凭借生平所学给予这个环境一点点独立人的凶猛反击,我甚至想要勇敢地超越自己,并试图以一种直掘自己身躯和自放自己骨髓的壮烈姿态让自己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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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于说,我活得有点腻但又想在临死前觉得自己曾经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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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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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村里,周围尽是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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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从来没在那儿扑过一回蝴蝶或是放过一回风筝,因为我刚生下来第三天就过着城市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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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本排行老九,一生下来就被我的母亲放在鸡窝里。那是我坠入这个地球以来最先被安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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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那会儿已有五十一岁之多。父亲是个愿意把房子都输出去的大赌棍,咱们全家一二十号人里除了大哥,其他的都是扛着锄头顶着太阳晒屁股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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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生我那晚,父亲跑到村长那儿喝酒去了。人家问他:“王老七,你屋头生娃儿了!还不回去看?”他一听这话,抓了一把花生放在兜里,老脸一笑,好不得意:“第九个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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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跑回来的时候,一个黑乎乎的小鸡娃跳到我身上,还啄我肚脐眼儿。母亲变形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来,发出的笑声活像一只刚下过蛋“咯咯咯”的老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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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回来甩了几粒花生米给二哥和四哥,瞧着鸡窝旁几个姐姐都围着,劈头就喝:“有什么好看的!吸不了气死了咋办?”几个姐姐索性就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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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看着我先是一愣,回头对母亲傻笑:“我儿子?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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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屁股上带了一个桃印,红得像血,父亲瞧着可爱把我连布一并抱起,布在最下层,屁股和身子之间隔的都是暖和的棉花,白白的、软软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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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看着我笑,眼睛不觉瞧到鸡窝里,看着那个鸡娃,就说:“这是干嘛?人跟鸡这畜生合一块儿,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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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挠了一下头发,低声下气地说:“我看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太闹,偏偏放个小鸡娃娃在他身上就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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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弹琴!人是人,畜生是畜生,一生下来就不分高低贵贱,将来一辈子当畜生!”然后抓起那只鸡娃,恶狠狠地扔出门外,“去你妈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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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生命死得很惨,头部直撞石头墙壁“啪”的一下,墙上印出一道鲜红的血,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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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显然老了,下垂的**已经没有能力为我供奶,正好那时候四嫂也在坐月子,我吞的就是她的奶。母亲看到这情形就责怪自己没当好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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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生来第一次被打就为着我吞的不是母亲的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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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咬着四嫂的**,出了力气地大吮,像抽血似地顽固吸食那像暗红玫瑰的母地,她急了起来,甩过来猛地一个响亮巴掌,毫不留情,还恶毒地吼我一句:“啥子X娃儿嘛!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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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好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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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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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要被送到城里大哥那儿,这是父亲和母亲商量的主意。父亲心里有些舍不得,母亲就更不用说了,鼻涕眼泪都来,还弄湿衣服好大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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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拿出家里仅有的几块钱,上了车,车子轰隆轰隆进了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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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车,酒瘾发了,父亲要了二两酒一碗豆花,喝得二麻二麻之后,刚要付钱,一摸腰包,钱突然没了——那会儿车上摸包的特别横行霸道——父亲的裤子被割了一条缝,连放在内裤里的几块钱都被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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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老板要钱,父亲说钱没了,被偷了,还歪着脸骂那些混账东西:“拿钱也不长点眼睛,欺负咱这号老实巴焦的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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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老板不管,要他拿钱走人,父亲说:“真没钱,钱被混蛋偷了,不信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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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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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哎,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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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意思,莫非一碗豆花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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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特别看不惯别人看不起他:“欺我王老七的穷还是咋的?”拳头往桌子上大力一拍,一个豆花碗掉在地下,砸成四五块瓷,轮角分明,在强烈的日光下闪闪发亮,那里面的豆花水还有一口没喝干净,也倾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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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把店老板吓坏了,后面马上跟来几个人,都是些壮汉子,瞧着我父亲不顺眼:“呵呵!老毛头子来这儿耍‘狠’了哈!没钱?没钱拿衣裳抵!”