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三)
作品:《仙剑奇情》 “其实还有第三点原因,”李逍遥听到错骨龙每句话里都把他视为必死之人,心下不由著恼,却张嘴一笑,说道。“你之所以跟我说这麽多废话,只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握摆平我!”
李逍遥有把握说出这一句,是因为他已然发觉错骨龙没把握破解自己随手凝剑所形成的“剑一”态势。
圣灵剑法的“剑一”又有个名堂叫做“无尘无垢”,先前修剑痴已在李逍遥面前使过几次。以李逍遥学剑的天赋,这一剑的“以静制动”招势早已深印他脑海。刚才他依样画葫芦地摆了出来,不动声色之间已悄然成势,虽说只是形似神非,但在错骨龙等人眼中已宛然无隙可击。
圣灵剑法与乱剑诀一样均不以有形的实招取胜,重在剑意随心,临机应变之窍门。而这正与李逍遥心性相合,是以在他手里只须有三分剑意便能发挥到十分,若有十分剑意便能挥洒到极致。
而这等天赋,便是旁人穷尽毕生之苦功也难以望及三分项背。任何一路上乘剑法,只要合他情性,到了他手上非但能很快心领神会,更在没头乱撞之下达致前人所未曾涉及的另一胜境。马君武自创的乱剑十八式便是在李逍遥手里别有洞天,招出同源,却一去千万里,实有不可同日而语之妙。
李逍遥并非刻意而为,只是随手摆个有样学样的剑势,不曾想那便是无尘无垢、无形无招的“剑一”。比起修剑痴的刻意追寻,无形中已经胜上一乘。所不及者,只在於功力悬殊。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子,毕竟还未能与修剑痴那样的穷极一生精研上乘剑术的前辈人物比肩称雄。
他只道仗有几招高明剑法摆将出来,便教身後的错骨龙无隙可乘了。便在说完那句话後,趁错骨龙一时惊疑不定之时,突然脚底步法交错变换,采动爻晃身取位化进之爻,先占旺相之爻化旺,是为“进神”。
进神,指卦爻动而变出之爻是同一地支五行的进爻。李逍遥步法变幻之际,想起灵儿曾说,习得风魔步法之後,一旦遇凶而陷於极险之地,须要取爻演变进神、退神、飞神、伏神以避之。进一步即为进神,按灵儿这小姑娘的说法,吉神遇之,便会无往而不利;凶神遇之,於用神或世爻不利。
李逍遥自我感觉是有吉运的,因而大胆进爻,《小畜》卦中妻财辰土为飞神。他晃身移形之时,心中默念:“飞神空破休囚入库。”灵儿读书聪慧,自小在水月宫中修行,精通易理卦爻术数,李逍遥从她那里习得一些此中门道,晓得动爻与化进之爻都处休囚之地,绝胎地是为休囚,动爻、变爻有一值空破,虽为化进,但须等该爻出空填实之时才真正化进。且要等待旺时方可进一步海阔天空。
但他眼看那小女将情势不妙,哪里还能再等得下去?这一步冒险犯进,飞神便处於受冲克的地位。
他进一步而连占三爻,越位於“风山渐”,顷时将错骨龙的罩杀之势摆脱而化之为“颠扑不破”,错骨龙以“风泽中孚”相应。李逍遥闪身转“泽天快”再还“风山渐”之象,心道:“先入为主,我占主卦,你哪有我快?”
但见一道旱雷斗然击树,轰动林间,火光激烁之际,李逍遥身形滴溜溜飞转,应卦取官鬼卯木,一根断树枝燃烧落地,坠於身畔,将他吓了一跳,但身形步法不为所阻,踩巳火、未土、申金世、午火……移占辰土。进爻到了辰土方位便要化为飞神,李逍遥心头暗乐。眼看已将甩掉如影随形的错骨龙,快要欺到!索龙背後,只需一剑递出便可解那小女将之厄,不料辰土方位的地下窜起一人,正是潜伏土中的大地藏龙,撒乱石土块将李逍遥逼得方寸大乱。
大地藏龙随即占“地雷复”,封辰土方位之“地天泰”卦,进占“地泽临”位相逼。李逍遥避开乱石砸身之势,暗叫一声“晦气!”转身急窜,取道“天泽履”,闪身虚窜“地火明夷”意欲觅得一条生路。不料前边“山泽损”方位先已蹦出半身染血的小地藏龙,封住艮宫、坤宫属土的爻变取势。
小地藏龙先前伤於李逍遥剑下,心中不免暗怀戒意,不等李逍遥前来冲克卦关,先已挥刃紧守。其实李逍遥刚才也被小地藏龙所伤,难免惧他三分,哪敢硬闯,倒身一跃,身影幻化,不得不由进爻返取退神之卦,落占“风天小畜”。
卦爻动而变出之爻是同一地支五行的退爻,即“退神”。前路受阻一时,那就不妨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判断与进神相反。按灵儿奶声奶气的说法,退神中吉神化退则吉神不吉,凶神化退,凶神不凶。李逍遥连连受制,自知凶多吉少,不得已只得以退为进,遇辰土爻动化戍土爻,看似化进,实则隔了未土或丑土。不属进退之化,而是化冲。想起卦谶所言,若戍土临辰日或辰月,不但化冲,而且化破。“哎呀!忘了今天是啥日子了,不知时辰对不对?”
时辰不对,那就伏。李逍遥心下默念:“伏神有用为吉。”取上卦乾天,下卦巽风,移步占“天风姤”卦,突然想起先前变卦稍迟,遭锁林龙先占“风地观”而围困的教训,急催步法,抢占“天山豚”,眼角余光扫觑,只见身後三道黑影交错掩近,情知错骨龙与大小地藏龙终是慢了数步,从容变卦直取!索龙,发剑来救那蒙古少女。
忽听一声沈喝:“潜龙勿用!”满地枯叶腾空撒起,蹿出一个阔脸汉子,双手一分,先李逍遥一步封住去路,占“天地否”之象。
李逍遥大叫“倒楣!”转身正要另觅新径,退路却被一道利光破土划裂,旋即闪现一名双手持一对弯刀的遁甲战士,喝一声:“在下驭土龙!”夺占的关键方位正是“山地剥”,断了李逍遥的生路。
李逍遥自感没辙,眼光投向最後一条出路,正要取位“火地晋”,错骨龙已然追来,负手落脚,踩在乾宫第七卦方位。此时李逍遥一只脚刚跨入上卦为离为火的方位,只须另一只脚踩於下卦,自能脱困而出,哪料错骨龙捷足先登,已踩住了下卦为坤为地的必取之位,封住“火地晋”之卦。
“拷!”李逍遥绝望之余,不禁大叫一声,心想:“怕了你们不成?没打过怎知谁厉害?”断剑向後甩出一招乱剑诀之“瞻前顾後”,作势要取潜龙脑袋,却是虚招,当驭土龙从旁挥刀攘护潜龙之际,李逍遥变招前撩,换成乱剑诀之“左右为难”,虚招变实招,却是攻击面前背手凛立的错骨龙。
剑招未及递到一半,只见数道黑影齐身合围,大小地藏龙、驭土龙、潜龙再加上迎面封卦的错骨龙,五名遁甲奇兵同时进占“困卦”。伏神休囚无气。李逍遥脑中刚闪过灵儿之言:“伏神无用为不吉。无望矣!”只听“哢嚓!”一声折骨的脆响,剑招犹未成势,错骨龙背於腰後的双手先已搭在李逍遥臂上,陡地使出“分筋错骨手”,闪电般扭断了李逍遥那只持断剑湛卢的手臂骨节。
李逍遥吃痛之下,风魔神腿应念而起,连环扫蹬,错骨龙一时看不清腿影来路,措手不及便给踢飞。李逍遥蹬腿不停,腾身狂踹一圈,将那另外四人逼的近身不得。这时他已无法以那只脱骨的手使剑却敌,否则眼下便有一剑尽诛五龙的大好机会。
时机既失,无法怨天尤人。李逍遥只得著地连滚,剑交左手,直取宰毕亮。
他剑招虽神,怎奈突然间换用另一只手使剑,大感不顺畅,出一招“肝肠寸断”,冷不防把剑搠向宰毕亮胁下,便在这一撩剑之下,因感手法别扭,索性将撩剑的余势甩到背後。驭土龙舞双刀抢到半道,陡然撞上李逍遥反甩而来的招中藏招“瞻前顾後”,一荡而跌,眼光仰视,只见一条断腿血淋淋地飞上半空。
乱剑後甩的余势嗖的从那数道晃闪掩至的身影中间荡过,不知去了哪里。锁骨龙等几人方自包抄过来,突见冲在前边的驭土龙断腿倒地,惨声长呼,不由得一惊而刹停身形去势,正愕然间,小地藏龙突然身子一震,似是被什麽无形之气擦肩撞了一下,唰的掉了一臂。
宰毕亮摸索半天,没能扯脱那小女将一身密裹的赭金锁片,心下大是烦躁,殊不知她这件专为减轻重负而轻量化的战甲扣合之处暗设咒封,隐藏机括,除了她自己以外,谁也看不透个中门道。徒费气力之下,宰毕亮不由恼羞成怒,突然把一团飘漾异香的粉末撒到那小女将脸上,随即按手捂住她的口鼻,迫她吸摄而入,惨白的俏靥登时荡出娇晕。宰毕亮哈哈一笑,说道:“吸了我从四大淫妖那里借来的‘荡魂摧花散’,再烈的小马驹也抵受不住,不找只公驴来交欢,你等著全身烂透骨头死得苦不堪言罢!”那小女将趁他得意忘形,突然咬他一口。宰毕亮怒将起来,狠狠的把手指插入她腹间的伤口中,正要往里抠去,李逍遥出其不意翻滚而来,一剑斜撩,那根扎透小女将手背的长矛登时断为两截。
这一剑毕竟不顺手,否则已同时刮裂宰毕亮的腰胁,教他尽洒内脏於地。宰毕亮正恼火当儿,突被剑气掠伤腰背,不由转脸咆哮,伸手拦空抄著一截断矛,扎入李逍遥肩窝。
断矛之处甚是尖锐,李逍遥陡感锁骨剧痛,急忙撤弃断剑,回手抓住下剜的矛头,但已透胛而入,一挣扎之下,血染衣襟。所幸他手法奇快,堪堪抢在矛尖戳入颈侧之时牢牢扳住,牙关一咬,使力往外推。宰毕亮催动手上劲道,又将矛头一寸一寸地往肉里压,眼见李逍遥痛得身子抽搐起来,他的目光里登时升起狂暴之色,显得亢奋不已,狞笑道:“我姓宰,生来就是要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宰了!”
重创之下,李逍遥虽感力有不继,仍是不甘在口头示弱,皱著鼻较劲的同时,勉力说道:“一听你叫这种‘毙亮’的名字,就是个生来欠宰的!”宰毕亮登时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狞著脸道:“我要把你两个小雏儿的嫩肝细肠全他妈扯出来挂满这片林梢!”一时顾不上折磨那小女将,双手齐握断矛,硬生生地按将下去,想要先杀了这碍手碍脚的小男孩,然後再放手整治那小女将。
李逍遥危殆关头,脑中已将要昏眩,耳边突然钻入一个极低的细语声:“不想死就快把你脚边那支大剑踢给我。”他不禁一怔,眼光瞥见那少女正被!索龙扼脖按倒於一旁,口唇被!索龙以另一只手捂住,憋气欲死,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他不免惑然而呆,目光乱寻,并未再瞧见旁边还有别人在对他私语。这时,那低语之声又悄然说道:“我是用西域腹语秘术跟你说话,别迟疑了,快把剑给我!”
李逍遥这回总算听出是小女将那寒冰莹雪般的话声中特有的冷漠语气了,一边同宰毕亮相持不下,一边用眼光乱寻,果然瞧见那支连鞘的大剑在他脚边,一咬牙,交足夹起,勉力踢给那小女将。这一霎间心下突想:“她双手均被钉住,怎麽使剑?”
那支大剑长逾八尺,剑宽如掌,一弹而起,那小女将飞快抬起双足朝空中一夹,呛啷一声大响,皮鞘从剑上扯脱。
宰毕亮暗感李逍遥手上劲道稍懈,正要乘机结果他,突然间寒意大侵,转面之时瞳孔中先已耀入一道玄光。顷刻目眦尽裂,眼白迸血,再也顾不上手底下的李逍遥,变色大叫:“不!”
那几条遁甲龙眼前同时烁亮玄光,端是奇寒剔骨,越距侵凌,逼的近身不得。但听宰毕亮嘶声叫道:“别给她机会拔剑!”但为时已晚,这一瞬间没有人从锐不可当的玄锋寒芒侵迫之下反应过来,斗然间厉光曳闪,一颗头颅先已骨碌碌滚到李逍遥身旁,瞪著两只震恐至裂的眼睛,从那崩裂的脸肌上,李逍遥认出这颗首级原本属於!索龙。
宰毕亮急欲扑杀那小女将,身影挪闪,挡住了李逍遥的视线,只见那一对素手均被钉住,小女将勉力挣身坐起,旁边一具顷刻没头的尸体兀自蹲身未倒,除此以外,从李逍遥所在的角度无法瞧见那支瞬间出鞘的大剑。
从地上投映的影像,依稀可见那小女将竟以樱口横衔长剑,随著头颈摆动,倏地抹断了身後那一个勒脖的遁甲战士之头。此等杀人之技,无疑超乎李逍遥所知的剑招和剑法。他不由看呆了眼,心跳似也停止。
宰毕亮身形甫动,另外几名遁甲好手一征之下,如梦初醒,急忙扑身抢来,但见玄光曳闪,剑气纵横,人影晃跌,血溅七尺。宰毕亮身法之快,殊不下於李逍遥,扑到那小女将身旁,未及出手,上半身突然斜斜堕地,只剩半截腰身尚且摇晃未倒。李逍遥眼睛睁大,只听腥风血雨中飘出一声垂死的惊叹:“穆天王剑!”
