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冤家聚头(下)

作品:《仙剑奇情

    乐逍遥犹未定神,突听得更大的一声乓磕,不知何物由外猛撞车厢,接二连三震天价响,里边人人全数错位,时而乐逍遥在众躯之上,时而凌大小姐高踞于巅,抑或他倒插桃、玉双姝之间,找不着头。随着车厢辘辘翻滚起腾,自有一番颠鸾倒凤。只觉车覆之处似是斜坡,滚堕往低,咕隆隆颠跳不止。若换作寻常车驾,座厢必已摔散,奇的是此车四壁在剧撞下只微凹凸,并无破损。
    又咣一声,翻滚忽止。乐逍遥脸在不知何人脚底,受熏以香袜气息,听得旁声呻吟,他觉车外突然静得诡异,拉车的两匹马就像平空消失一般,竟亦无声无息。他们困在车里怎知端的,又听不出翼风在外,林涛无音,寂境若死,更增凶险莫测。他提手往嘴前作个禁声姿势,悄欲再聆动静,眼前却亮,焰烁映壁。小桃惊呼不好:“谁的衣衫烧着了?”
    乐逍遥亦闻得焦味,随即觉炙难当,怎奈头转不过来,唯有勉力拔手,反转背后伸去拍打火苗儿,忍疼道:“尻!火燧儿掉在我屁股上了,烧了裤也!”便籍这阵微亮,急瞥角落之人,刚唤半声:“粼儿……”嘴却呜地圆了,这时看得分明,那个衣襟殷染的人却非粼儿,居然是田英寿。
    不瞧则已,这一瞅顿教乐逍遥惊得蹦起,诧极:“怎么大变活人了?”田英寿似犹奄然未醒,垂脸一动不动。小桃低嗔道:“怎么大惊小怪的?这人可瞅着不像还活着……”乐逍遥觉其仍有气息,瞧胸襟果然微缓起伏,显是心跳如常,他究竟不解,越发着急道:“可我……我记得刚才明明先把粼儿放进来的!”
    正自竭力回想,小桃在他耳边俏瞟悠悠的道:“许是你只顾抱着那凌大小姐魂不守舍,却把别人忘脑后了去。”凌钰筎本欲斥,待得话转心头,不禁面颊一红,啐:“慕容家的,你明明知道不是的!”小桃冷哼道:“哼!我就只看见他掉了魂儿似的丢三拉四样。”凌钰筎瞥看她愠然未释之色,似知为何,虽仍回嘴,声音越低难与闻:“谁要他魂……魂不守舍了?”
    乐逍遥如何有心情听两女绊嘴,一时想不起刚才混乱之中究竟有没忘顾粼儿,急得脑涨要炸,慌了神道:“怎会丢三落四呢?记得……明明……或许……然而……不会抱错了人吧,我?”
    心情愈为彷徨之间,但听一语冷冷,低沉的道:“你没抱错人,错在进的不是地方。”乐逍遥一怔投眼,只见田英寿面孔虽仍低垂胸前,一只手却出乎不意地按在他心口,拇指疾捺,猝制膻中大穴。
    若是此时坐了一车寻常妞,势必惊叫不已。小桃、凌钰筎却只不约而同地出言示警:“小心!”但比起田英寿猝出不意的捺手拿穴,她倆的声音未免慢了半筹。
    乐逍遥心头一跳即转,忽咦:“就不怕烫么?”车厢里光影乍暗突烁,众眸齐低,方见田英寿裤腿着了火,原来是乐逍遥适才慌乱之中,把掉在他裆后的硝火燧子却拨到了田英寿裤上,这时燃了起来,有焦肉气息。
    只道田英寿难免会吃痛稍乱,他却不动声色,没等乐逍遥得隙提手招架,迳往膻中穴一捺着实。乐逍遥心头沮然:“平白送了他一车妞儿,还搭上我……”凌钰筎只道乐逍遥已遭了毒手,怒道:“姓田的,有种就快杀了我,休要刁难别人!”小桃虽亦惊慌,闻声不由冷撇小嘴,心道:“小丫丫夹条大辣椒——充棍。”
    田英寿恹恹然道:“急什么?一个个都有得玩……”凌钰筎瞪起俏眼,又萌“骂賊而死”的豪情,正要唾之,嘴唇将启未及,喉脖突然扼紧。田英寿另一只手掐起她,看着秀面憋紧涨紫,他嘴边渐泛残忍的笑容,伸舌舔她面颊,恹声道:“涨啊,胸脯再涨大些就爆了。”
    乐逍遥见凌大小姐气为之窒,危在顷刻,顿为情急,说道:“冤家找对头,找我就对了。想知恭硕良、泉纯一怎么‘挂’的,来问我罢!没人比我清楚……”话未及毕,田英寿布满血丝的厉视之目已从散发间隙朝他转来。
    乐逍遥又岂不知此是引火烧身,但为缓解凌钰筎之危,不得不揽事过来,纵执此念,当触田英寿那双变得无比凶戾之眼,一股涌脊而漾的奇寒至凛之意陡地使他登时悚而忘言。听得田英寿恹声钻入耳里:“原知凭她一人,有什么本事杀得我两个师兄弟。你知还有何人是她凌家帮凶?说出来,让我去杀个干净!”乐逍遥自知说出来是何后果,但既无别良策,唯道:“恭硕良的死,你须找那个拿钵的喇嘛头儿。至于泉纯一嘛,他死在我眼前,更与凌姑娘无羔……啊,不是……无关。”
    田英寿厉目一凛,却似难以置信,瞪着他桀然道:“这么说,是你干的?”乐逍遥头皮已紧,但瞥眼朝旁,觉霍小玉不禁欲言,他忙使眼色示勿,截然把话抢在头里:“纯一哥是要追杀我,但却‘挂’了在我先。”霍小玉目有不忍之色,又要启口,乐逍遥知她心意,一边使眼色示止,一边把话说到绝:“田英寿,你要报仇找我罢,他是因我而死,这么说于理也合。”
    田英寿之目倍厉,从散垂面前的长发间隙瞪定他,似要看出乐逍遥心底的恐怖,微诮的道:“纯一的刀法是我代师亲授,你有什么本事杀得了他?除非鬼蜮伎俩……”乐逍遥硬起头皮迎瞪这样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戾目,说道:“把我穴道解开,咱倆对打一场,你就知道了——敢不敢?”这般说无疑冒着另外一层奇险,只因他手中无剑,就算解了穴也不是田英寿的对手。
    然而他只有这张牌可出,纵不想豁也无奈。田英寿却不上当,瞪他一阵忽笑恹然:“你骗不了我,我察看过他尸体,那样一剑刺入的方位、手法、劲道,显然是个女人干的。”乐逍遥心中一怔,怎料他竟能从死尸上看得出来,委实难以想象。田英寿布着红丝的眼睛只在他和凌钰筎面上来回转动,恹恹的道:“杀了纯一的那口剑是凌大小姐的。当然,我想你也有份。”没等乐逍遥反应过来,他的嘴忽凑到耳边,低沉若泣的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做了一副好大的新棺木,足以装下你们几个……”
    乐逍遥惊啧道:“跟她们几个何干?”田英寿俯嘴在他耳边,梦魇低呓般喃喃的道:“从你们互相的眼神里,我觉得把你们放进同一口棺里更好……这叫死亦同穴。”怎由乐逍遥琢磨此言何意,喉忽发凉,无须低眼,便知田英寿的另一只手摸到了他的颔下。便在乐逍遥感觉两根冷硬的手指拈着自己喉结将欲揉得粉碎的时候,车壁突然砰地大震,又颠反滚覆。
    就在一倒腾之间,乐逍遥听有翼风在外翕击纷密的声响,便即想到:“车内有火光透壁缝而出,是以那些东西还没走……”当下的处境正是内外交迫,比起围在紫厢车外的那些异魅,里边的田英寿显然更加凶险。
    他急无对策可施,不料车厢翻覆之际,霍小玉倾乘其势,撞在田英寿背后,昏乱中斗地听得田英寿一声大叫,另手急离凌钰筎脖,击向霍小玉胸口。这时乐逍遥方见田英寿肩后插有半截突凸于外的剑柄,其形似是贴身悄佩的短剑,他猛地省起:“霍姑娘一直时昏时醒,看似弱不经风,是以唯她一人没被点了穴道。却乘英寿不备,趁乱插了他一匕……”
    但霍小玉符毒未除,患究甚重,猝刺一匕似已耗尽余力,跌靠车厢一角,眼见得田英寿发掌击来,连挪身躲避的气力也撑不出分毫。乐逍遥、凌钰筎、小桃三人皆被点了穴道,见得势紧,徒然空为焦急,谁也伸不出半只援手。
    就在掌力骤抵霍小玉胸口之际,田英寿突然另手反捺,撩向背后一人胁下,与此同时他也僵住,乐逍遥初乍不解,待得田英寿躯随车厢一震而倒,方见其后靠壁坐有一影纤楚。
    凌钰筎、小桃不约而同地欢呼一声,随即互相对瞪。乐逍遥无心细瞧田英寿却着了何道,只顾望着车厢一角那个人影,自是辨认无差,一愕之下,惊喜望外:“粼儿!”未待她回答,心里已猜到其故:“原来她究竟还是在这里边了,我……我总算还没糊涂到这么丢三落四、连好粼儿也忘了抱进来的份儿上。哈哈,想是她在旁只顾着专神冲穴,刚才总没作声,害我徒然担心一场。幸好她悄自解穴得正是时候,从后边冷不防出手点倒了田英寿,不然后果怎堪设咦咦想!”
    乐至此处,忽又转奇,纳了闷曰:“那么英寿是怎么进来的?”小桃横凌钰筎一眼,微撇小嘴摆明了不屑之色,方把妙波眨投他,说道:“这还用问?先前他的同门依那老头吩咐,抬了他上车的。”言语稍顿,想到田英寿之悍狠凶戾,似犹难定神,心下余悸仍如阴霾笼罩未去。待又瞟了瞟粼儿坐靠车壁角落的娇小身影,一时没认出来,问道:“这个‘底笛’是谁?”乐逍遥晕:“其底哪有笛?兰陵渡你们见过的,就是……亦即……”小桃省得了:“哦,就是你嘴上时常念叨的粼儿妹妹。从哪儿学的这么高明的点穴手法?还会自己解穴的咯……小虽小,可比你强多了咯。”
    乐逍遥暗暗庆幸粼儿仍在身边,又想以田英寿之强,若非先因负伤不轻,困于无法转寰回旋的车厢内,原也不至于轻易着了道儿,被霍小玉短剑刺中在前,粼儿戳指点穴在后。
    田英寿既倒,身子压熄了沾裾之火,车厢又归于昏暗。乐逍遥无心随小桃倾听车外动静,低声问道:“粼儿、霍姑娘,大家还好罢?”昏黑里二女未答,徒悬起他心,复欲再问,小桃恼道:“勿作声来咯!”她一着急,吴腔便浓,即使是再简单的几个字,也教乐逍遥听得傻眼:“说的这算哪国的鹰轮文来着?”小桃只恨抬不起手来掩其嘴,嗔道:“别吵!免得外边那些不知什么东西听到,又来猛撞一番……”
    乐逍遥原知她忧虑何事,小桃一直便紧张外边那些东西,纵然看不清她脸色,料来必是神如惊弓之鸟。他低声宽之:“那些东西好像尤其对光亮敏感,些许小动静,还招不来它们。”言及此处,心念突然一动,暗加琢磨:“难道那些怪鸟或因久居黑暗地穴的缘故,最是受不了光亮的刺激,耳朵却不那么灵光?它们这么畏光,显然不像一直住在这片林子里的,莫非来自地底深处?”思至这里,联想到另一桩事,渐有由头:“许是侠王雇人掘墓挖金,挖到深处,有些东西从搬运土石的隧道里出来了。”
    暗觉那些有翼之物却与“飞蛾扑火”不同,它们并非受光吸引,而似天性畏惧光明,是以每当有人在它们出没之处打起火把,顷便招来粉身碎骨之殃。飞蛾投火无非自取灭亡,此林中之物专朝有光处聚积,恰如乐逍遥几番所见,它们大举扑袭,意在扑灭亮光的源头,恢复一片漆黑。这倒也有些类似路祥安等人的行径,区别在于,那些异翼魔魅出自本能地畏光,有别于一些人实因另怀居心,出于见不得人的用意。
    乐逍遥之言稍使小桃紧张的心情弛定了些,她本非胆小,实因一夕惊魂漫长无尽,在乐逍遥返来之前,她与霍小玉已历成群异魅数轮扑袭,几乎丧命。小桃稍为定了定神,究犹不安:“可是,先前我们在那边没……没弄出光亮来咯,它们也来攻击。”乐逍遥一心急不在此,听她惶然未消,随口安慰:“满车靓女,瞅着连我眼前都一亮,又怎会不招蜂引蝶?”此言无疑太令诸女听得舒服了,一时慌意皆减,各忙于比较孰为尤著。
    小桃陶陶然之余,却觉他并未领会自己的意思,正啐:“这会儿侬还有心情调笑人来咯?”乐逍遥已眼转开去,低唤道:“粼儿,怎不来解我穴道?粼儿……”凌钰筎听他在黑暗里只顾与小桃似是低声调笑不休,她虽自矜而未插茬儿,但也憋气得胸脯更鼓,这时再难忍耐,气鼓鼓的道:“有眼没珠的东西,没格调!你那跟班的被点了穴道,又怎能动得?”