父亲想了一会儿,瞧着周围都是城里人,一个个七嘴八舌就没一个人出来好心付几毛钱——其实也就那几毛钱而已啊——最后父亲还真把衣服脱了,走得灰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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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记住啊,人就是他妈的这么一种动物,只认钱,不长心子!”父亲大概是觉悟到我还没聪明到能听懂他的一番痛苦感情的程度,遂摇头几甩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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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车来车往,高楼大厦的下面哪儿都是人声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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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着走着,父亲猛地停了脚,糟了!一辆大卡车把一个骑单车的一下撞出四五米远,司机来不及刹车,轮子冲过去把那人的身体从中间压住,托出十二三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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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走路太过粗心大意不看横来窜去的车子的人显然已经体无全尸了,由他劲射出的鲜血就像喷水机一样在路上涂满一地,血迹飞得路人心惊胆颤,眼睛无法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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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那个挺了两三秒钟就“哇”地吐血倒下的死人旁边,父亲裤子上溅下一滩血,那血湿润、浓重而腥粘,一滴一滴像是打点滴的葡萄糖浆直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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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哇”地大哭,这声音属于突然袭击,父亲又被吓一跳,飞快地背着我往大哥那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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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大哥的地方到了。水泥糊墙,周围两三个商店,后面是长着一大片花和梧桐树的大山,前面就是那条被无数文人和地理学家描绘过的嘉陵江,水流得很急,上面还冒着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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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的人家都睡了,不远处的公共厕所里还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那个时候唯有这个公共厕所能让我感受到城市与农村的不同,因为农村根本没有这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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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没开门,在门外大喝一声:“顺儿,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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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门的是个女的,就是我大嫂,皮肤白净,单眼皮,矮个子,但人漂亮,之所以说她漂亮是因为她年轻而且我跟她接触时间不长。那个时候一眼看上去她才只是个二十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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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怀念那时候的她——被岁月蹉跎和被自己折磨后的今天,她已经让我的大哥和令她自己很不满意。我说她是“被自己折磨”的确没冤枉她,因为她的毛病就是太过敏感,太过敏感最容易导致的毛病就是一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大加想象、努力夸张、越想越邪,最后血口喷人、一网打尽、醍醐灌顶、寸草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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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年大嫂老跟大哥闹离婚,而大哥对此的态度常常装聋作哑、一敷再敷、一衍再衍,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跟没知识的人闹情绪,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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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大哥说这话是无奈的解释,他怕的是一跟大嫂离婚,大嫂会无力养活自己,而大嫂那姓高的亲爹和亲娘也会气得当场暴毙。我就对大哥说:“你的意思是说大嫂不知足——深在福中不知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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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很骄傲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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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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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大嫂把我和父亲领进屋,屋里是一块光洁的大镜子,墙上几张俗气的发型画,那些发型的原则都是把盖在头上的头发的边缘弄得整整齐齐,而把头发的前面或中间弄得异军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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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大嫂好不容易开的理发店,那年头干这行生意挺景气,因为竞争小,有的跑七八里路来洗头也是常有的事。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也不排除有见识一下大嫂姿色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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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儿呢?”发现大哥不在里屋,父亲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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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朋友那儿打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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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子也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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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劝他不信。劝多了,还跟你发脾气。”谈话间大嫂一直注意我,表情露出几分猜疑,她心里一定明白什么,但面子上带了一句:“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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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性急,他不愿意把话说得弯来倒去的,几下就把目的说了:“舒音啊,你知道,咱们王家也就那个样儿了——穷,这是他妈生的,说起来是你的九兄弟,才三天的娃儿,他四嫂你又不是不晓得,脾气大,不给他奶喝。我们乡底下生活条件差,所以,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想弄到你这儿来养着。你看这事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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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点上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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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多久?”大嫂立即反应,本能的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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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让父亲很不好说话,将烟深吸几口,父亲只好厚着脸皮说:“舒音,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是我的大儿媳妇,我们家里实在没办法,这日子确实——我说的可是实话啊——那个难呐!