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魁星踢斗(上)

作品:《仙剑奇情

    “兰陵渡是一个恶梦。”
    听见了韩桑这句话,李逍遥突然间心头一阵恍惚。兰陵渡在他一直以来的梦里。如今,他又回到了这样一个恶梦中。那是一种无限轮回的恐惧。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他都走不出这个无限轮回。
    什麽是恐惧?
    恐惧有很多种情形。现实之外还有一种灵魂深处朦胧的恐惧,例如“梦魇”。
    梦魇不是恶梦,是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飘忽迷离。然而这并非梦魇,因为有痛。感觉到心痛……
    亲眼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在眼前出现,和灵儿在一起,甚至要和自己的朋友们一起来杀“自己”。桑园的新郎官李逍遥除了悲哀,剩下的就是恐惧。除了内心的感觉属於自己之外,原本就是“李逍遥”的李逍遥已经无法证明自己是“李逍遥”了。就算他想证明,别人也不能相信。
    因为他现在是宫九。
    “今夜兰陵渡星辰无光,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韩桑的目光从漆黑低迷的夜空中移回大堂之内,从众人脸上扫视而过,眉关紧锁,语声暗哑的说道,“或许会有很多人死去!”
    “我们敢挑上门来,就不怕死!”任书易喝道。“赶上了你们这群妖邪之辈在这儿聚会……”
    话没说完就翻一个大筋头重重的栽於地下。这一霎间,除了袖影微荡之外,几乎没有人看清韩桑的身影动过。
    就在羽云等人的目光投向摔倒在地的任书易身上时,韩桑的手悄无声息地已经按在灵儿肩头。
    先前灵儿使“金刚咒”破了“冰冥神掌”,韩桑便已经盯住了她。闯进桑园的这一干少年当中,数灵儿法力最高,但她临敌经验却是最弱。韩桑以袖风摔了任书易一交,正是引开众少年注意力,突然出手制住灵儿。
    丁情後悔莫及,因为他认得韩桑,晓得此人原是“天蚕教”中的大人物。只是稍一疏忽,便被韩桑所乘。丁情长剑递出,灵儿已被韩桑拉了过去,顺手封了她的“天宗穴”,闭了她的神门关。
    丁情纵然出手,也知单凭己力不是韩桑的对手,急唤一声:“师弟们,大夥儿齐使御剑术!”然而为时已晚,羽云刚要动手便给那茄子脸的老者点倒,七天雨重伤之下更是不堪一击,早被那老头一扇子拍跌,倒地时便有一夥桑园的家丁牢牢按住,动弹不得。最先摔倒的任书易还没爬起来,大头颅的老头就把他踩住了,一指头戳下,也点了穴道。
    这几个少年全都不是易与之辈,但当那两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出手,竟毫无招架之功,眨眼间束手成擒。丁情心中暗惊:“这两个老儿武功皆不在韩桑之下,却不知是什麽来历?”
    茄子脸的老头眯眼笑道:“放著天蚕教两大长老在此,几只小蟋蟀也敢来这儿蹦跳!”顺手一拍,将那呆立一旁的李逍遥点倒。
    那李逍遥倒在地上,目光刚好与新郎官打扮的李逍遥双眼相触,眼光一交,站著的李逍遥不由自主的心中一寒,暗觉地上躺著的李逍遥仿佛嘲笑他的恐惧。
    现下的局面又成了丁情孤军作战。韩桑把灵儿推给侍立一旁的几个桑府小鬟,迎著丁情的剑尖踏前一步,目光凛凛瞪视,说道:“命运是注定的。你还得死在冰冥神掌之下!”
    便在此时,有个女人冷冷的说道:“他是要来跟宫九抢新娘子,要杀也该让宫九来杀!”随著话声,只见桑十娘立在门口。彩堂里众婢齐道:“大奶奶来了!”
    韩桑退到一旁,含掌不发。丁情向他投去一眼,但见韩桑那张原本就干瘦之极的脸孔在他运功蓄劲之际更加枯萎,似乎每发一次“冰冥神掌”,他体内的水分便会随之大耗。
    变成别人并不是最可怕的情形。这件事的可怕之处是,当李逍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也变成了他,取代了他自己。他从小喜欢游戏,但兰陵渡的游戏没有游戏规则。桑十娘的出现便将游戏推到极致。
    没有游戏规则的游戏怎麽玩?
    李逍遥不禁转脸去瞧灵儿。他转脸之时,地上躺著的那个“李逍遥”也正盯著他。
    “不要说桑园没有公平的游戏,”桑十娘向韩桑瞪了一眼,目光一转,扫视众人。“一个男人不妨同时拥有几个女人,可是一个女人却不能同时拥有两个男人。你们两人当中必须倒下一个,活著的人可以带走新娘子。”
    韩桑望向新郎官装扮的李逍遥,觉得他伤势未愈,当下便感不妥,正要说话,桑十娘却凛凛瞪著他,说道:“这是我的家,游戏当然得依我的法子来玩。”
    李逍遥转脸之时,刚好迎著桑十娘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寒,感到她想杀他。
    灵儿穴道被封,几个小鬟拉住她,虽然动弹不得,一双眸子只望著躺在地上那个“李逍遥”。从前她这样望著自己,李逍遥并未觉得什麽不同。此刻他站在一旁,看见她那样痴情的凝望的目光,心头不自禁的一动,然而她此时望的是“别人”,不是他。李逍遥心中一酸,同时又有些恼怒,感到莫名的焦躁。
    其实这也须怪她不得。现在李逍遥已经变成了别人。
    李逍遥愈发愤然:“这样不好玩!”但不好玩也得玩下去,由不得他。这个江湖与他想象中的不同,更加凶险,更加善变,没有规则,仿佛世人的心,反覆无常。他刚出道,立时便挨了一个“下马威”。
    兰陵渡是江湖的恶梦,江湖是人心。人心的一切险恶无常,幻成一个险恶无常的江湖。
    丁情提起手中长剑,剑寒如水,指向李逍遥,眼光却望向李逍遥身後的新娘子。也是一种痴的目光,就像灵儿望著李逍遥时。
    在丁情想来,这一战是生离死别。宫九比韩桑更难对付,丁情没有选择,没有胜算。此刻桑园中除了宫九、韩桑,还有桑十娘,以及天蚕教两大长老。蒲公攻和庚子午,这两个很早就归隐山林的耆宿便在眼前,一个摇扇,一个摇头。就算蜀山十二剑侠在这里,单打独斗也未必有把握。
    李逍遥正要缩回人丛,丁情已然出剑,一剑穿进人丛。他自知不能抵挡宫九的“冰冥毒掌”,唯有全力以赴,一击便是绝杀,不给宫九还手的机会。就像修剑痴斗楚狂生,首战即是决战。
    唯独有一点不同。李逍遥不是宫九。丁情那一剑足以轻而易举地把他赶进比十八层地狱更深的地方。
    何况他本来就不想与丁情交手,就算想也打不过。眼见丁情挺剑刺来,李逍遥大骇之下,脚底使动风魔步法,只想逃开。可是人丛挤得密集,他哪里迈得出千变万幻的步法?脚下一绊,跌了下去,只是叫苦:“完了完了,死在丁丁哥剑下真冤,赔了个如花似玉的灵儿给那冒牌李逍遥更冤!估计我死後怨气不散,要变厉鬼……”
    当下,只道剑已穿喉,突听得身旁四媪齐声痛哼,跳到一边,李逍遥转脸一瞧,那四个婆子直挺挺的立在墙边,手腕皆殷,显是受了剑伤,四妪仰起脸孔,但见每张脸上均淌落两排血线,李逍遥见了她们的眼睛,登吃一惊:“全给刺瞎了!好快的剑法……”转面去瞧丁情,只见他衣袖撕裂,握剑的手上爪痕交错,流出黑血,肩头的衣衫也破了一大块,半边面颊上更是血肉模糊,以那四个老妪的武功,纵然丁情奇袭得手,也得付出沈重的代价。
    丁情身子一晃而跌,跪倒在地,以剑撑住身子。红盖头飘落,眼前出现一张苍白的俏脸,丁情脑中登时天旋地转,几乎炸开。李逍遥见他如此神情,便也把眼光投向新娘子脸上,登时一怔,认出这少女竟是蜀山派的於文凤。
    丁情只道心上人便在眼前,狂喜之下,立时失望至绝。於文凤一直被那四个婆子制住脉门,动弹不得,丁情刚才救她时顺势拂袖拍开她被封住的穴道,她虽然软绵绵的坐倒在地,却立时叫了出来:“丁大哥,你……”话没说完,脸颊先已红了。
    李逍遥见於文凤扶住丁情,心中不由得奇怪:“她不是跑进桑林了吗?怎麽又变成了我的新娘子?想来多半是又给桑园的人逮住了,可是为什麽叫她扮新娘子跟我……啊不对,应该是跟宫九成亲才是,总之,干嘛搞得这麽复杂?谁搞的名堂?”眼光转向桑十娘面上,见她虽是面无表情,却瞧不出有何搞鬼的迹象。
    於文凤红著脸搀住丁情,顾不得旁边有许多目光皆望著他们,眸子闪出泪花,低声说道:“丁大哥……”後边的话又说不下去。李逍遥看见了她的眼神,心念不由一动,暗道:“啧……原来她喜欢丁情!”
    丁情突然大叫,撑起身来,长剑一指,众人措手不及,剑尖已抵李逍遥之喉。天蚕教那两大长老不由得对望一眼,均觉愕然:“先已看出宫九神情憔悴,似是受伤未愈。但他怎麽连别人随手一剑都避不开?”
    李逍遥怔住,丁情厉声问道:“宫九,你搞什麽鬼?”话声忽噎,显是心情愤激,难以忍耐。李逍遥心下也自大倒苦水,暗想:“我也想知道宫九在搞什麽鬼……”可是却说不出来。
    丁情愤激之下,长剑便往李逍遥喉头刺去。突然间,四只手一齐揪起李逍遥,拉他飞身後跃,避开即将破喉的那一剑。李逍遥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未及定神,便已瞧见把他拉到一旁的人竟是那四个老婆子。
    丁情一击不中,脚下一软,仆跌下去,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於文凤抢身将他搀住,侧头一瞧,看出丁情有中毒之象,登吃一惊,想起刚才丁情救她之时,被那四媪发爪抓伤,而她们使的显然是不知那一派的毒爪。
    於文凤只怔得一下,便被点了穴道。袖影微晃,桑十娘的手从於文凤颈後一拂而过,目光却瞪向那四个瞎了眼的婆婆,哼了一声,面若寒霜,说道:“这个女人可不是宫九看上的那一个。”
    李逍遥暗思:“宫九看上的是哪个?”不由得向灵儿望去,隐隐担心:“可别瞄上了我家的灵儿妹妹……”身旁一个尖下巴的老妪冷冷的说道:“九少喜欢三妻四妾,那也未尝不可。”李逍遥心中暗急:“加上灵儿,就是三妻四妾了。哎呀,不好!我可没有丁大哥那样高的武功抢回宫九这王八蛋看上的女人……”桑十娘脸色登时一沈,说道:“当我这里是什麽地方!”
