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确系牛人

作品:《宋阀

    大宋隆兴元年年末,皇帝赵桓率宗室、大臣、嫔妃数千人,在西京留守张叔夜父子率领的洛阳军以及何蓟统率的常捷军数万人保护下,向南退守。一出东京城,这支庞大的队伍就直奔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在此仅停留两日,因担心金东路军追击,又马不停蹄地往南走。赵桓此行的目的地,便是镇江府。
    当初,决定退守南方时,执宰们提出了几个备选地点。其一为江陵府,其二为镇江府,其三为杭州。赵桓最终选择了镇江,究其缘由,镇江府背山面江,形势雄险,又为东南重镇。当初赵佶逃离东京,盘踞于东南,就曾在此停留。只因江淮地区“沃野千里,郡县千百,中都百需,悉取给焉”。是当时大宋经济最发达,财力最雄厚的地方。而且,当初促成赵佶还朝,深得赵桓信任的宋焕正担任着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因此皇帝再三斟酌,最终选择了镇江府作为“行在”。
    就在赵桓紧急奔往镇江的同时,金东路军在完颜兀术的率领下高歌猛进。十一月末,为了追击退往东京的徐洪岳飞,金国四太子亲率数千精骑马不停蹄。河北招讨使张所在得知皇帝已经退往南方的情况下,也率军紧急驰援东京。
    十二月初,韩世忠所部与金军遭遇,大战于封丘。因事发突然,仓促应战,宋军失利,不得已退往东京城北郊。而金军先头部队,也惟恐孤军深入遭到合围,不敢再往前推进。但即便这样,东京也为之震动。赵桓南撤时,非但带走了大批财物,官员,还带走了张叔夜何蓟的部队。留给徐绍的,只有三万余人的杂牌军。
    百姓一旦听闻金人迫近京师,街市坊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所幸,留守东京的是枢密使徐绍,文也来得,武也了得。官家出京的当天,他就奉诏成立了留守司,召集官员商议应对之策。东京的城防体系那是没得挑,问题就是缺人!
    徐绍很快就以东京留守兼开封府尹的身份发布命令,号召京城军民人等守御帝阙。天子弃我而去,所幸还有个枢密相公欲救我而用之。当天,前来领取武器铠甲志愿上城守卫的百姓就有八万多人。而没来的,也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支持。一些富商大贾,见北夷迫近东京,慷慨解囊,捐出的财物以数十万计。尤其让人意外的是,连东京城里的娼妓居然也拿出银钱来!
    十二月上旬,张所率河北军渡过紫金山浮桥,到达滑州,飞马向东京留守司报信。这个消息极大地鼓舞了东京军民,也让徐绍松了口气。可就在此时,从山东过来的完颜兀术已经得知了赵桓南走的消息。
    金军很多将领,都想攻取东京。那可是大宋的都城!攻破东京,其意义自然非凡,更重要的是,东京经过几百年的经营,钱财物资能少么?当时,金军中有一种传言,说是拿下这座城,所得金银,远胜两河之地!
    但大金国的四太子严厉斥责了将领们这种想法,他当机立断,认为宋军的主力都摆在北方,南方可谓不堪一击。不趁此时追击南朝太上和少帝,更待何时?于是尽起主力,亲自率领往南追击。至于东京这块肥肉,既然到了嘴边,那就没有不吃的道理,于是留下一员大将,名完颜奔睹,率一个渤海万人队,一个辽东汉军万人队,以及女真、契丹、奚军混编的部队两万人,还有河北签军四万,围攻东京。东京保卫战,由此拉开序幕。
    就在中原战场吃紧时,几经兵祸的河东,依旧屹立不倒。一个多月过去了,完颜娄宿十几万人马想尽各种办法,伤亡两万多人,还是无法撼动平阳两壕三墙的防御体系。面对这座坚固的要塞,金军将领大多心生怯意。被派去攻城的金将,十个就有九个心里极不甘愿,士气因此严重受挫。
    娄宿急得肝火大动,处决了消极进攻的千夫长四名,发誓要拿下平阳。耶律马五等人苦劝,咱们十几万大军,何必跟平阳杠上?何必与河东纠缠?就算坐镇此处的是紫金虎徐卫那又怎地?他不过就是一众贪生怕死的南军将领中稍微特殊的一例,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么?他有扭转乾坤之力么?我军就是放他在河东又如何?就是让他追在屁股后头又如何?他缩在城里,我打他不动,难道他出了城,野战我还怕他?就算是忌惮他几分,不是还有“锁城法”么?
