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图洛书(一)

作品:《仙剑奇情

    李逍遥在黑暗中枯坐一阵,感到灵儿纤指微动,渐渐苏醒。便在这时,有人轻磕舱壁,低声说道:“舵爷,到安全地方了。”舱里有人摸索着点了灯,李逍遥听见外边有些动静,扒着舱壁的竹板缝眼里望外瞅,借着些许青幽幽的晨光,依稀瞧见河面上有数艘同样形状的乌篷船左右卫护着他所乘坐的这一艘,齐往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一艘六帆大船驶去。
    “小兄弟,可还记得那面帆旗?”灯光亮时,有个苏北口音浓重的男人话声传入李逍遥耳朵,他不禁一怔,眼前烟雾移开,露出大帆上一面迎风飘展的“九龙聚首”旗帜。李逍遥心念一动:“咸鸭蛋?”猛然回头,只见舱篷靠里的一隅坐着一个凝目而视的中年男子,相貌却不陌生。
    “张士诚!”李逍遥认了出来,不由脱口叫出了那人的姓名,同时听见舱外数人压着声音喝道:“大胆!”李逍遥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巴,那中年男子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无妨。这位小兄弟可以这么叫一叫。”舱外才没了声音。李逍遥却觉得奇怪,“为啥?”那中年男子一只手探入袖子里,摸了半天并没拔出,只是瞪着李逍遥,说道:“因为你救过我一命。”
    李逍遥瞪了一会儿大眼,方才缓缓的笑了,却摸了摸青肿的脸。“你还记得?”
    “你推我下水,虽然让我狼狈不堪,但也因而让我躲过了修剑痴那一击,”张士诚似想微笑,不知为何又笑不成,脸皱着,眉微蹙,手没拔出那边袖子,总似憋闷着什么。“当然得记着救命之恩。要知道……修剑痴那一击当时没人挡得住。”
    李逍遥倒是有点儿觉得意外,搔了搔头。“当时那么乱,我以为你不记得我这号小脚色了……”
    “我……”张士诚果然诚实,隔矮桌凑近脸孔,憋挤着不自然的笑容,低声说道。“确实不记得你了,不过你旁边这个妞儿总是让人难以忘记。所以刚才……”
    李逍遥忙护着灵儿,说道:“你别打主意啊。”张士诚把那张总似憋闷着的脸又收了回去,微微靠坐背垫,说道:“瞧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说,你旁边这个妞儿让我记起了你曾经帮我避过一劫。要不然,刚才你就没命了。”
    “我也知道刚才好险,”李逍遥陪着打哈哈,但见张士诚那只手伸进衣袖里想拔又没拔出,脸上老不痛快,憋着什么似的。李逍遥不禁奇怪,想问又没敢问。
    “那妞儿怎么啦?”张士诚见灵儿把眼睛睁开一线又闭上,不由得笑了笑,问道。
    “哦……醒啦?”李逍遥侧头瞧了瞧灵儿的脸面,她却扭头朝向舱壁,把眼睛又闭得更拢了,似是不想理他。张士诚提壶斟酒,拿了一杯放到李逍遥面前,又换茶壶倒了一杯花茶也摆过去,朝灵儿微扬了扬下巴,李逍遥会意,拿了那杯温热的茶水,捧到灵儿唇边,低声说道:“来,喝点儿茶醒醒神。”灵儿不理。李逍遥正没做理会处,瞥见张士诚朝他大使眼色。他又会意了,觉得这招不错,便凑嘴到灵儿耳边,低声道:“自来奉茶陪礼,那就是诚心诚意地赔不是了。莫非你还要我下跪?”
    灵儿正自迟疑未纳,张士诚哈哈一笑,总似憋闷着什么般的道:“小妹妹,你可别让我兄弟难做噢,这位兄弟虽小,可是英雄了得。不过英雄一下了跪,不论跪的是妻子还是别人,这便英雄气短了。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李逍遥赶紧点头道:“是呀,我是诚心的。”灵儿朝李逍遥脸上悠悠的瞟了一瞟,垂下眸去,默不作声地接下他捧过来的茶杯,放在嘴边餟着。眼皮又抬,看出他面上隐忍痛楚之色,妙目微转,见他一只手臂还软垂在腰畔,便放下茶杯,双手拿住他的胳膊,不知如何晃了几晃,“咔嚓”一声微响,轻轻地帮李逍遥把骨节接了回去。
    张士诚轻拍桌面,赞道:“也是一女中俊杰!”李逍遥晓得灵儿的手段素来高明莫测,倒不惊奇,见她双手已能活动自如,想是先前被点的穴道已解去,他摆动着那只手臂,暗觉灵儿的接续之法竟无多少疼痛,比起五毒药王的手段显又高了一筹,探嘴到她耳边,说道:“好灵儿。”灵儿却噘起樱唇,又把脸蛋扭过去,面朝舱壁,摆出“不理你”的娇嗔情态。
    张士诚哈哈干笑,眉关依然锁紧,又似憋着什么。李逍遥朝他瞥了一眼,见那只手还笼在另一边袖管里不知在捏着什么,李逍遥忍不住忽起疑心:“该不会是暗中攥着防人的家伙罢?”看张士诚那般似想痛快又不痛快的神色,倒是有些像是那种凡事总陪着小心的人。
    “来,咱们喝酒。”张士诚举杯邀饮,微笑道,“人海茫茫,相逢即是有缘。这是我家自酿的米酒,尝尝!”
    李逍遥端杯呷了一口,感到有甜腻之味,不过酒气倒也清香,他便把杯端到灵儿嘴边,说道:“甜的,要不要也来尝一口?”灵儿只是不睬。李逍遥为免张士诚见笑,只好又转头回来,晓得灵儿气还未消,也分说不得,便不理会。但当他转开脑袋时,灵儿却又探嘴到他耳后,小声说道:“回去再跟你算帐。”李逍遥一怔,心下讶然不已:“咦……会说这一句啦?”待转脸瞅时,灵儿已飞快的扭开了头去,面朝舱壁,双手捧茶,小口呷着。
    张士诚哈哈笑,眉头仍蹙而不展,另一只手仍笼在袖里,不知在剥什么。李逍遥听到河面上暗号声接二连三传开去,似是通报张士诚座船已近。他觉得这排场倒也威而不显,别有一种气派,不由啧了一声,说道:“张老爷,似你这等大名人,今儿我能跟你坐在一条船上喝你家的甜米酒,实在是太像作梦了!”张士诚“嗨”了一声,皱眉道:“别这么见外呀,叫张老爷多见外啊?”李逍遥扁了扁嘴,心道:“不叫你张老爷叫什么?都知道你是高邮城里卖咸鸭蛋起家的,小名儿叫‘九四’。难道要我直接喊你以前的浑号——咸蛋诚?”
    张士诚倒是认真地想了想,瞪着李逍遥,问道:“兄弟你怎生称呼?”
    “我叫逍遥儿,姓李。”李逍遥掏耳道。
    “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呢?”张士诚做关怀状。
    李逍遥随口答了句“没爹没娘”,原本想补充说尚有一老婶,但又飞快转念,暗忖:“可得留一点儿底,天知道他这般问根刨底是什么意思?查户籍麽?这家伙不像好打交道的,就算我救过他一命,万一翻起脸来没准儿丢我一个咸鸭蛋。别把老婶端出来,免得日后万一有人逮不着我,跑到家里去寻我老婶晦气呢?”
    张士诚似未看出李逍遥心中暗留戒意,唏嘘道:“既然你没爹没娘,也是一苦孩子,而我又尚无子嗣,不如你改姓张如何?”李逍遥奇道:“我为啥跟你姓啊?”张士诚做迎纳入怀状:“你若不嫌弃我船小身微,不妨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义子如何?”李逍遥心下犹豫:“没想到他会这样看中我,想是因见我有点儿本事,欲留在身边做个保镖什么的,美其名曰义子。”张士诚引诱道:“我龙船会也算有几十条船,上千号人,身为张士诚的义子,除了我和士德、士信之外,多少英雄豪杰还不得听你的使唤?”李逍遥想:“万一哪天船没了,叫我跟你跑回高邮卖咸鸭蛋啊?你张老板在那儿摆摊卖蛋,我往旁边这么一站,还当你保镖?”张士诚憧憬未来:“将来家业做大,你身为我的螟蛉义子,岂非前途无量?”李逍遥忍不住脱口而出:“等你生了亲儿子,我不就靠边站了?”张士诚做不同意状:“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逍遥捺不过人情面儿上,本要不由衷地答允,脑中突然冒出大娘的一句教诲:“要学会说不。”但没等他说“啂”,张士诚就看出不痛快来,皱眉道:“你若嫌当我义子委屈了,那也不好勉强。可是我们大可打破年纪和辈份的界限,结拜为兄弟如何?”李逍遥不禁一怔,心想:“平辈论交,倒也好过做干儿子……”张士诚皱眉瞪他,说道:“倘若连这你也不給面,那就是瞧不起我老张了。”
    李逍遥见他那只手仍笼在袖里眼看要拔出,心下暗跳得一跳:“我再不答应,就是不給他面子啦,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他会掏家伙。”因怕张士诚老羞成怒,只得端杯说道:“叫你大哥还不行吗?”
    张士诚瞪着他,那憋闷的眼神里缓缓的闪出一丝舒慰之色,满是盐疮的干巴脸上方才有了笑容,拿杯一碰,说道:“好,待会儿我和你焚香结拜。”李逍遥笑道:“随你,先喝酒罢,口都被你吓干了。”两人喝了几杯,李逍遥暗觉桌上的盐煮蚕豆不好吃,乘着酒兴道:“可还有别的点心?我和灵妹子都饿了呢。”张士诚居然又憋住了,瞪了一会儿眼,朝舱外喊了一声:“定边,传令主舟置备酒席,等咱们到了便要吃。”舱外有人答应,唱着歌儿便挨个传话,连连传过数条船,到达主舟之上。
    李逍遥朝河面张望,暗觉这种逐条船传口信儿的法子倒也别有气派,不禁张开嘴乐,一回头间,瞥见张士诚似乎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物,嘟囔着口腮正在嚼,见李逍遥转回脸来,嘴和手便都不动。李逍遥不由的奇怪地瞪着他,心道:“他在偷吃啥?”鼻际突然闻到某种气味,抽了抽鼻翼,纳闷的猜道:“谁放屁呀?”