叹声中充满了无比的惊憟和说不出的後悔之情。或许,宰毕亮咽气的一刹那间不免要埋怨自己不该犯下这样一个致命的疏忽。
不该让那女孩儿有机会碰那把剑……
穆天王剑。
李逍遥目瞪口呆,连自己也不清楚呆愣了多久。眼前满布七零八落的残躯断首,那几名八百龙好手竟无一人有命逃遁。没有交手,没有招数,甚至毫无片刻间碍,穆天王剑出鞘的一刹那间,就一切都结束了。
这柄大剑杀性之大,饮血之凶,在此之前李逍遥闻所未闻,连邻村最爱讲剑侠故事的说唱艺人陶大宇也自虚构不出。
李逍遥徒自睁大双眼,竟没瞧清那是一口怎样的剑,只一眨眼间,剑已回鞘,玄光急收,落入皮套,瞬间隐去。仿佛一道惊电霹雳,灿烂只在一闪间。摸不著,留不住……
流星雨也是瞬间即逝的辉煌夺目。仿佛人的生命,只能留住那灿烂动人的回忆。便在流火耀亮林梢的夜空之际,只见那蒙古少女微仰面孔,印堂处又有豹象之谶稍瞬即隐。这一霎间她娇白的面靥映入李逍遥眼瞳,那凄美的眼眸似有泪光闪烁,竟宛然比星空流荧更绚烂百倍。
他不禁暗觉,没有一种神情比凄美的追忆更动人心弦。
“雪儿,为师穷尽毕生心血,终於铸成此剑。神兵乍现,必欲先饮铸者之血。我以我的生命赋予此剑,从此以後,人剑合一,这把剑就是穆天王,穆天王就是此剑!”
十年磨一剑,宝剑霜未寒,一朝把剑试,剑出天下寒。
穆天王当日便是轻吟这几句诗,从容而笑,以自己的性命使这口玄玉之剑从此有了生命。
“你已尽得我天山派艺业精髓,我不但把毕生武功悉数相授,於今更把生命也一并交给你。只盼你用这口穆天王剑,去帮为师了却一个生前不可能完成的心愿……”
“师父……”她不由得珠泪凝眸,仿佛在满空星光中又看见了恩师那临终之时犹然抱恨的目光。
李逍遥怔了一阵,感到伤处痛将起来,难以忍耐,不由低哼一声,想取药自敷,眼光投到那少女身影上。但见她那只被矛尖钉住的手已自行拔出,虽然血汁淋漓,她竟一声不吭,正用那只伤手捏著!子,一咬牙之下,又将另一只被钉住的手从树桩上拔了下来。李逍遥咧口暗奇:“她怎麽不喊疼的?这妞儿怪!”隐隐觉得眼前这蒙古少女身上不仅有一股极为刚烈倔强之气,而且一举一动皆大异常人,非但没有一个少女似她这般,便连许多男儿郎只怕也要自愧不及。
李逍遥身上揣藏不少疗伤之药,当下顾不得先给自己止血,咬著牙挨到那蒙古少女身旁,撕布替她包扎两只受伤的小手,敷好金创药,然後倒出几颗行军丹,分一半教她服用。
那蒙古少女侧目而视,明澈澄碧的双眸在他面上转动,似是暗暗的打量他。李逍遥伤得不轻,虽然痛得满额冒汗,却不先顾自己,只忙著为她敷伤包扎,他折了一膀,做起这些事来难免显得吃力,稍为使劲,便又牵动伤臂痛楚,不时“!”的倒吸冷气,脸皱起来。这一切自然落在她眼里。突然,她拿起李逍遥那只垂在身畔的手臂,李逍遥痛得大叫,身子乱抖,惊道:“干什麽你……”话声未落,那小女将摇手使了个巧法,不动声色地帮他接上了脱臼的骨节。
李逍遥跌坐在地,痛哼几声,暗觉那只手臂又能动弹了,抬起来摆动两下,果然无碍,只是仍有些撕裂般的余痛。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侧著头向那少女望去,说道:“行啊你!哥哥还没帮你治,你就先治哥哥了……”那少女俏脸一板,低声说道:“你嘴上别乱占人家便宜。”垂头之际,粉颊上的红晕更见浓酽了。
李逍遥捡回掉地的断剑湛卢,插回腰後,挨坐到那少女身边,一边查看她身上伤势,一边随口调侃,这是老习惯,想改也改不了,何况他自个儿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好。瞧见那小女将不知为何满颊飞红,娇美不胜,他暗觉有趣,大眼乱转,笑道:“有哥哥不是好?”
当他挨近身边,那小女将原本闭上眼睛,这时又睁开,目光凛凛地瞪著他,说道:“我又不是没有哥哥。”李逍遥大眼乱霎,问道:“有我这麽厉害吗?”那小女将原是不把他这等三脚猫功夫看在眼里,心底深埋的对汉人的敌意更是难以消除,但见刚才这汉家儿郎为了她同那班遁甲奇兵浑不要命地周旋、厮拼,身上还因此挂了彩,此刻仍是血流不止,却先惦记著为她疗伤,而且谈笑如常,不以自身的伤痛为然。这等气概在她看来,那也属殊为罕见。刚才她也已留意到这汉家少年的身手,心里隐隐有些惊奇。两人原本素昧平生,又属胡汉之别,片刻之前相互间还隔著一层敌意,但经历了这番生死相扶的战斗之後,不知不觉的距离竟拉近了许多。
她虽说不想跟这汉家少年多说话,但也不再呵斥他,只把俏脸转了过去,气喘粗粗,两人挨得越近,暗觉心跳得越是厉害,她想起宰毕亮刚才之言,不由心中不安。她年龄尚小,虽说也已到了情窦初开的花季时节,但毕竟不甚了解男女之事,难以明白那些药粉有何危险之效,只是觉得吸入之後,总是心跳激烈,身子燥热,难以定神。
李逍遥趴在她身上低头看伤,因感她所罩的锁甲既厚且密,难以敷药,不由抬手搔头,说道:“知道甲鱼为啥珍稀吗?市面上卖的价钱每只要好几百文呢……因为它们越来越少了,为啥少?”那小女将徒瞪一对妙目,不晓得他何出此言,自也答不上来。於是,李逍遥又说道:“甲鱼之所以越来越少,据我多年的研究发现……它们总是把自己裹得密不透气,里边长个疮什麽的也没法医治,所以死亡率高。”
那蒙古少女听出来了,眉头微蹙,小声回敬一句:“你……你是小乌龟!”
她原本英武威肃,话声凛然,不知为何变得竟显得神情忸怩,眉梢眼角娇媚难言,连说话的语气和声调也大异往常。尤其这句娇嗔,听来更是销魂蚀骨之极。李逍遥不由心头一荡,食指一翘而起,大眼乱眨,忍不住模仿她的娇嫩腔调也来了一句:“你……你是小乌龟!”
此言甫出口边,心中便即懊悔,料想这小女将神气骄矜惯了,此前必是从未有人敢对她这般肆言调笑,他不由把眼光向她瞥去,只道她会著恼,但见那小女将眼望夜空,变色道:“不好!”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著她的眼光仰头而望,流星雨过後,夜空已然陷於沈暗无光,墨海一般。除此以外,别无异象。他不禁心中疑惑,低转眼光,只见那小女将眸中神情显得惊疑不定,不明何故。
“只剩几个时辰了……”她喃喃的话声传入耳中,李逍遥更是摸不著头,再忍不住,问道:“什麽事啊?”那小女将眼光疑惧地望著夜空,樱口微张,咕哝般的说道:“夜冥,月蚀。星昏,影灭。又是将有杀戮死亡之兆!”
“你信这个?”李逍遥闻言一怔,又仰头乱望,看不出凶在哪里,不禁笑道,“那是云遮住了……”话没说完,眼帘中炽光忽闪,蓦然间星陨如雨,宛如满天火星飞坠,壮观无比,但只在刹那间,两人顿感不妙。“糟糕!”
流星飞火所撒落的方位,正是这片桑林。
李逍遥登时跳起身来,急道:“天塌一块了,快逃吧咱们!”那小女将微微摇头,手按腿膝,蹙眉说道:“我走不动。这条腿坠马时好像摔折了踝骨……”妙目一抬,瞥著李逍遥的脸上,低哼一声,又道,“你说自己是大夫,怎麽没看出来?”李逍遥一怔,蹲下身去,往她腿上瞧了瞧,说道:“你吭都不吭一声,我怎麽知道嘛!”
那小女将撇了撇嘴,垂头不言,气喘时缓时急,虽自潜运上乘内力调息敛念,终是难以定下心神。李逍遥仰头望了望林梢,忽听轰隆一声大响,从不远处林间传来,他吃了一惊,转身乱望,只见大团烟焰夹杂泥土和残枝碎叶滚滚逼来,显是片刻之前坠了一块巨石砸在不远处,烧将起来,一时炙潮扑面,热浪四处翻腾,所及之处,林木尽焚。
李逍遥大感惊骇,急道:“砸下来了砸下来了!”眼见那小女将行走不得,他一咬牙,说道:“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把她背了起来,正要撒脚飞跑,那小女将在他背上轻手捶打,微微挣扎地说道:“不……不行!”李逍遥转脸说道:“不要挑三拣四好吗?瘸子肯背你已经够给面子了……”那小女将红著脸道:“我……人家还有东西没拿呢!”
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点头,“哦,还要帮你带上这把大剑……”蹲身提剑,手腕一沈,险些栽倒,急忙分开双脚,扎稳四平马,提起内力,才将那口大剑握了起来,咂舌道:“怎麽这般重法?”
那小女将把大剑接了过去,挂在背後,李逍遥暗感身上沈重,不由的摇了摇头,心道:“麻烦!”但听那小女将又道:“还有呢!”
“对!还有你那支霸──王枪,”李逍遥无可奈何,只得又蹲身去提那支沈甸甸的大枪,这一来几乎迈不动步,一跨脚间,差点儿没压趴在地,不由恼道:“你这个小妹妹真是麻烦!人这麽屁点儿大,使这般笨重的大家夥也不嫌累?耍帅是吧?”那小女将俏脸一绷,扭身挣扎,凛声说道:“放我下来!”李逍遥只得改颜相向,“不麻烦,一点儿也不……”正要撒脚飞跑,没想到那小女将又捶他後脑勺。“还有呢!”
“麻烦!”李逍遥心中只是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经不起那小女将在身上折腾,冒著给陨石砸死的风险,返身帮她收拾掉在鞍舆旁的一应诸物,连弓箭筒也挂上脖颈,只道完事儿了,那小女将又捶打他後脑勺,咬唇道:“帽盔!”
轰的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一颗大陨石落在距离他们站立之处不足百尺的地方,火线乱延,其势骇人。李逍遥不禁大叫:“我要被你害死!”硬著头皮冲回那株燃起大火的树下,捡起地上的三翎战盔,随手往自个儿头上一卯,刚戴上脑袋,!当一声震响,眼前一黑,倒头栽地,满嘴咬泥。
这一霎间,他只道陨石落在头顶,但一定神之下,方知这是头盔在作怪,一戴上头竟然沈重无比,压得颈背都似要断折了,不由咋舌道:“什麽帽子啊?恁地沈重!”那小女将把战盔戴回自己头上,仓促中戴得歪了兀自未觉,帽沿几乎遮没了一双妙目,红著脸咕哝了一声:“这是青罡,功力不够戴不动的!”
眼看林火烧近,四面烟焰火花滚腾,映衬满天流光异彩,虽说奇豔眩目,壮美之极,但在天地惊变的时刻,两人心中均充满了说不出的畏慑之感。
李逍遥同那小女将不由的对视一眼,彼此之间看出对方心头均在震颤。但只愣得一愣,陡然间听得林梢剧响如雷,大地炽亮宛似白昼。李逍遥未暇抬脸便已瞧见雨点般密集的陨石急坠之影投映於地面,他不由得头发倒竖,口中大呼小叫,慌忙背起那小女将撒脚就跑,只奔出数步,身後林木炸飞,泥尘冲天而起,陷下一排参差不齐的大坑穴。
石雨扑簌簌的倾泻而落,呼啸轰响之声不绝於耳。李逍遥情知险相环生,只消脚下慢得半分,立遭灭顶之灾,惶急关头倒也毫不糊涂,运起天罡战气,激发蕴藏诸脉的阿修罗内力,减去身上沈重之感,使出“风魔天下”轻功,疾奔如飞,在林木和烟焰间窜行穿闪,一面躲避撞入林梢的陨石砸击,一面蹿行於遍地大坑xiāo穴间隙,穿越烟雾火墙觅路逃生。
换作旁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陨石雨轰击之下势难死里逃生,李逍遥虽说运气还算没糟到家,一路狂奔乱窜之际,也有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瘸了一腿,平时行走虽不免微跛,逃命之时却是健步如飞,身影倏闪来去,出没於乱石雨中,总算仗了有玄衣神遗下的绝顶轻功傍身,连一粒火星也没沾到他衣衫上。
那蒙古小女将伏在他背上,双手勾著他的脖子,粉颊轻枕他的肩头,眼见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汉家少年竟然身怀如此神鬼莫测的轻功绝技,心中的惊异自不待陈。闭目回想刚才之险,暗思:“如不是遇到了他,我……我早就死在这片荒林之中了。死虽说并不打紧,可是误了此行之事,却与我傲家干系极大。无功而终,岂非枉为傲家的女儿?”