    烛影倏地一暗,仿佛有风掠过,待得烛光复亮,四妪便只剩下三妪,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媪已然毙命。李逍遥大吃一惊:“怎麽杀起自家人来啦?”但见一个大鼻老媪发掌向桑十娘拍去,桑十娘裙裾微摆,从爪下飘然退开。那大鼻老媪待要追上去拼命,却被旁边的两个老妪拦住。
    桑十娘见状,只是微微冷笑,突然间反手一掌,向於文凤头上按落,口中说道:“都是这些狐狸精不好!”谁也没想到她会对於文凤陡下毒手,但丁情便在於文凤身旁,见势不好,急忙挺肩一撞,将於文凤推开,桑十娘这一掌便拍在丁情肩头。他身子一晃倒地,口中喷出鲜血。
    “蜀山派也不是好东西!”桑十娘那一掌拍在丁情身上,见他拼死来替於文凤挡了一击,心中愈发恼怒,索性便要杀了丁情。此时丁情已无法从她掌底活命,李逍遥再也忍耐不住,急使风魔步法,闪身撞了过来,耳边听见一声低低的“咦”,似是灵儿所发。
    他武功已失,这一撞自然连桑十娘半片衣襟也沾不著,但桑十娘却吃了一惊,呆望著他,眼圈竟尔红了,红唇翕动,喃喃的说了一句:“宫九,你……你好!”李逍遥打个陀螺旋,勉强立住脚步,眼光触及桑十娘那一对闪烁泪花的眸子,感受到她那一刻的伤。
    桑十娘并非被他所伤,从她那一刻的泪光里,灵儿也已瞧见了她心中的伤。她是为情所伤,那是太爱一个人的缘故。这样的伤痛,这般的眼神,令灵儿不禁想起了她的师父……为什麽伤於情下的总是女人?
    远处有风悄然吹来,飘送一支断断续续的歌声,泪眼问花花不语,是一支情歌:
    “……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籍。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桑十娘痴痴的滴下清泪,嗒的落地,溅去无痕。丁情却抬起头来,望著夜空深处,嘶声叫道:“是她!香柠……是香柠在唱歌!她没有死……”咬紧牙关,挣扎著爬向堂门外,突然後腰被一只脚狠狠踩住。
    那茄子脸的老头摇著蒲扇,笑道:“可是你就要死了。”丁情抹去嘴边的血,眼望墙外,说道:“就是死,也要等找到她。”那茄子脸的老头记恨丁情先前曾用剑指他鼻子,给了丁情一脚,说道:“蜀山派不是很跩吗?你求我,或许我会放你从我胯下爬出去。”丁情说道:“我是要爬出去,但不会求你。”那茄子脸的老头恼道:“你这个废物!”抬脚便往丁情头上踹去。
    眼见那一脚如此狠急,丁情此刻哪有力气避闪,若是踩著了,势必当场脑浆迸溅。李逍遥一听到“废物”两字,登感无比刺耳,这便有如说的是他。“我才是个废物!”心头怒火勃发,猛地冲了上去,突然脚下一绊,当众跌了个嘴啃泥。绊他一交的却是躺在地上的那个“李逍遥”,这更使得嘴啃泥的李逍遥眼冒火,但却阻止不了那老头向丁情踹落的那一脚。
    便在此时,一大团烈火从那茄子脸老头脚底卷将上来,瞬间将他全身包在一个大火球中,三重七色火焰交织激闪,旋得数圈,轰的一声,撞在墙上。
    大头老翁惊呼一声:“三昧真火!”飕的一声,火光急收,从大头老者脑门上掠过,缩回一对明澈幽碧的眼瞳里。
    灵儿妙眼一眨,火光隐去,辫角微晃,从那几个昏昏睡倒了的小鬟身旁走了过来,这一霎间,便已知道她所修炼的“炎咒”蜕变出了“三昧真火”,法力在不经意间又上一层。
    大头老者呆在原地,不禁抬手抚顶,发觉原本就稀疏的头发一根也没剩下。再望另一边,那茄脸老头跟焦炭一般跌坐在墙角,虽然没死,却也只剩半条命,足够他後半生发呆。望著这老头焦黑的手里兀自失神落魄地摇动一根烧剩半截的扇柄,除了李逍遥以外,没人笑得出来。
    韩桑见这小姑娘非但行动如常,更在瞬间击垮了手摇蒲扇的蒲公攻,吓住了大头摇晃的庚子午,天蚕教两位耆宿顷间栽在她神奇的法力之下,他一怔之余,登时想到:“她已经自行解开我点的穴道。但不知用的什麽法门……”无怪韩桑变色,他所点的穴道,从来没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辰内自行解去。
    李逍遥自然而然地迎向灵儿,却忘了这时他映入灵儿眼瞳里的身影相貌不是李逍遥。於是头上立时挨了一记响雷,!的一声,栽倒於地。所幸灵儿使法术从不取人性命,饶是如此,这一击也是不轻。但更痛的是心里。
    他从灵儿脚边抬头,只见灵儿扶起那个比他更像李逍遥的“李逍遥”,解了那人的穴道。那人顺手搂住灵儿的纤腰,在她腮边一吻,笑道:“原来你是这般的厉害!”灵儿俏脸一下飞满红晕,垂下头去。
    李逍遥大怒:“我拷!”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挥手便打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没等他打著,轰的又一声响雷,将他震跌。
    那人故意挑衅似的,当众便抱灵儿入怀,说道:“连宫九都不是你的对手,了不起。再亲一个!”伸嘴便往她唇上吻去。李逍遥心中怒极:“拷!”扑起身来,拿头便往那人身上撞去,轰的一声,响雷又落在他头顶。“灵儿这小妞儿的雷打我总是打得很准!哎哟……好晕!”
    众目睽睽之下,灵儿终是怕羞,将身一挣,退後几步,没再给那个“李逍遥”亲到她的唇。她扭转了身子,随手一拂,解去羽云、任书易、七天雨三人的穴道,心下暗觉纳闷:“逍遥哥哥怎麽突然对我亲热起来了?”因见她的法力厉害,桑园的人一时没敢靠近,但当她伸手去解於文凤的穴道之时,突然间丝穿如织,密密层层,瞬间将她全身围住,裹得密实,筑入一个大茧之内。
    那自是桑十娘出手了。羽云、任书易齐念法咒:“临、兵、斗……”未及唤出法力,便也随著灵儿裹在千万重丝中。虽然勉力挣扎,怎奈桑十娘的“千丝咒”一旦缠身,便难摆脱。除非是密宗或鬼狐的脱身术,就连灵儿那样高明的法力,困在丝茧之中,身受“丝丝入扣”之缚,也只有徒劳挣扎而已,急难脱身而出。在丝茧中裹得片刻,竟感晕晕欲迷,半点法力也唤不灵了。
    这时,两个李逍遥已然四目相对。飕的一声锐响,一支长剑斜刺里戳来,於文凤喝道:“杀了你这小淫贼!”李逍遥心中一怔:“小淫贼?谁?”随即腰间剧痛,剑刃透体而入。
    这一剑原可要了他的命,事出猝然,谁也措手不及。七天雨躺於地下,眼见师妹得手,登时目露喜色,叫道:“宫九,教你这贼死在我蜀山派的手上!”桑十娘反手一掌,将他打飞,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李逍遥感到腰间的剑刃正在急速推进,阿修罗内力立时有了反应,但也刺得不浅,就在危急关头,旁边一只手将他一推,拍在肩头,把李逍遥从剑刃下送了出去。於文凤从未杀人,望著血淋淋的剑刃,不由的呆了。
    那三个婆子跃将上前,恶狠狠的发爪往於文凤脸上抓去。
    便在此时,烛光一暗,三个婆子感到剑刃扑面,难以招架,急忙跃开。大堂内霎间陷入昏暗之际,一团火光突然闪亮,烧著几张符纸,随著一声低喝:“天地法灵!”厅内狼奔豸突,黑影乱蹿,李逍遥此时尚且清醒,感到身旁登时少了许多宾客。
    他目光一转,见到另外一个李逍遥在旁边瞪著自己。刚才便是他从於文凤剑下救了李逍遥的性命,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显得诡异。那个目光狡黠的“李逍遥”趁乱凑嘴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不必奇怪。我让你活著,只因为现在你是我。”李逍遥一时难以明白这句话。
    接连几道厉光曳落,地板上滚动著几颗球状物,旋即两个大茧次第裂为两半,羽云、任书易跌了出来,一时无力起身,只是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仿佛那大茧中密不透气一般。
    桑十娘在黑暗中瞧不清闯进屋里的人影,只得挥掌护身,闪到一旁,听见韩桑掌风霍霍,拍碎几张家什,立时将蹿近身旁的几个黑影震倒,凛声喝道:“什麽人?”
    “难怪这里妖气迷漫,很多人都不是人!”一个无精打采的话声从大厅内某一处传了过来。旋即几盏烛光跳闪而亮,李逍遥突然发觉厅内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影,地上什物狼籍,躺著一些用桑叶编织成的人像,其中不乏断了脑袋的。刚才韩桑发掌,待得烛光亮起,才发现他打倒的也只是几个人像,并且误杀了一个小鬟。
    这一霎间,桑十娘心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公子无忧杀上门了?”这个念头使得她後颈一阵发寒,仿佛刀锋已然抵脖。
    那三个婆子虽说瞎了眼睛,耳力却极敏锐,在墙边呆立片刻,突然一齐跳起,发爪向李逍遥站立之处扑来。眼见这三妪来势凶恶,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心念急转:“干麽向我扑来?”身子後退,突觉背後不知何时悄立一个人影。
    那人正要挥剑劈开困住灵儿的那个丝茧,但那三妪爪影纷飞,倏地欺入他门户之内,不得已之下,只得回转剑势,将那三个老婆子封在剑圈之外,一招剑意绵绵,便要抹断三妪之喉,突然间,一根长篙穿入他剑圈之内,精准之极的撞中剑尖。随著一道寒光激闪,长篙迸裂成数瓣,绽向四面,那三个老妪躲闪不及,身子被裂开的篙片划中,血染衣衫,跌於地下。
    “痴心情长剑!”李逍遥认出了那一招,不由得惊喜交加,转头一瞧,只见长篙在那道凌厉的剑光之下片杆无存,却有一个黑影与持剑之人瞬间身影相交,掌力连连推涌,那持剑之人腾身飞跃,从掌影之下翻出丈许开外,背贴墙壁滑落,这时那发掌之人倘若追击上前,使剑之人难以再退。但那人却凝掌不发,眼光盯著墙影中的剑光,突然说了一句:“原来湛卢剑还在你手里。”
    李逍遥定睛一瞧,认出苍发之下那张又黑又皱的脸孔,心下暗叫一声:“黑水老鬼!”