    娄宿这时候也有些动摇,他非要跟平阳死磕,固然有赌气的因素在。但身为百战名将,更多还是从战略层面的考虑,徐卫这几年声名鹊起,也确实有些手段。他在南军大将中,是少有的以野战争雄而闻名的将领。“锁城法”未必就困得住他。行军作战,最怕腹背受敌,如果弃河东不管,直趋陕西,前面的几路西军是南朝战力最强的军队,万一战局不顺,想往回撤,紫金虎把退路给我堵住怎么办?他手里可不光有虎儿军,还有几十万所谓的河东义师,力量不容小觑!鉴于这些原因,他否决了马五等人的建议。
    与娄宿的纠结相比,徐卫倒悠哉得多。平阳城里,兵精粮足,战事开始之前,他就问李纲要了足够五万人吃半年的粮食,此外还有充足的器械。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困难的话,那就是伙食单调了点。羊肉吃多了,烧心;面食吃多了,易胖。
    眼看着就到春节了,这些年东征西讨,就没过过一个安乐的新年。真有些思念在定戎的娘子,可没办法,走上了带兵这条路,与家人聚少离多是难免的,古往今来都有一样。
    这几日,金军消停了些。徐卫一面命将佐小心防备,一面继续跟匠人们研究火药。在奔赴河东之前,李纲要求他无论如何镇住局面,而他也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我要的粮草器械,陕西务必满足;第二,若是金军南下,我先在河东挡着,但希望宣抚相公保证我的后院不起火;第三,不是说要新成立一个都作院么?就设在定戎如何?
    这三个要求,李纲满口答应。并给他派出了一批制造军械的工匠赶往平阳助阵。具备了这个条件,徐卫心里琢磨日久的想法也就可以具体实施了。
    火器取代冷兵器,这是历史潮流,是个人都知道。不对,应该说是后世人都知道。来到宋代后,尤其是带兵之后,徐卫对宋军的火器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对于火器在宋军器械中的地位,一言以蔽之,还是跑龙套,作为辅助手段。原因很简单,火药的威力不够。你想想,成分中甚至出现清油、桐油、芭豆的火药,那威力怎么可能大?霹雳炮,名字够威风吧?大得面盆一样,一颗出去,愣炸不死几个人!
    有鉴于此,徐卫决定,拿平阳来充当试验场。所以才会出现前些日子,作院校场上那一幕。可这些天以来,他让工匠把焰硝的比例不断提高,但新配制出来的火药威力还是不理想,这倒让他有些不解了。
    这一日,徐卫巡视城防完毕后,又去校场呆了一阵,回到帅府天已黑尽。又坐堂处理了一些城内军中的事务,忙活好大一阵,方才入室就寝。其实,征战在外,所谓的就寝不能说是睡觉,只能是打盹。除了铠甲,啥也不能脱,万一有警,一个鲤鱼打挺你就得起来。
    让亲兵服侍着脱了铠甲,吹熄了灯,他甚至连战靴都没蹬,合衣半躺于床上。刚躺下去没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想来还真好笑,人家穿越吧,脱个衣裳还有俏丽丽的丫头伺候,我就永远是粗手粗脚的军汉。
    又过一阵,迷迷乎乎就要睡着了,忽地一声响惊醒了他。跳起来一看,却是士兵忘记关上窗户,这会儿风一起,把支杆给吹掉了。
    回到床边,再躺下去,却又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脱了外袍靴子,让亲兵打盆热水来,娘的,脚都快冻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了,得好好烫烫。
    “舒服!”两只脚一伸入盆里,徐卫忍不住暗叫一声。睡暖铺,烫热脚,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早知道干个文官多好,不用戎马倥偬,不用浴血奋战,地位还比武臣高。可谁叫咱投身到一个行伍世家里?
    想到这一点,心中一动。也不知现在东京方面怎么样,赵桓是去是留?如果是走,又走往哪处?陕西?江南?嗨,我操那个闲心干嘛,爱去哪去哪,哥现在只关心后院是否安稳,陕华的防务是谁在主事,以及西军备战情况如何。金军十一月初的时候南下,到现在过去一个多月了,相信李纲何灌也忙了个差不离。只要不出现历史上“富平之战”那样的失利,保全陕西应该没有问题。只要保住这八百里秦川,还背靠天府之国的四川,进可攻,退可守,先不说取胜,至少立于不败之地。虽然现在距离“川陕”的目标还有相当距离,但至少有了一个大体的眉目。
    “招讨相公可曾睡下?”正想着,房外突然响起马扩的声音。
    这时,徐卫心里冒出一个没来由的想法来,略一迟疑立即回答道:“是子充兄么?请进。”
    门缓缓推开,裹得跟个棉团似的马扩踏进房里,带进来一股寒风,吹得人直打冷战。马扩一见,赶紧掩上门,笑着抱歉道:“往日招讨相公总是衣不解带,对不住,对不住。”
    徐卫麻利地擦干了脚,笑道:“无妨,坐坐坐,让军士弄盆羊杂汤?”