    张士诚实在憋得不行了,勾手指头叫李逍遥凑耳过来,也把嘴探过去,两人隔桌挨近,张士诚低声问道:“你闻到什么了?”李逍遥如实道:“屁味。”张士诚予以否认:“不对。”李逍遥闻了闻他鼓塞的嘴巴,突然间大眼一亮,“哦!”了一声,眉飞色舞。张士诚问道:“可知我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李逍遥脱口而出:“你卖咸鸭蛋的。”
    张士诚以一种另类优越感的眼神睥睨他,嘴巴嚼而不言。李逍遥蹶起屁股,又凑鼻子来闻了一闻,更觉饥肠悬儿晃悠,急道:“給个咸蛋吃吃嘛!”张士诚斜藐着他,悠悠的道:“你不嫌?”李逍遥忙道:“早听说你腌咸蛋挺有一手,想吃都来不及,怎会嫌?”张士诚大喜,又瞪了瞪眼,放心地嚼了嚼含在嘴里的咸蛋,使劲咽了下去,然而把那只掖在袖里的手慢慢的拔了出来,攥出几个咸蛋放在桌上。
    李逍遥不禁一怔,心中方始恍然:“哦……原来刚才他攥了半天没掏出来的是咸蛋呢,搞到我以为是攥家伙。”抬起眼皮,只见张士诚眼中先前的那种憋闷之感顿消,好像整个人突然间都放松了。这种拿出了蛋才如释重负的神情,使得李逍遥突然间明白一件事:“每个人心里大概都藏着一把锁。张士诚掖藏而又怕人看见或笑话他的不仅是咸蛋,他锁在心底里的是一段自认为并不光彩的卖蛋经历。表面上虽装作不在乎,其实他自己还是蛮介意的。这是他的心结,蛋拿出来之后,至少他心里的那道门已然朝我打开了……”
    张士诚殷勤地拿出更多咸蛋塞給李逍遥和灵儿,又似担心什么,低声催道:“快吃,全吃光,别給外边的人看见了不好……”李逍遥拿起一个剥了壳的咸蛋,不由好笑,眼皮一抬。“合着你刚才把手笼在袖子里一动一动地是在掰蛋壳啊?”
    张士诚连忙打手势让他小声些:“嘘、嘘!”李逍遥忍笑道:“卖过咸蛋没啥不好。咦……”见着桌上有一蛋没剥壳,伸手一戳,说道:“这个是有壳的……”话声未落,蛋壳砰一下破开,从里边蹦出一个急骤变大的钢光铁色之物,便从桌上陡然拔高,各种精巧之极的机栝迅速交接扩展,便在一霎眼间,舱内已崛立一个大头圆眼的机械金刚,几乎顶破了舱篷。
    李逍遥吓一大跳,顿然间瞠目结舌,半晌方道:“咸蛋超人哪?”岂止他吃惊,便连张士诚和灵儿也都呆住了。随着一声轻悠悠的娇笑,张士诚背后一面褥子掀开,坐起一个头发蓬乱的圆脸小姑娘,年龄似只八九岁,满眼刁钻之色,指着他们三人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逍遥心念顿转:“难怪我刚才总觉得这舱篷里好象不止我们三个,原来张士诚背后藏着一个……”因被那咸蛋金刚镇得心头压抑,一时仍缓不过劲来。只听张士诚转头朝那小姑娘低声呵斥道:“鱼香蛋,休要捣蛋!”那小姑娘呶嘴道:“人家刚睡醒,玩一玩不可以麽?”伸手拨弄那蛋壳,不知如何又使那大得吓人的金刚嗖一声急骤缩小,缩回蛋内,那掰开两瓣的蛋壳瞬即合拢无缝,溜溜一滚,到了那小姑娘手心里,一收而隐。
    李逍遥只看得眼呆口结,张士诚瞪那小姑娘,问道:“鱼香蛋,那玩艺哪来的?”那小姑娘不答反嗔:“别叫我鱼香蛋……”嗖一声钻出被窝,竟只着一湖碧色肚兜,粉光致致地闪了出来,扑身撞出掩闭的舱窗,宛如飞鱼一般快捷无匹地纵入水里,只听一声娇笑传来:“我叫鱼蛋妹!”
    张士诚忙唤:“别溜远啊,女儿!”舱外数人齐道:“舵爷放心,大伙儿会看紧了小姐。”张士诚叹道:“唉,真麻烦!”转头见李逍遥兀自朝舱窗外探头探脑,他便苦笑道:“看见了吧?我膝下无儿,就只有这捣蛋精……”李逍遥抹嘴道:“不错不错。”灵儿懊恼地瞪着他。
    有个人影晃到舱篷口,微微躬身,低声叫道:“舵爷……”张士诚瞧出那人有事密报,便跟着出去,到得船篷外,转身掀帘,探脸瞅着李逍遥,说道:“你倆先在舱里歇会儿,到了主舟咱们再叙。”李逍遥道:“张老爷尽管忙您自个儿的去罢。”张士诚刚放下帘子,闻言又掀开,瞪眼道:“还叫老爷?你再叫就丢下河里喂大鲈鱼……”李逍遥忙改口道:“大哥。”张士诚这才眉花眼笑地“哎”的答应一声,落帘自去。
    “别扭!”李逍遥朝帘缝外望了望,转回脸孔,苦笑道,“怎么叫得这般别扭?许是他年纪比我大多了,更像爸爸些。早知该管他叫……‘老豆’。”门帘又掀开,张士诚探脸道:“乖仔,你在喊我哪?”李逍遥不禁一愣,忙道:“你搞啥鬼呀,大佬?”张士诚皱眉道:“你到底想怎生称呼我?”李逍遥搔头道:“还是叫大哥罢。”张士诚问道:“为啥?”李逍遥笑道:“你的款像‘大哥’呀。”帘子又放了下来。
    李逍遥自言自语:“奇怪,就是奇怪。别人一对我好些,我就得犯纳闷。为啥?”一边说,一边用眼角去瞟灵儿,她却转开脸庞不睬他。趁这会儿,李逍遥取乾坤袋里备有的银针自疏经脉,这个法子是他那天在船上照料灵儿时看医书学会的,往胸口伤处沿相关经脉扎针,直至足部,料想如法施针连续三天不间断,所中一阳指之伤自能渐愈,不至于这般阻碍真气运行。
    服过伤药,正想找话逗灵儿消气,不料张士诚又掀开帘子,探脸进来。李逍遥笑道:“又怎地?不是定了叫大哥吗……”张士诚摆了摆手,低声说道:“兄弟,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李逍遥见他脸色凝重,不由得敛去笑容,问道:“啥事?”张士诚似不想别人听见,拉李逍遥到一旁,咬耳道:“这事儿不难,但要守得住口。万一有人问起,你便说大哥我是为了前去救你,以报日前之恩,才……这个……才带人到苦水铺。”话声稍顿,瞪他片刻,问道:“办得到吗?”李逍遥想:“原以为是什么难事,却是这点儿小嘅咝。”点了点头,瞪眼道:“怎么?你不是为了专程找我报恩才来苦水铺吗?”张士诚一时没会过意来,脱口而出:“当然不是……”话刚出口,便见到李逍遥朝他眨眼,张士诚方才恍然:“只道你小子没能会意,没想到你倒是出乎意料地机灵,反搞得我没会过意来。”拍了拍李逍遥的肩,颔首道:“果然不愧是张士诚的兄弟,够……”李逍遥咧开嘴乐:“够奸不是?”
    张士诚捏了捏他,因有事没料理毕,又放帘自去,李逍遥不禁抚腮暗疑:“这个咸蛋诚!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因想不透那张士诚那双总似憋着什么的眼光里隐藏着何等样心机,忍不住伸嘴到灵儿耳边,问道:“所谓旁观者清,你可有看出不对劲的地方?”灵儿低着头本想不理睬他,却忍不住脱口而答:“没啊。他对你没恶意。”李逍遥随口问道:“那……对你有恶意?”灵儿不禁笑道:“你别那么多疑好不好?”
    “我多疑?”李逍遥斜眼瞄她,故意板着脸道。“多疑过你?至少……我没疑心你跟林月如有一腿,没胡思乱想,没做那种有林月如在洞房里的梦,更没……”
    灵儿忙道:“我才没呢。”李逍遥斜睨她,“那你生啥气?”灵儿摇了摇头,眼圈突然红了,掩面道:“我……我……”李逍遥做得意状,“没话说了吧?”灵儿突然哭了出来,李逍遥一愣,她已钻入他怀里,哽咽道:“逍遥哥哥,我……我好害怕!”李逍遥奇道:“怕啥?”灵儿哭道:“江湖,这个江湖好可怕!”顿了一顿,抹泪道:“总之……越往前走,我心里越发害怕。不知道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刚才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尸体,还……还到处都是可怕的人和可怕的事,人家都吃不消了!”
    “所以你就昏了,”李逍遥叹道,“能昏多好!真服了你们女人,总是能及时地昏。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想怎么样?莫非不想去找你娘了?回李家村,甚至回仙灵岛?干脆不玩这游戏?”灵儿呶了半天的嘴,无言以对。其实在她心底里,最害怕的是失去李逍遥。然而这般心事又怎样才能向他说得出口?
    但听得桨声荡水,后艄两船相抵,有人低声说话,其中一个压着的声音似是张士诚,另外两个却不知是谁。李逍遥虽不想偷听,但他内力既高,耳力自然也变得敏锐异常,殊胜往昔,即便不想听,后艄的话声也钻入他耳里。一个说话文诌诌的人低嗓道:“舵爷,这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轻易露面?万一給官军撞着了,岂非百身莫赎!”
    张士诚默不作声,另一人哑着嗓子道:“不是说傲雷在这一带山上剿棒胡吗?咱们捉到的几个俘虏却是探马赤军……”李逍遥暗觉这话声似曾听见过,却不记得是谁了。只听那文诌诌之人接茬道:“二爷有所不知,傲雷虽统军在此,却只镇防大小要隘,为了保存其有生力量,搜山和攻寨之类的事儿全丢給各地抽调来的杂牌军去干。傲雷也知那些杂牌军难听使唤,但他肯自拿银子出来颁下赏红,杂牌军缺饷已久,为了挣银子谁不肯卖力?何况棒胡寨子已围困多日,粮草早竭,终告不战自溃。杂牌军乐得有这现成便宜可拣……”张士诚终于说了一句,却是语含赞叹:“原只道那傲雷不过一莽勇匹夫,谁知他不损所部一兵一卒,仅靠收买和利用杂牌军和各地民团,为他卖命,果然就破了棒胡这块难啃的硬骨头。看来蒙古人气数未尽……”
    “所以这个时候,舵爷就更不能冒险了,”那文诌诌之人道。“咱们龙船会在这时势切莫逆水行船哪!”
    张士诚低声道:“李先生,一切仰赖你和吕子梁两位的部署筹划,不过我今次冒险一行,非仅是为了和那楚二有约,实则也是想要了解蒙古军力的虚实……”李逍遥听到楚香玉之名,不由心下暗惊,寻思:“却是有何勾当?”那文诌诌之人道:“捉住几个探马赤,不足以了解蒙古主力的虚实。再说那丁情眼下是各派江湖势力急于染指的要紧人物,请恕伯昇直言,窃以为舵爷不必过多地卷入江湖恩怨,以免不利于咱们日后谋夺大事。”李逍遥想:“啥大事?”