    任书易喘息方定,捡回掉地的长剑,向困著灵儿的大茧砍得几下,丝毫无损。羽云哼道:“除了修师叔的宝剑之外,凡铁削不断这些东西。”任书易“噢”了一声,转面朝墙影下那人说道:“师叔,你老人家怎麽这时候才来?”
    修剑痴没精打采的说道:“能赶来就不错了,桑林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黑水老鬼却瞧向倒於地上的三个婆子,浑浊的目光变得说不出的凌厉。那三妪即使面对桑十娘之时,也没像现在这般面露惧意,连身子都似微微颤抖。
    桑十娘冷然道:“黑水老鬼,太婆好大的面子啊。连你都请得动!”那三个婆子突然厉声大叫,跳起身来,疯了似的便要逃出门外。但见三粒寒星追上那三妪的背影,顷间隐去。三个老妪叫声登转凄厉,翻墙而走。黑水老鬼“嘿!”的一声,转回脸孔,只听得桑十娘在一旁讶然道:“你用‘黑水追魂针’?”
    李逍遥心下暗异:“黑水追魂针是什麽东西?”黑水老鬼并未说话,只见他背後闪出一人,正是李逍遥先前在船上见过的老妇,好像叫做“曲水杨琼”的。那老妇本要动身追踪三个婆子,却又转回脸来,向黑水老鬼说道:“救那小姑娘。”黑水老鬼点了点头,曲水杨琼一闪便已出了门,年纪虽老,身法却是迅捷之极。
    黑水老鬼瞪著修剑痴,眼光又恢复了先前那浑浊无神之状,弯腰咳得两下,慢悠悠的说道:“修老五,不要去找太婆。”修剑痴向丁情望了一眼,没精打采的说道:“没的商量。”李逍遥想起在十里坡鬼咒说过的话:“丁情,想要回你的女人,求太婆去罢!”
    黑水老鬼懒洋洋的说道:“太婆与我同是拜火教的长老。你们外人若是与太婆过不去,拜火教可不能答应!”说到後边这一句的时候,目中有精光一闪。修剑痴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
    黑水老鬼仰望檐头,仿佛回忆般的喃喃说道:“我出来时,殷教主和我下了一盘棋,言及一件往事……”修剑痴突然打断他的话:“往事不提也罢!”黑水老鬼叹了一口气,瞪著修剑痴的脸孔,看出他心中的余痛,说道:“教主说,封求败那只手是不应该断的。”
    修剑痴垂下目光,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喃喃的说道:“可是已经断了……断了!”黑水老鬼瞪著他,眼光像是一支戳入内心的剑。“原来你一直为这事内疚。”
    湛卢宝剑突然指向黑水老鬼的鼻子,修剑痴厉声问道:“殷破败为何对你说这番话?”
    黑水老鬼面不改色的说道:“等你有机会见到我们教主,你自己去问他。因为封求败自己是不会说的……”羽云突道:“修五师叔,我师父的手真是你砍断的?”任书易连忙拉住他,小声说道:“你别冲动!修五师叔怎麽说也是自己人,况且……你师父又不怪他。”
    “可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修剑痴垂首说道。“蜀山同门当中,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三师兄。”
    羽云忿忿的说道:“你知道就好!”任书易怕他冲动,劝道:“好了好了!这是家务事,别在这时候提,免被奸人算计了……”
    “你错了,小朋友。”黑水老鬼向那两个蜀山少年瞥了一眼,懒洋洋的说道,“这里说的就是家务事。殷教主也不能容忍太婆的行为,不希望外人对我们拜火教有误解。所以派我来处理家务事,我不想外人插手。”
    桑十娘冷冷的说道:“凭你们这样儿的就想搞掉太婆?”黑水老鬼瞪了她一眼,道:“你丈夫虽是宫九,但你是天蚕教中人。”目光一转,望向韩桑。
    韩桑没有说话,桑十娘却冷笑道:“太婆怎麽说也是我婆婆。你说我会怎麽做?”黑水老鬼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皱眉。
    桑十娘又道:“就算我天蚕教袖手不理,你以为凭你三根黑水追魂针就能帮你找到太婆麽?”黑水老鬼眼望檐外,说道:“我想太婆就在这附近。”目光瞥向宫九模样的李逍遥,下边的话不说了。
    桑十娘微微变色。“你想用宫九做饵,引太婆露面?”
    这句话一出口,三只手同时向李逍遥身上抓去。
    这三人当然是韩桑、黑水老鬼、修剑痴。他们武功相当,按说谁也不比谁快。毕竟黑水老鬼站得更近些,可是手还没碰到李逍遥身上,几簇针线突然透出手背,穿梭交织,复又钻回小臂,来回缝绕,其势快极。
    忽然间,厅内灯火骤灭,众人眼前登时陷入一团黑暗。就在黑暗中,每个人都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除了那股不寻常的声音越来越近之外,每个人身畔丝穿如织,微小的针线破风声雨点般的骤密,扑簌簌穿梭不绝於耳。
    李逍遥心中突然发毛,暗感不妙,但不知什麽才是真正的不妙之处。这种感觉他不是第一次有,但每次都会随之而遇到不寻常的凶险。自然而然的,他便想到“天师符”。丁情遇凶险时,李逍遥便使过“天师符”,只道法力已经回来了,哪知再试之时,毫无应验。他不明白是什麽缘故,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便在此时,丝网重织的间隙穿来一只手,扣住他的腕脉。
    厅内一时又是丝影,又是剑光,混夹著两个蜀山少年的惊呼怒叫之声,混乱关头,谁也没料到墙影中突然悄无声息地窜出一个黑影,便在重重丝网缝合之际,揪住李逍遥急窜而出。桑十娘怒喝声中,满空针芒激闪,数十簇针线穿出丝网,破空一曳,追到那黑影背後。突见蓝光一闪,那黑影的背後荡开一个碧粼粼的光圈,将纷射而近的针线悉数挡了回去。
    李逍遥身在半空之际,因惦念困在丝茧中的灵儿,回首一望,但见桑林上空大片密密的乌云急骤滚来,夹著越来越近的嗡嗡翼声,涌到屋顶之上。
    他不知道那些乌云何以涌动得如此之快,心中奇怪,但见乌云中溢出一大股密密攒动的黑烟,仿佛兵分两路一般,迅速之极的向他这边飘掠而来。
    “是虫!”李逍遥听清了扑面袭至的嗡嗡翼动之声,一惊之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好像大家都低估了桑十娘!”
    空中密如黑烟一般的飞虫瞬间追近,那人长发飘摆,提著李逍遥跳出墙外。犹未落地,一阵腥风血雨扑面而来。只见一个自头到脚遮在一件黑袍里的人立在不远之处,双手连挥,大片腥臭的血星雨点般的激洒而落。
    “霏雨使,”李逍遥听见身边那人低哼一声,一只手却按在他的头顶,说道。“前有毒雨,後有鬼蝶。要想闯过去,借你灵力一用!”
    李逍遥心中一怔:“怎麽借?”突感“百会穴”一震,灵光盈顶,旋即奇经八脉皆有反应,身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眼前闪出一道金刚符,光芒四射,袭近身前的血雨登时倒泼,将那黑袍人浇成落汤鸡一般。
    “哇!”李逍遥心中惊诧不已,只见那黑袍人转眼间便似癫狂著魔一般,手脚乱舞,惨声大叫,身上“!!”直响,冒出许多腥臭的烟。“邪门歪道,往往作法自毙!”那长发飘飞之人沈声说完,掌心移附李逍遥“神门穴”,这时他们身後已是蝶影纷飞。随著一声法咒:“天地法灵,神鬼开路!”李逍遥突感脚底腾空,两人迅若电光一般闪入桑林之内,背後传来那黑袍人更加惨厉的嘶鸣,料想鬼蝶不会放过他。
    这时,李逍遥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在桑园花堂中,李逍遥使用幻影天师符之时,灵念霎间激荡,只道法力已经回复,後来再试却又不灵。此时知道那道天师符根本不是他所发,救了丁情性命的乃是这个隐身於暗处的人。
    这个人使的是蜀山一脉的“茅山仙术”,但奇怪的是,两人之间竟有某种感应。这种灵法感应最初是在那树洞中李逍遥救出此人之时产生的,当时也是一句附耳的低语:“借你灵力一用。”
    两人落地之时,离桑园已远。那人喘息粗急,身子竟尔摇摇欲倒,站立不住,李逍遥挂念困在桑园中的灵儿,从那人手上挣了出来,便要往回跑。那人急忙探手按住他的肩头,说道:“你不要命了?”李逍遥心想:“这人不知使了什麽仙法,带我跑出这麽远。我可怎麽找著路回桑园去?他法力这麽高,若能诳他答应帮忙,我回去救灵儿就不是送死了。”凭他口才,原非难事,不妙之处在於,此刻他无法说话。
    他只好乱打手势,可是这终究不能比划得清楚,心下一急,眼圈登时红了,暗想:“等到把这事向他解释明白,灵儿、丁大哥他们早就没命了!”情急之下,不禁想哭。可是这时候就连哭也没有哭的声音,他气恼之极,纵想骂人也不能如愿地骂出声来。两脚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
    那人伏地喘得一会,突然探来一只手,李逍遥见他似连抬手的力气也没剩多少,手臂颤抖不停,不禁暗想:“使了一点法术就喘成这样,何况还是借用了我身上的灵力……啧!恐怕也指望不上他。”不知不觉间,一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我知道你想什麽,”那人缓缓的说道。“你和我一样,都被人用咒封了。不同的是……咳咳……我被封住的是灵力。咳咳,情势非常不妙!”