    乐逍遥耳边如绽开一团春雷也似,被她这么近地呵得一愣,未待耳鸣既止,愕转了嘴曰:“这跟有没格调扯何干系?”凌大小姐怒愈甚:“臭嘴移我远点!”此时两人面腮几乎相挨,彼此都能尝得到对方的唾沫星儿,她纵然不喜,却是挪避不得,唯瞪大了眼。乐逍遥亦以大眼对之,嘴在她欲张又抿的唇前叹谓:“大家都塞进一车里,我也不想搞得这么挤。其中尤其你最占空间,对胸顶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还说?”在黑暗之中,反正看不清她脸上是何凛然不可犯的神情,乐逍遥得趁又恢复几分惫懒态。
    凌钰筎虽然气忿,为免多吃唾沫星儿,唯有紧闭了嘴,以眼怒瞪,随即越恼:“哎呀,唾沫星儿喷我眼里了……”乐逍遥一时未觉,对着她急闭不迭的眼睫儿叫苦道:“对呀,刚才田英寿吃栽之际,似亦反手撩过一下子,难道……”心头一紧,顿为粼儿添忧暗甚,听得小桃道:“那似是‘小七星手法’,一拂之下,顷闭七处穴道。既然出声不得,想是连哑穴也被点中了。”
    乐逍遥咦:“小七星手法是何门道,桃子姊如何晓得?”凌大小姐本来打定主意不想接茬儿,免于流俗,但听他连“桃子姊”都叫得出来,越似出口无心,越发倍透着亲近。她耳根莫名地发热,恼极而斥:“她慕容世家专偷别人武学秘籍私藏,下三滥的门道自然晓得不少。”小桃本是摆出不屑于顾的嘴形,但凌家姑娘既然把碴儿找上门来,她立刻回口:“这你倒说得对。凌家的‘小七星手法’确是下三滥。”
    适才一切过快,乐逍遥眼难暇接,只觉田英寿反撩的手法犹如拨弦也似,似在何处或曾见过一次,急想不起何来几分霎刻眼熟之感,究因奇快且精妙难言,没能看得更清楚。心下正惑间,闻听得小桃反唇相讥之言,他不免一楞:“谁家的?”
    凌钰筎原欲回斥,突然心念转至蹊跷处,也怔忘言。小桃得理不轻饶,悠悠的又道:“谁家才是下三滥来着?”
    乐逍遥不必转觑也知凌钰筎难免气涨了脯,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发作,也是奇事。他暗感无稽:“田英寿与凌家不共戴天,为人更孤傲得紧,如何会去学仇家对头的武功?”他虽没质疑小桃之言,心下却总难置信,为粼儿乍生忧虑,转念却又自宽:“不打紧,粼儿自己会解穴……”
    他不经意地自言自语,凌钰筎听在耳里,却轻哼于旁:“小七星打穴手法向来只有练家能解,若不会这门指法,胡乱解穴势必出大乱子。”乐逍遥一听,未顾多思,忙道:“粼儿,别试解穴。”语毕又即诧转心念,奇道:“‘筎’此说来,真是你家的独门路数?但他怎会……”小桃料凌钰筎必无以对,悠然道:“勿有话来对了咯?”
    乐逍遥在旁侧目,眨了眨眼道:“吴侬软语哦……呵呵!”由而忽思奇妙处:“咦,凌钰筎出身苏州名门,为啥她的口音反倒不及流落在外的小桃浓呢?”他总是心思活跃,此惑乍兴,又想及一事,问道:“那要不试着解穴,总该可以了吧?”凌钰筎未及作答,小桃忽呼:“看哪!他……他好像又动了动。”
    乐逍遥一怔未省:“谁动了?”随即见得小桃望着田英寿,初时看不出动静,待当凝目定觑,只见插在田英寿肩后的短剑一寸一寸地似往外退将出来。乐逍遥兀犹不解,凌钰筎一见亦惊,说道:“他在运功聚气。”乐逍遥始觉不妙,心下怦起:“以田英寿的能耐,料不需多少时候,他随时便可自行解去粼儿所点的穴道,复又危及我等性命!”
    虽觉处境堪虞,一时却苦无对策。他被点了膻中大穴,只因田英寿发劲制脉的手法独到,似连“章门穴”也一并捎带封闭,稍试运气便滞难行。乐逍遥究竟不甘心,岂顾徒引气滞郁憋之苦,强又多试,觅寻破解之法。犹没全然静下心来,突听旁边又有惊声,眼忙投觑,但见田英寿背上那柄短剑又已退刃近半。
    乐逍遥心沉了下去:“不论怎样聚气冲穴,料都不及田英寿快!”既省及此,便不徒为。想到适才小桃惊叫,似令霍小玉悠悠醒转,他忖思道:“好在此车之内,唯有霍姑娘一人未遭点穴,仍能动得。只要……”急抓此般时机,唤道:“霍姑娘,醒醒!你能听见吗?”小桃见霍小玉勉力欲抬起面孔,她心念亦动得不慢,立时说道:“小玉姊,你慢慢爬过去,再补他一剑!”
    乐逍遥本是要唤醒霍小玉来帮他解穴,但见霍小玉当下气弱之态,决无可能。他正感沮丧,听得小桃所言,心头紧起。小桃行事素无他那般婆婆妈妈,唤得霍小玉目光投来,她又说了一句:“须要他死。”
    乐逍遥方啧在心里,霍小玉似亦明瞭众人当下处境,一声未出,便朝田英寿伏身之处缓缓挪去,眼见那支短剑将出其背,她也吃一惊,伸手未及,车身忽撼然倾歪。众都一怔,乍未明白何故,臀下咯咯又响,车厢渐倾渐甚。
    乐逍遥听到轧压树枝欲折的声音交伴沙沙叶动的撼响,陡省不妙:“尻!咱们马车翻到什么地方了?”小桃缓缓移眸往车壁缝隙里稍窥即道:“这有个大陡坡,咱们掉在几簇粗虬树枝上了,幸承未堕。”先前众人只忙于与田英寿周旋,车内险情未息,自皆没顾得上外边环境。待闻树木摧折连声,人人顿又惊慌起来。
    乐逍遥道:“大家不要动,暂且稳一稳,稳腚压倒一切!”小桃回眸又觉田英寿背插之匕渐将退尽,睹愈不安道:“可他就要醒转来了咯!”霍小玉急欲爬近田英寿躯旁,但刚挪身稍动,车厢顿又倾沉一头,乐逍遥忙道:“别动!那边有凌姑娘和我家粼儿,田英寿和凌姑娘一加起来,份量比咱这头沉了些,你再过去几分,那就翻堕了哦!不知底下有多深,别一下整车摔烂了都……”
    霍小玉所刺那一剑未中要害,自然杀不死田英寿,但奇的是肩后纵是嵌插短剑,伤口却没流多少血,似是田英寿聚气行功之下,连几处新旧伤口失血之势竟亦遏止。乐逍遥睹得暗诡,怎知是何门道恁地玄奇?
    这时霍小玉的手伸近短剑不过尺来之距,欲待多挪近些,车厢更倾将覆,不须听得乐逍遥喊停,她亦觉再稍动弹,后果必不堪挽,一时迟疑没动。乐逍遥连呼“稳定”,待觉车覆之势似有减缓,但仍听得到底下枝节折裂的声响,他额汗乱淌的道:“这样耗着,不论等到田英寿先醒转来杀光咱们,抑或树断车翻,结果总是要‘大锅炒’!”
    凌、桃二女同有鄙夷的嘴形,只道他也必慌没了主意,不料乐逍遥即又另生他策,说道:“霍姑娘,你后边便是车门,小点儿心稍退回些,手便碰到了。”小桃听他指点之言,顿时醒悟:“是了,我晓得机关暗括在哪里,便教霍小玉先把第二道秘制车门打开看看……”
    “不是打开看看这么简单,”乐逍遥自有主意,教霍小玉挪臀靠近紧闭的车门旁,又道:“留在里边徒等田英寿醒转,大伙儿必会遭殃,不如打开车门,设法援树爬离……这里粼儿、小桃都是轻的,最多凌姑娘沉些,但总不及男儿身体重。霍姑娘,你能拉得动多少个,便拽多少个出去罢,总聊胜于留下来整车‘大锅炒’。”
    小桃看出粼儿目有急色,她亦同般不忍,问道:“那你呢?”乐逍遥一心只要她们几人得脱危境便足,时已至此,如何还顾得上自己,料想霍小玉决计带他不动,他笑道:“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慢慢冲开穴道,留下来同田英寿讲数。”所谓“讲数”,本是道上黑话,他幼时胡乱听来,随口拿出充壮胸臆。小桃、霍小玉皆知此为何意,齐感不妥:“可你怎么打得过他?”
    乐逍遥暗患势急,为促众女速离,话须往狠里去,哼道:“我命犯天煞孤星这可不是戏文里掉出来的对白,事实上有你们这些妞儿在旁,老子运数总是好不起来,一路倒霉便因此。等你们走开,走得一个不剩、一根妞毛也无余之后,好运气自然就回来了。”说完闭眼果决,不想看见粼儿眸中神情会是何般。
    凌钰筎、小桃果然一听皆恼:“你就臭美吧!”这俩平时势同水火,却被乐逍遥做出来的惫懒无礼姿态激怒,不约而同愠起。小桃指点了机括所在,霍小玉正要打开双重紫金车门,忽然听到翼掠车壁的猎猎声响,森然在外犹萦未去,骤擦而过,盘旋来回。
    众女齐变色道:“还在外边!”乐逍遥头皮发紧,自亦听到车外飞翼掠风之声,他忽没谱,急忖:“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专袭发出光亮之物,除此以外,单只声音动静会不会引起它们群起来攻?没搞清楚之前,就让她们贸然出外,怕有不妥……”
    这一来,霍小玉自是不敢轻易去碰车门,她与小桃一般,先已迭经夜翼困扰多时,幸避紫厢车内方保暂且无虞,如何肯冒失开门犯险?眼见得左右总是无计,乐逍遥暗焦:“如此搞法,这剧该怎生收场呢?可别真是整锅端……”
    小桃道:“外……外边说什么也出不得的唻,不如……不如先想个办法解决内患。”说着,同霍小玉齐又望回田英寿身影上。乐逍遥心下委实不愿见任何人死于眼前,看出二女同有杀机,忙阻:“攘外必先安内这个主意本是高的,但……倘若一味杀过来杀过去,引得内里乱将起来,未免于稳定有碍,只怕要搞得车翻‘爆煲’!”霍小玉和小桃本不屑于听他絮叨,但刚朝田英寿身旁移动,果然车身大撼,耳听得乐逍遥连呼不可,霍小玉便没再动。
    小桃道:“若是有支够长的兵器,或者小玉姊尚能发得暗器,就够得着了。”虽是这般说,心里亦觉以霍小玉时下的情形,别说发暗器,便连多支持一会的气力恐怕也未足以继。,她想到此节,叹了口气,唯盼乐逍遥或许还有主意足解众人之危。凌大小姐怒道:“看他做什么?千古以来,妇女自甘懦弱,遇事总盼男人搭救,结果沦为附庸,忘了自己本来也能顶半边天的……”众皆无奈之余,闻得如此气势昂扬之言,均朝她投目仰含期望。
    凌钰筎挺着胸道:“快来解开我的穴道,好让本小姐遥发一阳指,不必爬过去就足以戳他死!”众初以为她有好计,待听到这里,齐感好笑:“雀!”
    但从凌钰筎此言,乐逍遥突然触念而思:“我们这几人被点穴有先有后,各自内力有强有弱,与其干耗时辰,不如……哪有什么救世神仙可以指望?”待他把心中计较说出,凌钰筎却撇俏嘴于旁,不置一辞,看她这副眼神儿,乐逍遥便知端的:“鹅!鹅姐当然不是徒坐等死的那号脚色,岂用我说,她多半已经在那儿暗运真气冲穴了,但……”待他略表置否之后,凌钰筎恼:“我家的冲穴功法跟龟速似地?你……再说一次!”
    “没时间多说了,”乐逍遥急问小桃:“慕容世家武学博大精深,就你所知,还有没更快点儿的解穴门道可使?”
    小桃不假思索的道:“就我所知,他们架势堂的小无相功已是最快的。”乐逍遥没等听完就“噫——”,眼随小桃所示,投向田英寿身影,只见那柄短匕从他后肩迸跳而出,田英寿就绰于握,缓缓抬面。
    “有这么快?”乐逍遥乍吃一惊,田英寿振臂间,撑身而起,眼光凛凛投来诮讽般色,似觉不论如何众人都是他囊中之物,任取性命,无非垂手之劳。他躯形高大,车厢不容立身,田英寿上身半俯,一只手撑按支躯,另一只手抄接那支短剑,眼神形态有如蓄劲欲扑的西漠猛兽。
    “天无眼,”便在乐逍遥大眼睁圆之际,田英寿倏递短剑来刺。“挖眼!”
    其速之疾,端出每人所料。纵使霍小玉已在戒惕,观形辨色,疑心田英寿会猝然发难,可是仍没想到他一出手竟迅未容防,看似迳取乐逍遥之眼,掠刃捎带之间,其实将每人都招呼到了。
    这招瞬间全刺五人之眼的手法,乐逍遥自是不识,压根儿连眨睫反应的工夫也没有,但听得凌钰筎和小桃不约而同地惊声出口:“又是‘小七星手法’的变着……”田英寿掠刃本是奇快,甫闻二女叫破名目,不由微微一怔,递剑去势稍减其速。便在这时,乐逍遥与粼儿目光相交,如有灵犀互动,随她眼神所示,恍然天籁有语,唤醒他心底将触未触的一念:“增长天王咒。”
    乐逍遥究竟不甚明白这门咒理,早便忘诸脑后,莫名其妙地竟随粼儿之目萌念运用,全然不由自主。当粼儿眸中神光霎闪之际,凌、桃、玉等三人不自禁地也朝她望来,各眸瞬交,意在未言中。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田英寿急刺的那一剑如遇无形之障。
    他顷为愕然:“明明将已戳入眼中,如何竟弹开了刃梢?”但仅微一定神,复又掠刃更快。乐逍遥晓得适才粼儿似是逼出金刚咒护之法,霎间挡上一挡,只不明白何以转瞬即消,怎又未足持久?
