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小小县城 固若金汤
作品:《宋阀》 金军迫进东京,举国为之震动,赵桓在禁中夙夜哀叹,文武大臣束手无策。虽已许女真划河为界,却不知为何金二太子斡离不将大宋‘军前计议使’郑望之乱棒打出军营,拒绝议和。郑望之回朝以后,备说在金营受到了羞辱,却只字不提“强人”劫杀金使王讷一事。后有朝中故旧问他,女真人自己提出划河为界,因何又断然拒绝?郑望之这才道出原委,并说“若事泄,朝廷必遣人查之,今政局如此,若办镇守大将,吾恐将士寒心耳。”
看来,不论宋金两方,凡知此事者,心里都明白,天子脚下哪来的什么强人,必是前线镇守大将所为。说穿了,不是姚平仲就是徐卫。郑望之虽为议和使节,但在这件事情上还是清醒的。东京现在所能依靠的,便是姚徐两位军中后起,有他们在,不论胜败,女真人多少还有些顾忌。没看到么?金军已经开始扫清东京外围了。
说起这事,倒叫人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金军拔除东京外围据点的战斗,只有半场。那便是日前攻打杞县一仗。可几千金兵刚刚嚎叫着冲到杞县城下,被守军一阵箭雨射去,立马头也不回地撤走了。这仗到底怎么回事,恐怕除了金军之外,没谁弄得明白。
杞县十五里外,金军大营。
斡离不亲统的三万余精兵统统驻扎在此,连日无战事,士卒都歇息整顿,以备再战。近日来,金军已不敢再放出游骑去东京南面侦查,原因只有一个,去多回少,总被“强人”截杀。而且这些“强人”似乎有意激怒金军,杀了人后,把人头割去,取了军械马匹,再暴尸荒野。二太子为此事暴跳如雷,声言扫平东京。
大营之中,一将约有四十多岁,全副披挂,身上俱是宋军制式装备。步伐匆匆,投一处军营而去,到了一顶军帐前,抱拳恭声道:“末将李文兴,求见郭公。”
卫士入内禀报,不多时召他进去。方掀起帐帘,便瞧见郭药师那极其长大的身形正立在地图之前,背负双手,若有所思。李文兴进去,躬身一拜,也不见对方反应,便立在药师身后,沉默不言。
良久,郭药师方始回身,看他一眼,笑道:“怎样?”
“一切如郭公所言,那杞县守军有备,末将前去攻城,被一阵好射!”李文兴叹道。
郭药师笑了笑,回到凳前坐下,命李文兴亦坐,这才说道:“所以我让你去虚晃一枪回来交差。这部宋军有别以往,居然主动挑衅,辱我使节,杀我游骑,其目的无非就是想激怒二太子,引金军去攻。因为对方知道,一旦二太子不理东京外围,而领兵直趋皇城,他们就不得不出城作战。眼下来看,这策略果是奏效,二太子发了雷霆之怒,这才命你等去攻打。对方既敢如此,想必有所准备。只是我军现如今初到东京,器械不整,如何攻打?”
李文兴听罢,深感折服,再拜道:“若不是郭公救我,必是有去无回。我已照郭公所言,上报二太子,请求建筑器具之后再行攻打。”
郭药师闻言点头,忽又笑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东京东南,正南六县,到底是何人坐镇。金军一路南来,哪处不是一鼓而克,偏他要前来捋把虎须。此人妄图拖延我军攻京时间,以待强援。但其结果已经注定,区区数县,又怎挡我精锐之师?”
李文兴亦笑:“待末将发动士卒,多造平壕鹅车,不日发动攻势,先破杞县,后取咸平。则其他数县,可不攻自破。”
郭药师一阵沉吟,又望向那地图,叹道:“诸事顺利,唯一不便的,就是这东京地利为敌所占,到如今,我们都对其情形一无所知。”若是韩昉不被扣押,东京城防我早就了然于胸。现在倒好,两眼一抹黑,且从宋军近日举动来看,不但不惧女真,反而凭借熟悉地形,四处活动,截杀游骑。甚至有可能我军一举一动,尽在对方眼中,必须迅速打垮东京外围,否则一旦大宋援至,事情反为不妙。
想到此处,又对李文兴说道:“你去扣城时,需多加注意,我料宋军主将,不在咸平,便在陈留。尤其注意咸平,此为六县中枢,极有可能驻守重兵,切莫大意啊。”
李文兴领命,又说一阵,告辞离去。郭药师再度起身,至地图前详细查看。扫清东京外围据点,根本不在话下。只是东京城被南人经营数百年,城郭坚固,牢不可破,有些棘手。但也无妨,只需待西路粘罕大军渡河,会师于城下,便可全力攻打。到时破了东京,大宋群龙无首,不止两河之地为我所有,便是中原,也指日可待!至于江南嘛,亦为期不远矣。说来,女真人当真强悍,短短时间攻灭契丹,如今大宋败局又定,党项不过是冢中枯骨,早晚必灭。试问天下,安有女真之敌?幸好自己站对了位置,金人欲图南朝,多有借助自己之地,他日前程,可以想见。