无论如何,对这几番冒死相救的汉家少年,她心中已暗怀感激之情。尽管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将汉人看作敌人,但不知为什麽,她心里对这个背负她一起逃生的“小汉蛮”已经不知不觉地没有了敌意。患难与共之际,反而觉得伏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安全,说不出的平静,哪怕身旁天崩地裂,脚底惊涛骇浪,只要和他温厚的身体相挨,心头便充盈了奇妙难言的温暖、依恋之感。
李逍遥一口气奔出里许,虽已离陨石雨坠落的所在甚远,林火被风推动,早已蔓延开来,便连身旁的树木也均滚滚冒烟,一时难辨方向。他没敢停下,继续凝守真气,保持疾驰之势不减。
忽然,两人同时听见树丛中颤巍巍地钻出一声拖得长长的“惊……”李逍遥立时刹脚,转头乱寻,奇道:“怎麽又有?”
这一次喊“惊”的是吴白马。
与前几例无异,挂在一株秃树上的吴白马也是身裹马皮,只露出一个画满五颜六色符咒的头部,脸色惨然,眼光痴呆,当李逍遥寻过来时,他便俯头傻笑,喃喃唱曲儿:“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曲韵原已凄迷诡异,再加上他那五音不全的调儿,在昏冥的深夜里听来更是平添了一层森森鬼气。李逍遥不由得皱脸道:“这个有点儿不同,却会唱小曲儿……”待得又多听了两句,突觉这支曲子不知在哪里听谁唱过,头皮陡地一阵发麻,脚底涌起寒意。
吴白马痴痴自笑,仿佛没有瞧见站在树下的人,幽幽的自顾唱道:“……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作旧人。”莫名其妙之下,李逍遥越发惴惴,不愿多听,定了定神,仰脖叫道:“够了!别在那儿半夜鬼叫了,到底是谁在这儿作怪?你告诉我,让我去扁他……”吴白马“噗!”的吐了一口痰下来,李逍遥未及闭上嘴巴,登时咕噜入喉,不由得既惊且恨,正自跳脚乱呕,那小女将突道:“是马明菩萨!”语声显出不安之情,似是看出了端倪,想到了可怕之事。
李逍遥呕翻了肚肠,方始宁定,心头却委实著恼,抬头朝树上还了一口唾沫,闪身後跃,省得又被吴白马唾著。闻得那小女将之言,不由的心念一动,转头问道:“什麽名堂?”
那小女将微微摇头,仰望树梢那个身裹马皮的怪异人影,强抑疑惧之情,说道:“我不晓得……不过,我小时候听二姊房里的丫头们说过一个这样儿的故事。”李逍遥难以忘掉那口臭痰,恼火地朝吴白马瞪去一眼,方道:“故事里有没有人蠢到像咱俩一样站在树下被一白痴唾满脸臭痰?”
那小女将一怔,“那倒没有提到。”等李逍遥火气下去些,她问道:“你是汉人,有没有读过《山海经》?”李逍遥不由恼道:“汉人就非得要读《山水经》吗?”之所以火气又起,只因他从来没怎麽用心去读书,竟然被一小胡女考倒,面子上大大挂不住,难免老羞成怒。但他老羞成怒之下,却连《山海经》的书名也都念成了《山水经》,这无疑等於自暴其短,无意间承认自己有“水”没墨。
那小女将虽说神色冷傲,言谈举止酷气十足,脾气却并不坏,殊无林月如那般心浮气躁,听得李逍遥言语冲撞,却并无愠色,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们汉人都是饱读诗书呢。”
李逍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说道:“汉人没文化的多著呢!”朝树梢自吟自唱的吴白马又瞪了一眼,犹感满肚臭痰翻腾。那小女将冷冷的说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们汉人的古书里提到过这种怪事。”
李逍遥对经书没兴趣,但听到怪事,不免来了精神,问道:“有多怪?”
“在北方的荒野,传说有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半跪著爬在光干无枝的大桑树上,身上粘裹著一张马皮,宛如生了根一般,与她血肉相连,无法揭取下来。她昼夜不停地在树上吐丝,仿佛只有这般方能纾解心中的悲苦情结,那些丝积了满山遍地,人们於是把那地方叫做欧丝之野……”李逍遥忍不住打断她的淡然叙述,问道:“这美丽的姑娘,为什麽竟披著马皮乱吐丝呢?她又不是蚕……”
“她就是蚕神,”那小女将说道,“披著一张马皮的蚕神。”
李逍遥奇道:“蚕跟马有啥瓜葛?”那小女将说道:“宋人的《鼠璞》‘蚕马同本’一章写道:唐《乘异集》载蜀中寺观多塑女人披马皮,谓马头娘,以祈蚕。俗谓蚕神为马明菩萨以此。”
李逍遥“哦”了一声,仍摸不著乱丝般的头绪,惑然道:“那张马皮暗示什麽?”心下不禁寻思:“这小胡女原来读了这麽多汉人的书!这麽有文化……难怪中原被她们给治了。奇怪!那美貌的爬树女为啥竟披著马皮,化身为蚕,做了蚕神呢?”
那张马皮原来藏著这麽一个传说……
旧说太古之时,有一男丁出门远行,很久没有回家。他家中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和一匹名唤“卓少”的雄马。这雄马就由小女儿亲自喂养,感情甚笃。小女儿在家里很是寂寞,常常想念她的父亲。有一天,她对栓在马棚里的爱驹戏言道:“你能为我把爹爹接回家来,我就嫁给你。”
那马闻得此言,登时跳起身来,绝缰而去。狂奔千万里,终於有一天寻著了那少女之父,悲鸣不已。那男子只道家中出事,毫不迟疑地便上马赶返家乡。
回到家里,女儿才向父亲言明,家中并无变故,只是想念父亲,马通人性,迳自竟去接了爹爹回来。那男丁因感此畜有非同一般的情性,从而厚待之。马却连日绝口不食,每见那小姑娘在院中出入,总是神情异常,喜怒不定,又叫又跳,不肯干休。
父亲屡见此状,心中奇怪,便悄悄的询问女儿:“你说说,那畜生见了你为什麽又跳又叫呢?”女儿只好将那次她和公马开玩笑之事据实相告。父亲遂勃然道:“丑事!别说出去,这几天也不许你踏出房门半步!”
此公虽说爱马,可是决不能够让马来做他的女婿。为了省得那公马长期作怪,於是伏弩射杀之。剥下马皮晒晾在院子里。另日,父亲因事出门,那小姑娘同邻家女孩儿在院内马皮所晾之处玩耍。小姑娘一见那马皮,心里不乐,抬足踢它,边踢边骂:“你这个畜牲,还想讨人家做你的妻子哩!现在给剥下皮来,真是活该!看你还敢不敢……”
马皮蹶然而起,卷了那小姑娘旋风般的逸去无踪。一干女伴均骇然而呆,无法相救,只好等那少女之父回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卓少的皮掳走你家姑娘了呀!”
父亲惊诧之余,发动全村连夜去寻,毫无踪影。数日之後,才在一株大树的枝叶间,发现了他那全身包裹著马皮的小女儿。却已变成了一条身形蠕蠕而动的虫样生物,缓缓摇摆著她那马样的头,口吐莹莹细丝,绵长不绝,缠绕大树。乡人闻风赶来围观,称这吐细丝的奇物为“蚕”,意指她所吐之丝连自己的身子也缠住了,从而摆脱不得。又称此树为“桑”,意谓此树乃那马主丧女之处。
此即如今蚕的来历。那小女将黯然说道:“那小女孩儿後来就做了蚕神,马皮与她血肉相连,成了一对永不分离的亲密伴侣。”
李逍遥瞠然之余,得出一个结论:“可见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开地!”
那小女将望向那株秃树,眼见焦烟蒸腾,炙气扑面。她低声说道:“天蚕教的人用这种祭仪警告外人,就是要我们别去冲撞了马明菩萨。”李逍遥讶然道:“你……你小小年纪,怎麽知道这许多事?”那小女将妙眼微眯,脸孔抬起,傲然道:“你们汉人的那些古书,我翻得七七八八啦。这就是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李逍遥扁了扁嘴,学她娇嫩声调也来了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那株树已快熏得焦了,吴白马裹著的马皮正自蒸蒸冒烟,将他烤得有如一只冒汁儿的叫化鸡,不同的是还能哀声惨叫。
李逍遥想:“这家夥……”毕竟不忍心看他如此生受活罪,拔出断剑湛卢,信手一挥,乱削几下,势成乱剑诀之“心乱如麻”。
那小女将只道他要结果了吴白马的性命,待得那株秃树陡然间支离破碎,断枝撒落满地,吴白马毫发无损地堕将下来,骨碌碌滚到李逍遥脚边,她才晓得这一剑虽然凌厉快狠,却不为杀人,只是为了救人一命。
这与她先前所见过的所有凌厉武功都不相同,剑招虽说肃杀之气浑然天成,到了这少年手里,竟隐隐含有佛光法相。她不知这是因为李逍遥身怀禅宗神僧普渡慈航顿悟成佛之阿修罗心法所致,李逍遥以佛家心法驱动最具肃杀之气的马君武乱剑诀,加上他天性慈和,虽然调皮好玩,终是难掩本性之宅心仁厚,在不知不觉中,他的修炼竟随阿修罗心经的日日精进而化入佛之境界。只是自己并未察觉。
在那小女将看来,这汉家少年以肃杀之剑行救人之事的举动,她虽无法理解,却不自禁的想起了二姊夫萧乘龙曾说过的一句话:“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
李逍遥行菩萨心肠的报应是一声痛叫,低头一瞧,那吴白马居然张嘴狠咬他的小腿。
那小女将眼光登时一凛,抬起霸王枪正要搠下,李逍遥手影夭矫翻出,抓住枪头,脚下急使风魔腿法,将吴白马远远踢飞,滚入大片未被林火烧及的草丛里。那吴白马竟咬口不放,被踢飞之时,生生撕下李逍遥一块腿肉。
李逍遥痛跌在地,连背上那小女将也一起摔了下来。咧嘴喊疼之余,两人目光相触,俱感好笑。那小女将先前被迫吸入了奇淫之药粉,苍白的俏靥漾满红潮,水灵灵的肌肤下仿佛要迸出滚烫的血珠来。戎装映娇颜,说不出的美豔动人。她仗有天山派上乘心法自守玄元,强自抑制,只道已渐驱除心魔,但在这少年热腾腾的身背之上,终是难以定神,宛如一块雪峰之冰置於炉火之旁,想不融化亦难。
李逍遥见那小女将妙眼噙春水般的漾出笑意,委实娇豔不可方物,竟浑忘了腿痛,望得呆了,心头也自怦怦乱跳,难以定下神来。那小女将为免自己胡思乱想,慌忙找话引移注意力,瞪著李逍遥插回腰间的半截湛卢,不由的眼波又溜转回李逍遥脸上,问道:“你……你不是大夫吗?怎麽也会使剑的?”
“我的发展方向是跌打医生和走方郎中的混合体,”李逍遥低头往腿上自敷止血草,随口说道。“学两招剑法不过是我的业余喜好。当然,也为了防止行医中出现意外……比如说,当我医不好一些病患的时候,少不了要有患者本人或其家属打上门来寻晦气。会武功就可以摆平他们了!”
那小女将不自觉的挨著他身边而坐,柔声夸道:“小大夫,你的剑法不坏呢。”李逍遥昂然道:“谦虚,是我做人的本色。当然我没理由否认你所称道的……”那小女将咬唇伸手,轻轻抚摩李逍遥被咬伤之处,眼波柔媚如丝,垂睫不语,娇喘甚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只柔手在做什麽。
李逍遥感到她摸得舒服,自无异议,眼光瞥见旁边那支大剑,想起这小女将杀人的手段,不由得眼皮一跳,忍不住问道:“我觉得你好狠哦!这麽一瞬间,就把那帮家夥剁成一块一块嘹。剑法这麽厉害,为什麽有剑不用,还使什麽霸──王枪?”
那小女将伸直一双绷在皮裤里的丰实矫健的秀腿,小鸟依人般地偎坐他身边,垂眸答道:“就是因为天王剑杀性难驭,我才没有随便使用啊。”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可是我看你用霸──王枪也杀不少人啦,你们鞑子真狠!我小时候听走村说唱的化子提起,侵占中原那一阵,你们乱屠城,剖孕妇肚皮吃她的胎盘、挖婴儿内脏泡酒吃,真是丧尽天良……”那小女将噘唇道:“假的!我又没听说过……二哥说,汉人最会胡编故事,煽动百姓作乱。”李逍遥怒道:“你别抵赖哦!北村的三婆说,她老娘年轻时刚生产就遭你们鞑子兵先奸後杀了,这还有假?何况你刚才吸我的血,可见嗜血的本性终是难移……”
那小女将徒睁一对水盈盈的妙眼,瞪了李逍遥一阵,突然凑嘴到他耳边,柔声问道:“先奸後杀是什麽啊?”李逍遥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种难以言状的问题,不由得一怔,抬手搔头,“这个嘛……”那小女将咬唇瞄他脸色,红著脸又问:“那你想不想报仇啊?”李逍遥蹦著舌儿道:“怨怨相报何时了?”心里却认真的想了一下:“其实……汉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乱屠城、剖孕妇、吃婴儿、奸淫烧掠无恶不作?谁找他们算帐去?唉,咱们汉人自己的糊涂帐就已经堆了不少啦。”
那小女将竟似不依不饶,咬耳问道:“你还没教我什麽是‘先奸後杀’呢。到底什麽是‘奸’啊?”李逍遥被她柔腻的低语声搅得身子乱激灵,他不知此是药力迷乱之下,那小女将春情荡漾,难以自抑,只道鞑子女孩儿大都如此胡搞蛮缠,不由皱眉道:“这种问题不是好女孩儿开口问得的!等你过几年长成了,嫁了人後自会晓得……”
“她没机会了!”随著一声阴冷冷的长笑,林梢翼影掠近,扑猎猎纷响。
李逍遥一抬头间,斗然看见四道滑翔之翼挟著凛凛劲风急掩而来,转眼已在头顶上方,张大的飞翼足有丈许长,展翅低!盘旋之际,几乎遮没了大半夜空。投下的数道巨影更覆盖了李逍遥和那小女将身旁数丈开外的地面。
那小女将迷迷糊糊地抬头,望得真切,顿时矍然而醒,说道:“是飞龙遁甲中的翼龙杀手!”李逍遥凝目看出夜帷下盘旋低掠的每一道飞翼中间均挂著一个操控滑翔杆的人影,展开的双翼两侧各附一名蒙面武士,背插刀剑强弓,透过弥天烟障,隐约瞧见大致来了四五面飞翼,迅猛之极的扑近他二人所在之处,掠过地面之时,前边两驾飞翼纵下数道黑影,著地一滚,悄无声息地包抄过来。
眼见又一轮夜袭猝然来临,那小女将抬手拈指,潜运“冰心诀”强定心神,另一只手摸向身後横卧的霸王枪。
翼风呼啸中,蓦地投下梨子大小的弹雨,有的落地即爆,炸得焰柱冲天,火花四射;有的半空飞旋,喷撒大团或紫中带红、或橙黄带绿的浓烈烟焰,弥漫似雾山云海。李逍遥只稍抽动鼻翼,先已呛出眼泪,头晕目眩,情知不好,忙道:“毒烟哦!”背起那小女将,撒腿便觅路而逃。身後飞弹乱蹦,接踵爆炸,火团绽开,几乎把他两人的身影吞灭。
李逍遥使开风魔步,在烟焰乱喷的间隙倏忽穿蹿,脚下虽快,身上却已不免溅伤多处,奔逃之际,不断被爆炸的气流冲撞得摇摇欲倒,不禁骇然而叫:“死嘹、死嘹!这回真要翘喽!”