    适才田英寿仅恃掠剑势快,并未多出力道,当遇得莫名其妙的一挫,立时收起托大之心,猛地催劲于剑梢。但也正如乐逍遥所料,田英寿发力之下,车身突然撼倾。这一剑还没触及他眼,田英寿便滑到车厢倾低处,反离得远了。小桃兀慌之际,只听乐逍遥低声道:“机关!”她投眼所及,立时明白,只见田英寿背靠车门,复欲再扑返戳眼,但霍小玉的手已按动暗括,车门倏然洞开,田英寿身失所凭,瞬间错愕的脸骤地远了。
    乐逍遥一见田英寿坠摔往下,忙唤霍小玉再按机关将门紧闭而回,方才爽然道:“这么打配合不就搞定了?”正吁然缓气之间,耳边有问:“怎样才搞得定?”听得小桃悄问,乐逍遥睁开眼睛,只见田英寿背上的短剑正一寸寸地退出体外,看情形随时便要冲开穴道,复又胁及众人性命。他噫出声来:“有这么快?”
    霍小玉话声低弱的道:“小无相功本来是快的,但……但受我一剑刺中了他‘天宗穴’,这是纳兰一脉偏激功法的罩门之一,他须要先运功把剑逼出来,因有此层滞碍,料……料想便不如寻常那样快了。”此间众人之中,数乐逍遥于武功门道所知最浅,不论是谁发话,都教他唯有听得眼傻的份儿,想到“小无相功”却似本属中和方正的上乘内力心法,怎知何以到了纳兰师徒的手里便成了偏激路数,嘴咋:“那么另一处罩门想是‘章门穴’罢,先前英寿曾制我这里……”
    想到一处侥幸,又啧:“好彩霍姑娘下剑方位奇准,偏偏刺在‘天宗穴’,封了他其中一处罩门这么巧!要不然,现下已是‘梭哈’了……亦即‘爆煲’。”暗感多少挣得些时候,但看短剑退离“天宗穴”的势头,只患田英寿较诸他们自解穴道仍要快胜一筹。他急:“兄弟姊妹爬山,各自努力抢在他先。”
    话虽如此,心下其实没谱,果然小桃忧之于旁:“咪有用的,看情形我们都不如他快的捏。”乐逍遥一想也是:“尤其‘筎姐’更是龟速。我的不幸在于太过突出,连遭英寿点了多处大穴,这也痛那也痛,运气滞碍,怕也快不起来……”暗感此法不通,想到刚才心中构思,有了另策,忙道:“不如趁霍姑娘还能勉强动得……”话刚出口,小桃先已否决:“你别想叫她过来替你揉身了,推拿解穴好慢的。”凌钰筎本已专心运行她“龟速”的自家解穴之法,无暇搭嘴儿,但闻此言,不由鄙夷道:“什么时候了,还想占人便宜?忒没出息便是这等样!”
    平白受此误解乃至美目纷来鄙视,乐逍遥冤在心里,嘴上冒出泡泡儿曰:“矬得就跟高丽姬李孝莉有啥分别?我何曾说过需要人揉揉搓搓来着?计划是这样地——”没待他将筹谋述到尽,小桃等人齐感不妥,悸道:“你想打开门让他摔出去?若是放外边那群东西涌进来,可就弄巧成拙了。”瞧她几个的神情,显然说什么也不肯依计而行、冒上一险。
    乐逍遥急得嘴为之喇:“不如赌一把吧?”小桃只是不肯,这次就连凌钰筎也没跳出来硬挺着充棍,似都忌惮外边之物,尤甚于车内的田英寿。乐逍遥纳了闷曰:“三从四德都跑哪里去了?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我在村里随便亢咦咦臂一呼,好多鸡鸭鹅每必追随,哪有像你们这般指挥不动嘀?没瞅见田英寿一醒来又要势若疯兽般么?从郎中的角度,最迫切是‘挖去心头肉,了却眼前疮’。没个出气口,这煲是要爆嘀!”
    纵是巧舌乱弹,仍然无动妞分毫。他正兴挫折感,粼儿忽道:“不……不是没有更快的解穴法子哩。”她在生人面前每必生怯,等闲不大搭话,只是妙眼盈盈于旁,即使这时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也是见势紧急、不得不言,话刚出口,立刻飞红了脸颊,垂睫赧然。
    乐逍遥目闪惊喜之色,咦:“终于说话了?不出声还以为你是闷葫芦儿呢……”小桃啧他一声:“且听听她有啥法子嘛,就你废话多。”粼儿不喜见乐逍遥被别人奚落,小桃随口抢白了他一句,反让她抿嘴不言了。乐逍遥倒是不以为意:“呵……她是个没主意的。”听他这般说话,粼儿忍不住红着脸道:“书上说蜀山派有一门玄关破脉法极是神奇,人家正要告诉你呢。”
    乐逍遥啧:“眼前有燃眉大事要讨论,仙书上的神话故事不需要你急着告诉我……”粼儿遭他抢白,只得又抿回了嘴。霍小玉忽蹙眉头,沉吟道:“所说莫非是岷山系的……”她一接上粼儿已咽的话头,立触小桃之念,展眉道:“对呀,就是传说中的‘五气朝元’!”
    乐逍遥眼咪咪于旁,一时未明唯瞠:“什么五元六元?”小桃没耐烦取笑他又露矬样,目含忖色道:“‘五气朝元’本是岷山窑仙之师‘擎天’独传之秘,据说当年他与任不寐一伙五湖散人赌酒,却输了给人,从此誓不再用……”乐逍遥眨惑于畔:“什么妹?”小桃瞟他一眼道:“你这家里带出来的妹子小虽小,却也知得这些事情。从哪儿听来的?”乐逍遥道:“她没事就看些仙书……咦,不会跟小桃姐竟然共鸣了吧?”
    小桃矜然道:“这可不是仙书神话!我家藏的古籍掌故中有提到此是一门极尽玄妙的速通脉关之术,更奇是它不仅能用于一己之身,竟具多人并掌蝉联破脉之效。可惜窑仙斗酒输给了任不寐一伙,自从任家兄弟为观‘蓬莱之战’,不幸浮槎堕海,‘五气朝元’秘术便随而失佚于世……”言至此处忽憾,轻轻叹息道:“我爹生前常引为憾事,恨不能得缘一观。”
    乐逍遥惑目投往粼儿之际,不经意间两相交瞳,恍破迷障云烟,随一声啸傲,剑柱于地,素袂猎猎,勾勒他脑海深埋的一袭不知什么人按剑凛然之影。
    他仰望破庙外匾,自顾出神。
    其旁围坐六个苍颜皓发的老人,构布六神冲克围困阵势。他只仰立檐前,浑若不觉六道无形杀机浓织其躯于一触即发的垓心,他弹指落花,气定如常的道:“六个老不死,这回我要的是‘五气朝元’。”左首一叟面涨朱赤,躁然欲起,其旁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不露声色地将他按坐回去,白眉丝毫不动,凸鼓的两眼始终睁而未眨,仿佛从无稍刻合睫之时。
    六老镣链互连,渐绷渐紧,初有叮叮晃磕声响,继而一绷笔直,嗡然寂定。那个竟似从不合眼的老人话声空漠的道:“你三招上伤了任不安,足见处心积虑。我等虽将你围在这儿,五湖六老恃众杀你不武。姑念阁下千辛万苦把我们带出来,不妨实言相告,你要的东西我们藏在瀛外天,不怕遇上那伙妖婆娘,自己回去找罢!”
    那人眉关一轩,望檐的眼神悄转女儿狡顽色,展袂间似见未见庙墙畔草丛微动,歪脖老树后缩回一个大眼小童伸窥的红扑扑脸……
    乐逍遥眨去昔日烟霞余霎,一笑已经风云过。
    却没有在他脑海中留下多少持续的印象,从来便是这般时有时断。他兀自眨眼回想未晰,只听小桃叹气道:“提这些有什么用?若是咱们会‘五气朝元’,自然不怕了他田英寿。然而……眼下还做这种梦,未免也太美了罢?”
    “想得美!”乐逍遥头缩回来,眨睫间绿荫如盖,他蹲树下,只听庙后传来一声大笑,有个既老又躁的声音难掩得意的道:“二哥紧张甚么?别以为我看不穿阿汶那娘儿们的伎俩,想当初咱们六人一齐追求易容术更高明的傲二姑娘时,有多少蛊蛊惑惑的亏没吃过?”随链声呛啷,另一语低哼:“休提傲霜,若不是遭她所算,咱六兄弟又何以流亡海外,遇溺陷困于瀛外孤屿?”
    那又老又躁的话声道:“老四,从你的话里,我听不到有多少恨。这帐咱们自然是要去京城算个一五一十,只是眼下须要先摆脱了阿汶那贼婆娘的纠缠,最好她信了二哥的那番话,复回瀛外天找上一辈子罢。哈哈,谁说咱家老二从不骗人,要咱的宝贝,她想得美!”
    另一人却似疑惑不解:“上官小汶为何偏偏追着咱们索要‘五气朝元’?庄无涯的这个玩艺儿咱可怎么瞧也不对劲,别的都被她讹去了,这破玩意给了她又如何!”那老躁的声音哼道:“困着咱们的是她,放了咱们的也是她,扮鬼扮马骗咱们上尽恶当的也是她,娘儿们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比一个坏!她越是追着咱们要,咱就越不给她得了逞去。最好是骗得她空觅一世,如此方能解被困多时、被耍无数次的心头之恨!”
    另一人低嘿道:“咱六人打她一个,何不索性将其先宰后煎,岂非更能解恨?”
    “因为……”那老躁的声音道,“她一人虽然打不倒咱六个,但这娘们剑法古怪,变化多端的门道更是层出不穷,上京师报仇要紧,咱犯不着跟瀛外天的娘儿们急于拼死活。反正她也终于上了二哥的当,放了咱们出来,而咱们又认得地头,日后……嘿嘿。”
    一个空漠若远的声音从林间飘来:“不安,你刚才趁乱把那包东西藏于何处?”
    乐逍遥抱着装水的罐子悄溜甚远,往草深树茂处钻了一阵,继而着地翻滚往西,遁入一个坡坳石穴里,籍杂草丛掩定身形,犹能听见那既老且躁的话声在笑:“刚才被那娘们儿追缠得紧了,使怪招打老子摔入草间。幸好有你们几人合力摆出小石遁法先障得她一时,我瞅隙见得那边树下有个水罐子,便趁没人在旁,把东西急放入内,想不到吧?”
    “真想不到,”逍遥儿从水罐子里湿漉漉地掏出一个雕琢光滑的裸女玉石小像儿,捏在手中,眼为之圆:“有这种事?”
    籍借草隙透入光线,他定睛细觑一会儿,已是看得硬梆梆,莫名地躁热,又啧:“居然有这种事?”那小像竟雕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每一寸玲珑浮突之处皆不含糊,他嘴为之喇:“竟然有这——种事!”那物似蕴奇异诱惑,一旦定觑,不觉眼为之迷,越发暗感爱不释手,把玩间,忽辨得光线耀及之处,原本浑璧无瑕的玉女之躯竟隐隐映显奇细极微、宛若脉络筋纹的丝痕。但离光线又隐,恢复了皎白无疵。
    逍遥儿大奇:“真的有这——等事?”忙又移回有光线之处再觑,这时小像上湿渍渐干,即使放在光线下也看不见适才漾现的异迹了。他捧起罐子咕碌饮一口里边的注水清酒或曰注酒清水,噗地喷在小像儿上。复籍光线再瞧,果然又玲珑剔透,漾现肤下微纹细线。他认得此似洪金宝药店里所挂的人躯经络图,只更神奇,无以言表。
    他自然而然地凝目于两点之间,本欲对比性别之异何以导致凹凸有别,但随眼光触及,那小像儿上有一缕线竟漾漾朱显,直沿“膻中”往下,经“中脘”、“神阙”,而至脐底。逍遥儿咋嘴啧啧:“光秃秃地……竟然有这种事!”突感下腹一股莫名的热起,勃然竟往“气海”游聚。
    这时,遥闻一声既老且躁的大叫在外,透着说不出的惊怒郁闷:“我尻!那水罐儿哪去啦?刚才明明……”他一听便知那六个怪模样的老人必是待拿剑追缠的对头离去之后,返来寻罐,只是隔得不近,一时谅未寻至逍遥儿藏身所在。那老儿怒道:“怎么转眼就没了?竟然有这种事!”
    逍遥儿见识过那六个怪叟的凶霸霸样,尤惮其中两人,一个是从不眨眼的,每被瞪上一下,必教心悬没底;另一个却是从不说话,两个眼睛眯成一条黑缝,里边好像什么都没有。他暗生慌念:“这六个怪物若发现我拿了他们东西躲于此,那就糟了。不需要打杀,只消揪我过去给那从不眨眼的老怪瞪上一阵,我必寒到翻肚僵死。因为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陷于一个漆黑阴森的雨夜,独自坐在破庙门口,想动都不能动,宛如无数看不见的手按住我,唯能直愣愣地望着那口白昼本来没有的古井,盯得我眼皮发酸苦涩难挨时,里边依次爬出六只披头散发的老鬼,向我而来……”
    思至此更悚欲起,寻思夺路而逃,不料那股莫名的异热之气已逾“关元”、“气海”往上升注,他初没留意,猛地起身急了,后腰“命门”一痛至髓,顿栽于地,方省不仅前躯任脉有异,就连后躯督脉诸穴也一齐发作,而这些所在全是他适才尽兴肆意饱览小玉像周身之处,不料眼前报,偿得快,立刻便有应。他想到一节不妙,噗出苦水:“只知道偷看光屁股妞儿会生‘针眼’这么恶劣,不料竟让我气岔奇经八脉,发生书上所云的走火入魔惨剧了哦!究竟何以然,我不明白……居然叫我撞上这——种事!”