    张士诚做虚怀若谷状:“士诚自会听从先生教诲。不过那丁情果是一要紧人物,楚二说要我到这里等他,自会如约捉丁情来搭咱们的船走。士诚觉得,若能从丁情身上走好几步棋路,有利于在中原武林树立龙船会的名望,将来咱们对各门派、各帮会料必更好利用些……”那文诌诌之人道:“虽然如此,我仍还觉得这是走钢丝。若因而被官军疑心舵爷派船来此是为了暗中帮助棒胡逃走,那便说不清了。眼下龙船会的实力还没到足以和官军摊牌的地步,所以凡事宜慎。”张士诚微笑道:“这个……我已有安排。”
    三条船又分开,话声已寂。李逍遥暗思:“我眼前出现一个旋涡,别被陷了进去,因为张士诚对我的好,似是建立在别有所图上……然而这事又牵涉到丁情大哥,可也不能只顾自己,撒手不管有难的朋友……”正想着,门帘掀开,张士诚探头说道:“兄弟,主舟到了。虽比不上前次你们纵火烧毁了的那艘楼船,但也不小了……”李逍遥听到张士诚提到这事,不由得暗惊:“老友鬼鬼……他干嘛提旧帐?”
    张士诚瞪视着他,似是看出他眼里稍现即隐的不安之情,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兄弟,看你俩身上都脏得很了,且先让人领你们到里舱去梳洗换妆毕,再畅饮如何?”不等李逍遥答应,又朝灵儿说道:“弟妹,我派几个丫环妈子服侍你,决计不教你吃半点亏。要叫旁人都知道,我兄弟的女人便是我张士诚的亲妹子,排场上绝不含糊!”灵儿听到张士诚称她为“弟妹”,自是当她是李逍遥的妻室了,她不禁飞红了脸,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李逍遥随张士诚站在船篷外,此时天色渐明,但见晨雾中整整齐齐地停泊着三条高挂龙船会大旗的大帆船,四周满是穿梭巡弋的小船,艄首所立的汉子均各精壮骠悍,见到张士诚,远远便一齐抱拳高叫:“舵爷好!”张士诚抬手回应道:“兄弟们辛苦了!”众汉齐呼:“九龙聚首!”千百人齐声高吼,似是训练过一般,整齐威壮,突然间滚雷似的涌入耳鼓,李逍遥不由得微微变色,双脚竟有些发软,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遭撞上这场面,心中又惊又喜,不免又夹有些许莫名的害怕,同时又感到有些刺激。
    张士诚拍拍他肩,笑道:“别紧张,都是自家兄弟。”李逍遥笑了笑,乱眨大眼道:“那你不介绍介绍我?”邻船有一眼尖的喊道:“咦,那不是前次纵火烧咱们楼船的几个小賊之一吗?”李逍遥变色道:“不是我……”张士诚揪他从背后转将出来,按他肩头,强要他并身而立,眼光徐徐扫视前方,大声的道:“大家听真了。这是我兄弟李逍遥,打今儿起,龙船会除我、士德、士信三人而下,便轮到他。你们叫四爷便是。”李逍遥忙道:“不不不……不要把我捧得太高了嘛,免得摔死!”
    众船沉默少顷而后,突然间爆发出一阵滚雷般的齐声高叫:“四爷好!”李逍遥吓了一跳,转身想溜,张士诚忙拉住他,说道:“兄弟莫惊,大家问你好呢!”李逍遥抖着腿道:“不是说要打我吗?”张士诚旁边一披甲汉子寒着脸道:“你当了舵爷的兄弟,谁敢打你?”李逍遥认得这是前次见过的张定边,见其眼光凶悍,心下又打个突,转脸望了望张士诚。
    张士诚探嘴到他耳边,说道:“你給回一声啊。”李逍遥颤声道:“回……回……回啥?”张士诚道:“你说弟兄们好,便是回应了。”李逍遥哭道:“我……这有多难啊我?我……我长这么大,还……还没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大声嚷嚷呢!怕喊不出吧……我……”张定边沉脸道:“叫你嚷就嚷!”李逍遥哭道:“弟……弟兄们……好……好……是这样说麽?”张士诚听了只是皱眉不已,用眼色示意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张定边会意,踏前一步,高声道:“四爷问大家好!”众船爆发出一阵轰雷般的齐声高呼:“龙行天下!”
    李逍遥抹泪问张士诚:“干麽到了我这里就改成‘龙行天下’啦?不是‘九龙聚首’麽?”张士诚含笑不言,由旁边的张定边把话接了去:“除了舵爷以外,其它几位龙头都只能用‘龙行天下’做切口。”李逍遥擤了一把鼻涕,拽旁边的旗布拭手,心想:“九龙比一龙‘威水’些,所以咸蛋诚不給别人享受这待遇,只他一人独享,原也不奇。奇的是,这排场怎么跟做皇上一样?”因觉连自己也沾到了些威风,暗来兴致,挺了挺胸,说道:“刚才没听清。可不可以再来一下?”张定边沉脸道:“你当儿戏麽?”李逍遥忙望向张士诚,见他刚偷偷把一个咸蛋塞进嘴里暗暗的嚼,不由一怔。
    张士诚做宽厚状,含着蛋道:“试多一下也……也……”使劲把蛋咽了下去,如释重负的道:“也无妨。”李逍遥感激的望了望他那张憋挤着的盐渍脸,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口边,提足了劲,高叫道:“弟兄们好——好——好——”嗓音过于高亢,扯得险些断了气儿,捧喉大咳起来,叫苦道:“哎呀,噎得我……”
    众船齐呼如雷涛滚滚:“四爷好——龙行天下!”吼声未落,突见李逍遥噗嗵一声没了影儿,船头只微微一晃,这位新晋龙头竟然被一只手扯脚拽落了水里,溅起大团水花。张士诚等不由一愣,听见李逍遥在水里呼救之声夹杂着一个小女孩儿的娇笑。张定边方才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说道:“是小姐干的好事儿。”张士诚见李逍遥跌得狼狈,不禁也哈哈大笑,随即反应过来,敛容而做大怒状,望水里喝道:“无礼,瞎捣蛋……”
    其实李逍遥水性原也使得,哪料那鱼蛋妹在水中更是有如蛟龙一般,出其不意地把李逍遥扯脚拉了下来,翻滚扑腾,只管将他的头往下按,直呛得他死去活来,竟挣扎不脱。河面上笑做一团,谁也不把他的苦楚真正放在心上,除了灵儿以外。
    她在舱内听见外边哄笑如潮,夹杂着李逍遥那惶急憋闷的叫苦声,顿知端的,闪身窜出舱窗,无声无息地溜入水底,那小女孩儿一阵翻腾,眼看不敌灵儿的水性,便撇下李逍遥,钻身溜得没影。
    “哎呀,险些呛死我……”李逍遥撑鼓着肚子,被灵儿托出水面,张士诚连忙教人帮忙拉他上来。李逍遥爬在舷边,口中吐水,叫苦道:“都说别捧我太高嘛,刚当上龙头就差点堕进了龙宫……”张定边心中冷笑:“你这号脓包脚色,真以为你是龙头啊,连一根虾毛都算不上!”
    灵儿先把李逍遥送上船首,正要随后爬上,不远处水面冒出一颗湿发垂面的小脑袋,叫道:“那位姊姊,有本事就来和我比试一下水性高低!”张士诚把脸一拉,喝道:“鱼香蛋,休要胡闹!”李逍遥吐水道:“是呀,几乎溺杀了你叔……偶是你四叔啊,蛋蛋。”话声未落,一坨烂泥“叭”的抛在他脸上。
    那小姑娘笑道:“呸!谁认识你这野孩子?”李逍遥往脸上揩拭泥污,口中兀自没闲着:“你老子认识我呀,还当我是兄弟呢……真没家教!”那小姑娘做鬼脸道:“你才不——配呢!要我叫你四叔?作梦啦。”李逍遥被她那坨泥已弄得苦不堪言,又遭当众抢白,不由老羞成怒,常用语脱口而出:“不叫四叔就叫‘老公’吧!”话刚出口便觉失言,心中顿时不安:“糟……”急忙转头朝张士诚望了一眼,只见旁边的人均面有怒色,张士诚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朝河里做大义凛然状,瞪眼道:“休要无礼!”
    那小姑娘佯哭道:“他……他占人家便——宜!”张士诚作毫不偏私状,正眼儿不瞧李逍遥一下,厉声道:“你給我上来!”那小姑娘仰身踢水,嘻嘻哈哈地游得更远些,说道:“才——不!”李逍遥见她毫无哭相,不由奇道:“咦,你假哭哦!”那小姑娘吐舌头,做鬼脸道:“跟你学——的!”她有意把话声拖得又嗲又长,直教李逍遥听得心头犹似猫抓一般,不禁发指道:“目无尊——长哦!”也模仿她的声调,嗲了一嗲,尾音拖长如拉大锯,只教张定边等耳根阵阵发麻,恨不能掐死他。
    张士诚做无奈兴叹状:“就是这个萧雪鱼,总叫我拿她没一点辙儿!”李逍遥问道:“萧雪鱼是谁呀?”张士诚目望河面水花翻腾处,苦笑道:“就是她喽!”李逍遥奇道:“不是你女儿麽?跟谁姓啊?”张士诚喟然道:“跟她妈姓。”李逍遥做恍然状,大眼一瞪,咧嘴道:“哦……”
    灵儿指着前边一艘从雾中微现影廓的船只,忽道:“咦,那不是咱们的船麽?”李逍遥闻声一怔,急忙朝灵儿所指点之处望去,认出龙船会群帆掩映之下,果然夹有一艘与众不同的大船,只瞧一眼便认出果是“船运行”的商船,而且标徽无误,分明是他那条运绸船无疑。李逍遥不禁讶然道:“嘿……我的座驾怎么跑来这里啦?”
    灵儿又指了指船桅,说道:“看,挂他们旗了呢!”李逍遥也望见了桅顶高挂的“九龙聚首”旗号,不由一怔,转脸朝张士诚说道:“大哥,我人还没被你收编,怎么先把我的船給收进你们龙船会的编队啦?”张士诚做愕然不解状:“什么?竟有这等事……”
    灵儿抬掌遮于前额,朝那条船上凝目眺望了片刻,说道:“有人上了咱们的船。”李逍遥想起船舱里存放的货物,担心被别人搬走,急道:“还等什么?”灵儿朝他望了望,立时会意,说道:“我先去瞧瞧。”没等李逍遥作声,她便纵身跃起,轻飘飘的掠水疾飞,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袂影倏闪,灵儿已到了那艘商船上,端是迅若急箭,矫如飞鸿。
    众声惊叹喝彩中,李逍遥徒自惴然叫苦,心道:“死丫头,只顾船不顾我了?张士诚可别趁机逮我当人质,却叫灵儿拿船换人……”转头一瞅,张士诚正自顾首左右,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张定边瞥李逍遥一眼,诺诺应声:“哦,大概是二爷或吕子梁先生的手下人所为,应该是一场误会。不过,四爷既已入伙……”李逍遥摆手道:“你就甭打瞎主意了,告你那条船以及船上的货物不是我的,你们弄丢了我可赔不起!”张定边道:“既然不是你的,你也就甭操这份闲心罢!”