那小女将转头回望,眼见翼影紧追身後,不出数步之遥,再往下投掷火弹必将命中。她眼神一凛,便在李逍遥背上弯弓搭箭,弦声连响,李逍遥回头瞧时,飞在最前边的一驾翼龙巨筝逼到近处,斗地连中三箭,将那驾驭之人射跌,那巨筝顿失控制,在空中摇摆不定,去势兀自不减,呼的一声掠风大响,斜斜栽向地面,迅猛之极。
李逍遥眼见一面巨大的黑影陡然覆盖下来,急忙低头猫腰,一溜急蹿,连变步形,打横飞奔,只听头顶哗的刮响犹如夜帷撕裂,那面巨筝便擦背滑过,轰隆一声,扎入地面,仅剩尾部翘起,溅土飞扬,其势骇恶。
李逍遥堪堪躲过,未及喊出一声庆幸,烟尘中突然蹿出三袭蒙脸黑影,倏地欺近,皆是身作劲装结束,各举四尺长的窄刃猎刀,闪电般扑将上来。李逍遥一时腾不出手拔剑,情急之下,一脚顿地,腾身飞起,发腿抡扫一圈,阿修罗神功真气催激而出,更增风魔腿法飒飒狂卷之威势。但只踢倒一人,另外两个使猎刀的蒙面人旋身後掠,避了开去,只此一合,李逍遥便知这些蒙面刀客身手殊属不弱。
他不由得暗暗心惊,旋身落地,一道枪影如龙,从他背上翻飞而出,陡然搠翻一名悄然从烟雾中蹑近李逍遥背後的蒙面刀客。枪闪如电,霎眼间又挑飞了一人。
李逍遥知是那小女将使霸王枪连毙两名来犯之人,端是出神入化,那两人武功均属不弱,竟连枪影也未能瞧清便先已命中要害,一声未哼的登时了帐。但见烟雾中又闪出数人,骤然合围齐攻,刀光雪片般的倾头乱泻,竟是快急无匹。李逍遥自忖抵敌不住,背了那小女将跃起便逃,那小女将一枪搠出,本已觑准了一名蒙面刀手咽喉的要害,哪料李逍遥这当儿撒脚就逃,她挺枪戳去,便差了老长一截,不由恼道:“跑什麽?要不是你,我已经扎中他了……”李逍遥驳道:“你想得轻松哦!那些刀明摆著是来砍我的,我怎能傻站著挨宰?”
这倒属实情,那干蒙面杀手显然是忌惮小女将的倏来倏去的凌厉枪法,虽以缠斗之势围攻,毕竟避她为多,一面腾挪跳扑地躲她的枪头,一面寻隙欺身蹑来砍杀李逍遥,这种打法宛如“射人先射马”,全因他们看出了那小女将行动不便,全靠底下这少年驼著她的身子来回冲杀,便有如她的坐骑一般。是以,那干蒙面人首先便想砍翻小女将的“坐骑”,好把她掀将落地。
李逍遥险相环生,胆为之毛,岂能不逃?那小女将恼火已极,落拳捶他脑门,娇叱道:“我的战马可比你听话多了!胆子这麽小,都不懂得配合的……”李逍遥怒道:“战马?我在你心中的形象难道连战马也不及?”那干蒙面杀手趁他俩口角之际,猛地扑身砍杀而上,这一轮攻势更见狠厉。再加上夜空中低掠的两面巨翼已近,上下夹击,李逍遥想逃亦已无路。
那小女将抡枪如飞,逼得那夥蒙面刀客近身不得,眼光扫及夜空中四面掠近的飞翼,口中说道:“当心了,投掷火麟弹的紫翼筝虽已坠毁,青翼龙的火焰弹、蓝翅蛟的破魂弹、朱翅夔的毒雾弹均是威力不小的火器,最可怕的是赤翔天的爆雷弹,可引起连串爆炸,其势席卷如地毯一般,难以躲避。先前我就是被它偷袭,险些丧命在半道上……对了,它有一排发射连珠滚雷的机栝火炮,居高临下扫荡地面,一旦遭遇上了,极难幸存。”李逍遥只听到一半便已变色,骇然道:“你从哪儿招惹来这群狂轰滥炸的主儿?我看是没搞头了,不如假装谈判投降,瞅个隙儿赶紧找个山洞躲躲罢!”
那干蒙面刀客便在这时倒跃七尺,齐喇喇的反手抽出插於背後的两根铜棒,接成一支长棒,再续上所持的猎刀,顿时变成了长约丈八的斩马刀。那小女将屡经沙场,随兄辈征战南北,经验自比李逍遥丰富,目光一扫,认得这数名遁甲步卒所换的兵刃由短而长,变成了刀身既重且长、可将战甲一并粉碎的长刀,威力骤增,已不忌惮她的霸王枪。
八百龙之翼龙杀阵便是惯於使用这等天上寻机轰炸、地面围堵相互配合的打法,那小女将情知不易摆脱,立时提醒李逍遥,“当心了,地面这六支斩马刀善使牵制战术,找机会让飞翼杀手投弹炸死咱们。不过我要先留住他们,因为有他们在,赤翔天多少有些投鼠忌器,尚不至於作地毯般的滚雷轰炸……”李逍遥瞧见那六杆长刀分明是撩斩他下盘为多,攻小女将为少,不由惊道:“不可以留他们哦!那几支斩马刀分明是远远伸过来扫我双脚地,我又踢他们不到,不妙得紧!”
说话间,蓝翅蛟掠到小女将头顶上方,投下几个破魂弹,这是一种战场上可造成敌人混乱的投掷武器,落地时仿佛二踢脚般满地乱蹦,炸声不断,激荡呛鼻催泪烟雾。李逍遥正自跳脚乱避,两道长长的刀光急斫下盘,卷起地面沙尘纷扬。他无计可施,只得跳脚腾身,乱踹几腿,避过扫荡而来的那两道刀光。
犹未旋身落定,拦腰又一道更快狠的刀光横削而到。李逍遥不得已,只好左脚踩右脚背,借势拔高数尺,纵上半空,那道刀光堪堪擦过脚底。他无可借力,便在身形再次下堕之时,眼见又有一刀拦在地面,等著斫脚。他哪敢下来挨刀,便跨脚踏在先前那一刀的刀面上,那蒙面杀手收刀不及,李逍遥提足踩刀,一溜急走,斗然间蹿行到刀杆尽头,晃腿夹头将那人掼跌在地。
那小女将仰面发出一箭,竟被蓝翅蛟斜飞避开。两人分别对付天上、地下的遁甲杀手,却配合得不如对手,那一箭原本不应落空,只因李逍遥突然窜飞到那杆长刀上,身形陡变,方位急换,小女将在他背上发箭顿失准头,才教那蓝翅蛟避了开去。
李逍遥落地未定,迎面搠来一杆长刀,将他逼得後退数尺,不料先前那个倒地的蒙面杀手抡刀扫堂,从背後夹攻,立时断他退路。小女将换弓棹枪,刺於地下,撬起大块土石,溅将出去,将那抡刀扫堂的蒙面杀手赶开。
李逍遥正没理会处,那小女将喝道:“你背我冲向前边那杆刀,让我先撂倒他再说。”李逍遥依言前冲,那刀手便即拖刀後退,竟没敢同那小女将交手。那小女将发枪搠不著,眼角余光一掠,瞥见侧翼有刀光闪来,忙道:“战马,左蹿丈七尺。”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明白这是在吩咐他。
只稍片刻迟疑,待他左蹿之时,小女将在迷烟中已寻不著刚才那一道急闪的刀光了。李逍遥背著她正自团团乱转,突感腰背湿热,竟浸透血汁,情知那小女将连番使力之下,伤处出血甚多,染红他衣衫,沿腰胁流淌不停。他不由得惴然道:“你感觉怎麽样?”那小女将未及答话,蓦地只见一道刀光迅雷般的穿过烟雾飞来,她急忙伸枪一挡,却撩不著人,只见那杆刀又弹了回去,落入藏身烟雾中的一名蒙面人手里。
但见烟雾中不断有刀光弹射而来,小女将翻转大枪,连连挡开,那数杆大刀撞著霸王枪便即回飞,复入刀客之手,而她伸枪撩扫,却没能搠中一人。李逍遥心想:“小鞑女身受重伤,再多流一会儿血,连夏枯草都救不活她的小命儿。不行,我得背她冲突出去,别在这儿玩猫捉老鼠了……”然而缠斗之势既成,身陷合围之中,任他怎生变换身形,那夥蒙面杀手仍是如影随形,教他无论往哪一面冲突都窜不出去。有时李逍遥蹿得急了,登遭数刀合攻,封住前方去路,把他又逼回合围之中。
李逍遥无奈之余,无意中瞥见挂於胸前的箭筒,心中登时升起一线希望,忙道:“你的枪够不著搠中他们,不如用箭射。”那小女将多耗气血,正伏在他肩头粗喘不已,闻得此言,摇头说道:“箭掉了大半,不够用了。”李逍遥低眼一数,还剩三支,那小女将晓得他的心思,涩然道:“我要留著这三枝箭对付天上的翼龙呢。如果都用上了,那就奈何不得天上的敌人啦。”李逍遥一想也是,眼看天上还盘旋著四面巨翼,不由又感担心:“只剩三枝箭,怎麽对付四只飞翼?就算她箭不虚发,一射一个准儿,可还差了一枝。”
蓦地里唰的一晌,地上土尘狂卷,李逍遥未及回头,背後竟有一道刀光擦地急削,他跳脚避得稍迟半分,腿上一痛,已被刀光掠伤,划得血汁飞溅,蹦出两丈开外,落地时难以立稳,跪扑倒地。那小女将惊问:“你……你要不要紧?”李逍遥忍痛说道:“没你要紧。”这本是随口而出,那小女将听了竟感心头大动,暗暗回味其中的话外意蕴。
夜雾中有人阴冷冷的一声长笑,说道:“傲雪,这一趟你所带的亲兵半道上全丧了,没想到你居然捡了一匹瘸马当坐骑。终是不济於事,不如自寻了断罢,何苦还做困兽犹斗?”李逍遥心下暗恼:“瘸马?指我吗?”只听那小女将仰面说道:“赤翔天,斡伦靖难将军正率部包围这一带,你们终是插翅难飞。”
“斡伦靖难!”李逍遥虽痛得稀里糊涂,斗然间闻得此名,不由的矍然而惊。“这家夥太有名了!连乡下也没几人不知道他。还编成了谣儿唱道:‘靖难侯,斡伦河,兵八千,破鄂罗。’他可是本朝一等一的名帅,听里长说斡伦军长年征巡多瑙河诸邦,屡灭红番城主联军,功勋盖世。却怎麽跑来中原了?”
“不要拿斡伦靖难来吓我,”赤翔天道。“连乡下小儿也不相信他会在中原!谁不知道他正在北冰之洋围剿西陆七邦联军,他就是插上了翅膀也飞不回中原……你是盼不到他了,妹帅。”
李逍遥发现那小女将提到斡伦靖难时,眼眸中神彩焕然,颊生娇晕,不由得暗感疑惑,随口问道:“你认识他?”那小女将从他背上滑坐於地,趁此间隙,赶快用受伤的一对素手替他包扎腿伤,头也不抬的答了一句:“大哥将我许给了他。”
李逍遥不自禁的一怔。
忽听链声急掠,飕的一响,蓝翅蛟魅影般的穿出夜雾,斗地投下破魂弹,便在李逍遥和那小女将伏地大咳之时,一条银爪飞链曳空而落,!在那小女将背心的锁甲上,倏然把她扯离地面,甩上半空。
李逍遥蹶然而起,瞧见烟雾中窜起两名蒙面杀手,齐挥斩马刀,迎著那小女将甩跌而来的身影呼的劈去。这时她手中无枪,猝不及防之下便已跌身甩上夜空,哪能应接得下?
