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作品:《

    淑英和淑华在觉民的房里读英文。剑云已经把这天的功课讲解完毕,在旁边听她们自己
    诵读,随时纠正她们的错误的拼音。淑英在诵读的时候忽然听见她父亲的鞋底声。克明从窗
    下走过往外面去了。她心里陡然一惊。她略略停了一下,又继续读下去。但是克明的脚步声
    又渐渐地近了。显然他走到中途又转身回来。她一面读书一面听那鞋底声。声音愈来愈近。
    克明的脚似乎踏上了石阶。她吃惊地抬头看门外。她只看见蓝布门帘。
    然而克明揭起门帘进来了。淑英马上站起来。淑华和剑云也站起来招呼他。
    克明似理非理地动一下头。他就站在门口,板起脸向淑英吩咐道:“二女,你跟我去,
    我有话说。”
    淑英害怕地答应了一声。她立刻拿起书跟着克明走出房去。
    “什么事情?”剑云悄然问道,他等克明的鞋底声听不见了才敢开口说话。
    “多半不是好事情,又该二姐倒楣。我去告诉大哥他们,”淑华激动地答道。她也匆匆
    地将书收起,和剑云同往觉新的房里去了。
    淑英怀着恐惧的心跟在克明的后面。她知道她的父亲不是为了寻常的事情来找她的,她
    从他的带怒的面容上也可以猜到他要对她说的话。她的父亲一定会给她一个打击,这个打击
    一定会伤害她。她害怕这个打击,但是她准备防卫自己。
    克明引着淑英往桂堂旁边他的书房走去。一路上他不说一句话。这沉闷的等待使淑英心
    里非常难过,但是她没有勇气来打破沉默。她低着头在阴暗的灯光下慢慢地移动脚步,她心
    里盘算应对的言语。
    克明跨进了自己的房门,便往书房走去。淑英在后面跟着。她在饭厅里遇见翠环。翠环
    亲热地唤了一声“二小姐”。
    淑英连忙给翠环示意,叫她不要说话。翠环忽然注意到克明脸上神色不对,又看见淑英
    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克明又在为难淑英了。她替淑英捏了一把汗。她等到克明的影子闪进
    了书房里面,连忙去给张氏报信。
    克明在写字台前面那把有椅垫的藤椅上坐下,淑英就站在写字台旁边。克明忽然正言厉
    色地责斥淑英道:“我说过不准你读英文。你居然不听我的话。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学点
    规矩。现在虽说不比从前,然而男女究竟有别。你‘老人公’是当代宏儒,又是省城有名律
    师。我跟他常常见面,也很谈得来。我们的事务所又设在一个地方。我们家里的事情难保不
    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他平日很称羡我们高家的家风。如果他知道你天天跟年轻男人在一起读
    什么英文,他就会看轻我,说我没有家教,说你失了大家闺范。我万不能丢这个脸。
    听见没有?从明天起如果我再看见你跟剑云在一起,我就不要你做我的女儿。”
    “陈先生教我读书,这也是寻常的事情,还有三妹在一起……”淑英气得眼泪都流出来
    了,但是她还忍耐住,仍旧埋下头低声分辩道。
    克明不等淑英说完话,忽然把手在桌上一拍,恼怒地喝道,“我问你究竟听不听我的
    话?”他接着又唤道:“翠环。翠环。”
    “什么事?三老爷,你这样生气,”张氏慌忙地从门外进来,柔声劝道。
    “什么事?你问你生的好女儿。”克明赌气地说。
    “原来是那件小事情,也值不得这样生气。三老爷,你看二女也很可怜。让她也罢,”
    张氏在门外早已听见克明骂淑英的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时便赔笑地劝解道。
    “你不要多嘴。你女人家懂得什么?”克明憎厌地责备张氏说。他看见翠环走进房来,
    便高声吩咐道:“翠环,你去把大少爷立刻请来。”翠环巴不得克明这样命令,便趁着这个
    机会去向觉新们求帮助。
    觉新正在房里同淑华们谈论淑英的事,忽然看见翠环气咻咻地跑进来,惊惶地说:“大
    少爷,我们老爷请你去。”