    李逍遥怒道:“这是我老板的船,受人所托,我是押船货的。告诉你甭想打主意,更别指望我会拿这船入股……”张定边冷笑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船在那边呢!”李逍遥望向张士诚,说道:“大哥,还不是你一句话?”张士诚做愕然不解状:“什么话?”李逍遥疑心他在装糊涂,便挑明了说:“大哥,请你吩咐下去,把我的船还給我先……”张定边冷笑道:“刚才不是说船是别人的?”李逍遥强抑怒气,说道:“凡事总得讲理。大哥,你怎么说?”张士诚故作为难状:“这……”
    忽听得有人叫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李逍遥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刚好见到他的船上不断有人落水。张士诚表示关心的说道:“可别伤了弟妹才好。”李逍遥凝目片刻,突然笑道:“我妹子莫要伤了你的手下才好。捞人罢,张老大。”张士诚闻言一怔,朝那条船上定睛一望,只见一袭娇俏的倩影立在船首,水里却游满了人。
    李逍遥瞥见张士诚等皆是既吃惊又局促,显是没料到灵儿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竟能于举手抬足间打发了二三十条大汉,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只微微一笑,说道:“没眼花罢,大家?”张士诚苦笑道:“这……原没想到弟妹竟有如此好手段,真是不让须眉……咳咳,不让须眉!”李逍遥嘿嘿一笑,悠然道:“别看她小着点儿,可算得是我师傅呢!”
    张定边冷笑道:“我倒没瞧出你有啥本事!”李逍遥把脸一转,瞥见张定边右手已拽出一竿竹篙,横于胸前,摆出一副看来要动武的架势。他却没动声色,只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想扣人质啊?”说着,故意把眼光瞟向张士诚脸上。
    张士诚做糊里糊涂状:“什么话啊真是的……”却顾左右而言他,转脸朝河面吹胡子瞪眼:“鱼香蛋,你这捣蛋鬼!还在水里耍呢?快給我滚回来!”李逍遥回首一看,水里哪有那小姑娘的影儿?
    他刚发觉有一种上当之感,背后传来急拽竿子的声响,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未及回头,手影夭矫飞探,从舱篷上抄着一尾正晾着的咸鱼干,先使出的是家传“飞龙探云手”,旋即捏个剑诀,脑海中霎间闪出修剑痴曾取位的“剑一”之势,含胸蓄步,自然而然地把咸鱼从胁下往后边一递而出,张定边长篙未发,顿然间所有动作全凝住了。在李逍遥依样画葫芦的“剑一”面前,没有人胆敢在不明虚实的情形下贸然出招。
    李逍遥抬起眼皮,只见张定边呆若木鸡地瞅着喉前那条一触即着的咸鱼,不觉已是满头大汗。李逍遥并没察觉这看似寻常的一招剑势究竟有何神奇莫测之妙,然而在张定边眼里,这一尾干干硬硬的咸鱼无异于千万道锋利的剑刃,非但使得他无法突破,更在顷刻之间封死了他自己所有能够想得到的转寰之地。倘然他敢动一动,脑子里霎间写满的“死”字就会变成现实。
    然而李逍遥也知道,那毕竟只是一尾咸鱼,不是剑。倘若张定边真敢出手,他这一式徒具其形的剑势经不起长篙一戳就破。他终究尚未学会修剑痴的“剑一”,更在林月如一阳指重创之下武功所存无几,而他那根曾遭剑客小桃削断的尾指究竟还能不能复原如初,也仍然是他使不好剑法的心魔。两人对峙之际,李逍遥背梁上的汗水比起张定边额头的汗珠淌流得更多,若非他刚才掉过水里,满身皆湿,这一层自是掩饰不住。所幸一时之间,居然没人看出他心底里的虚怯之感。不知暗念了多少声菩萨保佑,只盼张定边千万别尝试,因为他的剑势决然比不得修剑痴,委实是一捅就破,一戳便穿。
    “你妈哎……”李逍遥干摆姿势的时候稍长,手脚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心下暗暗叫苦,“只怕要抽筋哪我!”便在这时,只见张定边眼光微抬,从那尾颤动的咸鱼移向李逍遥脸上,似乎看出了什么。
    李逍遥越发紧张,忽听得一声娇叫:“逍遥哥哥,抓住了!”随着叫声,只见一竿长篙撩将过来,邻近的船上许多人纷纷蹲身低头,篙影如飞龙一曳,点到李逍遥背后。这时李逍遥眼角一掠,瞥见灵儿驾驭着他那艘双桅船已距得近了,不过二三丈之遥,长篙伸来,他反抄手抓住篙梢,张定边趋前一步,待要截他,倏然之间李逍遥足尖已蹬在张定边所持竹篙之上,咔嚓一声踹折,便在张定边身形一挫时,李逍遥哈哈一笑,借一蹬腿之势弹上空中。
    张士诚忙做顿足摊手状,说道:“兄弟,刚才只是一场误会。有话慢说……”话没说完,那尾咸鱼干叭的丢在他脸上。李逍遥在空中笑道:“谢了,你的咸鱼还你!”灵儿把长篙一拽即收,笃一声响,李逍遥已轻飘飘的落到甲板上。
    “张士诚这个人虽说不简单,可是他为了贪一时的便宜,总爱耍些小手段,有时自作聪明,却反而弄巧成拙。我看他的发展前途也有限得很……”李逍遥站起身来,朝张士诚遥打哈哈,心下稍一沉吟,转头朝灵儿问道:“你去看看咱们船上可有少了东西?”灵儿俏目流波,望向一旁,说道:“多了一个人。”
    李逍遥转脸瞧去,只见右边舷栏上晃着白腿坐着一个仅穿围肚儿和半腰短裙的小姑娘,兀自拍手笑道:“大姊姊好厉害哦!不如让我跟着你们罢?做徒儿、当丫环全——不在乎。只要姊姊肯教我揍人的功夫就得!”张士诚叫道:“鱼香蛋,危险!快下来……”
    那小姑娘萧雪鱼道:“先前只道龙船会这帮人有点儿本事,原来全是饭桶,一个大姊姊就把你们全唬住了。”李逍遥见张士诚身边的人全都闻言变色,顿知不妙:“这话是火上浇油……”一念未及转过,三条小乌篷船似箭一般急射而来,分三面靠抵李逍遥所在的大船,倏然之间,甲板上已有三人落足。
    萧雪鱼粉面微侧,斜瞄左首一络腮胡子大汉,悠悠的说道:“二叔,你落脚太重了,少说也好几百斤,别跺沉了人家的船哦。”那黑须大汉雄纠纠地往李逍遥面前一挺胸,果然高出倆头,顿将李逍遥矮化下去。但听得那小姑娘在旁取笑,那大汉低头瞧见刚才他落脚之处船板已陷,裂开几片,不由的竟有些脸红,晓得自己轻功不济,一跳便即露拙,定了定神,老着脸皮道:“老子这便要跺沉它!”张士诚喝道:“士德,休要同小孩儿家一般见识!”
    李逍遥与灵儿对视一眼,心想:“原来这大汉便是前次扁过符通玄的那个张士德。此人是有名的火爆驴头‘小张飞’,原也不足为怪……”萧雪鱼又斜睨着中间那提刀汉子,慢悠悠的道:“三叔,你的五虎断门刀没练到咋样罢?”那提刀汉子冷冷的瞪着李、灵二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大侄女儿,待会三叔砍人时,你可得站远些。”张士诚做雄姿英发状,戳指道:“士信,休要动刀动枪!”
    李逍遥与灵儿对视一眼,心想:“原来这便是张士诚的三弟张士信,先前在芦岸边险些被他一刀杀了……”张士信瞪着灵儿,说道:“前次有个老苗子是跟你一伙的罢?我师弟邓冲的血债,该跟谁讨还呢?”灵儿想起来了:“呵……上次姬长老杀的那个人好像也是使五虎断门刀的。”
    萧雪鱼妙目荧荧的瞪着右边那个身穿蓝布长衫的青年,说道:“吕珍大哥,在龙船会里听说武功最好的数你,可是我瞧你的吕梁剑法不见得能戳得着人家大姊姊罢?”那落第秀才模样的蓝衫青年扶了扶背负着的长剑,瞪着灵儿手中的长篙,淡然道:“一寸长,一分巧;一寸短,一分险。”李逍遥转脸问灵儿:“是这样说的麽?”灵儿未及作声,张士诚已做怒发冲冠状:“吕子梁,你怎么也跟着小孩子们胡闹?”
    “不是胡闹,”灵儿对李逍遥耳语道,“哥哥,你伤还没好,先站后些。那……那三个人里边,穿蓝衣服的最难对付。”
    “我站到后边还叫男人吗?”李逍遥话刚出口,笃一声响,张士诚居然像一根弹簧似地直挺挺的蹦了上来,刚好落在李逍遥面前。李逍遥不由讶道:“咦……你也能飞呀?”张士诚忙于解腰间的索,说道:“没看见我吊‘威也’吗?”萧雪鱼道:“爸,你的武功这么糟,怎么率领群雄啊?”
    张士诚正色道:“统领群雄靠的是以德服人,不是光讲武力!你们这些小子……”拍了拍李逍遥的肩头,说道:“大水不冲龙王庙,自家人不打自家人。”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帮我个忙,这细绳绑得紧,勒得我……”李逍遥没理他腰间的细索,眼皮一抬,问道:“那要打谁呀?”
    “打鞑子!”张士诚嘴巴刚动,众人便听到一声发自肺腑的铮然话声。这句话端的是掷地有声,便连岸上也听得见,有人隔水喝问道:“谁说的?”李逍遥指着张士诚,答道:“他说的。”张士诚转脸望见岸上飘扬着一面元军旗帜,不由变色道:“不是我说的……”
    李逍遥几乎已能肯定:“张士诚的手下必是因见我这艘船好,又载着许多贵重货物,是以起了贪念,打我这条船的主意。只要张士诚不松口,今儿我便走不了……”眼见冲突一触即发,龙船会不乏好手,灵儿一人定然寡不敌众,他正自担心,没料到岸上晃出一面蒙古军旗,只教张士诚脸色大变,连忙顾左盼右,强笑道:“误会!刚才真不是我说的……”李逍遥道:“你望我干什么?刚才谁都没张嘴,就你嘴巴一动,那句话就出口了……”张士诚急得搓手道:“真的不是我!我可没说,一张开嘴就听到有人说了那句话……”李逍遥故意问道:“哪句话?”张士诚脱口而出:“就是‘打鞑子’……”
    李逍遥正要把水搅浑以便借机脱身,逮着了就叫:“哎呀,你怎么又说?”张士诚怒气上涌,一时间脱口道:“说了又怎地?”李逍遥双手一摊。“得!”