    李逍遥心中暗奇:“怎麽知道的?”眉心的手指凝住不动,那人长发遮面,垂首说道:“我用‘灵犀指’探你心声。唉,他们不让你说话,是为了掩盖你不是宫九的秘密……”李逍遥心中一怔:“你怎麽知道?”突想:“只有这人晓得我不是宫九。那就更要拉他去见灵儿了,否则说不明白……”
    “你不必指望我了,”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快死啦。”
    李逍遥吃了一惊:“哇……好不容易才捡到一根救命稻草,怎麽就要失去啦?不行,决不能死!”那人的手指微微颤抖,随时都会从李逍遥眉间垂下来,喃喃的说道:“你救我之时便已知道,我中毒已有多日。不但我要死,恐怕连你也……”李逍遥急想:“难道我也中毒啦?”那人微微摇头,道:“你没中毒,但你这副样子,想要你命的人可多了。再说……咳咳……再说我死在你身旁,蜀山派的人若看见了,更饶你不得。”
    李逍遥心中不安:“是有点不妙……啊不对!应该是大大的不妙!简直太不妙了!前辈,我不想做宫九,我要做回我自己!”那人似乎想笑:“宫九武功卓绝,风流倜傥。做他那样的人不是世间许多少年的梦想吗?”李逍遥心中苦笑:“我虽然不咋地,可是我还不想模仿别人。我……我只想走自己的路。”
    “能这样想就好!”那人喘了一会,说道。“前边不远应该有一片废屋,这段路虽短,却不知咱们是否有机会躲进去……”
    “废屋?”李逍遥放眼一扫,但见树影森森,雾气弥飘,并未看见有屋,诧异之余,突想:“那天这家夥不是已经双目失明了吗?瞎子还能看到屋……”那人明白他在想什麽,微微一笑,说道:“桑十娘的毒确实毒坏了我的双眼,可是上天垂怜,在我生命之火将要熄灭的时候,赐我第三只眼。”
    “什麽‘第三只眼’?”李逍遥心中暗奇,不明白这人言下何指,但当一阵风从面前拂过,吹起那人垂脸的长发,他便吃了一惊,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双目浊白,确已失明无疑。但骇人的是,他眉心赫然长有第三只眼!
    “啊……妖怪!”李逍遥吓得转身欲逃,那人翻转手掌,按在他的头顶,仿佛钉住一般,令李逍遥半步也迈不动。“这是神迹,不是妖异。”那人在他耳边说道,“你几时见过妖怪会使蜀山仙法?”
    “莫非……你是二郎神?”李逍遥仍感心神不定,没勇气抬眼去瞧那人的脸,想到灌口的二郎真君好像也是长三只眼的。那人立时便晓得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若真的是神仙,便不用死了。”
    李逍遥心下犯疑:“不是神仙,又是会死的。你到底是什麽东东啊?”那人却没回答他。李逍遥一怔,转脸一瞧,原来那人的手指已支持不住,从他眉心垂落。“别说死就死!”李逍遥正自心中嘀咕,那人突然抬首,低声说道:“再不逃进那间废屋,你我都活不过今晚!”李逍遥本想问为什麽,却听到一大股嗡嗡的翼动之声从林梢掠近。
    “见鬼!”李逍遥一听这声音便觉毛骨悚然,转头一望,大片涌动而近的黑云映入眼帘。那人微微苦笑:“它们是一定会追来的,但没想到会这般快……”生死关头,李逍遥的双脚更快。
    他背起那人,使动风魔步法,没命价狂奔。刚转过一片树丛,前边雾气稍淡,果然出现一片废弃的屋宇。那人在他背上喃喃的说道:“躲进屋里,闭好门窗,或可暂避一时。”李逍遥想:“暂避一时是多久?”正要加快脚步奔过去,突听得树丛中传来婴儿哭声。
    那人说道:“好像有个婴儿被遗弃在这里。”李逍遥心中暗疑:“这样一个林子里怎麽会有婴儿可丢?该不会是小妖精扮做婴儿来蛊惑人罢?”本想不理,但听那婴儿啼声渐弱,生命随时离体而逝。李逍遥心中不忍,但又害怕,不免犯了犹豫:“要是不救,那婴儿必被鬼蝶叮死……”背後那人说道:“你放下我,去救那婴儿。”
    “太小瞧我的轻功了!”李逍遥心里嘀咕一声,背著那人已窜到废屋之旁。借一线天光,隐约瞧见这是一片废置许久的庄院,塌陷半边的围墙爬满野草和怪藤,大屋却尚算完好。他跳进院里,瞥见一面腐坏的匾额躺在草丛间隙,空中雷电闪烁,耀出牌匾上的字:“兰陵方庄”。
    李逍遥顾不得多看,把那人往屋里一放,身子便已闪到院墙之外,抬首时但见天边黑云迅速覆压而近,嗡嗡翼响之声潮水般四面涌来,其势骇人。这时,李逍遥若是立刻回头跑进屋内,与那人合力封门闭窗,或许还来得及。但是他若迎著纷涌而来的虫影奔向树丛,这样的情形便是九死一生了。
    势已间不容缓,李逍遥只得硬起头皮,使开风魔步法窜入树丛,寻声找去,只见一个竹篓搁在树杈之上,幼儿哭声便是从篓里发出。一见这个竹篓,李逍遥登时想到:“唐月儿的小孩原来丢在这里!”不及多耽,想先救下那孩子再说。但他双手有伤,难以将竹篓从树上抱下来,跳了几下子,虽碰得著那竹篓,却因卡得甚紧,扯不下来。
    这时,林梢翼响之声更密,虫阵已近。李逍遥心中大急,便在绝望关头,那竹篓突然掉下,刚好双手抱住。这情形甚奇,李逍遥向篓中一探,那孩儿尚且无碍,势已不容多耽,他慌忙抱著篓子就跑,突感背後有人跟随,心下一激灵,猛然回头一看,心中先叫了出来:“洪大夫!”
    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洪大夫。但见洪大夫衣衫脏乱,脸色发青,一声不响的跟在後面。李逍遥苦於说不出话,心里窝了许多疑团却问不出口,徒自瞪眼。洪大夫手里捧著一大把桑叶,默默的跟著李逍遥,似也认他不出。
    前脚刚踏入大屋,翼动之声随後包抄而来,却并不急於涌入屋中,只在四面盘旋,似在等待什麽,又像是害怕这片屋子,没敢追进来叮人。李逍遥放下装幼儿的竹篓,赶忙关闭门窗,那洪大夫一声不发,也来帮忙。
    待门窗皆已掩上而後,李逍遥顾不上喘气,先到墙影中找到先前背进来的那人。那人蜷缩在暗处,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感觉到有鬼。”
    李逍遥蹲了下去,让那人把手指抵他眉心,这便可以交谈了。“什麽鬼?外边全是鬼虫……”
    “这间屋子突然阴了起来,”那人喃喃的说道。“你带了什麽人进来?”
    “没别人,”李逍遥心道,“是相识的……咦,你不会自己看吗?”那人苦笑道:“突然间,我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见……”李逍遥心感纳闷:“不是还有第三只眼睛吗?对了,刚才没瞧清楚,还想多看一下。”凑头到那人脸旁仔细一瞧,那人脸上的“第三只眼”却不见了,双目中潸潸的淌下血丝。
    “咦,那只眼呢?”李逍遥心中吃惊不已,左瞧右瞧,终是没能找到先前所见的“第三只眼”。
    那人苦笑道:“生命已将离我而去,神迹不会留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李逍遥感到这人确已气若游丝,心中恻然:“在桑园里看你不是好厉害吗?怎麽转眼就不行啦?”那人喘得几下,说道:“那是我最後一搏,眼见力不从心,只好捉了你逃出。”李逍遥心道:“为何捉我?”
    “原以为你是宫九,只道捉了你便可制住太婆与桑十娘,不想天意难测……”那人微微摇首,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
    李逍遥心头的疑问涌了出来。“你回桑园做什麽?那桑十娘究竟有何居心?我应该怎麽办才能救得我的朋友?”
    “料想桑十娘一时是不会对困在花堂中的人下手的,她用法术将他们困住,太婆的鬼蝶迷阵虽然厉害,但有桑十娘和天蚕教的人在,你的朋友和我的同门暂时不会有事。只是……”那长发遮面之人每说一会话,眼中和嘴角淌出的血丝便愈多,但仍勉力支撑。李逍遥暗觉他好像想托付什麽。“只是这事终须要有个了结。”
    “你是谁?花堂里谁是你的同门?”李逍遥听到这里,心念不由一动。那人颤巍巍地抬手抚摸他的脸,喃喃的说道:“我的门人若有你一半的灵力,我便不会死不瞑目……小子,不管你身上的蜀山派法术从何而来,也不论你身上其它的灵力是谁给的。眼下你只须记住,以你这身灵力和深不可测的内功,只有继承我的法力,才能帮我了结我没办成的这桩心事……”
    李逍遥心中一怔:“啥的心事?”那人喘息渐急,话声却更弱,在他耳边说道:“数年前,蜀山派的齐云等三位师侄到此地原想破获天蚕教魔兽的秘密,却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算来离‘天蚕变’的千年一轮回不到一年的时间了……为了制止这桩密谋,我便前来查探究竟,不料被桑十娘所算,身中‘碧血蚕’之毒。”
    李逍遥心想:“不是我不明白,是你越说我越不明白。”那人喘得一会,听见屋外翼动之声越发的密集,仿佛风雨将至一般,他面露不安之情,拉住李逍遥的手,说道:“现下不须你立刻明白,我问你,你有没有避邪之物在身上?”李逍遥想了想,记起离家之时,灵儿帮他把许多法宝全装进腰间的“乾坤袋”里,便点了点头,随即又感一事不安:“可是我一身的内力好像都不见了,使起仙法料有阻碍。”
    “你是被咒术所制。与我一样,不同的是,我是先中奇毒,无法运使‘天罡战气’激发潜力破除咒封,而你并未中毒,不至於像我这般一运功反而加剧毒性侵入心脉之势……”那人喘息著说完这番话,脸肌突然一阵剧烈抽搐,连身子也奇怪地扭动了几下,趴在墙边大口呼气,仿佛在极力地忍耐体内的百般痛楚。
    李逍遥心中不忍见他如此痛苦,想起乾坤袋里或会有解救之药,便要找出来瞧瞧用不用得上。但他依照灵儿所授的法门试了几下,竟打不开乾坤袋。那人忍痛说道:“现下你使不了法术,除非……除非我传你‘天罡战气’。”
    “天罡战气?做什麽用的?”李逍遥未曾听说过这门功法,不免奇怪的望著那长发垂面之人。那人勉强抬起食指,抵住李逍遥眉心,探得他心中疑问,说道:“用我的‘天罡战气’,可最大限度地激发你体内的潜藏力量,冲破咒封,帮你把内力和灵法发挥得更具无坚不摧的威力。”
    李逍遥心中将信将疑,暗想:“行不行啊?”那人身子颤抖更剧,急道:“只怕来不及了。因为我不知道你能学多快,若是来不及,你会和我死做一处。”李逍遥想:“不试一下,我会更加死不瞑目。再说了,外边有大群鬼虫包围,若没法力对付它们,迟早得死。就算不死在这里,像这样毫无自卫能力地活著又有什麽意思?”暗下决心,点了点头,默默的告诉那人:“死就死罢!”