眼见那小女将危在顷间,李逍遥大惊之下,顾不得腿上伤痛,反身擦过腰後,拔出断剑湛卢,发足跺地,扑身窜起,飞箭离弦也似,後发先至,追上那小女将的身影,挥剑砍断银爪飞链,另一只手搂住她腰,身在半空急旋,翻扑斜掠,仗著轻功随心所欲,身法神奇莫测,惊险万状地避开劈近身畔的两道刀光,倏地只听“剥!”的一声响,後背衣衫终是不免被刀风带及,破衫之际更划出纵横交错的两道血口。
那小女将见他为了救她又挨两刀,不禁失声道:“你……”粉拳捶在他头上,嗔道:“为什麽这样傻?”李逍遥挟她飞跃,连避数道斩马刀围堵封杀之势,旋身翻落地面,反手挥出乱剑诀之“仓皇狼顾”,轰隆一声斩裂地面,剑气迸吐,随手一撩,大片土石掀翻卷起,将尾追不舍的那几道刀光霎间掩没,剑气余势席地狂泻,越数丈不衰,连断六七株燃烧的大树。
那干翼龙杀手眼见这小瘸子随手一剑的声势竟能至斯,登时尽皆惊呆,慑然之余,一时间哪敢近前半步?
那小女将伸手轻抚李逍遥背上刀伤,暗觉伤口甚深,芳心竟为之颤,不禁咬唇问道:“你的剑法这般了得,怎麽不肯杀人,宁愿挨打?”李逍遥回转断剑,插地撑身,半跪於地,喘著气道:“因为……我便是这般傻!”
你不是傻。小女将凝目望著他忍痛而抽搐的脸面,心中也自明白。他不是傻,而是不想伤害任何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宁愿自己多吃苦头,也不肯伤害别人。
李逍遥喘息一阵,复又立起,眼光扫视,只见尘烟散去,夜雾中又闪出那几名持刀掩近的蒙面人影。先前他挥剑斩地,便是不愿杀伤人命,只想掀土挡上一阵,但没想到那干蒙面杀手转瞬又已窜将出来,横刀逼近。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这路剑法很难做到不伤人命,再加上湛卢的锋利,越发控制不住……只好不用它。”那小女将闻言一怔,眼见李逍遥竟将那支断剑又插回腰间,她咬著嘴唇,恨恨的说道:“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了。傻小子!”
“挨刀的确是好痛!”李逍遥咧开嘴巴,朝她笑了笑,因为背伤甚痛,笑容说不出的古怪。但他终是笑了,就连那胆色过人的小女将也不明白他这当儿怎麽能笑得出来。只见李逍遥反手从後腰抽出一支木剑,眼光炯炯的扫觑四下里影影绰绰地逼近的杀机,说道:“痛到我不想再挨下去!所以我要用木剑扁人啦……大家都听见了?木剑杀不死人,可是揍在身上好痛的唷!”
赤翔天在暗处觑见这瘸腿少年一只手挟著小女将的腰身,另一只手提起木剑,随意一站,竟透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他不由得眼光一阵收缩,喝道:“小兄弟,看你的样子是个汉人罢!剑法不弱,先前倒教我等失眼了。”李逍遥仰面说道:“汉人又怎地?”
“你的立场很清楚,胡汉誓不两立!”赤翔天道。“犯得著为一蒙古郡主拼死拼活吗?”
“蒙古郡主?”李逍遥不由的一愣,眼光转向怀中那小女将,心头一阵迷惑。但见这小女将凝眸而睇,竟不否认。他不免怔然,暗觉不知所措。只听赤翔天又道:“当你为她拼命的时候,难道忘记了亡国之恨啦?就算亡国之恨年头久远,你这一代并无切肤之痛。可是你难道没听说她兄弟傲雷正在苦水铺屠杀你们汉人?难道没听说她未过门的夫婿斡伦靖难双手沾满你们汉人的血迹?就算你连这也没听说,可你总该知道,这个小贱人手上也欠著你的族人数不清的血债!”
李逍遥蹙眉不语,心中也自晓得赤翔天所言不假,眼见那小女将妙眼晏晏的瞪著自己,并无半点否认之意,嘴角微翘,那神情反而似在挑战般的看他怎麽办。他不由得摇头苦笑,迎著她的目光,涩然道:“所以说……我傻!”
“你不傻!”赤翔天的话声从林梢又飘下来,循循善诱般的说道。“以刚才那招正气凛然的剑法,料想你也是中原名门正派的子弟。迷途之马尚且知返,只要你走你的路,别再趟这浑水,那便非但不傻,更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
那小女将见李逍遥沈脸不语,只道他已动此念,她并不感到奇怪,反倒视为理所当然。淡然说了一句:“你走罢,从一开始我就没要你帮我。”
李逍遥咧嘴一笑,眉毛微挑。“真不需要?”
他非但不傻,其实机灵得很,这一瞬间他心念转动,暗想:“这小鞑女身为蒙古郡主多半不假,年纪这般小,却大老远的跑来兰陵渡作甚?这其中定然另有缘故,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到。但看她眼神举止,狠劲儿是够了,但绝非歹毒奸狡之辈,反而有些可怜。她伤得不轻,我若不理,即便不死於这些人手上,料她也活不成。”
那小女将原本要充倔强,眼眸中却掩饰不住绝望无依之意,衬著那失血过多而愈显惨白的面孔,更增楚楚可怜之色。李逍遥垂目之际,触及她凄苦、幽怨的眼波,蓦然间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想到下落不明的灵儿。此刻她不也是似这小郡主般的陷身险境、孤独无依?
赤翔天看出这汉家少年神色间终是犯了犹豫,暗打手势,教一干翼龙杀手悄然逼近,烟雾弥漫,李逍遥和那小女将一时竟未觉察。赤翔天的话声从林梢又钻了进来,说道:“小兄弟,时候不多了。你请自便罢!休要执迷不悟,省得枉自在此赔了性命!”说到後边半句,已是语带警告之意。李逍遥又怎会听不出来?
“我不要你来可怜!”那小女将从李逍遥的目光中看出了怜惜之意,不由得俏脸一绷,挣动身子不脱,樱唇一咬,发掌往他胸前一推,跌下地来。
李逍遥哪让她落地?探足往她身下一撩,拦著腰肢,轻挑而起,伸手抓住她的腰带,又提了起来。那小女将怒道:“你干什麽?和我在一起,连你也活不了!”
李逍遥摇了摇头,心下苦笑:“从现在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揪起那小女将的纤身朝夜空中盘旋的翼影晃了晃,说道:“你们不就是想要这麽个屁大点儿的小妞儿挂掉麽?”赤翔天从林梢上方觑见,喜道:“你已经了解自己的立场了?好,只要不和她在一起,你就站得稳当!”李逍遥眯眼细瞅,竟始终看不清赤翔天究竟在何处,不由的暗忧:“小鞑女刚才说这家夥的连环炮最难躲避,可是我连看都看不见他的鬼影子。”那小女将转头瞪他,两目相触之际,李逍遥眨了眨眼,笑道:“逃既逃不掉,打又打不著,真是没有办法啦。”
那小女将正不知他到底打什麽主意,李逍遥陡然飞起一脚,蹬在她屁股上,喝道:“好!就交给你处置……”小女将还未会过意来,身子便已随著他那一脚轻送之势冲上林梢,飕的飞向一面晃闪在树顶上方的翼影。
“我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李逍遥一声苦笑,反身挥出乱剑诀之“追悔莫及”,木剑拍处,烟幕中一个持刀蹑到他背後欲施猝袭的蒙面汉子登时打著旋儿掼到树上,撞得枝节纷裂,弹回地面,李逍遥脚步一滑,趋身探前,手影夭矫翻出,从那汉子身上摸了一把,不及细看所获何物,那汉子已撞到身前,李逍遥提腿将他又踢回树杈之上,目光扫掠,只见四下里刀光雪片般的闪近,情知蒙面刀客已然掩杀而至,他当即扫出一招乱剑诀之“乱象纷呈”。
“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王八蛋!”便在树梢玄光毕闪之际,李逍遥乱剑撒出,口中大叫:“一边跟老子讲立场,一边教小弟搞偷袭!幸好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该站到哪边,不然一站过来就挨你们暗刀子给做啦……屁个立场,搅得我头都乱了,这就叫‘乱象纷呈’!”
木剑撒头乱劈之下,连自己也瞧不清剑势落向何处,但听得哗啦啦一大片树叶乱陷,欺到他身旁丈许处的那干蒙面杀手全跌进了犹自冒烟的树丛里。
李逍遥回剑守定“剑二”之势,眼光仰射,只见林梢一面飞翼碎片纷撒,那小女将借了他那一脚的势头,从一面飞翼底下猝然冲出,穆天王剑稍闪即隐,她在空中翻著斤头复又堕下,李逍遥探手一抄,抱回怀里。
“收获如何?”那小女将喘息未定,面漾红潮,听见李逍遥在她耳边问了一声,她抬起俏面,说道:“蓝翅蛟没了!”
“可惜!”李逍遥仰面寻视空中翼影,说道。“原想让你打赤翔天一个猝不及防的。”
那小女将衔口叼出一支箭,悄然搭上弓弦,低声说道:“我又看到一个,但愿是赤翔天。”李逍遥正自乱望,那小女将妙眼霎动,在他怀里低声又道:“再来一下。”
“那就去罢!”李逍遥提起小女将的娇躯,往空中一抛,身随念动,腾空飞脚踢去,正中後臀,又蹬上树梢。那小女将“哎哟”一声娇呼,身子飞出树叶间隙,倏然从朱翅夔尾翼之旁窜将出来,驾控朱翅夔的那人刚往林中投下几枚毒烟弹,耳後忽传弦声骤切的声响,未及回头,一支狼齿旋风箭已钻穿了咽喉。
便在这间隙,李逍遥乱剑泼洒,使一招“瞻前顾後”,拍跌前边扑来的一名蒙面杀手,剑势後甩,撩翻了背後欺来的另一人。
先前他因感乱剑招数太过血腥,一直没能收发自如,便没敢放手使用,此时想起了换持木剑,打得再狠也不至於滥造杀伤,一试之下,果然如此。这便不妨放心耍剑了,只是心底里仍不免暗存几分自警,使剑之时手劲也只是收多发少,但求自卫,不想有人丧命於他剑下。
纵使手上留情,乱剑诀之力道仍是浑然天成般的强劲无比,随手一挥间,中剑的那几名蒙面人也已筋裂骨折,挣扎不起。
李逍遥旋身窜到一旁,眼前毒烟弥漫,难以停留,这时那小女将又从空中坠下,他扑身抱个正著,脚不沾地,空中虚踢几腿,使开风魔天下身法,疾掠而远。
他刚才给几枚毒雾弹掷得近了,掩鼻屏息不及,使力飞纵之时竟有些晕眩之感,身形摇晃不定,浑未觉察夜雾中悄无声息的窜来两名蒙脸杀手,蹑到身後,发刀急劈。他哪里来得及有所反应?
那小女将终是机警远胜於他,斗闻刀风骤传,眼光掠地,扭身下趋,探手抄起霸王枪,觑准刀光来处,便从李逍遥胁下搠出一枪,荡开刀头,枪尖落处,戳穿了持刀之人胸膛。
李逍遥方始晓得有人突袭,转脸不及,只将身形打旋儿一转,把小女将从他身体左侧翻转到右边,朝向刀光来处,飞快之极的落手抓住小女将一只脚踝,递手轻送。那小女将借势扑身而出,发枪又戳翻了另一名蒙面刀手。李逍遥回转手臂,扯她回来,依旧挟於腋下,问道:“咱俩配合如何?”
那小女将搂著他腰,抬脸说道:“你肯把我多送出半分,那家夥死得更透。”李逍遥心头一凛,正色道:“你招招要人命,这可不行!”方才他便是早知这小鞑女每一招必不留情,是以只是轻送即拽,扯她回来,省得又多一条人命丧於霸王枪之下。那小女将虽戳倒了那名蒙面刀手,终是未中要害,又扎得不深,最多只是重创而不致命。她不免意犹未足,闷声道:“你看不惯就别跟我在一起。”
李逍遥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前行,脚下御风一般。那小女将妙眼悄看他,咬了一会子嘴唇,又不自禁地心猿意马起来,想起他刚才的举动,忍不住问道:“你怎麽不跟我讲究胡汉恩仇啦?”李逍遥没好气的哼道:“我没说不讲究,也没说要讲究。”小女将瞠然道:“不明白!”李逍遥哼了一声,道:“我也不明白。”
那小女将药力隐隐发作,一闲著就又春情难抑,无法和他斗气,咬唇瞄他,在他怀里幽幽的说道:“不管怎麽说,人家很承你这份意呢。”李逍遥哼道:“你连死都不怕,何必承什麽意!”那小女将道:“我的命儿不要紧,可是我这一趟所办的事儿却是紧要。事关重大,一路险阻,幸好最後关头遇见……遇见了公子。”先前她总是称李逍遥为“你”,最多是唤他“小大夫”,或视之为“坐骑”,突然间改口称他为“公子”,且唤得情意绵绵,李逍遥一听之下,登时脑子乱晕,脚底不觉绊著石块,差点儿没跌一交。
他勉强拿桩立稳,暗觉气血徒耗不少,若是再有一场剧斗,料难支撑得住。回头望了望,这一路急奔下来,竟没遇上赤翔天一夥,想是仗著轻功超凡,摆脱了八百龙遁甲杀手的追踪。
那小女将适才见他脚步踉跄,似要摔倒,便问了一声:“公子,你……你要不要紧?”李逍遥脑中又是一晕,心头乱荡,不由暗骂:“小鞑女骚起来嗲的不得了哦!真叫人吃她不消……”随口哼了一声:“没你要紧。”这倒绝非戏言,他横抱小女将娇躯,手沾的鲜血有增无少,连前胸的衣衫也已浸得湿透,情知她失血之势未止,再不找地方疗救,小命儿难以保全,是以忧虑之情溢於言表。
那小女将似也自知伤势不妙,垂眸低叹一声,幽幽的道:“我死不打紧,只怕耽误了要紧事儿哩。”李逍遥想起从前洪大夫常说的一句话,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没有什麽比得上生命要紧。”
在他想来,不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自己的生命,那都是一样值得去珍惜的。
小女将显然不同意他这般说法,妙目一瞪,矜傲之气又即盈瞳漾眸,说道:“不对。世上还有许多东西比生命更要紧。”
李逍遥转目望定她。“那你说是什麽?”