一念至此,这位宋之厉阶,金之功臣忍不住仰头出笑……腊月二十,东京之南,通许县。
此时,天刚放亮,那县城四郊,百姓早已全数撤入城中,任何可供敌用的物资,或转移,或破坏,连根毛也不留给女真人。这通许县,本是开封府治下大县,且有官窑,其所产瓷器质地精美,不但畅销于国内,便是商人送到海外,也是极其抢手的。可惜,狼烟一起,一切都得为战争让路了。
此时,本来沉寂多日的通许县,被一群禽兽打破了宁静。泥泞的野地里,一支大军正全速前进。披甲执刀的士卒喷出团团白雾,依次而行,不时四处张望,见那树枝叶片之上,尚有积雪。这便是东京了么?当初,我等于河北卫戍,保境安民,谁曾想有朝一日,竟成金之前驱,往攻故国?也没奈何啊,当兵吃饷,都听长官军令,上头投降,咱也无法。
步兵队伍前后绵延数百步,竟都是汉军!步卒方过,忽闻后头号声大起,数十健卒为一队,齐力推动着一辆辆平板四轮之车前行,不知作何用处。再往后看,顿时叫人胆战惊心!此是何物?前头高近一丈,后头却几乎触及地面,中空,约容得下百十人。左右各安六轮,需五六十人同力方能推动。只因积雪融化,路面泥泞,士卒很是吃力。
前方汉军过尽,又听战马蹄声,数百骑士不急不徐在后押阵。马上之人,无一不是皮衣弯刀的女真人。为首一个,大冷的天,却顶着光溜溜的头壳,只耳后及脑勺留有发辫,左右耳朵俱穿金环,鞍悬一张弓,腰佩一壶箭,手里提把铁枪,神情剽悍,双眼凶光。在他旁边,一汉将紧紧相随,正是李文兴。
转过一处山口,通许县城赫然便在眼前。
“靠山而建,易守难攻。”李文兴原为河北宋将,金军兵至,率部直接开城投降。被编入金军,一路南下。在李固渡和滑州城,让徐原几阵杀得一万多兵只剩四千,现在又奉命扣城。见通许县背托大山,陡生烦恼。
此时,身旁那名金军千夫长吱哩呱啦说了几句,便有人解释道,金军让他尽速攻城,天黑之前,好回营歇息。说是营中有南朝美妇,又有上好美酒,金军可不愿意在鸟地方过夜。
直娘贼!秃头撮鸟!狄夷禽兽!女真蛮子!你自己怎么不去!心里狠狠咒骂一通,仍旧不得不赔尽小心,打马上前指挥士卒。
“各部!整顿器械,以备攻城!”李文兴一声号令,数千士卒闻风而动。十数辆平板车放置阵前,后头,士卒们抬出一具宽约六尺,长约一丈的木梯,而后高高竖起。忽地一声吆喝,同时发力将那梯抬上先前的巨型厢车之上。便有手持大锤的壮汉跃上车前,使铆钉相连。这木梯和车座,却并不垂直,颇为倾斜,应该是利于攀爬。
汉军阵中,一具具高车竖起,看这形状,倒有几分像引颈高歌之鹅!
李文兴望向通许城头,隐约可见守城士卒蜂拥而上,于城头四处奔走。敌楼那处,甚至可以看到穿铠披袍的武官正互相议论着。大战之前,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作着准备。只是不知此处守将是谁,直想掏心窝子跟他说一句,开城投降吧。不必作无谓抵抗,人人都是血肉之躯,娘生爹养,何必与女真人为敌?没看到人家从燕云一直打过黄河,所向无敌么?如今金军兵分几路,杞县那里,怕是已经开战了。
“钤辖,女真人让我等立即发动攻势。”一小校奔到他身边,大声说道。
“去他娘的金狗!不把爷爷这点家当拼干净,他们愣不罢手!”李文兴小声骂道。
小校也面露无奈之色,劝道:“金人遣这数百骑督战,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李文兴朝那数百金骑望了一眼,又扭头见自己部下已经准备完毕。正准备下令,忽听金骑阵中号角声大作,忍不住又骂道:“吹你娘的丧!懂不懂一鼓作气?擂鼓,攻城!”
“擂鼓!”小校放声高喊,话音方落,便听得战鼓雷鸣!一声声雄浑的鼓声,回荡在原野之中,打破了战前的宁静!
“攻城!”
军令一下,前头护车士卒各举长盾,十数人为一队,推着那四轮平板之车奋力向前。他们后面,以都为单位,每都人马都钻进一辆鹅车底部,又有数百人为一队,推动鹅车,拉开距离跟在板车之后。通许城前,只见十余架巨型怪物缓缓移动。背后,鼓声正盛!