    他若是全无内力也还罢了,或不至于虞若此。然而不妙的是连他自己也想不起何时竟聚得有些内力在丹田,这时岔走开来,不免苦极惨绝。他既惊又急,欲呼无声,浑身仿佛无一寸筋肉听凭使唤,唯能僵躺于岩窟内,眼见得那玉像犹润莹莹,细红之线随他目光交漾浮游,十二经脉次第迭显于瞳,竟随目光每及一处,异热的内息悉数走尽他周身。
    他感六个老怪越寻越近,更急要挣身而起,然而非但一动不能动,内息乱走不停之苦倍甚初时。他暗感促气剧憋将绝,无法疏使畅透,想到天妒奇才,如此年小就“挂”,正哀伤不幸,噙泪绝望之际,忽听一个嫩小的声音怯生生的道:“啊,他……他在干什么?”逍遥儿咦在心底:“什么鸟在叫?”
    觉那话声似从草间传来,只因身僵脖硬,回望不得。想到刚才此处决计并无别个,他悲:“幻听,接下来是幻觉,出现这些想不翘都难了!”但闻另外一个却似苍老的语声低哼道:“那小蛮子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想是要玩完了。”他兀自奇怪何以又冒出一个老腔儿在后,只听那嫩小之声道:“可是……须要帮他呀。”
    逍遥儿听出恻隐不忍之意,但衬其无比娇雏之嗓,说要帮忙未免显得不自量力,暗嘿:“这么小就要‘傍’我?怎么傍?”那老嗓儿道:“咱们自在逃难之中,眼前劫渡不过,如何顾得上别人死活?”逍遥儿暗叹:“唉,衙门太也不会照顾人了,害得这么小这么嫩就出来逃难……想是拾荒的。”那嫩嗓儿道:“他好像练功岔了真气呢。”
    “练功?”逍遥儿暗乐:“这么说等于拔高我,因为我本来是躲在这里看裸女……不料看得走火入魔,居然有这种事!”
    兀在唏嘘不幸,忽簌草响,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那小像儿便没了影,苍老嗓儿在耳后哼道:“小孩子不许看这种东西,老身且收起来。”嫩嗓儿问:“那个是什么呀?”老腔儿本欲不答,但终难拗得过小的定睛望询之眸,叹道:“似是擎天的情人模样,但我不知它身上怎会有经络穴象。那小子必是乱看,着了蜀山派的道儿!”
    “蜀山?”逍遥儿一听,大眼乱眨,心怦怦地跳:“蜀山也有裸女可看?居然有这种事……”
    嫩嗓儿的似不忍看他受苦,颦了弯眉儿道:“可是,咱们得帮帮他呀。”那老的微一迟疑,道:“这物阿汶必感兴趣,天意教咱遇上了,我也不想白拿了他的东西。那小孩似没练过道流修真派的内功,也幸如此,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总算没糟到哪去。但我也知道得不多,只曾听你娘亲提起,仙玄的门道无非一个圆,千玄万玄全系此。慧在缘中,你可懂得此理?”这话并非问乐逍遥,那嫩嗓儿的似想了想,才答道:“也就是第一眼。”
    老妪语含赞许:“初有一,一生万物,绵延开来,循环无尽。修玄派所有门道都在这个理,等你见到阿汶,她会告诉你更多更妙的。但愿你好心有好报,咱们继续走罢!”乐逍遥忽而触念,想到:“我第一眼看在小裸像的哪儿了?好像是……”
    思绪至此忽断,仿佛线失一头,随风逸去。脑海霎然混乱,恍觉那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乱影猎猎掠草骤至,掌风链光荡扫草石激飞,突如其来,其震非常。只是乱了的绪线急续不起,欲聚不成。他眼光乍一惘然,听见粼儿说道:“膻中穴。”
    乐逍遥一怔睁眼,只见小桃呆瞪着他,愕道:“搞甚么怪?”他怎答得出,待当目光移觑及旁,见到田英寿后肩所插的短剑已将出尽。
    乐逍遥一时仍在发愣,怎明适才何以突然想起一段似曾有过的幼年往事,如何又断断续续,忆想屡难连起。前事尘烟,总越不透。方在困惑之间,耳边钻入粼儿轻声细语,似在悄悄指点他:“逍遥哥哥,慧在心头,气行八脉,通‘膻中’而汇聚‘气海’,运转‘关元’通任督;疏奇经而转章、神、风三门,敛万念化一,随心所往,使畅十二经脉。此是‘五气朝元’的第一步,你或许会的。”
    乐逍遥心下怔想:“我如何会?”纵有万般迷惘不能释消,但感田英寿冲关在即,急不我待,岂容迟疑耽碍?他强定心神,依照粼儿指点而为,但感气滞旁经,究仍碍在“章门”,内息转不到“膻中穴”,其它无从谈起。他料系因乱学了田英寿的偏激门道在前,再试不能畅舒如故,忙问:“粼儿,这第一步我就做不到,怎办?”
    粼儿道:“但凭各自,料想咱们都做不到比‘小无相功’冲穴更快。我师父说,五气朝元,循环无界,不拘泥于一形一骸。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着力之处,只要心气相连,你做不到的,别人或可帮着办到;别人做不到的,你又或许能够。这门心法本是蜀山十二剑侠内功的根源,又或者是仙宗擎天门下‘同气连枝’法诀的衍生……”她或仅凭记忆说出,虽然娓娓道来,自己似也未甚尽暸。
    除了学剑若有天赋之外,乐逍遥于内功门径本亦懵懵懂懂,似此高深玄奥之法原难理解。但莫名其妙地他聆得粼儿之言,竟生隐隐会意之感,或是昔曾修炼了“修罗心经”的缘故,上乘内力诀奥多少也易触类旁通。或又未必因此缘故,只是一时难以细思,闻有不明之处,问道:“什么‘同气连枝’?”
    小桃究熟掌故,因闻这一句问得没头没脑,奇怪的瞪他一眼,接茬儿道:“五岳剑派的‘同气连枝’只是挂在嘴上的,其真正的来龙去脉鲜有与闻。燕子坞藏书有提,‘同气连枝’其实是一门极玄奇的修真派内功,据说这是蜀山众多前辈齐悟的门道,当今之世,只有‘无双城’的合纵连横、雾月教的众星拱月、名花流的群芳争妍、光明顶的聚精会神,堪与并称五大合息术。至于‘五气朝元’,似只不过是进升至‘同气连枝’初层境界的一个低阶钥诀。”
    她本没耐心多说,但觑乐逍遥在旁听得眼圆憬慕,连那凌大小姐也悄听出神,小桃得意之余,便又续道:“此属寻常不可得见的聚众大法,‘五气朝元’最多仅能聚结五人功力,岂比那‘同气连枝’的十二株连?更甚者,合纵连横、众星拱月、群芳争妍这些聚众术同时可汇集成百上千人内力宛然一体,有道是众志成城,要与他们对抗,绝非一人或乌合之力可为。但饶是如此,就我所知,蜀山、傲家、雾月名花圣火三教之外,能会‘五气朝元’之类初阶门道的成名人物也几乎没有。”
    随口叙及此处,究觉奇怪,瞟着乐逍遥道:“问这有甚么用处?”
    乐逍遥虽仍摸不着头,终是忍不住笑道:“谁说没有?‘五气朝元’这里就有会的,而且我好像练过了都!”
    骤闻斯言,除粼儿之外,众女齐诧然道:“竟然有这种事!”
    乐逍遥怎暇详解端由,只顾问旁:“好粼儿,快告诉大家怎生使法,因为我一个人搞不定了哦!”凌钰筎、小桃本朝他做出鄙薄不信的嘴型,待见他问粼儿,显然后边更小的那个才是会家子,俩女嘴转讶异,都呶。
    粼儿早已忖定,虽见众目来觑,顾不得害羞,便即说道:“这里都是名门大派的姊姊,况且逍遥哥哥又曾练过,数他内力最强。法诀其实也不那么难,难的是同心。”乐逍遥点头生慨:“妞们一多,确难同心。”小桃初难置信真有会得这等奇功诀奥的人在眼前,但觑粼儿盈然天真流盼之眸,其纯无比,她一怔之下,暗觉这样的眼睛里决无俗世间的讹,所言定然无欺,便白了乐逍遥一眼,道:“我看就你杂念多的唻。”
    凌钰筎怒:“危急关头,还多说什么?若不能同仇敌忾,难道都要坐着待戮么?”她素性爽直,既是这么说,自是信了不疑。乐逍遥忙看粼儿,催她快示详法。粼儿却望向霍小玉,说道:“同心方能同气。但要多人使动这同一般心法,还得请那位姐姐帮我们掌心相连,相互牵起手来,才……才可以的。”
    霍小玉本来凝望田英寿,不知在一旁想什么,听见粼儿说到她,便勉力抬面,微微一笑,示以悉从分教。待依粼儿所云,众人指诀互抵,乐逍遥想起一事忽感好笑:“这种内力互传的搞法,倒让我想起老鼠会的‘传销术’了!”
    众女妙目随他转,籍由其绪悠游,恍见一个大眼小童手拿冰葫芦糖串棒儿愣立于柱影暗隅,呆望大棚仓里糜集之众在烟障缭绕间振臂高呼各种自我激励的口号,居中拉有横幅,其上歪歪扭扭篆写“精诚所至,必定发达”的黑字。书航肩挎书包,着学童衫,亦亢然登台,在两根写有“地振高岗,一脉宝山千古秀”、“三河合水,赚得钱财万年留”对联的圆柱前,跟着三个衣冠楚楚每手各捏一盒闺秀润肤养颜膏之人举臂操拳若宣誓般,慷慨激昂率众呐喊:“小康、小康,齐步奔小康!”
    棚外张帖海榜告谓“查有民间私结‘老鼠会’,擅自传销货物,破坏衙门贸易,危害官府税收,日益猖獗,更有借机滋事取闹劣迹,显遭坏人利用。特予取缔,明令以示”云云,乐逍遥从熙攘中走了出来,抵指绰诀,眨眼间往事如烟淡去,面前桃鲜李妍,秀靥照人。
    小桃、霍小玉阅历甚广,甚至连凌钰筎出自武盟门第,也算颇多交游,阅人毕竟不少。却都没见过像乐逍遥这样的人,越到危急关隘,他越是处乱自玩,居然游思暇想,似不把当下处境怎么放在心上。真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虽然他的突尔发笑,略微宽抒得众女心头些许紧张之情,小桃、凌钰筎却是一个比一个性急火辣,看了他如此惫懒,都嗔:“兀自在这里傻乐什么呢?还不赶紧!”
    乐逍遥越觉好笑,道:“一个个互拉着手虽然好玩,这就有如串烧小鸟般。但接下来该如何办,我怎晓得?”于是几双眼纷看粼儿,催之以色。
    乐逍遥目光所及,忽咦:“脸涂了什么恁黑?”粼儿顾不得忸怩,也未答他,迳将自己记下来的要诀心法说出。乐逍遥却没怎么留心倾听牢记,念转另处,奇问:“你自己怎么好像也没学到手的?”粼儿虽急于转述诀法,于此节却不得不答:“蜀山派的内功与我所学的渊源不合,师父不许我习练这种呢。”乐逍遥仍感不解,问道:“那你怎么晓得门道?”粼儿答道:“师父去世后,我为她整理遗物时看到的。”乐逍遥越发摸不着头:“什么遗物?”
    凌钰筎怒道:“又聊?还有心闲聊!”凭其脾气,若她尚能动得,势必忿然甩手不干了。然而当下除了霍小玉之外,谁也无法动弹,每只手能抵连一起,皆拜霍小玉牵引之劳。这几人原本并不齐心,反有素隙,但临危难关头,都知唯此方能指望同渡劫数,又毕竟是少年心性,好奇之余,又岂不乐于一试?
    然而没等粼儿说出个一五一十,田英寿已将后肩之剑逼退大半。众人一看都傻了眼,乐逍遥道:“他还是快,除非……除非碍他一碍,只是又碰不着他。”小桃闻言触念暗动,说道:“须要劳烦小玉姊姊帮我掏掏兜儿。”
    “兜里有什么?”乐、凌心下同转奇怪之念,只见霍小玉摸过了小桃身上,拈出个物,一觑亦愕:“却是颗酸枣仁儿。”乐逍遥听得口舌生津,忙道:“給我吃……”小桃悠悠瞟他一眼,要霍小玉放进她嘴里噙着。
    乐逍遥怎明何以,看她唇腮俏鼓微囊,模样儿透着说不出的娇丽可喜,心痒乱猜:“想是女孩儿们毛病,一紧张就得吃些零食……”所思却错得远了,但听噗一声响,小桃出人意料地吐出枣仁儿,其疾端难给目,啪的击在车厢壁上,叮然弹飞往偏,却似拿捏算计无差,竟尔落得奇准,打在田英寿“大椎穴”,立陷肉中。
    旁人均皆不料竟有此着,都露惊佩之色,乐逍遥啧啧称奇:“妞儿耍百宝,各自有看头!”凌钰筎见亦暗惕于心:“好厉害的嘴皮子!”小桃吁了口气,缓声道:“我气力不够,从这个角度也打不着他死穴,但盼能够多碍一时,也是好的。”这招其实本非慕容家数,然而燕子坞从来不乏神奇秘技,她多半习自其间。旁人皆料如此,殊不知另有渊源。直到日后得入傲家禁苑,驻步第一楼外庭,夜闻吐珠风霆动,乐逍遥方知别有天地开。
    霍小玉道:“最多还能挣得不出半个时辰。以河西人的习性,到时候他就会加倍奉还了。”这句话顿令人人心弦又即紧绷,连乐逍遥也收起了怠慢之态,微一定神,顷将粼儿所述诀法悉往脑海过了一遍,说道:“庄无涯那老酒鬼的门道我总是学不会,但愿这次例外。撇开蜀山派故弄玄虚之说,所谓‘五气朝元’就是融集众人功力互为裨补,就像回民‘兄弟会’聚力互助的原理,我搞不定的你来搞,你搞不定的我帮你搞。”
    粼儿听他言虽离经,说的却是到了点子上,喜他领悟得快,说道:“也差不多便是这般了。哥哥内力最强,合该由你来轴转发动,引领众人协力同气。只是咱们都须专神聚念,心无旁骛,而入一意空冥之境。用心越专,成效越快。”说到这里,她也似有些迷糊,遂补一句:“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连她都如此,乐逍遥更是没谱,但既别无良策,唯行此法,定神道:“我想头一步该是起自丹田,先往膻中,后转阳关,合力打通任督二脉为先,继而逐次冲解十二经脉,最后至于‘关元’,刚好是一个周天,转了一个大圆。”众女本觉他似是不学无术,只好贫耍,不料竟说得这般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仿佛尽已了然于胸,每皆心生暗佩且讶,初有的小觑之感因之大减。
    却不知乐逍遥原亦没底,纯凭天生悟性自为,得益于练过“修罗心法”以及粼儿指点,加上先曾遭受庄无涯以蜀山上乘手法折腾,周身大穴皆被捏遍,印象迄今犹深,纵是临急乱投医,倒也合乎融会贯通之理,自感差不多便是这样了,反正眼下除死无大事,没有选择就只有行险。他的江湖,从来就是兵行险着。
    凌钰筎毕竟粗疏,一时浑没想起自己有没学会纳兰“小无相”的门道,同乐逍遥一般,两人都没往这一处去想,各自敛念,专注于临急摸索“五气朝元”究是怎么个玩法。乐逍遥时而兴致勃勃,时而隐隐又觉没谱,暗啧:“这便有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会不会有何不妥呢?”