    那人说道:“好,需要点时间传你‘天罡战气’。”伸出双手,手筋凸露。李逍遥正不明白他这般举动是何意,那人突然咬破血管,说道:“为免鬼蝶乘虚而入,用我的血涂遍这里每一道门窗,填好漏洞之处,往墙上写符,当可守得一时。”因感李逍遥没反应过来,便大喝一声:“你还犹豫什麽?快!”
    李逍遥在那人催促之下,依言照做。那人教他写下“风雷不动符”,以破罐接血,李逍遥用牙撕下一片衣衫,走到有门窗之处,因双手疼痛,难以蘸血写符。那洪大夫坐在大屋一角,架起一个破缸不知煮些什麽,见李逍遥用牙咬布蘸血写符,便悄然走到他身旁。李逍遥听见耳边钻入一声低语:“让我看看你的手。”
    李逍遥转脸瞧见洪大夫立在柱影中,便把双手伸过去。洪大夫把住一摸,沈吟不语。李逍遥暗觉洪大夫的手冰凉,想是心中惊惧之故。当下纵有许多话要说,一时也难以办到。
    “哢嚓”两声,李逍遥正瞪著洪大夫那张掩在柱影中的脸孔,突感双手大痛,火辣辣一般,向後一跳,撞在门上,墙灰簌簌而落,心中登吃一惊:“险些撞坏了门!”
    洪大夫的话声烟一般钻入耳中,低语道:“只是脱臼而已。”撕去绷布,往李逍遥手腕上贴了药布,转身坐回柱影下,身旁挨著那个装孩儿的竹篓,呆望破缸下的柴火,独自发怔。
    李逍遥抬手活动几下,暗觉双手虽仍有些余痛,经洪大夫这一整,已能活动自如,心下惊喜不迭:“洪大夫的医术好像比以前厉害多了!”转脸向洪大夫一望,又感奇怪:“只是今次见他,样子怎麽有点儿怪怪的?具体怪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有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正自写符,洪大夫突然从暗处冒了出来,将李逍遥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只见洪大夫端著那个冒著热气的破缸子,话声幽幽的钻入耳朵:“我用桑叶作药引子,治过失声之症。趁热喝了罢,小李子。”
    李逍遥心中一怔:“他怎麽会认出我?”抬手往脸上一摸,暗感纳闷,但对洪大夫的医术却从无怀疑,接过药缸,险些烫坏了手,他咧开嘴巴,忙不迭的又缩回双手,心道:“这麽烫!写完符再吃药罢……”双手既已不痛,做起这些事来便快了很多,在屋中转动一会,把符写得满满的,从洪大夫手上接过破缸子,把药饮了,虽感药味奇苦,又臭不可闻,但为了能够说话,再苦也得喝光。喝完了药,往洪大夫手上一瞥,暗思:“老洪真了不起,药缸这麽烫,他却一直用手端住,捂到不烫为止,还浑若没事一般。”
    饮了药,眼光一扫,符也写好了,又想:“洪大夫既然这麽厉害,不如拉他去瞧瞧那个人还有没有得治?”伸手一拉,却抓了个空,转头一望,洪大夫刚才明明就站在他身边的,这一转眼间居然又远远的坐回那竹篓子一旁,呆望著柴火出神。
    李逍遥本待走过去看个究竟,那长发遮面之人在另一边唤道:“快,我支持不住啦。”李逍遥只得奔回那人身旁,见他身体蜷缩,抖个不停,不禁著急:“他怎麽这样?”那人突然大喘几下,仰面说道:“我感觉到它就要出来了,只盼天罡战气能帮你化险为夷……”
    “什麽东西要出来了?”李逍遥心中奇怪,突感双腕一紧,那人探手握住他的两只手臂。一刹间,李逍遥手腕的“神门穴”仿佛被一支火炙般的气针刺入,身子不由得一颤,难以承受之下,便要挣扎,耳边钻入那人低弱的话声,念诵的似是一连串的咒诀。
    此刻,李逍遥想不听也不成。咒诀随著滚炙的气流急涌而入,饶是他记性不差,一时半会也险些记不齐全。那人只在片刻间便已诵完口诀,输气既毕,惟恐李逍遥没记住,便把咒诀复诵一遍,教李逍遥默记在心。双手仍握著李逍遥的腕脉,暗觉这少年依照他所授的法门将输入体内的至刚真气导至丹田,蓄於气海,所做丝毫不差,那人不由得讶然道:“怎麽学得如此之快?难道……”转念间,想到:“天罡战气只我一人悟得,这少年决计不可能从旁人那里学到。”
    李逍遥心道:“你刚才说来不及了,我能不快吗?这法诀又不是很复杂,比起风魔天下轻功搞那麽多八卦的步法算小儿科了……”依法施为,暗觉全身经脉真气激盈,怀中如抱一团大火球一般,试著潜运内息,顿知内力已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许多,心中一宽,突想:“忘了问他到底是谁……”
    此时两人灵力相通,那人感受到李逍遥的心思,闭目稍喘片刻,用“灵犀诀”告诉他:“我是蜀山丹辰子。”李逍遥吃了一惊,忍不住便要跳起身来,那人握住他的手,一面将最後几丝天罡真气输入他体内,一面缓声说道:“不管你是谁,既然你我灵力相通,几次相遇皆在危难之中,也是天意所在。我把天罡战气传给你,可知为何?”李逍遥暗想:“当然是要我帮你了却心愿啦!就算你没什麽要求,桑十娘、太婆那帮人既已犯到我头上,说什麽也要去找他们斗上一斗……”
    那人身子突然剧晃,李逍遥睁眼看时,只见那人的头就在面前陡地迸裂,血汁纷溅,其状骇人之极。
    李逍遥大惊:“怎麽传功传到头爆啦?哎呀,血溅我一脸……”从丹辰子手中一挣而退,脚下不知绊著何物,跌了下去,耳边只听“劈啪”一声裂响,血珠如雨,激洒而落,映入眼帘的景象即使在恶梦中也不会出现。
    丹辰子无头的残躯爆裂,血淋淋的钻出一头大蛾。当那对硕大无朋的翼影翕动著覆盖而近之时,李逍遥霎间惊呆了,全身的鲜血仿佛凝固一般。想起丹辰子先前所说的话:“它就要出来了!”原来他死前已感觉到体内发生蜕变,只是仗了一身天罡法力,苦苦支撑到传功已毕。当他把最後一道“天罡战气”传给了李逍遥,再也无力抵御自身的剧变,蚕蛹蜕化,蛾变瞬间加速,大蛾破体而出。
    这绝不是一只寻常的大蛾,仅是那对张开的双翼已经遮没了丈许之地,蛾首宛如人脸,而且极像一颗骷髅头。李逍遥正自呆望,大蛾“簌”的一声扇翅飞起,半空探出尖喙,迅猛之极的俯冲而来。
    李逍遥猛然回过神来,手中无物可以抵御大蛾扑击,转身便逃。此时他内力已回复了不少,但从未同如此大蛾搏斗,胆寒之下,心中只有逃命一个念头。好在他轻功卓绝,虽然惊慌,脚下倒也利索。只是这间屋子四处封闭,终是难以逃脱大蛾的追噬。
    惊慌之下,李逍遥脱口而呼:“洪大夫,救我!”不知不觉,竟在此时叫出了声音,心中一怔,不晓得是洪大夫治失声症的药灵,还是丹辰子临死前传给他的“天罡战气”起了作用。
    洪大夫眼见大蛾已扑到李逍遥身後,情势紧急,连忙拽了一把燃烧的柴火,喝声:“小李子,趴下!”李逍遥没听清,但脚下一绊,滚到一旁,大蛾猛扑而下,正要啄他脑髓,洪大夫把柴火抛来,大蛾吃了一惊,闪到一边。
    洪大夫举起一根燃烧的干柴,火光舞动,教那大蛾不敢逼近,口中叫道:“小李子,过来我这边!”李逍遥赶紧蹿了过来,因怕竹篓里那孩儿有失,便背在身上。与蛾僵持片刻,屋中堆积的杂物燃烧起来。那是洪大夫先前乱投的柴火落在易燃之物上,引起火势。李逍遥眼见屋中四面皆火,浓烟渐多,暗感难以久耽,急忙窜到门边,正要开门,突想:“开了门,外边的鬼蝶便要乘虚而入……”平生以来,今天是头一回感到手足无措。
    那大蛾被洪大夫手上火光一挡,几番不得扑击,李逍遥既没敢开门,回头望见此景,只道大蛾怕火,哪料大蛾绕行半圈,猛地扑了上来,翼动如狂风,将火把打得飞出,!喙急探,陡然戳到李逍遥额角,幸好李逍遥情急之下抬手抓住蛾喙,才没立时破头毙命,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生死关头,李逍遥激起体内的“天罡战气”,大叫声中,双手抓住蛾喙,猛然将大蛾甩向杂物堆。情知大蛾仍要袭还,提指往半空中勾画龙虎互斗之符,符未画毕,翼影卷起劲风,满屋火星乱飞,大蛾又从杂物堆後扑了出来,这一次来势更急。
    李逍遥来不及画完这道符便要毙命於蛾喙之下,心中登感绝望。便在此时,洪大夫捡了一支著燃的棍子,甩动之下,火光立时把大蛾的注意吸引过去。李逍遥乘机画成这道龙虎天师符,念下法咒,扬手一挥:“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制!”
    半空中荡出一道滚动光圈,圈内但见龙虎互斗之形一闪,旋即现出一道幻影天师符,将大蛾撞得倒飞而出,轰的一声,震碎窗棂,落到屋外。
    洪大夫欢呼声中,李逍遥却面露苦相。两人对视一眼,听到大股扇翼之声涌向震破的窗子,皆是一齐变色。
    眼看鬼蝶就要袭入屋内,情急之下,李逍遥突然想起“乾坤袋”中的法宝,当即运使灵儿所授的“乾坤咒”,将“驱魔香”取了出来,又想起袋中或许还有其他避毒之物,赶忙取出,“啪”的一声响,有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掉於脚边,低头一瞧,“仙剑!”
    他拾起小剑匣,未及点燃驱魔香,大群巴掌般大小的白翅黑喙蝶泼沙也似的涌进屋中,顷时满屋翼影,狂扑乱撞,虽有不少扑进火中,烧成灰烬,但更多的却是向屋里的活人扑来。
    “这屋里守不住了!”李逍遥拉门冲出,洪大夫抱头跟著蹿到屋外,蓦地里一头大黑影猛扑而来,翼风溅血,正是先前被李逍遥扔出去的大蛾。
    李逍遥措手不及,登时被大蛾扑倒,眼看就要丧命,一个小小身影翩然晃落树梢,便在蛾喙刺入李逍遥脑门的那一霎间,伸手抓住了喙管,用另一只手把李逍遥拉了出来。大蛾竟似呆住一般,并未动弹。
    李逍遥抬头一瞧,认出危急关头相救之人居然是那桑园的小鬟,先前在花堂中并未见到她,不知何以在此处。他一怔之下,想起了她的名字:“丫头飘飘。”
    此时满空蝶影,面前的大蛾翅膀微翕,仿佛作势欲扑,李逍遥胆子虽也不小,当此情势之下却也不由的作声不得。更奇的是,那头大蛾虽说近在咫尺,长长的尖喙微微探动,但被丫头飘飘小手握了一下之後,竟然不来扑啄。
    满天鬼蝶绕著丫头飘飘和李逍遥的身影飞了数圈,原本杀机森森的蝶阵竟尔化为群翼曼舞。李逍遥心中一团迷糊,暗奇:“这却是怎麽回事?”此时丫头飘飘仍拉著他的手,悄悄一扯,低声说道:“咱们快走!”