李文兴再度望向通许城上,只见守军弓弩手已经全部就位,县城头还有士卒在奔跑集结。宋军长于攻坚防守,这是世人共知的,如今女真人打着如意算盘,派自己前来扣城,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战鼓声越加急促!声声震动心弦!前头汉军,已经兵临城下!举盾士卒拼力推动板车,直奔向墙前护城壕!刹那间,城头利箭纷飞!李文兴在后头看到,不断有士卒中箭倒地,所幸,那壕桥已经推过护城壕,紧紧卡在壕沟之上。与此同时,后面十余架鹅车突然加速,全力推进,直奔壕桥而去。
城上守军,箭阵愈密!推车之卒虽有盾防,仍不免百密一疏,中箭者,倒地哀号不止,可仅片刻之后,已被利箭插满全身。
那头金军千夫长突然一声吼,李文兴视之,却是鹅车已过壕桥,前倾的木梯已经搭在通许城头之上。万幸呐,这只是一座小县,城墙高度不到两丈,若是像太原那般高墙,如何攻得破?
鹅车一靠城墙,藏于车中之兵齐声发喊,迅速跳出,极力向上冲锋!李文兴心头也不禁一紧,此时我方是伤亡最大之时!当然,若能一鼓作气登上城头,对守军士气,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钤辖!不好!”身旁小校突然一声惊叫。那鹅车士卒虽蜂拥而上,怎地城头箭如雨下,擂石滚木一齐招呼,士兵如冰雹一般,纷纷坠落。虽有士卒于城下还射,怎奈对方居高临下,占尽优势。攻城战便是这般无奈,无论攻击一方多大优势,可面对依托城池的守方来说,占不到丝毫便宜。
盯了部下一眼,李文兴冷笑道:“这部守军颇为顽强,不知何人部队?擂鼓,助军威!”
战鼓声再度雷鸣,通许只是小县,此时被震天的喊杀声,轰鸣的战鼓声所笼罩,便连那县城,似乎也在这巨大的声响中战栗不已。
“上!”李文兴神色阴沉,将手一挥,厉声喝道。军令一下,早已等候的士卒如潮般涌进。此时,城上弓手正全力射杀鹅车之兵,对增进之敌威胁减小。若大部队能顺利抵达城下,一是增援鹅车,人挤人也给他推上去!二是填平城门之前的护城壕!如此,便为撞破城门作准备!
大战持续,攻战之战切忌急躁,一座要塞,往往强攻数月上年不得破。但一旦攻破,其后续反应经常是势如破竹。
一个多时辰过去,李文兴深深吸出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他有不好的预感,今天怕是碰上铁板了。大战至今,没有一架鹅车能攻上城头。填壕之兵也死伤惨重……忽闻马蹄声作响,那金军千夫长带着几人奔至面前,一通呼喝后,士卒解释,金军见攻势不顺,要他往前督战,催促士卒。
“什么?往前!”李文兴牙关一咬,愤而问道。去问问一百多万宋军,有哪支部队的将领战时是往前的?那箭矢不长眼睛,我身为军队主将,要是有个闪失,谁来指挥?你们这帮女真蛮子就知道驰骋原野,哪懂这攻守之术的奥妙?也是你家那个鸟二太子催逼甚急,若给我充足时间,便造他数十架巨炮,昼夜不停轰击城内三五天,不攻自破!现在让我部凭血肉之躯和简单器械便来扣城,又让我上前督战,你是没把我当人吧?
心里虽恨,却深知女真人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万万得罪不起。便是这小小的千夫长,也有权力将自己一刀斩杀于阵前。娘的,几时我炎黄之胄,沦落到被狄夷驱使的地步!直娘贼!早知如此,横竖是个死,老子不如坚守城池,便是城破殉国,也还受朝廷追封褒奖,名垂青史!哪像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还是只秃头狗!
再三解释,金军千夫长只是不听,连声催促他前行。甚至拔刀威胁,正僵持时,那金将把刀向城一指,李文兴回头视之,也不由色变!竟有四五架鹅车的士卒开始溃退下来!这帮吃货!将牙一咬,把心一横,带了几名部下,催动向前奔去。只跑出百十步,未及守军弓弩射程之内便赶紧停下,强令溃退之卒重返城下,违令者斩!
“钤辖!城头守军极是顽强!箭如雨下不说,便是有弟兄登上城去,照头来的不是大刀就是重斧!这部守军,铁定是西军精锐!”有士卒哭喊道。
西军!李文兴只感心头一沉!不会吧,这小小县城也有西军镇守?若在这里遇上西军,甭管他姓种姓折,凭我这河北偏师,如何抗衡?就是拼光了,也难以攻克啊!
犹豫之际,突闻破空之声呼啸而来!身旁小校一声惨号,立时栽落马下!
“神臂弓!”李文兴大喊一声,顾不得部将士卒,打马就往回跑!惊慌之中,连头盔也奔落!他这一跑,其结果就是,身后士卒同声发喊,一齐回逃!你道李文兴因何这般仓皇?只因神臂弓不但射程奇远,且精度极高!当年宋辽大战于澶州,辽军围城甚急,契丹统军大将萧挞凛自以为神勇无敌,带着数十轻骑就敢跑到澶州城下巡视。被宋军大将张环(一说周文质)以神臂弓三百步外一箭射中头颅!没救回大营就已毙命。自己被金狗逼着近前督战,定是城上宋军发现,想来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