“比如说……”那小女将想了想,道。“荣誉、声名、责任、使命……诸如此类。对了,二姊夫说,还有然诺。大丈夫一诺千金,宁死不负。此外,我还听人家说,士为知己者死。可见‘知己’也是一样比性命要紧的东西。”
李逍遥默然一阵,不觉笑了笑。那小女将侧头瞄他表情,噘嘴道:“你笑什麽?”李逍遥道:“你才屁点儿大,晓得什麽大道理?不过你说的这些应该没错。我还听说,道义之所在,也可值得有人万死不辞去追求。”那小女将点了点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曾子说的。”
“舍生取义是铁道理,”树影中突然传出话声,有人接口道。“为了大义所在,哪怕杀身成仁。”
随著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林石後纵出三个人影,衣袂飘飘,无声无息的落在地面的枯叶上,青格子布长袍微摆,露出袍裾下几只黑面白底的布鞋,一尘不染。
李逍遥正瞠目而望,那小女将在他怀里探头瞧了瞧那几人的服色装扮,不由蹙眉,想了想刚才他们所纵出的身法,妙目中闪出冷酷之气,说道:“太华派。”
“在下宋别离,”树後转出一人,长衫飘逸,貌相清臒,四五十岁年纪,既似书生,又似道人。肩背一口剑,健步而行,先拱手唱喏,眼光却凛凛逼射。“有谮了!”
宋别离。李逍遥不由的一皱眉,想起说唱艺人走村窜巷唱道:“太岳仙,宋书生。离别!,断妖身。正气盛,镇群邪……”
一品居武林风评榜名列十六。男儿胡不带吴!?
太华派当世掌门吴!的师叔宋别离排行风评榜虽说不及其师侄靠前,然而江湖中但凡做过坏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闻“离别!”而丧胆。
“这三位是我的小徒,金墨客、才八斗、富五车。”宋别离目光炯炯的瞪著那小女将,说道,“少了一位曾铁林。”
“原本你有四个徒儿,”那小女将勾著李逍遥的脖子,偎在他肩头懒洋洋的说。“那天被我杀了一个。”
宋别离是武林正派中的名人,其塑像早已竖於凌烟阁的“名人堂”。李逍遥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其人,心头自是惊喜不胜,正想上前索取签名以供留念,哪里料到小女将竟在他怀抱中说出这一句话来,他不由的大吃一惊。
“你的徒儿都是混蛋!”小女将猫一般的娇慵无力,靠著李逍遥胸膛,淡淡的说道,“而且龌龊。那天我在一间客栈打尖,这几个没出息的贼竟敢偷看我换衣衫,我杀了一个,故意留下另外三个,就是要他们跑回去叫你宋神仙来,看看你这老混蛋是怎麽教徒弟的。”
李逍遥呆然而立,心中一时不知所措。眼看身旁的杀气骤炽,宋别离眼光变得越来越像一支!芒,另外那三名太华派年轻弟子均是怒喝辩解之声不绝,各拔兵刃,随时便要按捺不住。李逍遥哪里晓得该当怎麽办?这几位太华派的剑士绝非八百龙杀手可比,在他心目中皆乃神袛一般的形象,若与这小鞑女冲突起来,他委实不知站在哪边为好。
宋别离终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显得极有涵养。那小女将虽说出言不逊,当面羞侮,难得他居然不动声色,只是眼光中的寒芒变得更尖锐,却望向旁边那三名蠢蠢欲动的弟子,干咳一声,沈著脸道:“你们都听见了?”
金墨客涨红了粗脸道:“小鞑女胡说八道!那日我们奉恩师密嘱,沿途盯这贱人的梢,被她发现了,硬栽咱们偷看她更衣,当场使暗器杀了曾师哥。总算我们命大……”宋别离以眼色阻止他再说下去,省得更加出丑。那小女将冷冷的目光射在金墨客面上,说道:“盯梢?遮莫还是背後有人在唆使了?”妙瞳微转,移向宋别离脸上,眼神陡然变得冰雪般寒冷。
李逍遥正自暗思:“小东西一出手就要致人於死地,我已见识过她的狠劲儿啦。如此说来,就算是这几个太华派的哥儿们偷看她更衣之说属实,那也罪不至死呀。她生得漂亮,整天把自己裹得跟甲鱼一般。包得越是密实,越发引得别人好奇难抑。即便换作是我,只怕也忍不住想看个究竟呢……”摇了摇头,情知这般势头绝无善罢之理,他不愿再卷入这小女将与中原武人之间的冲突,更担心她又出手杀人,稍为沈吟片刻,想到一策或可避免眼前有人流血:“对了,我突然抱这小坏蛋开溜,一下子跑得远远的,叫他们打不成架。”
以他的轻功,这原不难办到。既存此念,眼光便朝四下里瞥去。但见宋别离同那三名太华弟子所立的方位竟有意无意地守住了东、南、西、北四角,俨然形同於围困态势。除非一冲便出,否则一旦被绊下来,决计成了缠斗之势。
李逍遥正打著小算盘,不料金墨客陡地探出一只手,往他肩背用力一推,喝道:“小走狗,把这贱人给我放下来!”换作平时,李逍遥多半要给推得身子趋趄不稳,但这当儿他正自提气蓄势,潜运“风魔天下”心法,准备开溜,阿修罗内力盈涌全身,金墨客不识好歹地用力来推,李逍遥真气反激之下,顿时震跌丈外,背撞树干,反弹而回,趴於地下。
宋别离等三人俱吃一惊,目光先前只盯著小女将身上,防她猝然发作,这时却不由自己地转到李逍遥身上。但见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憔悴,衣衫又破又脏,毫无惊人之处。怎料他居然一动未动,只随意的站在那里已将太华山一名身手不弱的弟子震飞。这般内力修为,太华派几百年来都无一人堪造此等境界。
宋别离不由的沈声喝问:“这位小兄弟看来不似傲家走狗,不敢请教师承何派、姓甚名谁?如何与这虏女做了一路?”
李逍遥正不知如何作答,另外两名太华弟子蹲身捡视金墨客伤势,齐声惊呼:“金师哥死了!”李逍遥大惊,转面去瞧,只见金墨客面白如粉,软绵绵的趴於地上,双目眯缝,面带古怪笑容,竟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
李逍遥这一惊非小,不由慌了手脚,颤声道:“怎……怎麽会这样?”那小女将凝目悄看他的表情,一言不发,娇靥红潮不散。
飕一声寒光掠目,只见那两名太华弟子齐抽兵刃,各持一支明晃晃的吴!剑,欺身近来,不由分说便要将李逍遥先行擒下。因感这少年内力骇异,那两名太华弟子生怕擒他不下,一出手便要砍他手脚。
眼见有人丧命於自己之手,李逍遥惊慌之余,哪里想到抵挡?两支吴!一左一右,分别来搭他右臂、左腿,又狠又急,霎眼便到。那小女将只凝睇他面上,竟似目不转睛,便在此时,宋别离突然大喝一声:“贱人偷施毒针!”闪身上前,先一步挡在富五车身前,袍袖翻处,发掌推开才八斗,回转手掌,指间已夹住一枚其薄无比的透明小针。
李逍遥定睛瞧去,只见冰针瞬间即化,从宋别离指间滴下一粒晶光莹闪的水珠。
“冰魄雪萤针!”宋别离反手按掌,落在金墨客天灵盖上,面朝那小女将,目中精光斗地一闪,掌力吐出,金墨客眉心突然泛出一粒钱眼大小的小红点,旋即嗖一声射出一道极细的水气。
李逍遥隐隐明白了:“适才那小子虽被我内力所震,但要了他性命的却是小鞑女这种无影无声的冰什麽鬼针!”
那小女将所使的暗针手段虽被宋别离觑破,却无半点动容之态,只淡淡的说道:“沾著手上肌肤,也是一样要没命的。”李逍遥闻言又是一惊,不由转脸去瞧宋别离,但见宋别离沈脸哼道:“有劳提醒!”那只沾冰之手微抬,变形而成一支其状奇突的银!。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想到:“原来他那支是义肢,竟能由手形变!状,倒是出乎所料的奇特。”
那小女将侧著俏脸瞧了瞧那!状手缓缓伸缩摆动的怪影,说道:“这倒奇特得紧!”!影伸张而直,又恢复先前的掌状,李逍遥正看得发愣,宋别离眼光转到他面上,另一只手缓缓从肩後取下一口蓝布包裹的长剑,横托胸前,说道:“小朋友,若不想跟这鞑女死做一处,请你站到一边去。”
李逍遥微微摇头,说道:“总是教我为难!”那小女将转目瞪他,俏面一绷,说道:“你觉得为难,那就听他的,到一边去瞧著好了。”说完,一咬牙关,挣身下地,握枪支撑,勉强不倒。李逍遥看她这般情状,岂是宋别离的对手?便要伸手相扶,小女将却怒目而视。李逍遥的手不觉停在半道,心下一时没有了主意。
宋别离微微点头,说道:“很好。我要会一会你的穆天王剑。”眼光不再瞧向别处,只是瞪著小女将肩後所挂的大剑,面容竟渐渐的凝重起来。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而是一代剑魂穆天王本人。
小女将冷然道:“用不著出天王之剑,便可以让你和你的!永远别离!”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两位不要玩得太尽,可以吗?”宋别离浑似未闻,那小女将却转来莹亮的目光,轻哼一句:“可以吗?”
“不可以!”宋别离只手棹剑,连鞘拿住,用另一只手徐徐解开裹剑的蓝布,口中说道。“毕竟有仇要报。”
“杀徒之仇只是借口,”那小女将说道。“这趟出门,早知道你们会一路使绊。怕什麽?怕我成了事,令你们寝食难安。你叫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盯我的梢,不也是在找机会先下手为强?”
李逍遥只道这小鞑女胡乱猜测,那知宋别离竟不否认,“侠客山庄日前飞鸽传书,说傲家有人欲到兰陵渡行不利於中原武林气数之诡谋。太华派自然要尽一份绵力来挡一挡!”
李逍遥不禁朝那小女将投去疑惑的一眼,暗忖:“对呀,我先前也有疑问。她贵为朝廷郡主娘娘,一个儿大老远的跑来兰陵渡做什麽勾当?肯定不是来看我的,那就是有别的目的啦。可别干坏事!”想著宋别离之言,心中更加不安,只盼别是真的。
那小女将朝他瞥了一眼,淡然道:“很好。早料到有些小杂碎躲在暗地里搞鬼,此间事情办完,我会去那个痞子窝里踩上几脚。”宋别离脸色一沈,按剑说道:“你没机会了!”便在话声方出口边的一霎间,眼角瞥见旁边那小瘸子抢将上来,将那蒙古少女拦腰一抱,转身便跑。
此是李逍遥一直在打的小算盘,自然计算无差,但他身形甫动,才八斗和富五车齐身挥!拦住去路,这两名太华弟子必出此著,原也落在李逍遥算中。他不愿与这两人交手,脚下步法变换,打横疾蹿,避开两道!剑的寒光。却没料到宋别离身形微晃一下,便已挡在必取方位。
李逍遥生怕小女将又放冰魄寒针伤人性命,急道:“不可以再乱杀人了!”那小女将原本正有此念,闻言一怔,瞧见李逍遥脸色严肃,绝非先前那般嘻嘻哈哈之态,她的冰针便因这一阵迟疑而未出手。
偏生那两名太华弟子不知死活地挥!从背後来袭,李逍遥一面留意小女将的神情举止,防她突放暗针,一面使出“风魔腿法”,陡地将那两个太华门人踢得远远跌飞,省得小女将不耐烦起来,又有异动。
这样一来,他便没法防备悄立另一边的宋别离。飒的一声,蓝布蓦地甩在他脸上,蒙头盖脸一暗。
眼前方始沈入一团漆黑,倏地只觉前胸剧痛,犹如陡遭锐器撞入胸膛,这一刹那,李逍遥登知宋别离出手了。
宋别离以剑刺中他的胸口要害部位,离别!却是用以勾销那小女将所欠下的累累血债。
李逍遥只道必死无疑,身子一晃,坐倒在地,有生以来似是只有这一次在黑暗斗然覆临的瞬间看见了死神。
那一刻,恍觉死神长得很像宋别离。
李逍遥身子晃倒之际,遮盖脸孔的蓝布飘然落地,眼前复亮。随著一道玄光划过,眼帘里血似的殷红一片。
转瞬间,死神便是穆天王!
宋别离在穆天王冥冥中俯视的目光下和自己别离。
先是身与手别离,旋即手与!别离,最後便体会到生命与躯壳陡然别离的彻底裂痛。
大剑霎间回鞘,此时李逍遥方才瞧见脚边掉了一只握剑的断手。一时间他不晓得发生了什麽事,但一切就都结束了。
宋别离挥!对付傲雪,同时挺剑袭击李逍遥,这便立时引出了穆天王剑。可是李逍遥居然又一次没能看清那究竟是一柄怎样犀利的神兵。
他的衣襟破了一颗小孔,露出鼓隆的一块方盒。便是这块揣在怀里的硬物帮他挡住了死神之爪。“小剑匣!”