    李逍遥脑中有些恍惚,鼻际闻到一种从未闻过的幽香,暗觉这种奇异的香气若有若无,似是只在这小鬟现身之後方始飘在身边。听见她说要离开此处,李逍遥心中微觉不安:“她虽然救了我,但她是桑园之人。不知是不是桑十娘他们派来的……”正迟疑间,大蛾突然扇翅飞起,凌空向他扑落,丫头飘飘变色道:“这头恋血蛾这麽快就发觉你和它终究不是同类了!我的香气骗它不过,快逃!”但已来不及,大蛾猛扑而至,其势凶恶,李逍遥吓得脚下一绊,险些跌倒。
    丫头飘飘大叫一声,横身挡在李逍遥面前。大蛾扇起翼风,将她推倒,簌的一声,扑向李逍遥。李逍遥惊呼一声,身子激灵,急忙发天师符,却忘了先运使“天罡战气”,法力急唤不出。
    既发不成幻影符,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大蛾扇翼之际,竟尔轰然坠地,数不清的鬼蝶围扑过来,涌到李逍遥头顶,突然转了去向,改而狂袭那头大蛾。李逍遥心中一怔,转面瞧见那小鬟朝群蝶翕动口唇,不知那群鬼蝶是否受她咒语驱使才转头扑袭大蛾。转瞬之间,大蛾身上的鬼蝶便已堆积如山,密密叮咬,连蛾影也看不到了。
    丫头飘飘见他兀自发楞,便拉他的手,说道:“这些鬼蝶全都带有尸毒,叮上一口就不好了。少爷,咱们快走!”此时李逍遥哪有主意,被她小手牵起便跑。洪大夫不声不响地跟随於後,鬼蝶虽众,大蛾虽猛,自始至终却没碰他。
    他们沿著庄墙一迳奔跑,夜色昏黑,不知去向何方。但听得翼声渐离渐远,直到听不见,李逍遥方感惊魂甫定,草草包扎了腰部的伤口,想起於文凤在花堂中刺他一剑,委实伤得冤枉。四面林声如涛,雾流若水。丫头飘飘说道:“少爷,咱们就此离开兰陵渡罢。”李逍遥一怔,不觉抬手抚脸,此时他的相貌仍属宫九,这小鬟并未想到他是别人,不是她心目中的少爷。
    他怔了一怔,脱口而出:“不,带我回桑园去。”
    “什麽?”丫头飘飘闻得此言,转过面孔,稚气未脱的脸蛋上满是惊讶之情。“你还要回去?”
    李逍遥苦笑一下,待要说明回去的原委,突感不妥,生生刹住了口,暗想:“可别被她听出我说话的口音与宫九不像……”但见丫头飘飘一双清眸在暗夜中呆望他的面靥,迟疑一下,说道:“少爷,怎麽这趟回来,你好像变了许多……”当下,李逍遥心里冒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坏了!”
    “是了,你怎麽又能开口说话啦?”丫头飘飘侧著脑袋,目光微有些迷惑。在她侧头时,李逍遥见到她头上挽了一个蝴蝶状的发髻,暗想:“她这款发型倒也别致。”听到这小鬟开口相询,难以不答,为免她疑心,李逍遥只得含糊以应:“这个……梦总是会醒的嘛,生病也一样。除非天要亡人……”
    丫头飘飘毕竟年小,没什麽心机,当下不疑有他,笑了笑,道:“不管怎样,你每次出远门回来,总是不同的。”李逍遥可没那麽单纯,眼珠一转,当下拿话套她:“我又去了哪里了?”丫头飘飘不由睁大眼睛,愕然道:“你不记得啦?去年出门时,你说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去找一本书……就是缥缈峰啊!”
    “什麽书这般要紧?”这句话本来想问,丫头飘飘突然挨了过来,咬了咬下唇,星眸眨动,小声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啊?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儿?”幸好这事李逍遥听她说过,此时并未忘记。“怎麽不记得?不就是要我带你出去吗?”
    丫头飘飘登时眉花眼笑。“好少爷!你真好!”
    李逍遥眼珠转动,问道:“干嘛你非要出去?”丫头飘飘背转了身,向前多走了几步,等李逍遥跟上来,方道:“你还记不记得小巧?她说外边的花花世界比桑园好玩,人家也想出去看看嘛……”李逍遥心中一怔:“小巧?”想起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却记不起来。
    “就是那个巧手巧心眼的夏小巧啊!”丫头飘飘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大奶奶带她回家的时候,她才只七岁,却会造好多好多偶人儿,後来年年长大,造的偶人儿就跟真的一样,真不晓得她是怎麽会造偶人的……那个会唱‘红酥手’的飞乐姊姊,就是小巧的杰作。”
    李逍遥想起那个掉了脑袋还能唱个不停的丽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假人?”丫头飘飘道:“对啊!园子里的偶人儿跟真人混在一起,後来我们都快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假人了……”李逍遥想起在夏枯草家见过一个几乎与真人无异的“清凉宝宝”,当时便觉得此童的神态举止颇似桑园中那豔妆歌女,心头一直别扭,听了丫头飘飘之言,方始释然:“原来如此……但世上竟有这等巧夺天工之事,也算神妙之极了。想来这夏小巧必是天生一双巧手,哪天有机会,该见一见这位巧手姑娘。啧……没想到这个时代竟有如此前卫之事!”
    丫头飘飘凑脸过来,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小巧姊姊?”李逍遥抬脸瞥她一眼,想起一事,问道:“桑园里还有别的假人吗?阿梨是不是?”丫头飘飘小嘴微撇,不高兴的说道:“我就料到你要提阿梨!她?”探嘴到李逍遥耳边,低声道:“我一直疑心她是妖精!”
    “妖精?”李逍遥一怔,心里并不十分相信,想起阿梨的风骚姿态,不免心头微荡。丫头飘飘哼了一声,道:“你不信就算了!总之,阿梨总是有许多掖掖藏藏的秘密……对了,少爷。记得那天你受了重伤躺在後园,大夥儿把你接回家,小巧就从那时起便失踪了。这事可蹊跷呢!”李逍遥很想搞清桑园的秘密勾当,便追问一句:“有何古怪?”
    丫头飘飘凑头过来说道:“我疑心她的失踪与阿梨的秘密有关!说不定啊,八成是阿梨杀了她。”李逍遥问道:“是你自己闷在被窝里的猜测罢?”丫头飘飘瞪眼道:“你不信?小巧以前也曾悄悄跟我说过,她……她有一次见到阿梨在後园的榕树下埋死人呢!小巧担心阿梨早晚也要连她也杀了,所以老想离开这里,去找她爸爸……”李逍遥猜道:“说不定小巧真是逃走了。”丫头飘飘道:“她当然想了,不过……没我领路,她怎走得出去?”
    李逍遥又不明白了。“除了你以外,这里就没别人走得出去吗?”
    “有啊!”丫头飘飘数著手指头道,“大奶奶、乱发宝宝、大总管他们都是识得桑林迷宫的出路的。你每次出去,总是大总管送你。”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他们不晓得我也识路。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和小巧知道。”
    “原来桑林是个迷宫,”李逍遥心下暗自诧异,搔了搔头,问道:“既然你识路,为何不自己出去?”丫头飘飘小脸微红,说道:“人家……人家拜过马明菩萨的,神说我是降生在这片桑林里的孩儿,生命只属於这里,若不是心爱的人带我离开,我……我一走出桑林就会死的。”说著,偷眼瞟了瞟他。
    李逍遥失笑道:“怎麽会嘛?”丫头飘飘道:“总之……你说过要带我一起走的!”李逍遥苦笑道:“我不和你一起,我也走不出去呀。难道说,我回去找那帮人带路不成?”丫头飘飘见他既如此说,登时喜笑颜开,拉起他的手,道:“那咱们一起走吧!”李逍遥陪她走了两步,突又停下,摇头道:“先等等。我还想再回桑园一趟。”
    丫头飘飘瞪他一阵,问道:“不找到小巧,你是不会死心的,对吧?哼,从她教你易容术那天起,我便料到你会对她有意思!”
    李逍遥笑道:“你这颗小脑袋净会想入非非!”丫头飘飘走近他,凝睇一会,说道:“少爷,你真的跟以前有点不同了,不过……”侧头“啧!”了一声,身子一转,面朝另一方向,说道:“人总是善变的。”
    李逍遥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丫头飘飘不答,只是低头自走,不时转面回望,眼中带著一丝惊疑不安的神情。此处仍处桑林环抱之中,四下里却有许多残墙废屋,从前像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庄院,只是不知遭了什麽变故,剩下这片废园。李逍遥边走边瞧,看出残墙有烧黑的余迹,想是当年遭过大火。
    正走间,草丛里突然发出“簌”的一响,似有不知什麽夜游之物急蹿而过。丫头飘飘停下脚步,等李逍遥走近,她显得神情不安,眼光不住的从他肩旁窥望後边,李逍遥见她神色有些慌张,不由的瞪著她。
    丫头飘飘悄声问道:“後边跟著咱们的是什麽?”李逍遥回头一瞧,除了不声不响的洪大夫以外,并未再瞧见别人,说道:“哪有什麽?”丫头飘飘蹙眉道:“真的什麽都没有?可我总觉得……唉!”叹了一口气,扭转了脖子。
    李逍遥心想:“她‘唉’一声表示什麽?”丫头飘飘转回脸面,绕著他身子转了一圈,探头瞧他背後的竹篓,见到一个模样甚怪的小孩睡在里边,不禁瞪著李逍遥,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娃娃?”李逍遥看出她眼光中的疑色,心道:“这小丫头比谁的疑心病都大。”为了让她宽心,答道:“是一个朋友的小孩。这孩子有病的。”丫头飘飘向那孩儿又瞧了一眼,道:“所以我说你这次回来,比以前怪多了。像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你以前是不去理会的。”
    李逍遥只得笑道:“所以说……人是善变的。”洪大夫的话声突然烟似的钻入他耳中,悄言道:“这小丫头有古怪,得当心点儿!”李逍遥一怔,望著丫头飘飘走在前边的小小身影,瞧不出有何不妥,不禁回首望了望洪大夫那张总是隐在阴影里的脸廓,想起一事,再也忍不住,低声问道:“洪大夫,你怎麽会在这里?”