    虽然各自师承家数有别,每人却都练过上乘内功,以为根基。不须提醒,凌钰筎、小桃等便各凝神敛念,鼻观心,心入定,若看气行。霍小玉并没遭人制穴,靠她牵引,使众人的手掌堪能互抵。但听得身底咯咯声响,车厢又摇摇欲坠,似是托承其下的树枝再粗也难以久撑不折。
    这迭串声响络绎于耳,平添凝神行功之际的不安渐甚之感。众人都知情势紧急,片刻也耽迟不起,唯自强遏惴念,静抒内息驭行各脉。其中又以乐逍遥尤为忐忑,只是没谱:“这样行不行呀?那老酒鬼的伎俩从来都像整人,至少是专整我来着,只怕练着练着又吹了……”
    粼儿觉察他心绪不稳,此是行功之际大忌。她待要提醒,忽感一股奇寒之气沁若针钻,竟随气行之势涌入经脉。乐逍遥未及察觉有何异常,乍感粼儿、凌钰筎二女微震,手心忽寒剔透,初以为这是蜀山功法专有之异,但霎刻之间,寒气斗增。乐逍遥未及生出诧念,忽听得头顶“笃”地一下蹦响,随即车身撼倾欲覆。
    他即感不妥,眼往上瞟,这时又听到几声这般声响,似是有物跳跃到车厢外壁,竟栖其上。
    乐逍遥暗凛:“有什么东西跳上来了!”昏黑里却瞧不清车厢壁有无破损,但觉那几样活物并没破壁而入,当车身一撼,翼声纷翕于外,跳跃声笃笃急移,车厢本倾欲翻,随即摇撼几下又稳,居然晃悠悠地仍搁于树梢虬枝不堕。但闻身底咯咯低声犹存,显然树枝也承不了多少时候,料想随时便折。
    他内力强浑,初受异寒之侵,尚不为意,因被车顶跳振的动静引得岔开注意,急未暇顾众人行功之中出了何岔。但听嘁嘁唼唼之声乍杂于外,未等分辨何物所发,顷又寂去。
    乐逍遥怔眼盯着车壁,不知不觉屏息禁气,任由己身内力自行,隐隐听到草间悉索行走声响,步音绵软轻捷,伴有糯然哼唱小曲儿之调,自远渐近:“踏呀踏歌行,采呀采蘑菇,最快乐是偶,啊呀啊咦呀偶……”
    乐逍遥不须窥透出外,随这等样歌谣乱谑之声,仿佛自能看见小甜甜蹦蹦跳跳而来,一路走一路哼小调儿:“偶是那,采咦呀采蘑菇的小姑娘……哩哩啦啦哩!”
    因感车顶低喳窃窃之声突尔匿尽,乐逍遥不免惊讶乱猜于腹:“她一来都跑光了?这小魔头拿了我那么多宝贝,却到这里干什么?”想到她的既刁钻古怪又娇顽有趣之处,有气却生不起来,正叹无法跃出去揪她索还“乾坤袋”等失窃的宝物,悉悉索索踏草的脚步声乍近,突听得甜糯娇吟般的小调儿嘎转惊叫,草声乱响。他睁大眼睛窥望车缝之外,昏黑里急觑不明究竟,只觉小甜甜竟似走着走着就栽了,这倒大出所料。
    小甜甜兀自一跟头绊个稀里糊涂,摔得失声娇啼不迭:“哎哟咦……啊呀咦!”跌犹未定,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绒绒然的大菇头,将她扑翻草里,有语桀然:“采姑娘的老蘑菇让你撞着了!”
    其声未落,绒菇头下那张皱巴巴的脸倏地挨一只突抬的嫩足朝上踹个正着。原忖她被按倒,从这个角度断难提腿高踹,却哪料脸上还是多了一只脚印,翻跌于旁,犹未爬起,脸面又如擂鼓也似骤吃一通嫩足乱蹬,大绒菇头下有沙哑语声叫苦告饶不迭。
    小甜甜浑当未闻,一边踢一边笑:“才不是老魔菇呢,才不是老魔菇呢!”那人岂甘坐挨苦不消停,从吃第一脚开始,两只短且粗的手已奇招迭出,但没一招使得成,臂膀乍动,自双肩而至手肘便挨狂踢脱臼。小甜甜发腿似无章法可循,但绝的是每一下必中骨胳关节或是筋络要脉,连乐逍遥也想不出她练的是什么功夫既怪又毒。
    那人挨了这通狂风骤雨般踹,顿时萎倒于树下,咳咳咯出血来。小甜甜却似见血越发兴奋莫名,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足发连环,踹得更没稍歇。那人见势不妙,似知求饶没一丝用,慌将又欲涌出口唇的血沫自咽回腹,含含糊糊道:“踹死了老盖仙,便……便没人告诉你那宝贝的所在了……咳咳!”
    小甜甜虽然眼珠已在骨碌碌悄转,仍踹没消停,只是力道渐收,没再一味往死里去,笑吟吟道:“谁叫你又来吓偶,谁叫你又扮大蘑菇来吓偶?”她素与别人不同,每被吓了一大跳时,便必越发凶猛反击,而非骇然畏退。踢打虽骤,难得是面上依然笑若春花乱颤,微伴娇喘,甜蜜柔吟般道:“踢死你!踢死你!踢——死你哦!”
    那人已经不想细数平白掉了多少颗牙,面挂惨笑之色,嘶声呼苦:“可怜我宝盖仙纵横草场一世,生平伏尽无数采菇女,今竟……”小甜甜似仍毫无怜悯之情,依然往那大绒毛菇帽儿底下的皱脸有一茬没一茬地踹去,伴着嫩喘微微,笑语嫣然的道:“活该有此报哦活该哦……踹呀踹!”
    她人虽小,一蹦一发蹄却似幼鹿般有劲,那颗大绒菇头已有些凹瘪低陷,语亦濒危低弱下去:“你……你该晓得,宝盖仙现身的所……所在,地下必……必有宝贝!”听到这一句,小甜甜虚撩一脚忽收,妙眼乱眨道:“什么什么?”那大绒菇头似要抬起,却啪的又吃一脚正中面额,仰倒在她裙下,小甜甜俯伸一张笑靥如花之脸,问道:“是啥子宝贝?”眨了眨大而顽的眼:“忘魂花螵还是血海棠蚓?这算‘神马’宝贝嘛!”
    那模样古怪的人在草间哼哼的道:“又……又不是魔菇林,哪来的花螵血蚓?我……我说的是梦骷蛛蛤!”小甜甜跳脚本欲照脸踩下,忽悠而收,眨眼闪出精奇之色:“就是专吃傀儡虫的那种吗?”大绒菇头在她欲落又提的足底哼道:“岂止吃傀儡虫?它饿极时也食人脑!”
    小甜甜回足自挠,笑颜如常:“所以你扮成大蘑菇,头上还戴了一顶这么大这么厚的干菇帽子,是怕它来吃脑吗?”大绒菇头终于得从草中抬起,哼道:“这是我基本的造型,并非怕了谁。”声犹未落,倏吃一脚中嘴,复倒草中。
    小甜甜晃然收脚复搁另一边膝上,翘着二郎坐于树墩,仰面嗅了嗅鼻,突蹙眉头,问道:“有焚药味儿!你们神农帮来了多少人?”却未闻回答,转面只见草中耸起一个毛绒绒大菇,悄欲移远。
    小甜甜旋身发腿,啪的踹那大菇翻倒,一踩而定。底下哼哼有声憋苦:“这都溜不掉?”
    她发腿之时,人还在十来尺外,蓦地只见筒裙夭晃花转,身随足落,已踩在大菇头上,笑吟吟地侧脸而觑,就像顽童活捉一龟,正在盘算接下来该当怎生玩死它。乐逍遥虽然早知此妞幼虽幼,身手却着实了得,姑且不论花样百出的使毒玩蛊伎俩,仅凭那双总是微噙谑笑之色、总似天真无邪,然而又屡令人看不透半缕心思的妙眼,他每思已然头大,当下又暗啧不已:“每回她跑出来,总教人心惊肉跳,天晓得下一步又会整蛊到谁头上?”
    小甜甜却似无心整人,溜溜转了转眼,嗅鼻微微,鼻梁先皱,踹着那颗大草菇头,笑靥春放般蜜哝道:“别逼偶下蛊哦你!”那大草菇头闻言顿为胆栗,但感求饶无用,强笑道:“在神农帮三代长老身上使毒用蛊,还是省省罢!”
    小甜甜拿出一只怪模怪样的大蟾蜍,变戏法般一晃即有。作势要放入大菇皮套子里,那人吓了一跳,失声道:“这种毒蟾若是被尿到身上,岂还了得?”小甜甜眨着大得出奇的顽眼,笑道:“你不是神农帮的吗,辈份还‘三代长老’这么多……怕啦?”那人哼哼道:“它毒不死老盖仙,但若其尿沾身,皮肤便变成跟它一般疙瘩难看,无药可恢复老盖仙端庄清秀的原形。”小甜甜偏要试试看,笑欲放蟾而入:“你不答偶,偶就要你难看!”
    说得虽似柔哝呢语,足尖却悄增碾蹂的劲道,宝盖仙正自暗忖:“加上六年前流产的那次突袭以及此番,算来已有三回伏她不成。眼下遭她所擒,情势料比不得魔菇林里好溜。奇怪的是,她却如何跑来此处,莫非又想抢老盖仙先找到的宝贝?若是果然,老盖仙被逼不过,只有使尽百般毒菌,与她拼个鱼死菇破……”心念刚转至发狠处,突然剧痛袭来,裆为之淋。
    乐逍遥听有惨呼之声骤响,不免猝为一惊,定睛瞧向车外,依稀辨见得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立于草间,姿势似在伸足蹂躏某样物事。小甜甜道:“咦耶,宝宝蟾还未尿,宝盖仙怎么先屙一地了哦?”
    乐逍遥仿佛身临其境,心头不忿:“她怎可如此肆意蹂躏人?不管何等样身份的人物一旦落她之手,搞得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人家……”正为那三代长老恻然,宝盖仙先已吃不消其苦,嘶声道:“两害相比取其轻,你还是……不如还是把那只毒蟾搁我身上罢,拜托高抬贵足……”
    小甜甜伸足掐之:“那你还不说——”说字拖得长长,娇糯之音转以“哦”为结尾。
    大菇头无奈唯道:“神农帮果是有人下山,但并非约在此地碰头……”小甜甜并没在意后边半句,急问:“大头都有谁来啦?”看她如此神色,倒也非属常见。乐逍遥自思:“神农帮?印象里这不是一个多屌的派别,看看底下那个‘三代长老’就可知一般……”殊没留意,小桃、霍小玉眼中的神情不约而同都有些变了。
    因见大菇头支吾,小甜甜鼻头皱了起来,大眼溜溜圆转,捏拳要打:“不说偶也猜得到!是李采药,还是另一个护使崔百药?”大菇头本想笑一笑,不自禁地竟亦微露莫名惮色于瞳,语梗于喉。
    小甜甜本是一副什么也无所谓的模样,看大菇头欲言又止,眼光古怪,她突然皱起嫩脸道:“八会吧?”虽然把“不”念作“八”,大菇头却也听得懂,苦了脸道:“惊了吧?便是他老人家亲自驾临……”乐逍遥暗奇:“按说来了个这么大靠山,大菇头该欢喜才是,怎么从他话声里听不出有恃无恐之意,反而……”不免猜想那“他老人家”该是何等样“屌”的人物。
    小甜甜惊噫声中,不禁又提脚乱踹,嗔道:“唬偶!拿董种蔬来唬偶?叫你拿董种蔬来唬偶……”乐逍遥正愕未明:“董种蔬?这个名听来不是好陌生……”老菇头呼冤道:“你总该知道这个名字我提都不想提,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哎呀,还踢?脚丫子还用掐的?”小甜甜边踩边道:“那你还要不要再拿董种蔬来吓偶嘛?”
    乐逍遥暗咦:“她还会有被什么人吓到的时候?”待目转于旁,觉小桃、霍小玉居然眼含莫名的惧意,他怎晓何故,难免越发困惑,只听那老菇头沙哑的话声又起:“真是皇帝不急公公急,你吓个啥?听闻他……他老人家亲自下山,该尿的是我才对!前次……若非前次上你恶当,骗我去寻什么‘药人’,擅入神农山本帮禁地,结果撞上了他老人家……”
    小甜甜停足不踹,忙问:“是了,前次你是怎么跑掉的?偶可差一点点就遭他毒手了哦!”乐逍遥听到这里方有些明白:“哦,原来这俩曾不约而同地去什么禁地‘恶搞’,但反被搞了,是以她才有此余悸未消的神情。怎么就跟遇鬼似的?”