李逍遥探手摸著小剑匣,不禁百感丛生。他已经记不清小剑匣救过自己几回了。
那两名太华派弟子眼看师父丧命,大惊之下,便欲抢将上来。那小女将眼神一凛,握霸王枪的手一攥而紧,皓白的手背上凸出几条嫩筋。李逍遥感到杀机又盛,连忙起身喝道:“不要再杀人了!”伸开双手一拦。
那小女将杏目含煞,凛凛而视,冷声道:“你这个人莫名其妙之极。”李逍遥生怕那两个太华弟子浑不要命的扑来送死,转头喝道:“走罢你们!”回转脸孔,想著那小女将刚才那句话,不由涩然道:“我便是这般的莫名其妙。”
那两个太华弟子没胆再奔近,只立在李逍遥身後不远之处,自忖武功不及,哪敢上来送死?那才八斗战战兢兢地叫道:“傲雪,这笔帐……这笔帐一定有人找你傲家清算!你……你等著罢,小贱人!”
李逍遥心中一凛,登感全身莫明地燥热,暗奇:“傲雪?我以前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好性感的名字……”那小女将冷然道:“我行事一向斩草除根,不想死就让开!”说完,眼光一寒,横枪一撩,本想把李逍遥推到一边,李逍遥竟然不动。
霸王枪扫在身上,他忍痛不哼,与那小女将目光相瞪,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那才八斗又叫道:“傲家的小贱人,别以为大夥儿不知道你跑来做什麽勾当!你想断我中原武林的龙脉,尽灭汉人,建立你们鞑子番邦万古不变的江山。作你妈的千秋大梦去吧!”
“让开!”这个名叫傲雪的小女将眼光更冷。攥枪的手几乎攥出血来,凝视著张臂挡在面前的这个少年,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连你也想跟我作对吗?”
“我帮你,是因为别人要杀你。我拦你,只是不想你杀人,”李逍遥垂目避开她凛凛瞪视的目光,说道,“如果你愿意,尽管连我也一起杀。”
“你说的!”傲雪苍白俏丽的面容登时严寒,提起大枪,呼的一声,向李逍遥身上横打过去,手劲之大,便连不远处那两个太华派弟子见了也不由矍然变色,只道这瘸腿少年必会躲开,如果不避,势必伤筋折骨,不死也得重伤瘫痪。
傲雪正是要逼李逍遥自行避开,她便可以取那两名太华门人性命。哪知李逍遥一动不动的站在哪儿,霸王枪!一声扫在他腰间,这时李逍遥体内的阿修罗内力应激而生,催发“真元护体”。即便如此,硬受了这般重击,他也终是难以抵受得住,“哇”一声口喷鲜血,身子立时弓下,痛得脸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傲雪不禁一怔,咬住了樱唇。但见李逍遥居然又缓缓的直起身来,顾不上抹拭嘴角的血迹,转头瞧见那两个太华弟子兀自呆立未走,他登时恼火,叫道:“还不走?”那两个太华弟子恍然如梦乍醒,对视一眼,转身飞奔。
傲雪便欲追去,但她终是重伤之余行动艰难。李逍遥横身一拦,轻而易举地把她挡住,说道:“算了罢!”傲雪怒道:“你一再和我作对,别以为我不会杀你!”李逍遥微微一笑,想起灵儿被宫九掳去,自己却困在此间毫无办法,心下凄苦难抑,不觉生出一个念头:“连灵儿也救不回来,我做人有什麽意思?却在这儿跟这些不相干之人缠夹不清!”悲哀之下,仰面说道:“汉人在你们眼里反正是命如草芥,多杀我一个那也不必讲理由。”
“做我的敌人,你能撑多久!”傲雪冷哼一声,悄无声息的按出一掌,李逍遥连掌影也未及看清,陡感气息立滞,身如断线纸鸢,跌出丈外,睁眼时已躺在一堆枯草上。奇怪的是当他一摔飞,胸前那道巨石般重压的掌力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由一怔,连忙抚胸运气,暗觉毫无内伤迹象。那蒙古少女似是只把他远远推跌,并非想要他的命。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叫骂之声:“小贱狗,有胆的哪天来侠客山庄,咱们在那儿等著你这母狗来下锅……”正是那太华派名唤才八斗的弟子边跑边叫的声音。
李逍遥一咕碌爬起,望见那个名叫傲雪的小女将不知使了什麽身法,竟已立在七八丈开外,揪住跑得稍慢的另一名太华弟子富五车,掴倒於地,提枪便戳。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哪有片刻迟疑的余地,急棹木剑在手,喝一声:“休要乱来!”挥剑斫去,剑意随著满地枯叶沙尘一激荡间荡漾而生,正是马君武乱剑诀之“追悔莫及”。
马君武曾用这一剑杀了亲手带大他的同门大师兄孟安全。其中隐情没人知道,然而在他心里那一幕终是永远地“追悔莫及”。
这一剑的剑势绝情,余势宛如追忆之思般的绵绵无尽。
“追悔”之剑的绝无仅有,便因为此即杀亲灭友之招。连亲友亦可一招诛却,可见得剑势之至狠至绝。
李逍遥无意中使出来,一出手便已後悔。然而剑势已成,惟有追悔莫及!
只见一道剑气疾射如电,直线般从枯叶堆积的地下唰的划去,瞬间已到傲雪身旁。傲雪势已来不及取那太华弟子性命,急忙倒纵而避,剑气破土溅出,穷追不舍。她不得已只好抡舞大枪,戳於脚下土中,发力撬起大块土石,轰隆一声大响,宛如巨幕落下,挡住那一线若隐若显的剑气。大片土尘犹如烟雾般的弥漫开来,遮没了李逍遥眼前的一切。
他不知傲雪能否避开那道追命的剑气,心下正自惴惴,雾障陡地一荡,傲雪竟已立在他面前,素手揪衣,将他提了起来,哼了一声:“好小子!”
两人脸面相对,李逍遥张大双眼,只见傲雪原本白璧无瑕的头额留下了一颗血孔,正自淌流细红的血线。那自是他的剑气所伤,幸好他使的只是木剑,不甚锋利;又相距不近,剑气去势为傲雪挥舞霸王枪所阻,已然卸去大半,才没要了她的性命。
李逍遥目瞪口呆之余,冒出一言:“你额上多了个朱砂痣,非但没有破相之虞,反而美得跟‘印肚美眉’一般了。”
傲雪原本未察觉额头受伤,闻言方感微痛,不觉抬手一摸,眼眸中登时现出怒意。李逍遥心情惴惴地望著她,料到她要打还。但奇怪的是,刚才傲雪即便在盛怒之时,他从她的眼神中也看不出半点杀意,他挺胸强充好汉,便是暗赌这小鞑女多半不会当真下重手取他性命。
傲雪抬手欲打,身子突然摇晃一下,软绵绵地倒入李逍遥怀中。
李逍遥想也不想就伸手揽住了她的後腰,省得她从胸前滑跌下地。触手所及,皆是她伤处溢出的血迹。情知她重伤未愈,又使力跟别人连番厮斗,不免大耗真元,此刻果然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
傲雪从他宽厚温暖的胸怀里抬起俏脸,凝望他的面庞,无力地低哼一声,咕哝地说道:“没力气跟你计较了……”说完,便把脸颊枕在他肩头,呼呼气喘不已,终是现出了疲惫不堪之态。
李逍遥情不自禁地想笑。突然间笑容凝在脸上,张大的眼瞳里掠现两面滑过林梢的翼影。
“拷!赤翔天……”
眼见两面飞翼巨筝撞出夜幕猛扑而来,瞬间已近,李逍遥心中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只好抱著傲雪转身欲逃。陡然间满地开花,犹如身陷火海雷山。赤翔天发连珠滚雷弹,居高临下地倾头猛炸,李逍遥胆为之迸,吓得没头乱蹿,所幸他所会的风魔轻功也算当世罕有,身形展开,便如一只滑不留手的小泥鳅,又借夜黑林茂易於躲藏,赤翔天的爆雷弹、青翼龙的火焰弹虽猛,一时却也觑不透他的身影钻到了哪一处。
李逍遥抱著傲雪正要趁烟雾弥漫之时飞快逃离险地,傲雪突然惊道:“我……我背後的包袱呢?”李逍遥听她叫声惶恐,用手往她背上一摸,那个她一直背著的包袱果然不在了。他微微一怔,在她耳边说道:“如果不重要,丢了也罢。还是逃命要紧……”脸颊上陡挨一耳光,把他的话尾打到了爪哇国去。傲雪怒道:“它比性命要紧不知多少倍!”说到急处,眼圈竟尔红了。
李逍遥平白挨一耳瓜子,不由恼道:“那你要我怎麽样?”傲雪转脑袋乱寻,可却哪能见著?她眼中登时噙满了惊慌、绝望的泪水,咬了咬樱唇,颤声说了一句:“你放……放我下来,我回去找……”李逍遥心中暗思:“她那玩意不知道藏著什麽姻缘签、生辰八字和什麽裹脚布,能有多要紧?连命也不要竟想回去挨炸,真是不可理喻!”
傲雪在他怀里挣身说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我死也要先找到包袱。”李逍遥无可奈何,说道:“鬼知道丢哪儿了,怎麽找嘛?”傲雪急得乱捶脑袋,咕哝道:“想想,想想……啊,是了!想起来了,定然是我刚才为了躲开你那一剑,跃身之时,被你的鬼剑气撩断了系包袱的带子,决计是丢在刚才那地方了!”李逍遥变色道:“不是吧?那里已经炸得翻天了……”傲雪不听,猛然扭身落地,踮著一只伤脚竟要往回跑,纤身摇摇欲跌。李逍遥无计可施,只得探手照腰一夹,又将她的身子挟了起来,使开风魔轻功,窜回那硝烟弥漫处。
赤翔天先前率一干翼龙杀手突袭傲雪一行,乃在平原之上,无可藏身。傲雪的随行亲兵队拼死掩护,保她独骑逃脱。但在赤翔天的猛烈火力扫荡之下,傲雪虽然得以逃入林中,也不免挂了彩。此刻桑林迷阵的地形却不比平地,李逍遥仗有神出鬼没的风魔轻功,巧借林木掩蔽,赤翔天和青翼龙在空中急难寻著他的踪影,即便狂轰滥炸,一时也难辨目标。
李逍遥抱著傲雪返身折回先前所在之处寻找丢失的包袱。一路但见树木俱焚,大火汹涌,宛然置身炼狱。青翼龙的火焰弹每爆炸一颗,便在爆炸点的十余丈地形成一道巨大的火源,烈焰呈圆圈之形迅猛之极的扩大开来,不多时,已吞灭大片林地。李逍遥身形虽快,也不免烧著衣衫头发,爆炸激起的碎石溅在身上,更是伤痕累累。他心中只是叫苦不迭,心想:“小鞑女从头到脚全披盔甲,包装严实,多半不怕炸,却是苦了我也!”
正自叫苦连天,傲雪竟把她身披的玄牝冰犀兽皮大氅扯下,裹到李逍遥身上。这件皮氅看似寻常,竟是异兽皮所缝,李逍遥倏感全身大凉,衣衫上所沾的火星顿灭,炙伤之处随即清爽无比,浑忘了痛楚。披上了这件神兽之氅,便连身旁烈焰舔身之势也自减弱,炙热之感竟消,仿佛身在冰川一般。端似佛经所云:“如入火聚,偈清凉门。”
他心中暗奇:“这风氅怎地这般爽法?不怕烤地……”忽然,烟焰中但见黑影急闪,两人对视一眼,暗知前边有遁甲奇兵倏忽出没。
李逍遥生怕傲雪又再杀人,抢在头里,使动风魔幻步,闪身欺将上前,出其不意的从焦烟中窜出,连连踢翻数人,同时腾出一只手,飞探几下,所获不菲,除了银两、药物,竟有爆雷弹、火焰弹、烟雾弹、火麟弹、破魂弹等八百龙秘制暗器。想起先前也曾从一名蒙面刀客身上捞著一些物事,却来不及察看,料想不外乎也是此类物品,一古脑儿收於“乾坤袋”中。
他使飞龙探云手,原也是为了防止那干蒙面人得了傲雪丢失的包袱,但经飞手一抄,并无此物。傲雪正自沮丧,突然眼睛一亮,望著前边烟雾中倏忽窜行的一个黑影,说道:“截住他!”李逍遥不明所以,但听她叫声急切,不假思索便追将过去。到得近了,顿时瞧见那蒙面人肩後所背之物正是傲雪丢失的包袱。
李逍遥心中大喜,一脚顿地,弹身急扑,探手便抢。不料那蒙面人也已听得背後的衣袂掠风之声,转身抬手,朝向李逍遥面门一指,袖口中轰出一道焰光,震耳欲聋。傲雪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小心手炮!”李逍遥先已摆头避过,虽说没被射中脑袋,但却被这般突如其来的声势震得呆了。
那蒙面人趁机飞身前冲,却哪有傲雪的霸王枪快,照背心搠去,透出前胸,穿在枪头。那蒙面人嘶声惨叫,将那包袱朝空中倾尽全力抛出,方才气绝。
傲雪抽回大枪,仰面望时,只见青翼掠闪,曳下一道链光,!爪急探,接住抛上空中的那个包袱。她不由得惊叫一声,取弓搭箭,未及瞄准青翼龙晃过夜空的影子,赤翔天陡然轰下一排连珠爆雷弹,声势宛如星陨天裂般的猛恶无匹。李逍遥一声“风无形云无定”避了开去,遁隐於浓烟深处,倒窜入林,傲雪发箭顿失目标,再欲摸箭时发觉箭囊已经空了。
李逍遥身犹未落,树影中蓦地搠出四道刀光,断他退路。他仅凭破风之声,不必回头,便知身後撩来四支斩马刀,先前没杀死的那几个蒙面刀手此刻又来绊道,配合空中两面飞翼,要将李逍遥和傲雪赶入死地。
偏生李逍遥这当儿又腾不出手到腰後拔剑,傲雪眼中只有她的包袱,一急之下,竟把霸王枪搭到弓弦上,娇喝道:“站稳了,我要射它下来!”李逍遥心中一怔:“站稳?身後有四把大刀砍将过来,你让我站稳别动?”生死关头,他哪里理会这小姑娘的荒唐指挥?为了腾手拔剑,只好把她的身子往空中一投而出,回手往後腰一擦而过,木剑打著旋儿附於掌心,一棹而定,使一招“乱象纷呈”,将那四名蒙面杀手连刀带人拍倒。
剑招未老,李逍遥身旋如风,接著使出“风魔神腿”,把四杆斩马刀扫飞,落脚时顺势连那四名倒地的蒙面杀手也一古脑儿铲入树丛里,瞬间清理干净。耳边骤闻一声尖锐已极的掠风大响,仰头瞧时,只见霸王枪犹如离弦巨箭,将青翼龙倏地射断一翼。
李逍遥趋身接住傲雪落下来的身子,两人一齐望著那只独翼巨筝一溜急旋,撞向赤翔天。
赤翔天原本已将炮口瞄定地面的两个身影,不料青翼龙折翅撞来,眼看就要同归於尽,赤翔天急忙掉转炮筒,把青翼龙轰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大地一亮的霎那间,傲雪急道:“送我上去!”李逍遥依言将她往上抛起,飞起一脚,蹬向傲雪足底,两足相击,!的一声,傲雪借势窜上夜空,斗然间出现在赤翔天面前。赤翔天转动炮口对准了她倏闪而近的身影,但就在玄光一现的顷刻,夜幕撕裂,穆天王剑已然回鞘。
李逍遥眼前登时火花怒绽,夜空中碎片纷洒,赤翔天的巨翼之影从他瞳孔里消逝,傲雪随即飘身坠落,犹如风中的一片雪絮。
李逍遥急忙扑过来伸手接住她,打旋儿荡身掠出数丈,避过纷纷扬扬撒落地面的火屑。低眼一瞧,傲雪紧抱著她那失而复得的包袱,脑袋垂下,双目紧闭,俏脸殊无一丝血色,竟晕了过去。
他不知傲雪在空中被赤翔天中剑自爆的强劲气流所震荡,一时失去知觉,只道她被炸伤,因唤不应,心中大惊,急忙探她鼻息,又摸脉搏,正手忙脚乱之时,夜空淋下凄冷冷的雨点,傲雪脸上一凉,直透骨里,嘤咛一声,微睁眼睛。李逍遥喜道:“醒了,醒了,醒过来就好!”