    倏然之间,张士诚已知事无可挽,急朝李逍遥船上那三人使个“先下手为强”的眼色,张士德等三人立即会意,身形刚动,灵儿便把李逍遥拉到身后,横篙蓄势以待。李逍遥从她肩后探头一望,三个人影已跃向岸上,从草丛中赶出一个扛蒙古旗的癩头和尚。
    那和尚见张士德、张士信、吕珍三人抄身掩将上来,却不慌不忙,驻足笑道:“咸蛋诚,你可是口吐真言哪!”张士诚只朝岸上一望,讶然道:“周颠?”李逍遥从张士诚肩后探头问道:“周颠又是哪颗葱?”张士诚苦笑道:“是个瞎捣蛋的主儿,再加上我女儿和你,三宝聚首,难怪搞得这么乱!”李逍遥驳斥道:“是你的手下先捣乱的,没事干嘛抢我的船?”张士诚瞪眼道:“都说是误会啦……”因见周颠扛着那杆大旗跑得飞快,竟将那三个穷追围堵的人耍得团团转,张士诚不禁问道:“周颠,你扛蒙古旗干什么?”周颠道:“我见你们打了满河的旗号咋唬得慌,便也去夺了一根鞑子旗来唬唬你老小子……不行啊?”张士诚发指道:“你他妈的,吓得我……还以为撞上鞑子兵了呢!”周颠道:“有你吓的呢,前边不远便是苦水铺的大水寨,鞑子兵多的是!”口中说着话,脚下却扬沙飞驰,转瞬便把张士德等三人抛没了影,眼看已奔出甚远,突然间反手把大旗向李逍遥船上掷来,飕一声响,掠风疾射,手劲大得惊人。
    李逍遥正瞠然间,周颠回头叫了一声:“不玩了,旗給你们罢!”
    那周颠虽然疯疯癲癲,掷旗的手法却是既巧且强,呼啸如雷,瞬间即到,便是没受伤时,李逍遥也没把握能接得住,更何况是此刻。先前见这癩头僧在岸上来回飞奔,将张士德等三人耍得疲于奔命,已露了一身高明的轻功,这时发劲掷旗,更见内力了得。那杆大旗朝张士诚急射而来,他哪有本事接住?即便想要闪避,怎当那旗帜之速,双脚未及挪动,旗杆已猎猎撞近胸前。
    张士诚变色道:“却是要了我命也!”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飞脚把他踢开,却跌出舷栏之外,噗咚一声落水。李逍遥身上虽未伤愈,风魔腿法却也使得半点不含糊,闪电般蹬开了张士诚,未及移步换位,旗杆霎间飞抵身前,眼看便要贯胸而过。灵儿把长篙一拦,虽架住了那杆疾飞的大旗,双手使劲往外一撩之时,才知周颠那一掷端是力道奇强,竹篙咔嚓一声崩断,竟仍阻不住大旗急撞之势。
    然而只这一阻,李逍遥已退避开去,那杆大旗飕一声擦肩而过,若迟缓得片刻,实无侥理。萧雪鱼见父亲落水,惊呼一声抢身过来,李逍遥未及缓一口气,转面瞧见那杆大旗顷间射向萧雪鱼那小小的身影,却是她自己撞上来,待觉不妙,她竟吓得浑忘了躲开。
    李逍遥暗叫不好,便在众人惊呼声中,他脚下勾起旁边那只大锚,呼的踢出,待要拦腰撞飞那根劲飞掠风的大旗,势已不及。他心中一沉,情知救不了那小姑娘一命,难过得只想闭上眼睛,当时灵儿跃身欲截旗杆原也来得及,但她刚才撩篙之时使力稍甚,腹中突然剧痛,不由得身子一趋,摇晃欲跌,知是动了胎气之故。
    蓦然之间,但见烟荡尘扬,一个袍袂猎舞的影子如从天降,犹未落定,一脚拦空踢开大锚,呼一声远远飞坠河中。李逍遥吓了一跳,心道:“好家伙!脚力比我还强……”眼光投去,大旗猎猎飘展,却棹在一个身穿天青色长袍的青年男子手中。不等众人看清其面容相貌,那教书先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仅抬左手,高擎元字大旗,抬头间气定神闲,头上文士巾微微飞扬,一双锐目凛凛扫视之下,所有声音顷刻寂然。
    萧雪鱼原本吓得呆了,待见那青年男子朝她瞧来,她突然间眼眸发亮,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
    李逍遥心里正自纳闷,张士诚被人从水里拉上一艘帆船,顾不得全身湿透,朝这边一望,瞅得分明,不由变色道:“季宗布,你来做什么?”
    “季宗布?”李逍遥不由得重复的念了一声这个似曾听闻的名字,眼光投在那个只手擎旗的男子身上,只见那男子相貌清朗,上唇蓄有两撇小黑胡,修剪得甚是俊俏。他心里暗赞一声,暗想:“江湖上比我帅的人多得很,光是这两撇小胡子我就没法跟他比……”
    这个名叫季宗布的人显然没把张士诚一伙放在眼里,自他现身以来,眼中竟似只有那小女孩萧雪鱼,牵了她手,卷起大旗,瞧也不瞧任何人一眼,昂然便要离去。张士诚急教手下阻拦,跺脚道:“臭鞑子,却要掳我女儿上哪去?”李逍遥心中一怔:“什么什么……鞑子?”
    那个名唤季宗布的人似乎没听见张士诚说什么,只拉着萧雪鱼的手,冷冷的瞥了张士诚一眼,也不见如何动作,倏地跃身而起,转瞬已在河面上空。张士诚大叫:“拦住他!”李逍遥朝灵儿望了一眼,心想:“没人拦得住!”一念未转,蓦地只见蓝衫掠起,带出一道剑光,半空中截击那季宗布。灵儿道:“看,那个人的剑法很了得……”话未说完,季宗布牵着那小姑娘已晃闪到了蓝衫人背后,飘然落于岸上,足不点地般的扬长而去,却教那蓝衫人挡了个空。
    张士诚一巴掌打翻旁边一个拉弓搭箭的人,指着岸上叫道:“别伤着我女儿……吕子梁,你怎么不拦住他?”邻船有人捞起那个瞬间落水的蓝衫汉子,叫将起来:“吕爷被点了穴啦!”李逍遥听见,不由吃了一惊:“哇……都没瞧清交没交上手,就点了穴啦?”
    但见龙船会众人纷声发问:“怎么办?”张士诚怒道:“怎么办?养你们干啥吃的?給我追呀你们!”一时间,大群人各操器械涌上岸去,望那季宗布身影消失之处乱奔而去。张士诚见两个兄弟也各率一拨人尾随追去了,不由也急,教身边的人把船靠岸,也要亲自去追,有人劝道:“舵爷,您还是留在这儿静候佳音罢……”张士诚跺足道:“有个屁佳音,那鞑子定然是受鱼香蛋她娘唆使而来,却掳我女儿去见她。不行!我得亲自去追回她,讲打你们都不行……这种事怎么靠打?”
    李逍遥望着一大群人呼啦啦的转眼就走没了影儿,只留下些看船的散在四处,不由与灵儿对视苦笑,凭栏叹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江湖,一阵风刮的也似,来得快,去得也快。乱糟糟,没来由,啥事都没个准儿……至少我们所看到的江湖是这样儿的。”
    张士诚率大队人马既已追那季宗布去了,李、灵二人起锚升帆,旁人自是不敢阻拦。只一老船伙问道:“四爷您不去帮舵爷的忙吗?”李逍遥趴在舷边,反问道:“你舵爷的家事,叫外人怎么帮啊?”那老伙计陪笑问道:“那……你不等舵爷回来啦?”李逍遥朝灵儿打了个响指,看她掌舵起航,随即转脸瞧向小船上那几个稀稀拉拉的伙计,悠悠的笑道:“回见吧您哪!”
    待船驶出一程,李逍遥坐舷边拿银针自炙胸腹,想起那北海箬或许有恶疾传染,忙教灵儿拿两碗清水来,调化“净衣符”各自饮服,方才稍微宽怀。灵儿见他一脸担心之色,便告诉他:“没事儿的。出门之时,我已先用净衣咒帮咱们祛疾防患了,除非中毒,等闲感染不得。”李逍遥看她眼里满是天真无邪之色,想起北海箬曾舔她面腮,不由得心下悸然,歉意的说道:“灵儿妹子,这一路让你担惊受怕,都怪我没本事,保护不了你。唉……要是我能像季宗布那样履险如夷,有他那如入无人之地的本领就好了。”
    灵儿柔声道:“和逍遥哥哥在一起,灵儿从来就不怕的。”李逍遥道:“假话!不过我觉得……”灵儿微侧着俏脸,等待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什么?”李逍遥抬手搔首,问道:“你有没觉得我有点儿孬?比方说……张士诚女儿被人抢去,我本该跟他一块追那季宗布,可是我却夹着尾巴闪先了。算不算不够仗义呀?”灵儿想了想。对李逍遥的每句话,哪怕是他再漫不经心的一句随口之言,她也总是认真地往心里想一回。然后她说:“你说过,别人家事管不来呀。而且我瞧那季宗布对张家妹妹并无恶意,张家妹妹似是自己情愿随他走呢。咱们……咱们追去又能顶什么用呢?咱们得去找一找你那丁情大哥啊,这一路已经够多的节外生枝了。”她很少一口气连着说这么多话,说完之后,娇颊泛起红晕。
    李逍遥一拍头额,说道:“嗐!最近我脑堵得紧,思路好像有点儿塞。幸好你这番话帮我拨——云见日,总算看到了前方豁然出现一盏明灯。对,找丁丁哥和宋姑娘去!”蹦起身来,脑袋四下一转,伸胳膊撩腿,驱除萎靡之感,心道:“打今儿起,我得学那季宗布,不管前边有多少大风大浪,全給它来一出‘男儿当横行’!”
    往后艄一望,见有一条小船在不远处悠悠的跟踪盯梢,李逍遥微一皱眉,冷笑道:“龙船会派一根尾巴跟着咱呢!”灵儿也望见了,问道:“怎么办?”李逍遥扯足风帆,说道:“不鸟他。”
    天黑时分,河面渐狭,雾霭中现出一道隘口,右首临山,左侧地势平缓,有个泊船码头。李逍遥放下船锚,转头朝灵儿一望,见她脸上满是风尘疲倦之态,两人对视而笑,均同时听到肚里咕咕地叫唤。
    “饿了,”李逍遥拉下风帆,顺便朝后艄的方向眺望片刻,心中一乐:“喝,尾巴没了。”转回脸来,见灵儿挽起衣袖,准备掏米做饭,李逍遥说道:“别折腾了,今儿这顿另有安排。”灵儿不解的望着他,说道:“还有些糯米呢。”李逍遥蹦上舷栏,晃悠悠地蹲定,望向河岸,说道:“那点儿怎么够?瞧见了吧,有一码头,还铺有参差不齐的数十道石阶,想必翻过这道坡会有人家,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是个集子呢。”因见灵儿徒瞪一对澄澈莹透的妙眼,似未反应过来,他便补充一句:“咱吃馆子去!”