    “跑?”宝盖仙哼一声,不自禁地目露怨毒道:“我可没跑掉!”小甜甜不觉蹲下来陪着啧啧不已,唏了句嘘:“那就是遭了毒手啦?噫……”宝盖仙竟似不堪回首,连想也没敢稍加回想,但又忍不住,忿道:“你逃时不该把洞口千龙石放下,却关我在里边,可知……可知害得老盖仙平白遭了多少荼毒?若不是当时又发生另一节变故,老盖仙这条命可捂不住!”
    小甜甜听得好笑,说道:“偶哪里是故意去碰那机关的哩?偶是怕他追出来呀……再说你又没死掉。”
    乐逍遥心中盘忖:“放得有她在此,我要不要……”他从来偷懒,最是头疼练这等复杂的内功,偏生当下不练不行,可一时半会就连自己也万难相信“五气朝元”如此便可练成。想到那庄无涯的颠三倒四状,更感无望,因见老天送得小甜甜遛跶在外,不由得暗犯踌躇:“要不哄她来帮帮忙?”
    虽感小甜甜猛于虎,等闲招惹不起。但与车内时刻生胁的田英寿相比,两害相互权衡孰轻孰重,乐逍遥自然倾向于找小甜甜求助,况且乾坤袋等诸物在她手上,也须设法弄回,他转念忖定,因怕她一转眼就又走开了,正要张口喊叫,不料口唇竟动不得,半声也吭不出嗓。
    乐逍遥暗异:“刚才还能作声的,怎么转眼就……”非但半声也发不出,抬眼更吓一跳,面前仿佛堆了四个雪人。粼儿、凌钰筎、小桃、霍小玉每人鬓眉竟似披了一层白霜,连衣衫、肌肤也沾得有晶闪莹薄之物。他乍然怎晓何因,瞠目一怔之下,方感寒气侵迫,初尚隐隐然,渐随五人内息互会,冰冷相传。
    或因他在五人当中内力尤为强胜得多,行功之际又心神旁扰,一时未觉出了岔异,寒气虽在四女之间交传相侵,但他体内真气刚强之极,四女身上的寒气到他身上究竟微不足道,是以初未即察有何不妥。然而四女似已不胜其苦,兀自运功强抗,皆未吭声。
    乐逍遥既已见着,始诧不已,心想:“如何搞到冰封急冻也似,哪来的寒气?”这份惑念从心底蹦将出口,粼儿等人不知有没听见,或许苦苦御寒已是难支,均是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霎动一下。乐逍遥又觉这股极为阴寒之气绝非来自外边,既出于内里,随真气透过掌指传输,顷便涌透五人躯身,祸起萧墙之内,委实防备不及。
    众人方在专神聚念之时,惟恐慢上半筹,难免要遭田英寿所乘。又知行功若是到得空冥物忘之境,即使身旁忽有外力相胁,纵能及时察觉,势也分顾无暇,似此情势明知险刻难测,苦无别法,也只有赌上一赌。本来他们只患不能快些收拾杂念,依照粼儿适才所言那般即刻臻入五人一念相通,进而同心协力之境。却没料到同心同气竟然不难,或因都知眼前之困舍此一途无法渡过,纷敛心念并没多久,彼此悄生感应,便有如诗云“此时无声胜有声”,物我既忘,五气交汇。
    除了乐逍遥犹未随别人收敛杂念之外,粼儿等四女究先一步渐觉内息交传互融,惊奇之余,心下乍为暗喜:“不想世上竟真的有这等神奇法门!”哪料随内息交汇渐合之势而生之变,居然非因外来凶胁,而是其中有一股阴寒已极的异气得乘此隙,侵透众脉之间。这时,粼儿等人都在调息聚气未果的关头,阴寒异气悄然乘虚而入,随她们各自运驭之势,侵往诸脉要穴。
    小桃、凌钰筎本就不合,顿时互相猜疑:“啊……尻!玩儿阴的?”这份念头倏生,由而暗恼对方倍甚,同时鄙夷:“这会儿居然玩阴的?”忿懑之下,皆忘同心协力,不由互调真气相攻,自然以凌大小姐尤为气盛,小桃被她一攻,身上所凝冰霜更厚了。
    只粼儿毕竟细致,乍感惊讶之余,暗觉那股同侵众人的异寒之气却是来自霍小玉。她本想提醒大家,苦于所遭寒迫势增渐剧,急促间无法作声,她知这是因为凌、桃二女分心内耗,以致不能齐心急御那股阴寒之气来侵。粼儿一心便系乐逍遥身上,又没甚主意,既觉势急,惟有多移心力去援护于他,至于自身亦遭阴寒之侵,却是顾不上理会了。
    偏生乐逍遥一时没明白过来,犹在愣眼:“怎么突然天寒地冻起来了?”这一句到得口边,声又哑然。他未及想通此是内力未提将上来,每有间滞,便受阴寒之气趁虚侵脉,身子一激灵,语为之噎。
    只听得啪啪踢打之声又响于外,小甜甜似又想起什么,急跳起身来又踹宝盖仙,说道:“别以为偶不知道哦!其中有一味是九节菖蒲哩,咦?耶!好像还有神农草的呛味哦……神农帮在烧山吗?”宝盖仙本在支支吾吾,终究吃踹不过,缩头缩脑地答道:“你……你说是就是吧。”
    小甜甜急将起来,迭发连环腿就像踢皮毬儿般,交替出足,咚咚踹得宝盖仙不断地弹撞树干,嗔声已然含恼:“烧山?扁你哦!偶叫你们跑来烧山……”宝盖仙往那棵树上来来回回反弹,叫苦道:“哪有烧……烧山?不过是焚药……哇尻,小蹄子还蛮有劲儿的!”
    小甜甜背抄双手于腰后,只是发脚,姿若踢毬玩耍,兀自恼道:“烧山!烧没了偶来找的宝贝怎么办?谁赔偶?”待听得那矮小之叟又说是“焚些草药而已”,她才止踹,又将宝盖仙一脚踩定,作大人姿态,背着双手,俯了脸问:“焚药?神马药?”她一停踹,宝盖仙又支吾道:“神……神神神……神农帮的草药名目说来话长。”
    小甜甜侧头眨了眨眼,一想也是:“长就表说了。要干神马用?”她咬舌尖儿般其声嗲极,听来含糊,难免令宝盖仙一愣:“什么神马?”乐逍遥暗叹在心底:“不只我被忽悠晕……”小甜甜反转手背往宝盖仙脸上“啪”一记脆的,大眼瞪到足:“就是神马。”宝盖仙傻眼依然:“什么马?”乐逍遥憋叹在腹:“谑啊……”小甜甜反手又“啪”一记辣的,道:“神马!”
    宝盖仙本是要支吾到底,但感落她手里,究玩不起,唯吐着血沫儿道:“神农帮没有马,更何来神马?所焚之药原是……原是为了将它逼出来,待现身之后再困于药圈之内,然后再……哇苦!上边在掴嘴巴,下边竟还用脚丫子暗掐?”
    乐逍遥暗觉奇怪:“这样搞是要对付啥?”小甜甜忽似明白过来,咚咚又踢毬儿,急道:“那个是偶要捉的!”宝盖仙喷血道:“关……关我何事?”小甜甜踹:“你不就是神农帮的吗?”乐逍遥闻而不忍,暗叹:“唉,又虐上了……”宝盖仙噗着苦水道:“上回被你害得我违反帮规,惨……惨遭六代长老齐齐出手废了武功,还……还吞了被逐出帮派的苦果。回家务农是真,神屁农?”小甜甜听得唏嘘不已,忽又恼嗔:“骂偶?”宝盖仙急辩:“不是!我骂神农帮是屁……”小甜甜一想也对,便又止踹,一脚将宝盖仙踩定,背手立于其旁,放眼乱寻林间,只因到处雾迷,急难辨析焚药微烟,忙问:“在哪在哪?”
    正游眼乱觅之间,不闻有答,她眨了眨惑,忽感脚下踩空,低眼瞧时,那大毛菇已没在足底。小甜甜不须转顾,陡当身后十数尺处草声移响,她便即旋身而起,啪的一脚踩住那悄移欲远的大菇状物,花筒裙晃若蕊绽,旋即含蕾不放。霎然之间,她身子飘落已定,只听底下憋出一声闷哼:“又没溜得掉!”
    他周身每处关节软筋皆已被招呼数遍,无一不痛入髓里,料数月都调养不能复初,因恐小甜甜一怒又加以狂踩,宝盖仙急道:“这便立马领你去焚药之处还不行吗?”小甜甜听了便提起脚,哼道:“别耍偶哦!”她本非轻易饶人的性子,但因有所急,没暇多耽,提脚放那大菇起来领路,不料大菇一动没动,仍在原处。
    小甜甜走几步转身,恼道:“又怎么哩?”大菇既没移走,也未吭声。她忽觉不对:“搞神马鬼?”不等宝盖仙在菇底生狡作答,她一脚便踩将下去,那菇却瘪凹了,底下并无矮叟之躯,只远处依稀传来急促窜爬草丛之声。
    小甜甜心念飞转:“哇西!连马甲都不要了?”这时她的脚仍跺到底,不料刚踏瘪了菇皮儿,忽呼一声苦,蹦身老高,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捧足跌将在地,哭:“哎呀呀,没想到……”
    原来菇底放有一个浑是硬刺的蒺藜球。
    乐逍遥暗暗叫幸:“天幸她刚才踢宝盖仙来来回回弹撞的那株树是在旁边,不是我们这一株,也亏距离得远点儿,没把我们车震堕下地去。哇尻!小蹄儿还蛮有劲的……”但听小甜甜呼苦而倒,不知踩着了什么。他在车中难觑分明,猜想:“这种叫苦的声音对我而言不是很陌生,记得至元年间……”他的年号总是记得混乱,也没在乎,“我把一个菠萝偷偷放到书航他老娘的洗衣盆里,以衣遮盖青菠萝幼小的外形。他老娘上来就踩,意欲以足涤衣……结果所叫唤的声音全村都听得见,也便近似小舔甜当下这种,只是老嫩有别。”
    他的处境虽说不比小甜甜误踩蒺藜球好不到哪儿去,但却天性好玩,眼见得粼儿等四女竟皆鬓眉霜白莹然,冻得瑟瑟微颤。似此奇异情形殊未曾遇,他本在惊诧难明,旋即暗觉有一道异寒之气随五人运功窜行各躯,因他内力极强,遇侵体之寒自生应御,是以异气难逾,反窜四女躯内。她们所受寒冻之苦渐甚,初时凌钰筎与小桃尚能分心互斗,转眼便感自顾不暇,再难相耗,于是又齐御寒气。
    小桃所练武功不以内力见长,因她内力甚弱,所受阴寒异气侵封经脉之势仅凭己力更难抵御。那股寒侵之气却似水往低流,她内力既弱,侵涌她躯的寒气越多。至于粼儿,因她一心专系乐逍遥安危,所驭真气多用以维护他不受异寒侵迫,反而自身却护不周全,乍看仿佛披了一层霜氅。
    乐逍遥既觉那股奇寒之气并非来自外边,见粼儿、小桃情势不妙,他有心急调内力去援,但究竟不谙“五气朝元”如何用以应变的详细门道,此非一时能想得明白。偏生粼儿已受寒侵倍甚,断难加以指点。此路既行不通,他自然而然地便朝“修罗心法”寻找蹊径,自感唯此或属轻车熟路。
    “修罗心法”他虽非尽悟通彻,毕竟习练时日不短,于己心性又合,一念及此,下意识地便施“气动之术”,觉此法或可援引而至粼儿、小桃之躯,强输内力助她们驱寒气于外。
    他未暇多想,顷即驭气注入粼儿、小桃体内,因觉凌钰筎鬓发所凝霜色尤淡,料她内力尚能抗得一会儿,情势不及粼、桃二女危迫。乐逍遥唯先运功先援濒临绝境的这一边,内力应驭即往,为免那道阴寒之气已侵及她倆心脉,他催足“气动之术”,以快制慢。
    孰料所输真气到得二女之脉,遇上那道阴寒之气,彼此竟不相抗,无论输入多少,犹如水凝寒冰,所注真气但遇那股阴寒之气便似一去无返,反遭寒摄,倍增封冻之势。乐逍遥怎知究里,只觉每增一分内力输援粼儿、小桃,便增她们体内封摄侵冻之寒,非但不能缓解危势,反而雪上加霜。
    乐逍遥初未了然,只顾猛催真气输去助她们御抗寒侵,五人手掌相连,内力循环。他无意间瞥见凌钰筎身凝冰霜由薄增厚,方感不对:“我输送的内力越多,反增寒气越强,如此循环传输,非但不能解除粼儿、小桃之危,反而殃及凌姑娘、霍姑娘……”一念及此,纵仍困惑不解,亦知再输真气实属有害无益,急忙收回,却因这一急,大股应念回灌之气纷自四女躯内朝他涌来,骤若决口。
    乐逍遥心中大惊:“四股真气齐撞将过来,岂还了得?”他原只回收自己输出去的内力,孰料“气动之术”运驭失措,一急之下,竟牵引得粼儿、小桃、凌钰筎、霍小玉四股内息骤然岔撞而来,势如寒流摧冰。其他三人倒也罢了,凌钰筎身上的内力委实不弱,霎似一口大刀直搠心脉,其后尾随三支剑。
    “五气朝元”练法虽极玄奥,若依粼儿所言之法,五人齐心调驭内息,纵使不能潜移默化、如愿有成,也决不至于出现当下这般变故。只是想不到行功之际,霍小玉体内忽有一股阴寒之气悄趁其隙,渗入众人躯脉要络,致生大变。乐逍遥为缓解粼儿、小桃之危,更将“五气朝元”行功法诀忘诸脑后,急以自己最是轻车熟路的“修罗心法”驭气输援,所输真气却遇寒反迫粼、桃二女,待觉不妥,他回收内力一急,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顿如河堤崩决,四道急冻之气齐朝他侵涌。
    就算他尚能照单全收,料想粼儿等四女必定不免失尽内力,而成废人。但以四股寒渗其中的真气侵脉迅若潮涌之势,乐逍遥内力虽强,顷刻之间也不知该当如何悉数收驭驯化,决计也将大难临头。
    四女原本皆难齐心如一,此时察觉真气急泻,竟随乐逍遥回收内力之势涌往他躯,刹那间他鬓眉如霜,竟凝白白薄冰。粼儿觑在眼里,先已焦心,小桃、凌钰筎、霍小玉亦知不好,齐想:“他若垮了,大家也必冻作一堆,更无指望!”平素虽然各好逞强自豪,没怎么把乐逍遥放在眼里,但当濒险临危时,心底里不约而同都把他当成主心骨,皆想他若垮掉,众必随之土崩瓦解。
    粼儿自是有心解救,难得是凌钰筎、小桃、霍小玉三人亦执一念,随她齐敛真气。乐逍遥察觉侵涌之寒稍渐减缓,猜是四女竭力遏止,未顾欢喜欣幸,先自暗讶:“她四人素昧平生,等闲连话都没说得上,刚才怎么都不能同凝一念,这时如何做到齐心如一?”