    “翠环,什么事?”琴关心地问道。
    “不得了,老爷又在跟二小姐生气,”翠环结结巴巴地答道。过后她又央求觉新:“大
    少爷,你快去劝解一下。”
    觉新匆匆地跟着翠环走了。淑华叹息地自语道:“二姐近来运气真不好,偏偏常常碰到
    这种事情。”剑云惊恐地掉头看淑华。觉民咬了咬嘴唇皮,忽然投了一瞥含有深意的眼光到
    琴的脸上去。琴也用同样的表情回看他。觉民慢慢地把头掉开。他笑了笑,安慰淑华道:
    “这是不要紧的,你放心。”
    觉新走进克明的书房,看见克明板起脸坐在藤椅上,淑英垂着头靠了写字台站着。张氏
    碰了一个钉子,气青着脸坐在沙发上赌气般地不作声。觉新勉强做出笑容,唤了一声“三
    爸”,他想打破房里的沉闷空气。
    克明微微点一点头。他并不笑,却正言厉色地说:“明轩,我嘱咐你,我不准二女再跟
    剑云读英文。你去对剑云说一声,请他以后不要理二女,他的束修我按月照数送给他。”
    觉新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大哥,你不要去对陈先生说,人家也要面子,”淑英忽然抬起头呜咽地央求道。
    “你还要袒护他。你连我也反对起来了。”克明气得脸色大变,喘吁吁地指着淑英骂
    道。接着他又瞅着张氏责备道:“三太太,你教的好女儿。现在越弄越不成体统了。我看还
    是早点把她送到陈家去,省得将来闹出什么事情。”
    “三老爷,你这个人近来究竟怎样了?对自己的女儿会说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二
    女好好地又不曾做错什么事,你何苦这样使她难堪。”张氏非常气恼,她不肯在觉新的面前
    丢脸,同时又有点怜悯淑英,便鼓起勇气替淑英辩护几句。
    “你不要管,”克明轻蔑地挥手说。“我管教她,是要她学好。二女年纪轻不懂事,需
    要人好好管教才行。你不会管教,我才来管的。”他又严厉地吩咐道:“好,我把二女就交
    给你。
    以后我再要看见她跟剑云在一起,我就问你。”
    “大哥,”淑英忽然哭着唤道。她也不说什么便掉转身子急急地走出房去了。
    “问我?哼。我哪儿还配管教人?我女人家不懂得事情,”张氏噘起嘴赌气地说。
    “明轩,剑云还没有走罢?你就去对他说清楚,”克明并不理睬张氏,他的怒气还没有
    消除,他还不放心地对觉新再吩咐一次。
    觉新恭敬地站在克明的面前。他听见了克明和张氏说的话,不曾漏掉一个字。淑英的短
    短的哀求也进了他的心里。这个少女的受着委屈的可怜姿态获得了他的同情,而且触动了他
    的哀愁。他站在那里不大说话,可是他的思想却在许多痛心的往事上面跑。他看见一股力量
    把淑英拖着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深渊。他知道那同样的悲剧就要开幕重演。他不能够再安静地
    做一个观众了。医院里的景象,蕙弥留时的情形,到现在还在他的脑子里磨擦。他的心上刚
    刚划了一道新的伤痕,他再不能忍受任何的打击了。他的伤口在发痛,克明的话刺激着它。
    他想:又是一个周伯涛,又是一个蕙。这样的悲剧似乎就没有终结的时候。但是他觉得这应
    该终结了。他不能够再挤在中间做一个帮凶。他虽然在克明的面前不敢做出什么举动,他虽
    然在表面上恭敬地听克明讲话,但是他的心反抗起来了。杀人不见血的办法甚至会激怒最温
    良、最懦弱的心。他先前不久还想到维护高家的名声,现在不仅对旧礼教起了憎恨,他对克
    明也起了厌恶之心。他不能够再忍耐地静听克明的重复的言语和陈腐的议论,他也受不了克
    明的那种傲慢的态度。他终于带着不满意的口气说:“我去对剑云说就是了。不过送束修一
    层倒可不必。他虽然家境不宽裕,不过要他白白拿钱他也不肯的。他也不在乎这一点钱。”
    “好,就由你去办,”克明不知道觉新的话有刺,倒爽快地吩咐道。他看见觉新转身走
    了,便又唤住觉新,说道:“啊,我忘记对你说,二女下定的日期我已经看好了,冬月初
    十,是个好日子。陈克家要明年春天接人,我也答应了。你看好不好?”