    灵儿明白了,粉靥微泛红晕,眸子一亮,喜道:“那我换衣衫去。”李逍遥阻她不及,已进了舱,他不禁蹦了下来,心道:“等你换完了衫,岂不是连晚集也赶不上了?”刚到门口,倏然听见里边传出掌风扫掠的声响。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心想:“怎么了怎么啦……”正欲踅入,灵儿却撞了出来,李逍遥躲避不及,两人跌做一团。
    灵儿原本只因感到舱内狭窄,身法施展不开,难当那个藏身舱里的人力沉劲猛的掌风扫击,才倒纵出来,哪料竟在舱门口同李逍遥撞个满怀,“哎喲”一声跌倒,未及爬起,面前蓦地多了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
    李逍遥哪料到船舱里竟躲藏有人,眼皮抬起,籍借暮色微光,只见一个面目狠恶的秃头大汉立在舱口。他不由得一愣,待稍为定睛,见这大汉一身衣衫既脏且破,肩头犹有一大块血迹,虽满目饥疲之色,瞪眼低视时兀自显得威风凛凛。灵儿见这恶汉出来了,不禁低低的“啊”了一声,在李逍遥耳边说道:“这个人躲在我们船舱里呢,一进去他就打人。”
    李逍遥张口正要问:“你是谁呀?”突然间两眼瞪得溜圆,食指一抬,指着那张虬须戟张的大脸膛,满面讶然之色,一时却想不起那张脸曾在何处见过。那秃头大汉却咧开大嘴,话声瓮瓮的问了一句:“你认得我?”李逍遥抖着食指道:“在认,在认……”
    灵儿望着李逍遥,一时不明白他何以满脸迷惘之色。那秃头大汉扫了他倆一眼,说道:“刚才对不住了,我以为是鞑子进来搜船呢。”李逍遥心念一动,脱口说道:“啊,我想起你的声音了。先前是你说‘打鞑子’,对麽?”那秃头大汉既不承认,又没否认,只将大手一拂,似从灵儿肩畔擦过,反背双手于腰后。
    李逍遥道:“嗨,搞到张士诚当时多狼狈……”那秃头大汉微仰面孔,朝河上扫了一眼,冷笑道:“他没你想象中那么糊涂。”李逍遥心中一怔,一时间想不明这是何意。那秃头大汉怪眼一翻,话声忽凛,说道:“你倆个既发现了我的行藏,须活命不得!”李逍遥虽感杀气侵心,却强笑道:“灵儿,听到了麽?人家要宰咱呢……”灵儿道:“听到了。”李逍遥恼道:“那你还不出手?”灵儿道:“刚才他趁我不备,拂手点了我的穴道了。人家动不了呢!”李逍遥变色道:“那不是糟了?”
    “也不算太糟,”那秃头大汉道。“若非势不得已,我是不会滥伤人命的。就和你倆打一赌罢,你们若赢了,便饶你们一命。”
    李逍遥一听有转机,忙问:“赌啥?”那秃头大汉不假思索的道:“我问,你答。若答得出,小命可寄下。”李逍遥不由沮然道:“你问天狼星有多大、水星的半径为太阳的多少……对吧?还是杀了我罢。”灵儿却道:“不打紧。脑筋急转弯对吧?我想答。”那秃头大汉微露赞许之色,目视李逍遥,说道:“我真想不通,你这小混混处处不如旁边这丫头,她怎么会跟你混?”李逍遥白眼道:“这种问题的复杂程度不亚于金星到火星的距离……”
    那秃头大汉冷然道:“看我这问题比不比得上火星到金星那般复杂……听着,我怎样才能咬到自己的左眼?”李逍遥和灵儿皆感好笑:“怎么可能嘛?怎样你都咬不到……”那秃头大汉一声不发,抬手取出左眼窝里嵌着的假眼珠,便在李逍遥和灵儿傻愣的眼光呆瞪之下,拿那颗假眼球放到口里咬了一下。
    李逍遥先是把嘴张大,随即连眼睛也睁得跟嘴一般大,抖着舌儿道:“就这么简单?”灵儿愕然道:“没想到他是独眼龙呢。”那秃头大汉把假眼球放回左眼窝,抬起一只手掌,沉下脸道:“没话说了罢?脑筋转不过弯来,就让洒家拍一拍罢!”生死关头,李逍遥急道:“等一下!”
    那秃头大汉瞪着独眼道:“有何话说?”李逍遥拍拍脑门,说道:“认栽。但是你一个问题只能杀一人,要杀就杀我罢。只求你放过我妹子……”灵儿惊道:“不,别杀逍遥哥哥!”李逍遥语重心长:“别跟我争,你还要找娘呢。”灵儿哭道:“你死我也死!”那秃头大汉一怔,随即皱眉道:“不料你俩个还算得情深义重,唉!这么着……再給你们一次机会。”清一清喉咙,歪转脖颈呸了一口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咬到自己的右眼?”
    灵儿赶紧答道:“跟刚才一样咬法啊。”李逍遥忙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两只都是假眼嘛?”灵儿也知这秃头大汉右眼绝没有瞎,一迟疑间,那秃头大汉逼问道:“到底行不行?”李逍遥把左手举了举,一咬牙答道:“不可能。”
    “教你个乖,”那秃头大汉意味深长地瞪了李逍遥一眼,掰嘴挖出两排假牙,拿到右眼上夹咬了一下,然后又悠然自得的放回嘴里,说道:“一切都有可能。”
    李逍遥愤然道:“你这叫咬吗?严格说来这只能算是‘夹’。你没说可不可以用假牙夹眼皮啊……”那秃头大汉抬起手掌,李逍遥心中打了个突,忙改口道:“死就死罢,不过还是要说一声不服。”那秃头大汉冷然道:“死脑筋,还有何不服?”李逍遥道:“单只你发问,整出十万个为什么,随便都可以刁难人。刀把子握在你手里,该由准备挨宰的人发问才公平,就是死了也服气。不会变厉鬼来搞到你夜夜遗尿……”
    那秃头大汉冷笑道:“别看我长得这粗样,就算你问天文地理也休想难得倒我。不过,老子没功夫跟小孩子耍嘴皮子,你所问的问题只能限于跟我有关,而且只能问一次,我数一二三你不问就没机会了……”他话声未落,李逍遥便蹦着舌儿道:“我问你信不信我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那秃头大汉心中一怔,暗想:“他不可能知道……”摇了摇头。
    李逍遥蹦了起来,说道:“若我说对时,你怎么说?”那秃头大汉微眯右眼,上下打量了李逍遥一阵,冷然道:“你说我是何人?”李逍遥悠然道:“通缉逃犯彭莹玉,人称彭和尚。出自江西袁州慈化寺……你的真面目比黄榜上帅得多了。”那秃头大汉乍听之下登时变色道:“你……”随即摸了摸头顶,瞪李逍遥一阵,慢慢的露出笑容,说道:“好小子,你倒有眼光,识得我便是彭莹玉。”李逍遥笑道:“没见到那张黄榜之前,单凭名字推测,只道你是妹妹呢……哈、哈、哈!”灵儿呶嘴想:“他笑得犹如老鸹般。”
    两人相对打了个哈哈,彭和尚问道:“最近我的行情有没看涨?”李逍遥道:“没有,你的人头含金量最近不涨反跌了。犹如吹鼓手掉井里,响着响着下去啦。”两人相对“唉”了一声,彭和尚搔了搔后脑勺,问道:“掉价儿多糗啊……什么原因?”李逍遥随口说了声“就是”,微一沉吟,分析道:“原因不少,主要的有三点。一,你老是不露面让人追一追,曝光不够;又老没捣鼓些新动静出来,这是不行地!很容易过气地!知名度不大容易保鲜地……其二,宣传上没跟得上去也是一条。照我说,得适当委托人帮你炒作炒作,老菜翻新,最要紧别让热汤水凉下去……”彭和尚忍不住插话道:“在不满现状的百姓当中维持一定知名度当然要紧,也有利于我日后举事。可难度在于,我是通缉犯,曝光太多不好罢?再说官府打压又忒严密,炒作起来也不容易呀。”
    “别打岔,”李逍遥接着数指头,说道。“第三点也是最要命的一点。你可知最近棒胡那颗头的悬赏金额是一个劲儿地猛涨啊,都飙升到好几万两大银了。知道他为啥涨价吗?因为他还在闹事,而你早就没动静啦。像你这种快要自生自灭的小杂碎,官府又怎么舍得在你头上花钱呢?所以你的悬红就搬到了棒胡那一头……至少从你愤愤不平的眼神里可知我的猜想是有道理地。”
    “谁说我没动静?”彭和尚不由恼道。“最近我不是还想策划几起大都寺僧自焚以及菜市场爆炸案吗?这还不够轰动?”
    “你那些不行,”李逍遥不以为然的道。“跟鸡鸣狗盗没区别,算不得什么大动作。搞些千军万马出来才够颠覆性嘛!”
    彭和尚深以为然。“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小子。要说破坏性大些的活儿,也不是没有了。比方说……我已密嘱徒儿周子旺在袁州举事,为了首尾策应,所以跑来苦水铺找棒胡,哪料那哥们儿先‘菜’了。”
    李逍遥不安的问道:“这么机密的事儿你为啥跟我说啊?”彭和尚小声道:“不要紧,因为我马上就要干掉你了。”李逍遥吃了一惊,情知哀求未必有用,眼珠一转,说道:“杀人灭口是吧?其实你那点儿悬金压根儿没啥赚头,不过我还是买过你赢,下了本钱赌你彭和尚绝对不会被官府提溜了头去,你要杀就杀罢,记得留我妹子一命回头帮我领彩金就得。”说完,把脖子一伸,抬手做个切颈的手势。
    彭和尚奇道:“你真赌我不会被朝廷干掉?”李逍遥依然伸长脖子,抬掌做个砍头手势,连话也懒得多说了。从灵儿的角度,只见他汗流浃背。
    “怕死你就先干掉我罢,”李逍遥悠然瞥彭和尚一眼,心头却委实悬着。彭和尚瞪他一阵,突然抬掌往李逍遥肩头拍落,咚一声,李逍遥腿先软了,一屁股跌坐下去,心中只道:“完了!”