    洪大夫苦皱著脸道:“所以说……世事难料。我本来在家好好的,那天傍晚,来了个女人找我看病,就是这竹篓里娃儿的娘。唉!”他叹了一声,带出无穷凄凉之意,仿佛有说不出的苦楚难以言尽。
    李逍遥心念一动,问道:“哦,是唐月儿找你。後来呢?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洪大夫叹道:“我一直想不通,她怎麽会来找我……唉,这孩儿身中奇毒,不是我不能医治,其实根本是无药可施。你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可那妇人却不讲道理。当时我开了一张偏方给她,上边写明了所缺的药材。那妇人收了药方,却把脸一板,说道:‘你可知道有多少庸医因为没本事救我孩儿性命而死在我刀下?’”
    李逍遥苦笑道:“我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後来呢?她有没打你?”洪大夫苦著脸道:“打倒也没打,这种事一下子就过去了……通常不会很痛。只是我心里不甘哪!因为她骂我是庸医,怪我没本事救她孩儿性命。这口气我怎麽都咽不下去!”
    李逍遥道:“哦,你觉得平白受了她侮辱,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就偷了她孩儿,还跟来这里,对吧?”洪大夫道:“我倒也不是恨她。只是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来,那天她乘坐的小船翻了,我来不及救她,只好暂且帮她带著这孩儿……唉,不治好这孩儿,我是不甘心就此离去的!”
    李逍遥暗想:“记得那天唐月儿上我家,我好像给她推荐过洪大夫。原来她真找他去了,难怪後来我又去洪大夫家,却没找著人。想来是这女人捉了洪大夫,逼他找药治她小孩……唉,没想到我随口一句话,竟给洪大夫带来这番折辱,真是难为他了。”心中有些歉疚,说道:“老洪,你会治好这小孩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一起找药!”
    洪大夫点了点头,道:“我听人说,兰陵渡或许有一种偏方能救得这娃儿的性命。只是……要取到此药,太艰难了!”李逍遥心念一动,喜道:“兰陵渡不就是在这里吗?等我救回灵儿,咱们一起找你需要的药材,对了……兰陵渡有个神医叫夏枯草。”洪大夫似是没在意听他说话,却从身上翻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珍爱的凝视一会,说道:“这是我毕生行医的心得,丢了挺可惜的……小李子,看你平日跟我学了些医理,也算得上我的知音了。这本书你拿去看罢!”
    李逍遥接过那本册子一看,认得封面以小篆写有“菜根集方”四字,奇道:“什麽菜?”洪大夫说道:“菜根指的是咱们这等无名之辈,不过这里边有许多方子,可说是古来民间偏方之大全,你可别小看它噢!”李逍遥见他好像不舍得此书,便要还给他,说道:“不如还是你留著罢,以後还用得上嘛。”洪大夫摇了摇头,苦皱著脸道:“用不上了,送给你吧,小李子。你行走江湖,总有用得著的时候。”李逍遥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下,忽想:“对呀,有了这本书,哪天好好钻研一下,缺钱花的时候还可以兼职做医生……”
    丫头飘飘突然从前边的雾里冒出来,疑惑的望著他。等李逍遥走近,她忍不住问道:“你在跟我说话吗?”李逍遥摇了摇头,见她驻足不前,问道:“怎麽了?”丫头飘飘探头向他身後望了一望,转回脸孔,目光里除了疑色之外,更多了一层惊意,伸手一指脚下,“少爷,你自己看……小心些,别跌下去!”
    李逍遥挨到她身边,伸头一望,登时吃了一惊。
    只见废园荒地中有个巨坑,状似螺旋形,丫头飘飘站立之处似是一个土坡,高高隆起,身後边是圈圈盘旋的坑穴。李逍遥吃惊之处在於,通常他所见过的坑穴不论有多深,其形状皆是从地面往下挖成的模样,眼前这个大坑非但大得吓人,形状显得是从地底下往外钻出来的,这便不是人力所能为之了。
    此坑虽大,底下却堆了许多稀松的沙土和杂乱倒埋的树木,并非是个无底深渊。坑上迷雾飘浮不定,平增了一层诡谲之气。李逍遥望了一会,没再瞧见什麽异象,只听丫头飘飘在旁边低声说道:“少爷,咱们快离开这里。”李逍遥听出她话语中透出不安之情,转头望著她,问道:“你好像害怕什麽?”丫头飘飘摇头不言,转身便行。
    李逍遥不识路,只好跟著她。走不数步,突听得黑暗中有个颤抖的声音喃喃的念叨道:“身……是……臭……皮囊,脓……脓血包白……骨,若脱此……苦……苦海,方……方得大……大自……在!”
    这声音来自断垣深处,听来竟充满了森森的鬼气。丫头飘飘低呼一声,脸孔唰的白了,不自禁的偎入李逍遥怀里。李逍遥本来也吓得想要撒脚逃开,但听那声音重复念叨,所念的偈语似曾听过。他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迈脚便行,跨入废墙倒塌之处,只见墙影中露出一颗颤抖的秃脑袋。
    那人闻得动静,艰难地转动头颅,借了一丝微弱的夜光,李逍遥暗觉这张脸孔有些眼熟。因感此处情形诡异,他没敢贸然靠近,那人却认出了他,口中咕哝道:“原来是小施主……”
    李逍遥定了定神,问道:“你是……”那人涩然道:“贫僧在夏居士家里见过你……”李逍遥不觉又多走近几步,丫头飘飘从背後拉住他的一只手,摇头说道:“小……小心,别……别过去!”李逍遥便停住脚,立在一块大石头上,问道:“你是僧枷罗大师?”
    此时他从高处俯视,只见残墙凹陷之处堆起一大块球状的影子,那人的脑袋露在外边,粘土般的物事一直堆到肩头,仅头颅尚能勉强转动。他和丫头飘飘对视一眼,各感惊疑不定,但都没看清堆砌在那人身上的到底是何物。夜光之下,只觉那堆物体晶莹发亮,有红有白,间或深紫之色,竟似浆液浇铸一般,隐约可见无数细小之物在蠕蠕而动。
    那人艰难地答道:“正是僧枷罗。”话声含糊不清,口里不知含了何物。
    李逍遥想起在夏枯草的茅屋中遇险之时,这藏僧为了救他而堕入深穴,此後不知所踪,只道已遭魔兽吞噬,原来还活著,却困於此处。他感激这藏僧救过自己,忙道:“大师,我拉你出来!”丫头飘飘阻拦不及,李逍遥已跳了过去,伸手扯住僧枷罗肩上的袈裟,想把这和尚拉出来。
    他这时双手已好多了,又多靠近了几尺,看出粘住僧枷罗身体的似是一大团粉肠状的活物,那些物体绞缠作一团,层层堆叠,远看像一个大土球,僧枷罗的脑袋便从顶上露出,发觉有人走近,那团活物扭动钻涌之势登急。
    李逍遥生怕沾上这些恶心之物,又辨不出是什麽,心中跳动加剧,急使“飞龙探云手”法,迅速抓著僧枷罗的衣衫,往上一拉,不料纹丝不动,居然粘缠甚紧。李逍遥心下暗叫:“恁地古惑!”多使了三分内劲,手指一紧,揪住僧袍的後领子向外一拉,耳边只听两声大叫,惊呼声发自背後丫头飘飘口里,惨叫声却从手上传出。
    李逍遥拉扯僧袍之时,脚下使开风魔步法,同时飞身後跃,免被那堆活物乘拉扯之势溅出来粘身。身犹未落,忽听得僧枷罗惨声大呼,李逍遥未及细瞧,便感手上有异,心头一跳:“僧枷罗是个胖大和尚,坐著都比人高半头,怎麽会这样轻?”待得身子落地,定睛一瞧,登时惊叫一声,他手里提著的只是僧枷罗一小半残躯,这藏僧自胸部以下竟然没了,血淋淋的垂著许多内脏、肠子,断躯边缘不停的滴下鼻涕般的粘糊液汁。乍然间瞧见此景,李逍遥不免要吓一大跳,把手一松,後退几步,胸腔里擂鼓一般,半天也定不下神来。
    更骇异的是,僧枷罗竟还活著。李逍遥把手松开,残躯“啪”的掉在地上,口唇翕动,嘴里血如泉涌,眼珠艰难转动,双目圆张,瞪著李逍遥,嘶声咕哝道:“多谢施主帮我解……解脱此厄!”
    李逍遥见他还能开口说话,更觉害怕,不禁又多退几步。只见僧枷罗两眼翻白,剧颤一阵,口中吐出一颗小圆珠,随即“!……”的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五官皱做一堆,脑袋垂下,就此不动。
    丫头飘飘“咦”了一声,从李逍遥脚下捡起那颗晶莹透亮的珠子,拿到眼前一瞧,珠子漾动幽光,隐约可见里边有个打坐的僧侣之像。她不由得讶然道:“这个珠子光溜溜的不沾血迹,不染垢物,看来很神呢!”
    李逍遥恨那堆粉肠状物如此折磨僧枷罗,当下点燃一束枯枝,跃上前去,把火投到那堆异物之上,心道:“烧死你们,省得又来害人……”但见火光沾上那堆粘稠之物,登时便要熄灭。他心中暗恼:“想灭我的火?”使出天师符法,发指虚点,轰的一声,火光窜上夜空,鼻际同时闻到一股怪味。
    转过头时,只见丫头飘飘拈著那颗珠子走近,说道:“少爷,那和尚能撑到现在,多半因为他嘴里含了这颗珠子的缘故。他临死之时吐了给你,想是感激你呢。”李逍遥接过珠子一看,暗觉奇怪:“我好像看到里边有‘密宗’两字稍闪即隐。接著就出现僧侣之形,但也是一闪就没了,但这怎麽可能呢?这倒也稀奇!”
    他收起那颗“密宗珠”,抬眼瞪著丫头飘飘,问道:“丫头,你说这到底是什麽恶魔在作怪?是不是桑园里的人搞的名堂?”丫头飘飘摇了摇头,满脸茫然之色,说道:“以前没有过的,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东西害死了那和尚。”
    李逍遥瞪著她脸上,倒也看不出有何作伪之迹,他一向不愿下判断,更不喜妄作猜疑,也懒於多动脑筋,既说不出这小鬟有何可疑之处,便不去理会她话中的真伪,只是哼了一下,说道:“不管是什麽人搞鬼,既然搞到我头上来,我就要它从我这里结束!”丫头飘飘低声说道:“可是……少爷,你斗不过的!”