    难得他们齐执同心,势如悬崖勒马,堪堪刹稳四道脱缰之气。乐逍遥也没敢再似刚才那般急收内力,正自缓调“气动之术”,耳听得车外疼哭声止,小甜甜却又一蹦而起,究竟警觉,花筒裙在半空中夭荡如蕊绽,踹未至,声先叱:“出来!还躲神马哩?”
    乐逍遥等五人同处危迫关头,那四股奇寒真气就像脱缰难拽的奔马,只要一念稍懈,促乱的内息便又喷涌而出,仍如冰刀雪剑撞他心脉。各在紧张之际,听到小甜甜一叱而起,他们均感不好:“这车厢本已摇摇欲坠,我等内息又皆岔涌难驭,好不容易齐执一念,勉强稍稳阵脚,若是那小鬼忽来折腾,真是要搅得爆锅。”
    只道小甜甜发现车在树上,是以跃身欲踹之落地,乐逍遥等人暗暗叫苦,但从车壁缝隙一瞧,她却跃身另有去处,簌地纵入草木杂杳之间,觑定一颗若隐若现的大毛菇头,提足急踹而去,这时浑忘了哭,心中得意,笑骂:“还是溜不掉!”
    但踹未至,触目先觉有异,鼻翼微抽,暗感药气更浓。她刹足落地,伸脑袋问:“怎么不跑,傻了哦你?”宝盖仙似有层层甩之不尽的毛菇皮罩,这时头上又套了一顶灰菇帽子,却仰着头,伸长脖子竟呆不动,仿佛没察觉小甜甜追至。小甜甜一时好奇,倒也没顾上痛加殴打,觉他好像在仰望什么,神情端的古怪之极,见了她也浑无反应,居然一反常态不慌不跑。她心中大奇:“咦耶哦?”便也忍不住蹦将上前。
    恰如那捕蟀大汉一直所怀惊异,乐逍遥虽然总似有些浑浑噩噩,每当全力运功之时竟还能分心多用,却是实属罕见。这时他虽陷困境,尚仍旁顾有余,觉察小甜甜纵身去处锋隐草中,寒芒悄布。未及动念提醒,她已跳到宝盖仙之旁,刚瞧见宝盖仙脖下抵有一支兵刃,自亦同陷一样的处境。
    小甜甜脖子抵得有两口倏然交架的钢刀,不由地也仰了头,免得下巴磕碰利刃上,便如宝盖仙刚才的举动,仿佛两人同看树梢头。所在之地草长及颈,她与宝盖仙又都不高,甫当跃身而落,才见草丛里杂布数簇深褐色大菇状物。
    小甜甜虽然不得不仰起脸面,眼光溜溜却往低转,辨觑出那些大菇底下分明有兵刃驻地,却似一朵朵小帐篷,人脸遮掩于内。没等瞧得更加清楚,她便恼道:“老盖仙,这些都是你在神农帮的徒子徒孙吗?”
    宝盖仙仰着面孔,并没作声。小甜甜将脸微侧,只见一枚刀尖抵在他颔下,几乎透将入肉,难怪宝盖仙连喉头也没敢稍动分毫。这等样自下而上贴喉抵刃的手法既刁险又罕见,她心念未转,被刀拍腮,旁边有语低问:“小丫头,你也识得神农帮?”
    小甜甜蹙了眉哼:“偶识得神农帮不是这种扮相。”那人瞥见这小女孩儿纵陷刀丛,却看不出脸上有何惊骇神情,难免也感诧异,低嘿道:“那么你说这种扮相该是什么来路?”小甜甜鼻嗅药气,一时未答,宝盖仙仰头在旁,忍不住道:“八百龙的路数。”
    其声虽是兢然低哑,乐逍遥在树上听闻,却是心头一震,暗异:“八百龙这种路数我不是很熟悉,记得以前不似这样的……”
    “啪”一声响,那人提手疾晃如电,出乎不意地往宝盖仙脸上反掴一记,手影又隐回褐氅之内。若不是宝盖仙痛哼一声,旁人几难察觉,足知出手其疾。乐逍遥究在高处,觑在眼里,心头顿时沉凛:“看似随随便便一晃手反甩耳光,其中竟含变化之多、伏招潜势之繁,封锁转寰余地之绝,是我想都想不到的,自然更做不到!别说老盖仙,就算我身法再好也是一般避不过……”
    一直便觉老苍龙所授八荒奔龙手法已极迅奇,只患时日尚浅、不能尽得其髓,待睹草中那踞氅坐地之人霎晃即隐的手影,他唯苦笑:“我还是回家务农为好!因为我不想用老苍龙所教的招数跟他比较……”
    那人披氅遮没头顶,踞坐草间,乍看既似一朵大蘑菇,不动时又像草中岩石,其旁数人亦皆如此,难怪连小甜甜这等机敏的人也着了道儿。乐逍遥兀自咋舌,只听宝盖仙口吐碎牙道:“老子猜中也挨打……”话未毕又吃一掴,这下更迅难給目。那人冷冷道:“先前逼问谁在焚烧草药,你不作声。没问你话时,却又多嘴。”宝盖仙连唾碎牙,痛怒交加道:“我……”
    他被掴得老羞成怒,不禁要破口开骂,嘴刚张时又啪地吃掴迸齿溅沫,话声顿噎没了。那人的手回氅按膝,仿佛从没动过半根指头,连氅襟亦未微晃,眉在披氅头罩下平展如线,双目似闭似翮,连宝盖仙什么长相也未瞧过半眼,低声淡漠的道:“神农帮三代长老,在八百龙眼里只是垃圾。”
    宝盖仙眼光乍一变色,心念暗转,反显颓然模样,耷拉的嘴角又似隐隐吊诡。那人仿佛石像般寂坐不动,话锋忽转到另一边:“倒是这小女娃儿,好像没把八百龙放在心上。”
    小甜甜咧嘴一笑,甜得令钢刀也似要软。其声更糯:“没有呀,偶其实是在担心哎。”旁边一人好不容易定神,勉力把刀持牢,复架回她颈上,却似又不忍割着如此娇嫩的肌肤,微一迟疑,移刃稍离其颔寸许,低哼道:“刀抵喉脖,是该担心。”小甜甜笑眯眯地溜了他一眼,越绽若春花般道:“宝盖仙,你快告诉他们,偶担心什么?”
    宝盖仙哼哼道:“还不是替他们性命担上心了!”只道所料没错,小甜甜却笑:“不对!”宝盖仙方只一愣,脸上啪的又挨一记看不见手影的掌掴,那人悄笼其手隐回氅内,不动声色如故,但亦觉小甜甜所言难解,遂问:“那你究竟担心什么?”
    小甜甜笑吟吟中竟似含忧,眼望宝盖仙鼻青嘴肿的摧颓样,说道:“偶替咱们大伙的性命担心。不如数声一二三,大家快一齐跑,免被老盖仙害死。”众闻此语,无不愕然。那人又啪一下甩手如电,宝盖仙几乎连眼珠子也被打出一只来。那人又隐手氅中,冷嘿:“就凭这老废物?”
    看见了这般情形,尤其小甜甜忧惧难掩之色非似做作,此殊未有。乐逍遥忽觉诡极:“好像有什么可骇之事要发生!”
    左侧一人似有发现,俯目低觑道:“咦,这有个坑,焚药烟气就是从里边飘出来的……”小甜甜本在嗅鼻不停,闻语一怔,没待转头去瞧,便先叫道:“别……别碰那个赤炼盅!”
    左隅那个披氅人充耳不闻,手刚伸入草间,但听前方忽传野鹄子叫,小甜甜身后的持刀人立刻按她蹲将下去,低声道:“点子到了!”小甜甜兀自愕眼不明:“什么点子?”一只手已来急掩她嘴,话憋喉里,溜眼瞥见宝盖仙也被几口刀按得坐倒草里。
    夜雾之下,一大片杂棘拨响,有人挤了出来,籍借旁边几簇划亮的火把照明,机警地伸脖张望,忽有所见,手指树丛里一处微动之影,贴指于唇,嘘嘘连声,乱打手势道:“有古怪!”慌要转身钻回荆棘丛里,所背米袋却卡着枝头刺,正挣扎间,里边几只手齐出,将他推得倒跌难止,随即杂棘丛中穿出数影,一语阴沉:“出都出来了,哪还有什么古怪比得上里边?”
    那人却似惊弓之鸟,挣扎欲返,却撞一个大汉胸前,被掴得团团转。大汉沉声道:“还想走回头路?里边堵都堵死了!”说着,硬搡那人扛米前行,使先探路。稍有畏缩,便又吃踹。
    那扛米的岂敢率先乱行草中,只是挣衣不迭,瞅隙欲溜,大汉又揪他回返,忽呼一声,疼怒交加:“狗贼,又咬我手!”乐逍遥借火把光亮认出书航,心头暗奇,又辨觑得另一人是万景峰,不知怎生又已醒转如初,冷不防又遭书航所咬,新帐旧恨顿时齐涌,提手便击脑门,掌劲只须三分,料毙之不在话下。
    哪料掌拍未至,猝然袖上起火。万景峰吃一惊,缩手时火光又无,正咋舌难下,旁有一人青秃脑袋,越众疾晃,立到书航身前。书航忙道:“和师哥,小的也是茅山派!救我哦……”那秃头青年自是识得他,微微点头,并不搭话,只瞪万景峰等忿忿不甘之众,说道:“他是我林师叔新收的童儿,眼下又同在危境,大家请给个面子。”
    乐逍遥见是茅山弟子和尚明,既与书航相认同门,谅有此人维护,侠王府中人纵然再恼书航,也不便下手。果然,冯氏昆仲虽皆恨瞪书航,却都没有作声,只万景峰仍气难消,指着书航缩隐于和尚明身后的半张稍露之脸,说道:“要不是在下边遭了这贼厮鸟的迷香暗算,大伙怎会堕落至此?连……连丁爷都跟咱们失散了,倘有三长两短,老子决不罢休!”
    书航料有撑腰的,胆气稍壮,探出整张脸道:“你本就堕落了,还说?”语迄,顺手弹鼻屎射去。万景峰大怒,探臂来揪,呼一声掌凝虎爪,既快又猛,虽在气头之上,倒也没敢稍碰那茅山秃子半片衣袂,爪势迳绕半弧,来抓书航胳膊。和尚明见这一招端的力足劲狠,心想书航似乎不会武功,如何能避得过?以万景峰手上劲道,倘遭抓着臂膀,多半连筋骨也立时迸烂。他看不过眼,便横手一捺,将书航拨了开去,这时万景峰爪端忽有焰冒,又吃一惊,缩手后跃,看手并无异样,一时惊怒交涌,眼瞪和尚明,说道:“有种你就跟我拳拳到肉地打一场,少玩伎俩!”
    书航的脸又从和尚明腰后露出,抠着鼻道:“茅山派不玩伎俩玩什么?你真会说!”言毕提指,又要弹垢射之,万景峰究竟多次吃他此亏,一见顿栗不已,急凝招式戒备,口中低唤:“卢小倌!”身后簌地晃影如电,闪出一个矮青年,默不打话,倏然出剑刺中书航手指头,去势犹急,本欲穿喉而过,不料书航突然闪身又晃到了和尚明背后。
    乐逍遥认得那是侠王府新募的剑客,名唤卢武镟的便是。前次在姑苏城外曾经交手,奇的是此人初似剑术平平,过了些日再见到时,剑技竟似又有长进,此刻再睹其出手,仅以剑术而言,居然不下于已故的侠府名剑士宋罡,武功隐隐似已凌在二冯、万景峰诸人之上。
    他心中刚觉奇怪,和尚明右胁已被剑穿,冯大员外急道:“和师傅是丁爷的宾客……”意虽示阻,怎奈不及剑疾,只嗤一声低掠,卢武镟回剑还鞘,晃返侠府诸士行列末处。书航搀住和尚明摇晃欲跌的身子,变色道:“师哥你……怎么不还手‘伎俩’他?”
    和尚明低觑右胁一道微绽殷斑的衫缝,咳血苦笑:“谁知他……咳咳……他出剑恁地快急,我连使咒的念头还未动起,便吃了一剑!”非仅和尚明骇形于色,乐逍遥思及那一剑之速,心亦凛凛。卢武镟出剑原本为取书航性命,但幸书航不知从哪儿学来“凌波微步”,从小背着书包在乡下走田垄,于阡陌间早练得其熟无比,这一剑虽急,他居然仍能甩袖走避,却躲到和尚明背后。和尚明还没来得及应念生咒,就替书航挨了一剑。
    书航自也戚戚于心,忙提手指道:“我也受伤了!被刺在指头,喏……这有一滴血珠在冒。”冯氏昆仲抢身前来察看伤势,各取金创药,说道:“大家余毒未解,还盼和师傅设法,唉……卢小倌出剑不看人,险些送了大家的性命。你要不要紧?”
