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2)
作品:《仙剑奇情》 卢小倌浑没在意身临处境如何,只想着刚才那一剑之险,心头惴惴难定,竟对那披氅青年把自己踢开暗感庆幸,又不知到底有没伤着那妙极可爱的女娃儿,一时说不出是何心情,不管正挨着拳打脚踢之苦,投眼急寻小甜甜身影所在,但见一个发如锅盖般的头影随着颤收的三节棍缩回树后。
小甜甜自然毫发无损,却想不明适才何以然。那披氅青年未加理会她怔在一旁满面惊诧之态,拂手示意部众且退,随即袍袂微带,趋身俯视卢小倌,略加打量,目光炯然的突问一句:“点苍剑法?”
乐逍遥纵已有所猜想,闻言仍是心头暗震。一时又感迷惘不解,粼、桃二女从旁觉察他气息渐促渐粗,显然心情又为外物所扰,这时她们又帮不了他,倘是再三如此,纵想不引致众人随他一起岔气走火入魔也难。她们虽知后果,怎奈急不能言,唯有暗暗叫苦。又盼他能临危自省,收敛杂绪,悬崖勒马于气决崩脉一念间。
卢小倌只顾目寻小甜甜身影所在,浑若未闻披氅青年所问,急道:“我……我有没伤着她?有没伤着她……”披氅青年目光凛锐,瞪得更近了些,却似有意无意趋身遮碍了卢小倌的视线,冷然道:“我问你话,你可识得那小瘸子?”
车厢里众女听到,不由都望乐逍遥,表情眸色虽然各有各的姿彩,乐逍遥自也能味出相同的意蕴来,心下不如何爽:“别人随便打听个瘸子,你们就都‘眼晏晏’地望着我。这什么意思嘛哦?”凌大姑娘嘴形鄙夷,心道:“还不是找你的?可见这小破孩的仇家有多多!将来谁进了他家门都不敢出门了都!”粼儿只顾寻思如何缓解他当下困厄,念不暇转。
卢小倌急觑不着那袭妙人儿影,越添担心,自也不明怎会平白有此心情,比老娘卢韩氏去世时还要慌神,挣身欲起,嘶声道:“她……她在哪里?在哪里?”小甜甜侧头从那披氅青年身畔探来瞧了瞧他,妙眼溜转,却并不吭声,嘴噙着谑。
卢小倌急欲拾剑,手却抄空。原堕草间的兵刃不知如何到了披氅青年手上,绰柄微沉,以剑脊按得卢小倌又不由自主地趴跌下去。他仿佛毫不使劲,目光掠过旁边同门一张张脸,随即移注卢小倌,依然问话如常:“吹的那瘸子如何了不得,倘然使的是同一路意犯决绝的剑法,出剑之际又多所拘泥于迟疑晦涩,你们只会伤着自己。但我不明,百年十大剑派之一的正宗点苍,到了你们这一代怎么就只是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了?”
凌钰筎听到这番置否,心情大为痛快,眼溜溜瞅向乐逍遥,投来鄙夷之色。或许她觉那人所言颇合自己从来家学渊源,走的是乐逍遥这等只会厮混于江湖边缘的“小破孩”永远也踏不上的康庄正道,是以眸意自透优越之意。又或许她是忍不住有意地不时刺痛他,让他记得住这痛。
乐逍遥垂目,惘然扪心,恍似归梦,心底里有一句话荡自凄风苦雨江湖边缘,似困兽之哮,若哀兵之啸:“人到穷途末路心不甘,就只有兵行险着!”
他心头一震,抬目忽省:“兵行险着?”
当卢武镟牙龈里无意地迸出这句愤绝哀怒之辞,就连他自己心头也为此一凛。恍然又见那传剑之人孑立荒坟残祠之间,满面风霜饥寒色,手拾一截锈铁为剑,以三招换一碗饭,当时这句话在他心头震撼至今,其中意味难尽。
“真要想那么决绝,除非果能问心无愧。”旁人虽被卢小倌霎那间狠决扫掠之目瞪得心中一寒,披氅青年却似不以为然,依然以眼对视,仿佛能看穿人心之薄弱处。“你用的是市价一千两还买不到的荥镟剑。年轻历浅,这么有来头的身家,决绝不到哪去。”
卢小倌不由地脑中浮闪那个饥病交迫、几乎寸步难行的人手中的锈铁,那已经不似剑的形状,甚至稍磕即断。可在那人瘦似枯柴般的手里,竟是那样剑气四溢。他甚至觉得那才是剑,毫无怀疑余地。相形之下,自己从家里偷持出门的“荥镟剑”突然像是变成了废铁。他从小学尽中州十三门剑客世家的技艺之不堪一击,当时仿佛花拳绣腿般可笑!