    觉新勉强做出笑容说了两句敷衍的话。他嘴里说“好”,心里却诅咒这个决定。他害怕
    克明再挽留他,因此他把话说完便逃避似地慌忙走了。在路上他仿佛听见淑英的凄惨的哭
    声。其实淑英的声音并不能够达到他的耳边,这是他的幻觉。
    他的良心在折磨他。
    回到自己的房间,觉新发见众人还在那里等他。他们恳切地问起淑英的消息。觉新把他
    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告诉了他们。他不先发表自己的意见,却等着众人说话。他知道他们会发
    表种种的议论。
    “想不到三爸会讨厌我。我自然只有听从三爸的话。我不来也可以,不过二小姐这样下
    去是不行的,”剑云绝望地低声呻吟道。
    “陈先生,你不要不来。我还要读英文,我是不怕的。”淑华赌气地大声对剑云说。
    “三爸并没有说讨厌你,”觉新看见剑云的痛苦的表情,觉得不忍,就这样辩明道。
    “这也是一样的。总之二小姐要被送进火坑去了。我从前总以为事情还有转机。现在才
    晓得是一场空。我昨天还听说陈克家的儿子为了争一个女人跟别人打架。太不成话了。”剑
    云摇摇头说。
    “你也晓得这件事情?”觉民气恼地问。
    “我这个消息是可靠的,”剑云痛苦地答道。他忽然把眼光停留在觉民和觉新的脸上,
    带了一点希望地问道:“难道你们真的就想不到一个法子?”
    觉民和觉新都不说话。觉民脸色阴沉,好像在跟别人生气;觉新无力地摇着头,唉声叹
    气。淑华受不住这种沉默,她又想起淑英。她看见芸在这屋里没有事情,便拉着芸的膀子
    说:“芸表姐,我们到后面看二姐去。她不晓得哭成什么样子了?”芸听说是去看淑英,她
    也愿意,便立刻答应了。淑华还要拉琴同去。琴却推口说有事情,等一会儿才去。淑华只得
    同芸一起推开门帘走了。
    “大表哥,你看这件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没有?”琴等淑华们走远了,忽然正色地问觉
    新道。
    “没有了,”觉新苦恼地摇头答道。“这回事弄得很糟。四爸又在旁边说过话。而且下
    定日期已经择定了,又说明年春天要接人。纵使三爸回心转意允许二妹读书,也只有几个月
    工夫,有什么用处?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觉新伸起手去搔他的头发,从他的头上落下少
    许头屑来。他正因为想不到拯救淑英的办法而苦恼。
    “那么我们应该动手了,”觉民果断地插嘴道。
    “是的,再不能迟疑了,”琴会意地点头答道。
    “你们在说什么?”觉新惊问道。剑云也不明白那两句话的意义。
    “你不记得三弟的办法?”觉民提醒觉新道。
    “啊,”觉新猛省地吐出了一个字。他后来又沉吟地说:“这个办法恐怕行不通。女人
    比男人困难得多。”
    “不管困难不困难,我们已经预备好了,”觉民骄傲地说。
    “真的?”剑云忽然惊喜地问道。
    “我想我们不会失败的,”琴镇静地微笑道。
    “而且今天知道了蕙表姐的结局以后,即使会失败,我们也要试一试。总之,我们并不
    是任人宰割的猪羊,”觉民激动地说,近似残酷的微笑在他的嘴边露了一下,马上就消失
    了。
    “轻声点,会给人听见的,我们到里面屋里去说罢,”觉新担心地说。众人果然依他的
    话转入内房去了。他等大家坐定后便低声问觉民道:“真的到三弟那儿去?”