再说,这是他九兄弟,两兄弟在一块儿以后好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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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不好拒绝,只能勉强答应,但好像又有所坚持,迟疑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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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了我,我也难办,想象一下,那会的大嫂才二十刚出头,大哥也就二十四五岁,两人刚结婚两三年,按理说这该是二人的绝对世界了,这一下突然来了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通过以后的事实还证明有许多主见和许多脾气以及由这主见和脾气带来的许多意想不到的突发事情,这已经不仅仅破坏了他们本来平静的生活,更使这个家庭像三元一次方程跟二元一次方程一样,多了一元总要复杂艰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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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背在父亲背上,没出声,眼睛一直望着大嫂,大嫂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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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爸,这孩子才生下来三天就断奶,以后喝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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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啊,反正都是农村生的,有啥喝啥,米汤和白糖也行,只要死不了。”父亲听出大嫂有要我的意思,说起话来就轻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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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一死了怎么办?”大嫂心里知道这话不该说得这么不吉利,可她还是照样说了,把话先说明了,以后做什么都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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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要是呆在农村,饿死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这命就该是他个人的命。命好,就是城里的人;命不好,就是地下的人。死不死的我不在乎,反正跟着谁谁就是他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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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一直看着我,眉头锁得紧,她叫父亲把我解下来让她抱抱,一过去我“哇啦啦”就哭了,她一个要她小命的哆嗦差点把我摔下来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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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父亲,大嫂说:“这孩子脾气这么怪,以后怎么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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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看着这下儿子给了别人,心里踏实许多,甩出一句话:“哎,凑和吧,日子都是慢慢熬出来的。”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对大嫂说,“有件事必须得让你们来办,这孩子生下来还没名,他以后得靠你们,就给他取个名吧,还是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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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王顺叫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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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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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跑到外头去了,不多一会儿,大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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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大哥说是二十四五,其实样儿长得就跟一高中生差不多。这个让我想起关于年龄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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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交际圈里很多朋友为了表示自己多么成熟,常常爱点上一只烟,然后做出一种深不可测的姿态,眼睛里射出饱经风霜的光,喜欢语气深沉地问我:“你猜我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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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我都会把问这问题的人说得比他实际年龄小,比如他二十四五岁,我就会说:“也就只不过十七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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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听这个,肯定纳闷,把真话说出来:“什么?!我他妈都有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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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那会儿的大哥还没这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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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大哥见了父亲很高兴,见了我更高兴:“哈哈!九兄弟!舒音舒音,你瞧他这样儿,长得不错啊!”大哥指着我的眼,冲嫂子嘻皮笑脸地说,“是不是特像我春风得意那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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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美!”大嫂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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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见大哥没二话,心里更是踏实,就说:“那,顺儿,你给你九兄弟取个名吧。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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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家不是依字儿改的吗?王顺是王华顺,他二弟是王华庆,四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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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华义。”父亲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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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我说这第九个还是王华什么的,要不,王华九,他是第九个嘛。”大嫂建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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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你取的那叫什么名儿啊!这个我还真想好了,什么‘王华九’、‘王华什么什么’都挺俗气,干脆我来,叫‘王——九——哥’!听见没有?——王九哥!这名听起来霸气,将来必成大业!家里长辈就叫他‘小九’,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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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说完,马上凑在我耳边“小九小九小九”地叫,声音在耳朵里沙沙啧啧轰轰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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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觉得不可思议:“‘王九哥’?这名好怪啊!王九哥,王九哥,好好好,怪就怪,不错!就这名!就要这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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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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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父亲可以说是一夜睡不着,抽了整整两包烟,还一次又一次地对大哥说:“顺儿,麻烦把小九抱过来,让我再瞧一瞧这个小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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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岁数也的确大了,眼睛周围全是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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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的时候,父亲情不自禁地掉了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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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岁长篇青春《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