    彭和尚按着他肩头,突然间裂嘴一乐,说道:“小子,没想到你也是个硬脖的汉子!”李逍遥心道:“我的脖伸久了自然不免梗硬了,你以为啊?”正不知彭和尚打啥主意,肩上衣衫一紧,彭和尚揪他起来,脸对脸的瞪了半晌,说道:“小子,不想死也成。但你既已识破我的行藏,想活命就得依我一件事。你得入伙!”
    “入伙?”李逍遥不由愕道。“怎么一个入法?”
    彭和尚道:“成则周武三千,败则田横五百。会当用人之际,你若肯随我一道起事,便不用死了,你意如何?”李逍遥惴然道:“不用死?那……官府逮了不杀头吗?”彭和尚冷笑道:“杀头的买卖,那可是一本万利哪!你掂量掂量,是现在要死呢,还是留下这颗头等着坐地起价?”李逍遥问道:“那你得说啊,要我跟着你干啥?”彭和尚瞪眼道:“造反哪!”
    李逍遥拉彭和尚到一旁,小声说道:“造反,我知道。可也得給我派个啥职位罢?”彭和尚怒道:“还没做事就先要官儿?”李逍遥也不肯让步:“不是跟你要,你得搞清楚了。人家张士诚拉拢我,还給个龙头老四当当呢。跟你可不能比鸭蛋诚掉份儿哪!”彭和尚冷笑道:“那是你不了解张士诚!他的龙头老四满大街都是。用你时叫人喊你一声龙头老四,到不用时一脚把你踢开。这也信得?”李逍遥原也不大相信,但仍不甘心就这么贬值了,说道:“可是他说要跟我拜把啊,这还有假?”
    彭和尚冷笑道:“江湖上跟他拜过码头的多得是!就说前年有一窑姐儿,好像叫大玉儿的。张士诚因有海货求她帮着疏通关节,也当众拜了干姐姐……”李逍遥恼道:“不要提窑姐了。可是没事他干嘛非说要跟我拜把不可?”彭和尚道:“要不是他急着利用你帮忙找到丁情,你呀……在他眼里只怕连窑姐儿都不如呢!”李逍遥愤然道:“都说不要再拿我跟窑姐比了嘛!咦……你怎么知道他想利用我帮着找丁情?”彭和尚道:“为了打探棒胡下落,连日来我便在这一带转悠,见张士诚也在此露面,早摸到他船上打探过了。就他那点事还想瞒过我的耳目?”
    李逍遥不由扁了扁嘴,问道:“那你怎么跑到我船上啊?”彭和尚道:“我探听他们机密的时候不小心被李伯昇那厮发现了,却教人拿鸟铳轰我。瞧,肩头受了伤,不得已只好随便找个地儿躲起来,哪料是你的船?”李逍遥忿然道:“鸭蛋诚连我的船都偷,实在是太贪小便宜了!咦,不对呀。传说中你们这些人都挺英雄了得,怎么都这个德性啊?”彭和尚叹道:“传说归传说。”
    李逍遥搔了搔头,暗想:“看把这事儿弄的……我要不答应下来,决计难以善罢。”思忖已定,指了指灵儿,说道:“那你得解开我妹子的穴道。”彭和尚微微一笑,说道:“你妹子比你厉害多了,解开她的穴道,也无须由我出手。”李逍遥一怔,难以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但见灵儿双手一分,盈盈立起,拈诀含眸,收去功法。
    李逍遥不由奇道:“咦……灵儿你怎么?”彭和尚微喟道:“功力不到一定的火候,很难片刻间自解穴道。”朝灵儿瞥了一眼,目露惊异之色,又赞了一声道:“小小年纪,难得!”
    灵儿走到李逍遥身旁,和他并肩而立,趁彭和尚按肩蹙眉的间隙,她探嘴到李逍遥耳边,小声说:“我修炼多年的‘五气朝元’快成了,寻常的点穴手法已能解去,只是还没做得到稍瞬即解。”李逍遥点了点头,赞道:“真有你的!”转头瞧见彭和尚看着手掌沾的血迹,蹙眉忍痛,微微低哼一声。李逍遥忙道:“大师,你的伤得治一治了。”
    彭和尚瞪着李逍遥,说道:“刚才看到船舱里放有不少药材,莫非你倆识得医术?”李逍遥笑道:“你算撞对人了。”彭和尚哼了一声,眼光微热,说道:“没撞错人。将来义军中就需要有你们这样的人材。”李逍遥“哈、哈、哈!”三声,不置可否,笑容一收,说道:“先搞定你的伤罢,免得死在我船上,害我输了彩金。要知道,我是买你不死的噢!”
    “人生自古谁无死?”彭和尚仰天吁出一口热气,目光扫视河岸景致,说道:“昔时鞑虏扫荡中原,席卷江南,文天祥丞相为了力挽狂澜,亡命江湖,便是化装从此处乘桴出海,并写下‘过零仃洋’诗篇……”李逍遥乱眨大眼,问道:“文天祥是哪个?这名字好像不大有人提……”彭和尚怒道:“不要搞笑了!别的人不识也罢,却问文天祥是谁。本朝有意不提文丞相,这又何足为奇?文丞相是打鞑子的大英雄!”
    李逍遥“哦”了一声,说道:“言归正传吧你——”指了指彭和尚的伤处,又眨巴大眼。彭和尚却豪笑道:“些许小伤算个什么?要治就先治我的肚子——老子饿得紧了!”李逍遥笑道:“这回我们才真的是‘英雄所见略同’。那咱们先找间馆子去吃吃?”彭和尚道:“老子没银子,吃什么馆子?刚才我听见你妹子说船上尚有些糯米,不如将就着在这儿吃吃罢。”李逍遥翻转手腕,早有一锭银子在手里抛上抛落,笑道:“走吧,咱……”彭和尚望着岸上,说道:“这苦水铺一向是个穷地方,地险人稀,天色又不早了。就算镇上有人家,也早收铺啦。”李逍遥正犹豫间,彭和尚又道:“若是我们三人一块儿上岸,可你船上无人看守,似乎又有贵重货物。怎放心得下?”
    灵儿道:“逍遥哥哥,不如留下一个人在这儿看船。”李逍遥瞧了瞧她那天真的面孔,又望望彭和尚,摇了摇头,说道:“留谁呀?”指着灵儿道:“留下你,我哪里放心得下?你也不放心我跟彭大师走罢?换了你跟彭大师去,我更不放心啦。虽说他是出家人,可是和尚也还有冒牌的……”彭和尚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倆个去买些吃的捎回来罢,我給你们看船得了。看我身上带伤,又是个通缉犯,下什么馆子?”
    李逍遥想:“这倒也是。馆子不下也罢,可是船上水米已缺,总也要到镇上添置些,才撑得到苏州。另外,顺便也要打听一下丁大哥他们的下落。但……”咧嘴一笑,问道:“彭大师,你就不怕我们兄妹倆把你卖啦?”彭和尚哈哈一笑,说道:“在刀尖上讨生活,怎一个怕字了得?虽说人心隔肚皮,有时不妨赌一赌。”李逍遥见这和尚虽不像个和尚,但却豪朗风趣,言辞投合心意,不由有些好感,说道:“那你这一注是押我不会卖你这颗头喽?”彭和尚说道:“你这小子賊头賊脑,会不会卖我很难说。但你旁边这姑娘看起来天性纯善,却教人信得过。我这一注是押在她身上,赌她没有交错朋友。”
    李逍遥倒没想到彭和尚会这般说,不禁有些愕然,朝灵儿瞪了一眼,扁了扁嘴,说道:“可我若瞒着她把你卖了也是有可能地!”彭和尚裂嘴一笑,指了指肩头的伤,说道:“去之前帮我先敷点伤药罢,别等不到你们回来就先‘挂’了。”李逍遥拿出伤药,走到彭和尚身后,探头望他肩头一看,笑道:“不就是被鸟铳轰了几十粒小眼儿,没事儿。”
    有灵儿帮忙,倒不须费多少时候便替彭和尚取出了肩膀上嵌着的小钢珠,彭和尚谈笑自若,抠弹砂时连眼眉也不皱一下,说道:“若有酒时,莫忘带回一瓮。洒家已有多日未沾酒味了,简直淡出鸟来!”待裹伤毕,灵儿不放心地问道:“大师,你……你会不会把我们的船开走啊?”彭和尚还未回答,李逍遥便眨眼道:“应该相信他不至于敢。因为刚才我已经往他伤口里偷偷的下了一只碧血蚕,悄无声息地钻入血管中隐藏起来了。若是不等我回来施针解除,几个时辰后就……”
    彭和尚又惊又怒,跳将起来,抬掌欲劈,李逍遥忙道:“你该听说过‘天蚕变’的手段罢?”彭和尚此时暗感血行有异,脸肌一阵抽搐,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所致,抬起的那只手掌凝在半道,竟打不下去,怒瞪李逍遥,喃喃的说了一句:“小子,倒教我失了眼啦。没想到……你跟天蚕教有何渊源?”
    “你本来就失了一只眼,”李逍遥悠然道。“总之,几个时辰之内咱们谁都不晃点谁,那就相安无事。要不然……嘿嘿。”
    彭和尚怒道:“小子,你竟敢对我放妖蛾子!”李逍遥漫不在乎的笑道:“别紧张,你暂时不会变蛾,最多帮我养几只赤血蚕出来,权当你缴了船票和饭钱了,医药费免收。只要……”眼见彭和尚抬手又要劈,却微晃一下,跌坐下去,面上渐无血色。李逍遥笑道:“省点儿力气吧你!”转身见灵儿妙眼盈盈的在旁呆看,他便叫她快去换衣衫。灵儿忍不住低声问道:“逍遥哥哥,他……他会不会有事?”李逍遥瞪眼道:“你管那么多干啥?快去换衫吧你,对了……从包袱里挑两套我的衣衫出来。为免太招摇,你反串个男孩儿罢!”
    彭和尚坐在舱门边,叹道:“老江湖栽在小混混手里,世道真的变啦!”
    流火。
    李逍遥仰望夜帷,见有流光飞掠,霎间落于西南方,难兆吉凶。灵儿换着男儿衣衫,头上扎了一块羊肚巾,俏生生地映入李逍遥眼帘,他不由拍掌喝一声彩:“好俊的美眉!”灵儿嘟嘴道:“都扮成‘底笛’了!”
    李逍遥侧着脑袋,瞅见灵儿那娇姿玲珑的身子裹在他的宽衫肥裤里,越发显得弱柳扶风,襟腰空荡。他不禁暗笑:“甭提有多滑稽。”帮灵儿找一条布巾权当腰带給她扎上,把细腰一束,后退两步,侧头一溜眼,笑道:“反正你是怎么扮都不像‘底笛’。”伸手揩土,往她两边粉颊抹去。灵儿忙躲道:“不要抹黑脸了。”
    李逍遥只好作罢,打了个响指,领先蹦上岸边石阶,说道:“没办法!只好盼着夜黑人少,你这样儿的扮相蒙混得过去……唉!”灵儿跟上来,问道:“你‘唉’什么?”李逍遥瞧了瞧她那愈加俊俏的模样,不由咂一声舌,说道:“你是越改扮越好看,便是瞎子也瞒不过。”心下暗奇:“她怎么这般美法?”