    马扩头摇得飞快,苦着脸道:“我最近闻着羊骚味就直反胃。”说话间,坐了下来。
    徐卫穿上袍子,套上靴子,命士兵提来滚烫的开水,亲手泡上两杯茶,一面笑道:“那就整点清淡的,这茶还是出征之前李宣抚送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拿来招待子充兄才相配。”
    马扩一语戳破他的谎言:“你那是没空喝!最近几日,女真人消停下来,你才有这般闲情逸致。”
    “哈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唯子充兄也。”徐卫大笑道。
    两人靠着坐了下来,只因徐卫这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数凳而已。桌上还堆着铠甲,先得搬到床上去才有地方吃茶。捧着滚烫的茶杯,沉默片刻之后,徐卫先开口道:“子充兄来得正好,有件事憋在兄弟心里多时,不吐不快。”
    马扩双手抱着茶杯,听到这话,好像还有些意外,抬头道:“哦?不知招讨相公所为何事?”
    “别一口一个相公,这里又没旁人。”徐卫怪了一句后,思索片刻,又道“兄长之才干,兄弟佩服得紧。不是吹捧你,纵观朝中和地方,没有任何人有你见识多。当初,子充兄奔走于宋金之间,力促盟约,跟契丹人,也打过交道。可以这么说,时至今日,对天下看得最明白的,恐怕非兄莫属。”
    马扩认真听完后,淡然一笑:“女真崛起,欲席卷天下。契丹耶律大石率军出走西域,所图者,无非复国而已。党项自横山天都山一线失守后,国势大为削弱,夹于诸强之间,只能力图自保。至于我朝……”语于此处,他停了下来。
    徐卫也不去追问,等了一阵,马扩叹了口气:“官家虽有恢复之心,但宋金之间实力差距虽有缩小,却仍旧悬殊,攻守之势十年难易。”
    “那敢问兄长破局之策?”徐卫揭开杯盖,吹了口气,轻抿一口。
    “坚守川陕,经营东南,鏖战中原,力图恢复!”马扩这十六个字说得是掷地有声!
    徐卫听罢,不禁暗呼佩服,马扩对局势判断之精确,可谓一针见血!而这十六个字,也是字字珠玑,真知灼见。
    “若能再缓和对夏关系,联通耶律大石,则事半而功倍,虽女真再强,亦不足惧!”马扩这句话出口,徐卫知道,不能再等了。
    在心里思量一阵,他开口道:“子充兄,恕我直言,以你的才干,本可在这乱世之中大展拳脚。但你何苦只作个义军之首?诚然,两河义师是抗金大业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但真正的中流砥柱,还是禁军啊。我知道,对于兄长早年奔走宋金之间,促成盟约一事,朝野颇多不谅解。可当时,你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办差,责任并不在你。对于此事,兄长不应该有包袱。”
    马扩闻言默然,这么些年,总算是听到一句公道话!认识徐卫的时候,以为他不过是出身将门,能征惯战罢了。可与他相交日久才发现,此人虽然年轻,但见识却着实不浅。今天他说出这段话,够了,能得如此知己,真乃一大快事!
    抬起头,看着对方半晌,他笑道:“本想与你作个磕头兄弟,但你现在既为招讨大使,又是义军总管,是我的上峰,此时与你结义,未免有攀附之嫌。罢,来日方长。自昭德失陷后,我也一直反思,眼下金寇狰狞,正是我辈中人建功立业之良机。我虽恶朝中权贵之言行,但率义军奔走于两河,终究难以施展抱负!子昂贤弟,恕我托大呼你为弟,非是马某夸口,若有人能识得我这身本事,给我一个机会,我必在抗金大业中……”
    马扩的情绪有些激动,说到这里竟拍案而起,双目炯炯,若明星朗月!可后头,却没有了下文,他的情绪渐渐平复,眼中光芒逐渐消退,终于,还是颓然地坐了下去。现在,非但朝野之中,便是举国上下,都认为我马扩是女真南寇的祸根,说我马扩引狼入室!对,联金灭辽,确实是一大败笔!也确实为大宋种下了祸根!可那是我马扩一人之过么?我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在契丹覆亡以后,我判定金军必将南侵,数次苦劝童贯早作准备,他听了么?
    徐卫放下茶杯,正色道:“子充兄,徐卫虽不才,但只要能帮得上忙地方,你尽管开口!”他现在是招讨使,非但有便宜行事之权,更对河东的所有将佐有处置之权。马扩是昭德府义军兵马都总管,他是其上司,自然可以替马扩申诉。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就以人才难得为由,表奏些马扩军功,再往大了吹,朝廷纵使不给个不予追究,至少也会弄个“戴罪军前,立功赎往”,反正现在河东这片他说了算,上头不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却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马扩猛然抬头,嘴唇几次颤动,都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才动情道:“子昂!若此次能得你相助,救我于万劫不复之地,马扩定当铭记在心!他日,必当回报!”
    这句话听在徐卫耳里,他立即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