    觉民点点头低声答道:“我已经同三弟商量好了。这里一动身就打电报给他。”
    “还是坐船?一个人怎么走?”觉新不放心地追问道。
    “船随时都可以包到的。我们本来预备让她明年春天涨水的时候走,但是现在来不及
    了。我们临时会找人送她到重庆,”觉民很有把握地说。
    “我看同路的人成问题。万一事情办不好,那倒把二妹害了。总之,先要有个可靠的
    人,才能够实行你们的办法,”觉新仍然不放心地说。
    “大表哥的话也有点道理。我们应该找一个很可靠的人把她送到上海,三表弟会来接
    她。这个人现在还没有找到。可惜我一时又走不了;不然我同她一起走倒很好,”琴点头
    说。
    她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
    “你万不能陪二妹走。这样姑妈以后就过不到清静的日子了,”觉新连忙提醒琴道。
    “送二妹到上海去的人倒是不容易找的,好些朋友都有事情,一时抽不出身来,”觉民
    沉思地自语道。
    “那么我送二小姐去好不好?我在省城里横竖没有什么事情,”剑云忽然红着脸自告奋
    勇地说。他畏缩地望着觉民,心里十分激动,他害怕觉民会把这个他盼望了好久的机会拿
    走。
    “陈先生,你真的愿意?”琴不等觉民说话便惊喜地问道。
    “琴小姐,只是不晓得你们肯不肯相信我?不晓得我配不配?”剑云胆怯地说。他害怕
    一下子他就会落进黑暗的深渊里去。
    “陈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你肯去,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我晓得你会把二表妹当作
    自己的妹妹看待的,”琴感动地说。她欣慰地微笑了。
    “好,这件事情就拜托剑云罢。我们信得过你,”觉民恳切地说。
    “我不晓得应该怎样感谢你们才好,”剑云感激得差不多要掉下泪来,声音颤抖地说。
    “那么让我赌个咒。”
    “陈先生,快不要这样,我们信得过你,”琴连忙阻止道。
    “剑云送二妹去也好。不然,若是二妹走了,三爸一定会找剑云的麻烦,”觉新插嘴
    说。
    “觉民,你们的办法固然好。但是二小姐不比觉慧。万一她一走,三爸追问起来,又怎
    样办?他报告到官厅去,他会打发人四处找寻我们,说不定会在半路上把我们找到的。那岂
    不是更糟吗?”剑云听见觉新的话,忽然收敛了喜色担心地说。他的决心有点动摇了。
    “你放心,三爸跟四爸他们不同,他不会这样做。他平素最爱面子,自己又是有名律
    师,而且他常常在外面吹他的家风如何如何。如果遇到这种事情,他绝不会声张出去。你想
    要是外面的人都晓得高家二小姐逃走了,三爸以后哪儿还有脸面见人?即使把人找了回来,
    陈克家也不会要这样的媳妇了。那岂不是更丢脸的事?我可以断定三爸不会做这种傻事
    情,”觉民很有把握地说。这个问题已经被他反复地思索过了。
    “那么三爸又怎样办呢?他不会白白地让二小姐走掉就算了,”剑云疑惑地问道。
    “不会?哼。”觉民忽然捏紧拳头站起来,他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残酷的微笑,他嘲讽
    地说,“我看他至多不过大发几顿脾气,跟三婶吵几次架,对外面说死了一个女儿就完了。
    难道他还有别的办法?”
    “你这个想法真不错。我万料不到你一个人悄悄地想得这样周到,看得这样清楚。三爸
    的脾气的确如此。他如果知道剑云同二妹一路走,我也会挨他几顿骂。不过也不要紧。剑云
    也用不着怀疑了,”觉新钦佩地称赞觉民道。他的憔悴的愁颜忽然开展地笑了,他感到一阵
    复了仇似的痛快。
    “并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我早同朋友们商量好了。而且这一年来我天天在想,我天
    天在看,那许多许多的事情也够把人教得聪明了。到了现在我可以说把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我受的那些气,你受的那些气,都不是徒然的。”觉民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觉新道。他举
    起捏紧的拳头在空中猛然地劈下来,好像在打击什么东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