“师父如此艺业,适逢傲家重开中州聚剑馆广招四海贤,只消随我中州一行,何患不能震动江湖,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彼此素昧平生,人心难测。不过换你一碗饭充饥,何以为师徒?今天走到这一步,也算兵行险着,只怕我将来会后悔死在你的心机之下。你不是学这种剑的人……”
“虽说人心难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师父若不愿出头露面打天下,小人愿穷倾自家,奉养你老一辈子如何?”
“当初我选择走这条路就料到有今日。若非走投无路,我带着门人何至于避去兰陵绝地害得他们死尽?既然选择抛弃了傲天,傲家的天下当然也是一样抛弃我,岂容立身余地?别说出头露面称名著世,只要不肯妥协,有时候连一口饭都让你讨不着。如今我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才不会走回头路。你我缘尽于此,犹如摔碎此碗。”
卢武镟一咬牙,狠声道:“你不要逼我,否则令你后悔得见决绝!”
乐逍遥自又游思乱想,走了神不知忽悠偏到哪去:“在这个江湖唱喏,千万莫自称‘小人’,否则你真会是个小人,我已见过很多这种例子。”虽觉好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缕游绪何来。
一影划草而近,蹑行悄至,在披氅青年背后抱拳趋禀,低告:“林中有事发生,‘点子’不见了……”
披氅青年浑若未闻,眼只俯视趴在草里的卢小倌,觉得仍然看不出真正的决绝:“你若决绝,刚才就会一剑走绝,穷极肃杀,霎刻伤了那小姑娘。我便料你做不到,且以这般花招将你巧制,而不须劳神动手。”卢小倌一怔,面颊不由微搐几下,强掩心情,嘶声道:“你怎知我不会一剑走绝?”
披氅青年面挂微诮道:“你的眼神告诉了我。要想掩去弱点,除非你把眼珠摘了。”卢小倌被这种眼光瞪得突然有了平生未有之恨,咬牙道:“我一定宰了你!一定会……”披氅青年不似旁人那般突然感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寒意,仍然自若如常:“点苍派的‘丹凤三点头’,你能使到这样凶险,固然出我所料,但三点头有三处杀着变化,一层比一层凌厉,这我还是知道的。因见那小女娃儿在前,三样杀势你连一样都出不到,就算我让她撞到剑尖上,那也不是你杀了她,更不是点苍的决绝。”
乐逍遥听得心下暗怦,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廓身形,却也抑不住油然生佩之情。耳听得小甜甜那妞儿终于忍不住糯腔柔调地骂道:“干么推偶去撞剑哩?”披氅青年仿佛不是答她,仍自面朝卢小倌,双目定觑如刺入其心之刃,“只想试试有多决绝。”乐逍遥暗憟于心:“他这般心地,却似比卢小倌儿狠绝多了!”
小甜甜依然不饶:“放了偶哦,不然扁你!”乐逍遥心感好笑之余,暗叹:“求饶不是这么求地。”突又奇怪一事,但琢磨不出究由:“据说她满身布毒,等闲沾碰不得。整个是一活的小毒物,但怎么没见那人被放翻呢?”只听卢小倌话声仍然透着狠,低若自言自语:“你认得荥镟剑,或已猜到我的来历。明人不做暗事,有胆踩着老子,没胆留下自己万儿不成?”
披氅青年不由眉微轩:“你还想日后寻仇来着?”卢小倌明知处境,倒不讳言,咬牙道:“只要一口气在,老子就有这种!”说到此处,想到那妙人儿便在旁边看着自己,脖子越发挺得硬了,并且梗起头颈来瞪。
披氅青年反手轻掴其颊,诮形于色:“你老子是中州一等一的大人物,‘黄淮一代剑贤’好大的口气,纵是与洛英王并称‘河洛双雄’,有子如此,那又如何?说不清是幸或不幸。看在他面上不妨回答你,我叫胤龙晨,在你们的江湖上没有名气。你只须知道我是八百龙之一。”
两目对视,彼此莫忘。七年后的这一天,胤龙晨为“八百龙”之首。同在七年后,卢小倌自刺双目。
七年之夕桃花逢秋霜,高手同寂寞。胤龙晨衔辽主强雄之命,潜往“风云驿”,等待一个人,想问一句话。
同在这一秋,店外拾荒叫化卢瞎子悟“暗剑诀”于桃花荫。
一切似乎都是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