傲雪低眸瞧了瞧抱在胸前的包袱,心中一宽,头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李逍遥知她失血甚多,再不救治,定难活命。但见雨丝渐密,他想:“淋多了雨,只怕要破伤风。伤口感染起来,那就更难救活了。”将她负於背上,捡回那支扎地的霸王枪,转身觅道而行。为免多淋冷雨,展开轻功身形飞跑。
在林间窜走一阵,全身已然湿透,腿脚灌铅一般沈重,身形渐慢。他自己也受了几处伤,只草草包扎,连番恶斗之後,未得歇息,体力自是不继。以大枪撑地,放缓脚步,只是迷迷糊糊地乱走,树影渐幽,前边突然出现一大排涌涌而行的鼠群,乍然间把他吓一大跳。
鼠群似是惶惶大迁,乱涌而过,仿佛面前横亘一条大溪。斗然被李逍遥一惊,各皆散乱奔逃。李逍遥定了定神,快步跑过,心下暗疑:“听人说,但有天灾将至,耗子们便是似此大举搬家逃避。难道……”想起先前星陨如雨的异象,更增惶惑不安之感,隐隐觉得兰陵渡将会有不测之变发生。
前边出现一黑一白两个影子,突然从树影後晃将近来,李逍遥刹住脚步,提枪撩去,雨雾中传来狗吠,定睛望去,原来是一黑犬和一白鼬追逐林间。他不知这又是一异兆,提枪追去,那黑犬眼看已将逮著白鼬,李逍遥随後蹑来,黑犬受惊回头乱吠,咧牙恐吓。白鼬趁机溜走,那黑犬忙追。李逍遥跟在其後,只见前边树叶间隙现出一面不高的山壁,白鼬先一步蹿入山壁下方一个洞穴,黑犬急追而进。
李逍遥在洞外方自探头探脑,黑犬突然狂叫逃出,将他吓了一跳。转头望时,那黑犬一溜烟逃得没了影,洞中却冒出一个黑乎乎的怪影,在李逍遥背後呵呵呼气。李逍遥不由毛为之耸,倒跃半丈,拿枪乱打,无意中使上了乱剑诀之“不知所措”。转脸回望,洞口死了一只貅,大小宛如牛犊。
夜雨愈浓,遍地皆蛙。李逍遥担心淋多了雨对傲雪不利,眼见得有个石穴尚可容身,大著胆子从那死貅身上跨将进去,此时大枪已挥舞不开,插於洞边,抽断剑湛卢先乱撩几下,防备洞内又有野兽作怪。进得洞中,一团漆黑,但并无异常。李逍遥点起火搨子,瞧清此洞并不甚深,满地杂陈一些残枝、枯草,间或可见骨头,似是那貅的巢穴,四下一瞧,那白鼬却没有影踪。
他把傲雪放下来,置於干草之上。顾不上歇会儿,转身拾集些树枝,堆於洞口内侧,烧火照明,亦有驱逐野犬窥伺之用。眼见那貅卧尸在旁,肢体甚壮,李逍遥腹中先叫唤起来,盯著那大貅,暗觉饥肠辘辘,心想:“这四脚兽外形倒有几分像山猪,或可吃得。”以湛卢剑割之。切下四条腿,剥去皮毛,到雨中洗净,抱石架稳,搁在火上烘烤。
他想:“一时急等不熟。”便走回傲雪之旁,眼前一阵金星乱闪,险些晕栽,知是体力不支之故,扶著石壁勉强坐地,依阿修罗心法调息回神,行功自疗。他身上尽湿,只坐了一会便感寒冷,暂收功法,取药服食而後,除衣搁到火边石头上烘晾,转头去瞧傲雪,见她双目仍闭,晕迷未醒,俏面奇红,探手往额头一摸,竟然烫手。眼看傲雪发起高烧,他不由得又焦虑起来,怕她就此死去。想起这小姑娘在林中终是唤过他几声“小大夫”,岂能让她白唤?
他给傲雪喂了几颗补充体力及滋气养血之药,低头看伤口仍未止血,忙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止血草、龙涎草,能搜得著的疗伤药材一并抖出,毫不吝惜。甚至连观音符也找到一张给她用上,只盼能帮她逢凶化吉。正自忙乱,无意间碰掉了傲雪一直抱在胸前的那个包袱。
李逍遥急於救醒她,嫌这包袱碍事,用脚撩到身後。勉强帮她塞住腹间伤口之後,一边翻看洪大夫临床之书,一边寻思:“怀疑她是伤口感染,是以烧得如此厉害。依这般症状,伤口中搞不好还留有弹片残屑未及取出……照老洪医书所说,想要保命不死,非得挖──出来不可。”说到“挖”,便要动手术。李逍遥不免发愁:“开刀?我没试过行不行,别要割死了她。”心下迟疑得片刻,眼见傲雪毫无苏醒之兆,一咬牙,暗下决心:“割就割吧,反正她这样也是死马当活马来医。”起身找手术所需诸物作准备,借著火光,瞧见地上有几滩青粉,不知何物,他暗觉好奇,捏起一闻,其味刺鼻。因看不出是什麽,随手撒到火边,!的一声响,竟尔蹦出白炽火花,他心中一怔,明白了:“原来是硝石。”随手又拾一把撒到火上,突然“滋溜”一声,火星满地乱蹦,烧著了离篝火不远的那个包袱。
李逍遥急忙蹦上前去,举脚乱跺,把地上的火苗踩灭,转头见包袱著燃,拎起来甩打,把火弄熄。这包袱原来是丝绢所制,先前被雨淋湿,又给他踢到火边烘得一会,已然干燥,是以火星一溅便燃,烧破几个大洞。李逍遥拎起包袱往洞壁摔打得两三下,里边掉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雕龙盒子,制作极是精致,宛如皇家宗祠之物,他从未见过这等好看的木盒,方欲捡起,那木盒竟翻进火堆之中。
李逍遥毕竟身手敏捷,一个箭步上前,飞脚扫去,抢在焰舌舔上木盒的一刹那间,踢得飞起,石壁上一磕,粉末四撒,烟雾一般。
即便那木盒再精雕细刻,怎经这一番折腾?李逍遥蹲身捧起一看,盒盖已撞歪,掀翻开来,里边的几个小坛状的木质器具滚落满地,撒出粉来。他不禁傻了眼,暗暗称奇:“还以为什麽宝贝呢,舍生忘死的去抢了回来,却只是一堆粉!”从地上捏起一些盒中洒落之粉,放到鼻际嗅了嗅,隐约有股陈年的余腥之气,不知是何物。他侧转脑袋,把手里的粉撒了一些到火里,验明并非硝石。
他为免傲雪醒来怪罪,连忙收拾残局,但那些粉终是已撒没了一半,难以填满。他提起木盒一掂量,暗感份量不对,只得乱抓几把沙土、硝石填入小坛,全装满之後,盖回盒子,用那块破绢包好,眼光一掠,借著跳闪的火光,只见木盒面上刻有几个蒙古字,不明所云。
返回傲雪身旁,先把洪大夫所赠的医书翻到“施刀”之页,拿小石块压住,摸索著伸手去解她战袍。傲雪突然娇躯微震,吃力地张开双眼,瞪著他面上。
李逍遥一愣,自是没料及她会张眼瞪他,定了定神,因怕她误会,忙道:“看著我这副庄严之表情,你该晓得接下来会有神圣之事要进行……要给你动手术哦!”傲雪眼光转到他手上所握的半截断剑,似是明白得几分,妙目低下,示意李逍遥往下瞧。
李逍遥把头一低,只见傲雪左手所佩的天青色腕轮中“哢!”一声弹出一柄寒气森森的小剑,刚好抵著他的腹部。
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变色道:“误会了哦!”只道傲雪见他拿剑来解她衣衫,多半会错了意,正要进一步解释。傲雪艰难地抬手,掉转小剑,递剑柄给他。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从她鼓励的眼神里领会过来,就著她微凉的小手接了小剑,问道:“你知道我要对你做什麽吗?”傲雪凝目望著他的双眼,妙目中竟含有信任的光。李逍遥抬起手中小剑,抛起接住,朝她面前晃了一晃,说道:“你是要哥哥用这把小匕首来宰割你的小肚肚吗?”说著,用小剑往她腹间虚划十字,大眼乱眨,咧开嘴巴。
傲雪却闭上了眼睛,柔美的睫毛微颤,颊泛娇霞,低喘细细,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
李逍遥没敢多看,心头一阵难以名状的颤栗,口焦喉燥,暗异:“我这是怎麽啦?别被这帅呆了的小鞑女勾了魂儿去!”强敛心神,想起灵儿:“我家的宝贝灵儿这会儿不定正在遭难呢,我怎麽能够弃她於不顾?得赶紧搞活这半条命的小鞑子妞儿,去找灵儿是正经。”主意打定,便收拢了杂念,哈哈一笑,说道:“教你见识一下我真正高明的剑法!”抛起小剑,却接了个空,随著“噗!”的一声低响,小剑倒扎下来,擦著掌缘落地,深深陷入傲雪腰畔的岩石地,仅露一截剑柄。
他没料到此剑一锐至斯,不由得咋舌难下。愣得一愣,用力拔出,就著火光看剑,锋刃如洗,寒亮烁目,毫无暇疵。他觉得剑锷处有汉字,拿近细辨,刻有“匕中之王,小龙泉”七个小篆。再转另一面,剑身靠手柄处也留有一字:“雪”。
他知此是傲雪贴身的宝匕,萍水相逢,竟舍得交他执掌。这份心意,不免使人痴想无限……
他定了定神,心想刻不容缓,别误了医治这小姑娘的伤,转回脸孔,想请她宽衣解带,除去锁甲以便料理伤口。但终是不好意思启口,正想重拾甲鱼的老譬喻加以暗示,随著几声衣声悉索,眼前一团白光朦胧,锁甲褪於娇躯之畔。
傲雪竟似晓得他欲言又止的心意,不待他开口,便已含羞卸甲。娇晕飞颊,哪敢睁眼以对?她再如何矜傲豪爽,终是一个玉蕊待绽、瓜期未破的韶龄少女,这当儿袒肌露亵於一个大得自己几岁的俊朗少年面前,虽事出无奈,岂有不羞煞之理?
李逍遥面对著一具薄纱亵衣半笼娇胴的玉体,登时眼为之眩,不免目瞪口呆,心跳如雷打一般。霎间血涌上头,险些失手把小龙泉插在大腿上。傲雪等了一会,因觉他迟迟未动,暗感奇怪,把眼睛微睁一线,从睫毛缝儿里偷瞧。两人目光相触,均感大窘。
傲雪见这少年如此神情,不自禁的又羞又恼,瞪他一眼,赶紧移转眼波,潜运“冰心诀”自守神元关,强抑心头势如奔马般的杂念。暗想:“我……我把什麽都给他……他看了,这……这怎麽好嘛?若不是为了那件大事迫在眉睫,不可以因伤痛昏迷而误了此事,我……我就算死,也不会做此荒唐没脸之事,竟然……竟然便宜了这小南蛮!”一时间,她给自己找了许多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连自己都觉得理由想得越多,心就越乱,脸也越红,娇肤在火光照闪中更要溢出莹莹的春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