    原来他们得从地穴脱身,先前所中书航迷香,多半已通过和尚明讨得缓解之法,只是尸毒似仍未除干净,是以二冯眼见和尚明这根救命稻草险被卢武镟一剑戳没了,不免情急关切,语多责备。和尚明只咳难言,胁下殷绽渐扩。众人忙乱之间,书航伸手指道:“我这根尾指也受伤了,痛难抠鼻。分些金创药给我!”
    侠王府此番原是有备而来,却遭挫折,不免都迁恨于乐逍遥与书航作梗所致,尤其书航。二冯虽讲修养之道,非似万景峰只知肆横,但在心烦意乱关头,听得书航凑来伸指索药,冯二员外先忍不住,怒喝一声发掌:“小贼,江湖都被你们这些不知哪冒出来的杂碎混混搅乱了!”
    此掌旁捺虽急,书航究仍得隙展开“凌波微步”走避,不料冯大先生提手横狙于后,万景峰亦来断他退避之径,三强合击,书航顿难溜溜兜步,惊得脸都白了。眼看小命要绝,却听得和尚明忍着伤痛叫道:“若杀了他,大家没命!”
    二冯与万景峰虽恨不得立毙书航免得见多招烦,然而各自性命究是看得要紧,纵在气急败坏关头,闻得和尚明叫声,不约而同刹停招数,但仍围困书航在内。冯大先生惑然道:“这等跑龙套的小脚色难道还牵一发而系全局了?和师傅,你要保他也不必抬这么高!”
    和尚明强忍创疼道:“即使跑龙套,他能跑得这么久,跑到今天,那也不是龙套了。非是我要保他,咱们所染尸毒虽说用糯米可解,可这寿尸毒毕……毕竟不同寻常!”众人虽已服用了和尚明取出分施的浸药香糯,仍觉毒拔未净,一路各自心跳减缓,呼吸也越来越不畅,听了和尚明之言,众人一齐凛然。万景峰心犹不甘,忿然道:“那又怎样?你都解不掉,指望他不成?害得侠王也走失了,休想我轻饶他!”
    乐逍遥已自暗惑:“他们本是一块儿逃的,怎会少了这么多人?非只侠王没在,连小史哥、有亮他们居然也未见着影儿,究竟何故?”他视线被树叶半遮,虽在高处,往这边仍望不透彻,觉那两个小女娃儿似也没在其间,顿时忧急难耐,原渐调舒转畅的真气不免又显促乱失抑。粼儿虽然觉察不好,却难加以提醒,因感真气又呈撞势,心中暗焦。
    只听书航又发惊声,似是万景峰仍要来取性命,和尚明急道:“慢着!大家身中寿尸毒,可知却有两人安然无事?”冯大先生心念一动,止住万景峰之掌,眼光狐疑转觑书航那瑟缩之颜,觉难想象:“难道这小子竟没中毒?”
    乐逍遥先曾听闻书航在“五毒药王”林居士身边一些经历,此时倒未觉料外,暗想:“和尚明所言另一人,想是小甜甜罢?”和尚明忍咳道:“我那师叔林药王,其实所长专治尸毒,咳咳……定是先给书航灌了‘祛百尸瘴’在先。所以他在下边没染上,这般机遇连我也没缘得沾!咳咳……”书航闻言自思:“林老毒这恶贼天天給我乱灌许多毒药和解药,难道其中有一味竟具这般效果?”不由回忆昔遭苦楚,恨难消解,暗誓于心:“有朝一日,必设法教他落入我手,把他放在药锅里文火加水煮,然后天天灌他吃药,尝尽千古以来人世间百般荼毒……”
    万景峰杀意未消,不耐烦道:“就算他没染上,这会儿也休想活命!反正咱们没解药都得死,先杀他好消气儿……”提手便欲要击,冯二员外一直阴沉着脸,忽然动念,提手架开万景峰掌,说道:“听和师傅之言,这小子该不会就是咱们所染‘寿尸毒’的解药罢?”万景峰愕眼于旁:“什么解药?难道他有……”冯二员外嘿然转瞪书航,说道:“我曾听闻‘药人’传说,虽然多属以讹传讹,但细加琢磨,也不无道理。”书航暗栗:“怎么是似要吃人般的眼神哦你?”
    万景峰仍惑:“什么道理?”冯二员外沉吟道:“若和师傅所言无差,这小贼既然曾经服过‘祛百尸瘴’,必是已融于血,方才不受尸毒所侵。”万景峰从其眼神中似渐明白了几分:“也就是说……”乐逍遥虽不能言,心中已是发急:“书航还不快跑!”
    冯大先生捻须点头,但仍有一惑未释,转问:“至于和师傅所说有两人未染尸毒,另一个是谁?”和尚明创疼难当,咳未能言,只是察觉不妥,急得摇头。他的原意是要保书航一命,不料反令二冯另生歹念。没等大先生问个明白,万景峰急抢过来,突出一脚踹闭了和尚明穴道,免生阻碍,转过身又朝书航逼去,狞笑道:“我明白了,这小贼身上的血便是解药!”
    和尚明口角咯血,不顾伤痛欲昏,话声微弱的叫道:“书……书航,你快分他们一些血,换取保全性命!冯……冯爷,他师傅是五毒药王……咳咳!”他前句央求以血换命,二冯原是不打算理会,但当提及“五毒药王”,冯大先生心头一凛暗忖:“这老怪物可不好惹!若当众杀这小贼,老家伙日后闻讯必来寻仇。”他是心机深刻之人,既觉不妥,便即改口,宽言道:“大家只是要活命,那位小兄弟倘能奉献一二碗血出来替众人解毒,便是救星。我等谢之不及,前事一笔勾销!”
    冯二员外蹙眉投目,两相交觑,明白了兄长之意,心道:“杀人办法多的是,明的不行暗着来。何必留下把柄让五毒药王日后寻将上门?”思定便亦微笑颔首,示无异议。万景峰一时未顾别的,只忙于问:“一两碗够不够咱喝?”
    书航一听立刻摇头,急步后退道:“去你们妈的鸟!割老子血给你们饮?还要一碗以上?我呸呸呸,口水就有!”和尚明本想说不须一碗,以杯承半,沾舌即可,但咳难言。乐逍遥先前所染寿尸毒,解法虽与茅山派不同,但须有人换血更是不易,正想着小甜甜如何肯这般慷慨待他,耳听得数下怒喝,书航已要开溜。
    冯大先生微笑不改,温言吩咐:“拿下!”夜雾里顿有数人展身掩袭而上,书航步法虽奇,毕竟身陷强手环围之中,眼见得转寰难脱,忽然甩手送袖,道:“先送一帖‘无味天花摧命散’你们尝!”众刚扑近,见他袖扬粉末撒出,怎暇看清,单听名目就知不好,冯二员外发一声喊:“毒粉!”众皆纷展身法,或腾上树,或扑于草丛,或着地翻滚,或斜掠丈外,忙乱躲避书航所撒胡椒粉袭,只剩和尚明动弹不得,躺在原处呛咳流涕。
    书航腾空飞腿,摹仿乐逍遥风采,抡足横扫,乘乱踹往万景峰脑后,却踢在树上,痛摔于地,呼哭声中没忘着地急滚数十尺远,起而奔跑。万景峰打个激淋淋的喷嚏,忽省:“是面馆里的花椒粉而已!”因知上当,此怒非小,怎顾椒粉犹弥,鼻不是鼻眼不是眼地追奔过来。书航察觉掌风已在颈后,急中生智,甩手叫道:“这有刚才被刺出的一滴血,谁要?”
    昏暗里一粒微物悠悠飘飞过眸,万景峰顿忘穷追,想也没暇想,腾身急跃,半空里拳打脚踢,撂飞几名纷欲来抢的同伴,伸嘴承接,心道:“就算只是一粒血,也是解毒救命的好物,谁先得饮,活命便比别人长些……”眼看张唇将近目标,他正泛得色于颜,斜刺里忽有一掌横至,照颊推掴正着。
    万景峰摔将落地,眼睁睁地看见冯大先生飘然凌空,儒巾博雅,文衫逸扬,身法临急不乱,端的是后发先至,从容张嘴接住那粒细物,没待飘袂落定就一口咽掉,咂了咂舌,却咂出异味,不禁满脸懊恼之色,转朝冯二等人愤愤投来的目光,皱眉道:“鼻屎!”
    在一片反胃作呕声中,书航已奔出半程,边跑边吮那根受伤之指,心道:“一滴血也不给你们!”
    他非但武功不济,还背着一袋米,待当撒开脚跑,东蹿一下、西蹿一下,时而倒着走,时而打斜碎步疾移,虽比不得风魔轻功那般矫翩迅绝,却也自有奇数。霎间便把追赶包抄的侠府中人甩于身后,拉了一大截。冯家兄弟率众虽是早呈围捕之势,原忖书航必难逃掉,但连被扰碍两下,书航乘机漏网得脱,众人惊怒交加,待要追去,提气之际纷感内息失畅,心跳越发滞缓,即使平日里轻功好的,这时也觉跑动艰难。
    冯二员外心知有异,叫道:“为免寿尸毒发作更快,大家须小心使用内力……”但若不运内力提气去追,仅凭各人脚力,又如何逮得着书航?乐逍遥见书航已溜出半程,后边的人追得吃力,心想:“连我有时候都逮他不着,你们人多又有何用?”
    万景峰急将起来,眼见旁边一名侠府武人背插短柄双斧,他拔了一支继续追赶,拿捏射程之后,遥觑书航在前边奔跑的背影,嗖的投斧而出,口中喝叫:“看斧!”叫毕方又懊悔:“我又何必提醒他?”
    书航闻声回望,只见万景峰发足蹬向旁边树木,籍以借力横飞,半空中甩手掷来一斧,呼呼打旋朝他下盘飞来,却是要劈斩腿脚,明明投得准确,待得抛到,却嵌于树干,离书航蹦跳之影犹有数尺。书航喇了嘴唾之:“差得远呢,斧头帮!”转身又跑,不料一头撞在树上,弹跌于草间,咕碌碌往坡下滚去。
    众皆伸长脖子眺目寻觑,只听草响,不见人影。但忖寻到坡下,必越发难以摸黑捕捉书航已匿之踪。万景峰顿足捶胸不已,叫苦:“那家伙就跟蟑螂似的,让他先钻到暗处,却怎么捉?”对此,乐逍遥表示同意,联想到蟑螂的流行别名,心道:“书航是‘小强’。”又想到自己也颇类似,暗啧:“好像我也是,至少曾经是……”
    一时人人皆急恼交加,唯有冯大先生反似不以为意,止住万景峰等不甘欲追之人,仿佛胸有成竹,并不慌忙,教众人稍安毋躁,方才转面问道:“和师傅,先前你说咱们当中有二人不受尸毒侵染,还有一个是谁?”万景峰等听到此语,又觉有了希望,追出几步忙又转回。
    和尚明眼望夜雾里两个跑随书航下坡的小小身影,一时咳难言语,但从他眼光神色之中,冯大先生已自明白,转面望去,只见两个小身影悄趁众人不注意,钻出杂棘丛,相互搀手往坡下草深处跑去。这等小动作原也逃不过他耳眼,只是先前未想到这一层,没暇理会,待得省起,急道:“拦下那两个小女童,别又跑掉了!”
    冯二员外和万景峰急未暇问究竟是哪一个未染尸毒,皆想:“两个都捉住再说。”但没敢提气腾空,突然各伸手掌互拍一记,冯二员外荡掌托承,先抛送万景峰跃躯纵向坡下,随即他伸掌拍向冯大先生之臂,冯大先生面不稍转,抬臂托振,即送冯二员外承力纵跃而出。
    乐逍遥心中虽鄙侠府诸客的为人,尤以二冯、万景峰为甚,但看他们相互配合倒也果决利索,睹得这般相互承掌抛送腾跃之法,不免暗赞其巧。随即又生不安之感:“原来那两个小女童也跟着书航出来了,刚才藏在暗处,我没看清楚。万冯一伙已是情急抓狂,这时若落到老万他们手里,必遭胡乱放血,性命难保。而且这么多人身染尸毒,怎可坐视不救?”
    他自非坐视不救之人,但亦陷于危困,纵想挺身而出,未免有心无力,形势处境之蹇大异于从前爱听的说书戏文情节,人生里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
    遥听滚坡蹿草声响自高往低,渐近小甜甜等人所蹲之处,乐逍遥一时诧惑不解:“难道这伙‘八百龙’的高手却是要埋伏侠王府?”虽觉揣测于理不合,但感底下那伙伏身草中的披氅之人似是越发屏息禁气,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随着万冯诸人穿草追索声息移近,杀机悄炽。
    冯二员外究快一筹,纵身往前,几个起落,料已兜到那两个小女娃儿前头,但当游目四觑,并未觅着那两个女娃儿踪影。冯二员外心中暗诧,摸黑又寻片刻,觉得此似书航适才身影匿入的那片林子,他转了转念,突道:“背米那厮,我知你躲在左近。其实又何必惊慌?”说着又前行几步,眯眼寻觅,口中续道:“大伙只不过想要你些血救命,那姓和的秃子难道不是你的茅山同门吗?冯家兄弟对天保证,决不伤你性命,只要点血就够了。出来罢!莫非连自己同门也置于不顾?”
    乐逍遥心想:“听来冯二似在使诈,不过书航也有够奸。料凭三言两语,诈他不着。”
    原本行功之时必须敛念专注,他却游思有暇,实触内家大忌。但奇的是,他越不专意强为,岔扰的真气反越自舒顺畅,转移了念头之后,内息冲涌汹澎之感竟渐徐趋平和。此或因某桩缘故,众女心下虽奇,又怎知何以然。
    他知田英寿随时醒转,实不容耽,但烦“五气朝元”这门功法摸不着头,非但毫无效果,集众之力,反遭困扰难脱。心中又奇:“哪来这么大股寒气?”总算此时几颗心不约而同地齐遏内息,他就像失陷泥淖里,愈急愈难拔身而出,偏在此时,外面也越来越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