    灵儿听郎君赞美,不由娇生两颊,越发艳若桃李一般,不禁抬手掩颊,低声说道:“人家……人家都没妆扮呢。”李逍遥呆瞪着她,过了一会才拔得出眼光,叹道:“你哪需要妆扮?不过……你哪天真要好好妆扮一番給我看,那想必更炫得紧。不过还是免了罢,我怕我看了会吃不消你这种美法!”灵儿心中大是欢然,暗想:“我定要好好梳妆一番給你看。”
    两人拾阶而上,只盼斜坡无尽。李逍遥听见灵儿脚步声有点儿拖泥带水地响,不由转头朝后边一瞅,见她总也跟不上,问道:“咋地?”灵儿微呶小嘴,指了指脚上套着的两只松垮垮的布靴,说道:“你的鞋子好大!”李逍遥方才明白她走得不利索是因为穿了他的鞋子,但也无法可想,蹲身找了根绳,扯为两截,分别帮她把靴子绑紧些,免得边走边掉,口中说道:“将就着吧,哪有小鞋給你穿?”抬了抬脚,又道:“看我只穿草鞋呢。”
    灵儿落一只手扶着他肩头,翘足扯紧了靴带,妙目盈然,不吭声了。李逍遥说道:“得了,走快些。免得没东西买回来,白跑一趟多枉然哪。”灵儿跟了上来,想了一想,因觉不解,问道:“咱们不是去购物吗?为啥要改扮呢?”李逍遥道:“嗨,看见了你这帅妞儿,连蚊子都想叮。不低调些行吗?”这又是在夸她美貌,灵儿虽心思澹淡,究因是被心上人夸,喜得快飘了。
    其实李逍遥心里却不那么轻松,一路留神,只盼别遇上黑苗族的人。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同闯江湖,曾是儿时的绮梦,谁曾想一朝成真,竟又无奈于美色招祸,虽面上因她而增光,却又不得不处处小心,就算没撞上姬灵通那干心怀叵测的苗人,也不免担心律公子之辈见色起意,又生麻烦。
    虽说害怕撞上歹人,但当走了半里路,一个人影也没遇见,李逍遥那颗悬着的心又不免更悬了起来,暗觉纳闷。待穿过一片不大的林子,前边有棵秃树掉下一个鲜果来,笃一声打在李逍遥头上,将他吓了一跳。
    灵儿眼快,素手一抄,接住那枚鲜灵灵的果子,拿到眼前一瞅,脑中飞快翻书。李逍遥仰望那棵枯树,又瞅了瞅灵儿手里那枚鲜果,奇道:“咦,又是从秃树上掉这种怪果子。这可是我第二回撞见了,真邪乎哦!”灵儿眼睫一抬,眸子里闪动着惊喜的光芒,说道:“这是传说中的‘试炼果’啊,逍遥哥哥!”李逍遥自然不识得,只摸着头道:“啥果?怎么生在枯树上啊,上次在桑林,我吃了一个了都……”
    灵儿精通仙家经籍,微一沉吟,便知端的,说道:“试炼是仙果,灵力长三分。谁撞见了它,便是因谁而现。借枯树降临,也不足为怪。”摊开一只白里透红的肉掌,把仙果递給他,目噙笑意的道:“吃了罢,上天赐予的修为,别辜负了呢。”李逍遥道:“这个就給你吃罢,上次我尝都尝过了一个。”灵儿摇头道:“因你而生,不是我的机缘,勉强吃不得的。”李逍遥听她既如此说,只得吃了那果,又是先前一般异样的感觉,便连走路也好一阵飘然欲仙,有如醉酒也似。
    出得林子,前边夜雾荡开,隐隐约约现出一个约有数十户人家的小镇子,在寂夜中既无人声又无灯光,若非星光微照,绝难看清那片屋廓。两人对视一眼,走了过去,灵儿突然间似觉不妥,挨到了李逍遥肩畔,不觉放慢了脚步,俏目中露出一丝疑惧不安之情。
    道口一柱雷劈剩下半截的老树,钉有一块蚀痕斑斑的牌子。经过时转脸一看,辨不分明写了什么。李逍遥取出火摺子点着一根枯柴,照亮了牌子。只见牌上写道:“苦水铺渡口镇。望西里许为愁云涧,古观象台旧址位于西北麓。”
    李逍遥拈着火把往下照,牌子稍下有字写道:“陆路往东北去三十里,为松江镇地界。水路往南,为兰陵渡。”
    “都标得明白了,”李逍遥收了火摺子,见夜空风起云涌,星光渐隐。他转身回到灵儿旁边,灵儿蹙眉停步,显得似有心事。李逍遥不禁问道:“怎地?”灵儿绞着手指,垂眸不答,秀眉只是不展。因见她脸色有些不好,李逍遥关心的问道:“是不是鞋子扎得过紧,让你脚不舒服?”灵儿微微摇头,低声说道:“没疼,我……我只是觉得这一带煞气越来越重了。”
    “这也能感觉得出?”李逍遥心下并不相信,笑言道:“没什么呀,这一带我不陌生呢。”灵儿默默的又跟他摸黑走了一会儿,却在一出拐弯的路口边又停步不前,拉着李逍遥衣袖,说道:“要不,咱们回去罢?”
    “回哪儿去,瞧你说的这话……”李逍遥道,“往回走,还嫌兰陵渡折腾得不够啊?”灵儿没话了,只呶起小嘴,妙目盈转,望向路边,突然眼睛一亮。
    菩提树下,送子观音祠。
    李逍遥顺着灵儿眼光望见,不由“咦”了一声。灵儿一溜小跑,脚步轻快的奔近那土祠前边,心道:“我要拜一拜。”
    便在灵儿盈盈拜倒的身影中,李逍遥脑海里唰的现出一幅色泽暗黄的画面。
    一个面如橘子皮的妇人拜在那尊土袛之下,合手举香,满面虔诚,待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颊。
    “逍遥儿,你又跑去哪儿?”那妇人回头不见了旁边的孩儿,急急忙忙追觅而来,但见菩提树后,有一牵马的年轻汉子正与那孩儿相互打量。
    那妇人匆忙上前,拽那孩儿道:“你这小坏蛋,一转眼就溜……瞧我不揍你!”那孩儿道:“老婶,我要骑大马。”说着竟从那妇人手里挣脱,揪住马尾巴往上爬。那妇人听见烈马怒嘶,生怕摔伤了她家孩儿,急忙抢上去扯那孩儿便打,口中骂道:“从来不让人省心,又要惹是非,老娘不給你几大耳瓜子就不爽了去?”
    那孩儿屁股挨打,却既不哭也没叫,使出吃奶的气力硬是爬上了马背,说道:“老婶,你就别费劲了罢,反正你打我也不疼。”那妇甩着打酸了的手腕,垂泪向那年轻男子陪罪,唉声叹气道:“您请宽佑则个,这孩儿从小就不听话,可我又不知该怎生调治他才好……”
    透过模糊了的双眼,犹似看见那男子扶马背上的孩儿坐稳当,递缰給他,教他像个骑士的样子。
    “孩子生下来不会哭,性子里透着刚硬;生下来就笑,那是把世道看透了。有这两样,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龙生九种,种种不同,也别过多地强拗了管教,有时由着他来,率性自然,反而更好。”
    话声萦耳,却怎么也记不起那男子的面容,隐隐约约的觉得,菩提树下那双朗若寒星的目光总是透着说不清的禅机和睿智,时隔多年,旧地重临,竟然觉得似乎最近又曾见过那样一双与众不同的深邃目光,可却想不起是谁。
    灵儿拜毕起身,转身瞧见李逍遥眼光中有追忆之情,不由奇怪的望着他。
    “当年老婶曾带我来过这里,”李逍遥望着枝苍叶寥的菩提树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转脸瞅了瞅灵儿那含羞般的脸蛋,因觉有趣,随口问道:“你为啥拜菩萨啊?”灵儿小嘴微呶,扭转了头去,羞涩的道:“不告诉你。”
    李逍遥哪里知道,灵儿不是在拜,而是在谢。她只是想谢一谢菩萨,怀着满心喜悦。与当初李大娘的烧香还愿,同有一份虔诚,这当中或许有些微妙的分别,然而昔时的情景他已记得不甚清楚,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断不时从脑海里浮闪而出。但若稍一凝思,残留的记忆便又倏然远逸。
    镇子在夜色中死一般的寂静。唯当身临其境,李逍遥才顿时感到灵儿先前那份莫明的疑惧之意,凄风中飘弥不散血腥之气,笼罩在镇子上空的阴云仿佛死神的硕大无朋之翼,便在悄然无声中渐覆渐近。
    李逍遥不禁“啧”了一声,心下纳闷:“记得小时候来过这里,哪是这般死气沉沉?”突觉灵儿纤身微颤,若非抬手掩口得快,险些失声惊叫出来。李逍遥情知有异,顺她目光一瞧,顿时全身凉飒飒的冒起大片冷汗。
    街头突然燃起一个火盆,阴风起处,撒了满空的纸钱,烟烬飘过眼帘,宛如絮雨流荧,但见两旁的屋檐下均晃悠悠的挂着斩了首的人头,有的还被剜去双眼,仅剩黑洞洞的眼窝,有的伸出干蔫的舌头,犹如戏台上的无常鬼一般,瞧来极是诡恶骇人。
    灵儿震憟之下,不自禁的偎近李逍遥胸前,两人不觉执手相靠,皆感手心冰凉,汗湿衣衫。李逍遥大着胆子一瞅,看出那些人头有男有女,更辨出其间有老幼模样,似已悬挂了数日,有的人头已腐烂肿胀,他暗觉这似乎都是镇上的平民,心中惨然,“拷”了一声,低声咕哝道:“怎么回事儿?”
    每行一段,墙边均有火盆着燃,焰光如舞,更照出一片宛然鬼域般的惨像。灵儿不愿再往前走了,李逍遥低下眼光,瞧见街道上摆了许多割下的人头,每颗头的间隙仅容一足。他心中打仗,忙不迭地缩回脚来,惴然道:“怎么跟咱倆摆出这等阵仗啦?”
    两人均觉不是头,急欲退时,右首一栋大屋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随即传来几声桌椅倒地的声响。李逍遥惊道:“是人叫还是鬼叫啊?”屋子里又断断续续的传出啜泣声,灵儿不禁咬住下唇,妙目望向李逍遥面上,从她的眼光里,李逍遥晓得她的心已先软了。
    待那女子再发出一声哀啼之时,李逍遥硬着头皮抬脚踹门,不料那门竟是虚掩,他那一脚踢得狠了,直接就摔了进去,灵儿闪身抢入,眼前一团漆黑,蓦地里她心头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