    李逍遥道:“你怎麽知道?”丫头飘飘避开他瞪视的目光,脸色苍白,迟疑片刻,咕哝道:“你以前不会法术的。”李逍遥听不出她话里有无别的意思,只是扬了一下拳头,说道:“我现在会了。”底下却并不似嘴上说的那样有把握,暗感担心:“我搞不搞得定啊?”
    “当然搞得定!”李逍遥闻声一怔,听见脚步声响了过来,透过残缺的庄墙,隐约见有火把的光亮闪烁,林中有数人走近,先前大声说话的那人又大声的重复一句:“这件事除我以外,没人搞得定!尽管跟我走就是,吱吱歪歪什麽?一切都如我所算!”
    一听到这般河南腔,李逍遥便猜到夏枯草便在其中,先前没见到夏枯草、鞠觉亮等人随灵儿、羽云闯进桑园,他心里一直纳闷:“另外几个家夥去了哪里?”此时却在这处废园遇上,一时不明所以,倒也不急著出去相见。
    “我看咱们迷路了!”墙外传来水舞阳的湖南腔,语声不安的咕哝道。“夏大夫,这儿哪有什麽庙?”
    “马明菩萨庙一定在附近!”夏枯草坚持道。“我怎麽会记错?这是桑十娘一夥的神主牌坊,咱们只须找到它,用上我精心调配的奇药,便能制伏那干妖人……你别小看我这些药啊,樱桃蚯蚓的涎加上鬼哭藤的根,经过精确的计算,连阎罗王都杀得死!”
    水舞阳苦笑道:“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计算,只是担心你领错路了……咱们已经兜了这麽多圈,只怕天蚕教的人早已杀光了蜀山派那几个小娃娃,转过头来就该对付咱们了。”夏枯草怒道:“我怎麽会引错路?山路我比你熟!经过精密的计算,方圆百里内一定有座马明菩萨庙……”
    听到这里,丫头飘飘脚下踩著的石子发出低响,李逍遥暗吃一惊:“别被听见了!”这不是平白担心,只因夏枯草身边确有好手。虽然只是一声微响,但已传了过去,水舞阳刚问一声:“什麽动静?”随著衣袂带风之声“簌”的掠过,一道犀利的刀光已唰的削到李逍遥颈後。
    “好一把锋利的破刀!”李逍遥心念急动,知道那独眼少年已然扑到脑後,不声不响的一刀砍来。这少年出手从不留余地,李逍遥哪有回头的机会,只得拉起丫头飘飘之手,纵身急跃,使开风魔身法,从刀口之下疾窜而出。
    这情形无疑险极,倘若他不是学了玄衣魔神的绝顶轻功,独眼少年这一刀已令他足以十次身首异处。
    李逍遥身在半空,心里还在为自己有这样的轻功暗感庆幸,突见面前跃出一人,挡住去路,一柄紫金大刀横亘而截,逼得他不得不刹住身形,只稍迟得片刻,便将身子送到刀锋之上。这又是一个极险的情形,所幸他转身飞快,打了个旋儿从刀锋之前避开,脚刚沾地,便发觉四五人已将他围在废院中间。
    但听得一声低赞:“好轻功!”李逍遥耳膜嗡嗡而鸣,抬眼一看,面前那横刀凛立的大汉正是“江南镖局”的鞠觉亮。嗒的一声,一滴脓汁落地,李逍遥面孔微侧,只见那独眼少年立在右首,左手握刀,右手抬起,抹去眼窝里溢出来的脓液。
    水舞阳在左首喝道:“别乱动,否则喂你一把铁莲子。”李逍遥与丫头飘飘对望一眼,身处此等境地,就算没人发出警告,他们两个也会老老实实地站著。
    夏枯草带著清凉宝宝蹿过来,认出李逍遥的样貌,不禁一怔,随即哼了一声,说道:“宫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想到你又撞到我手上吧?”鞠、水等人闻言一怔,失声道:“这少年竟是宫九?”李逍遥忙道:“我绝非宫九!”丫头飘飘点头道:“对,我家少爷不是宫九。”
    夏枯草道:“我早探过你们桑园不知多少遍了,你这小丫头分明是宫九的贴身小鬟之一。还敢抵赖?”鞠觉亮瞪著李逍遥的面孔,说道:“年纪不大,难怪有这样一身高明轻功,连我都看不出这门轻功的来历,原来你便是宫九!”水舞阳补充了一句:“天下第九的宫九。”
    李逍遥生怕在此绊住,错过了去救灵儿的机会,忙道:“事情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真的不是宫九。不如你们听我解释一下……”但想这事不知从何说起方能说得明白,否则这干人绝不相信,暗思:“该怎麽解释才够说服力呢?”但见地上有个抬手抹眼的影子,他把眼光转到那独眼少年面上,见这少年不停的抬手拭目,眼窝中却没停过流脓。
    李逍遥心念一动,指著这独眼少年,说道:“只须让我和他比划几招,他便能证明我不是宫九。”这个法子是急中生智之际想到的,因为他曾在张士诚的楼船上同这独眼少年厮斗,料想这少年必能从招数上认出他来。
    夏枯草摇头道:“没工夫跟你废话!你们桑园拐走我女儿小巧,这须著落在你身上找回来……”丫头飘飘讶然道:“小巧?唉呀,你怎麽不早来寻她?小巧姊姊已经……已经……”李逍遥暗觉不安:“这当儿她提起这事,岂不是把水越搅越浑?”
    夏枯草果然跳了起来,变色道:“我女儿怎麽了?”丫头飘飘向李逍遥望了望,低声说道:“多半是少爷房里的阿梨把她……把她害死了,我跟少爷说起,可是他不信。”李逍遥皱眉而想:“破嘴!”只听夏枯草大放悲声,突然间跌坐在地,捶胸怒叫:“害死我女儿,我……我跟你们没完!”突然蹦了起来,一耳光打向李逍遥脸上。
    这老儿出手虽快,但李逍遥事先见他神色大变,料到此著,将身一转,脚下步法变化,避过夏枯草的耳光,晃到左翼,水舞阳腰间剑鞘倏地空了。
    但见手影夭矫飞闪,半截龙吟断剑已到了李逍遥手里。水舞阳登时吃了一惊,瞧不清李逍遥使了什麽手法夺去他的兵刃。
    李逍遥以家传飞龙探云手取得兵刃,以鞠觉亮等人的武功,竟都没来得及出手阻止。他一闪身便欺到独眼少年之旁,喝道:“接招!”使那招“不知所措”,剑光一闪,刺向独眼少年面孔之畔,出手飞快,但在他一挥剑间,那少年的刀也同时劈到他後颈之旁,两人皆为对方所制,招势立时使不下去。
    但李逍遥这时所用的是半截断剑,剑身短了一半,对那独眼少年便构不成威胁。那少年刀锋削落,先一步抵颈。李逍遥见那少年霎间眼神变化,显是想起了楼船上的情形,便即喝道:“如何?”那独眼少年闷哼一声,撞在他的剑上,登时被断刃划裂脸颊,满脸鲜血的倒下。
    李逍遥大吃一惊,原没料到会有这般变故。但觉後颈一痛,火辣辣的被刀锋一带,划破一条血口。眼见那独眼少年面颊受伤,单刀脱手,掩面倒於地下,李逍遥心中突然一凛:“他就算认出我来,那一刀原本也收势不住,只须多落半分,我的头便已落地。”
    只听鞠觉亮沈声喝道:“小丫头,暗器伤人!”发掌往丫头飘飘肩头拍去。李逍遥登时想到:“原来是这小鬟发暗器伤了独眼小子,这少年中了暗器,才撞在我的剑上。无论如何,若不是她出手相救,我已经没命了……”丫头飘飘闪身欲躲,却快不过鞠觉亮,半边身子一沈,肩头已被按住。
    李逍遥听见她惊呼一声:“少爷,救我!”黑暗中难以瞧清鞠觉亮出手轻重,只道这丫鬟为了他而受伤,李逍遥不暇多思,喝道:“放开她!”手棹断剑,点向鞠觉亮按在丫头飘飘肩头的那只手。
    鞠觉亮推开丫头飘飘,沈声哼道:“宫九,你在兰陵渡为祸多时,今儿这笔帐该清算了罢!”李逍遥心想:“我只求逼你撤手,不和你玩儿性命。”蓦地里只见一道紫光溅入眼瞳,刀声霍响,鞠觉亮的“紫金麟”已逼到喉间。
    李逍遥眼见这一刀无法抵挡,头皮一阵发紧,只得向後跃开。原想避过此招再说,却没料到鞠觉亮的刀招不是一招接一招,而是串串相连,毫无间隙可乘。李逍遥只退让了一招,顿失全盘先机,在鞠觉亮威风八面的刚猛刀势紧逼之下,连气也喘不过来,压根儿没有出招还手的片刻空隙,凭他手上半截断剑,更顶不住紫金麟的锋芒所向。这是李逍遥与一流好手厮斗以来,堪属最憋困的一次,只因後退一步,便再也扳不回败势,无法还手,无法逃脱,只能一退再退,什麽招数全使不上。
    李逍遥惊慌之下,登时提不起再做拼搏的劲头,心中只是一迳的叫苦:“完了完了!”这一路退下来,身上已被刀风带得伤痕纵横,衣衫破碎。眼见再也难以支撑,李逍遥便想弃剑认输,但却连弃剑的机会也没有。鞠觉亮刀势加快,李逍遥眼前只剩一大片紫光激闪,非但看不清刀路,连人影也模糊难辨。心中大叫其苦,突然脚下绊著墙砖,跌入身後一丛草窝之中。
    便在跌扑之际,脑中突然闪出一招剑法,正合此时“仓皇狼顾”之状,毫无犹豫的便使了出来。原也只是随手一剑,鞠觉亮提刀追入乱草丛中,突见剑气穿过杂草间隙飞泻而来,瞬间已破了他刀光所圈的门户,来得迅猛,绝难抵挡,一时又辨不明剑势中的虚实,登吃一惊,倒跃而退,身子落在数十尺外,肩头“!”的一响,衣衫裂开一条大缝。
    这情形简直是鞠觉亮从所未遇的凶险莫测,只得再向後边跃退,腰间衣衫又“簌”的裂开一个大口,直退出七八丈外,李逍遥那一招的余势才总算没再追来。
    鞠觉亮变色道:“什麽招数?”李逍遥从草丛中窜了出来,眼见鞠觉亮站在远处,登感放心,急忙跃到丫头飘飘身旁,拉了她便跑。洪大夫也从藏身之处闪了出来,背起李逍遥先前放在残墙後边的装孩儿竹篓,跟著他便逃。但听得几声破风声响过,李逍遥还未使出风魔轻功,腿上登时剧痛,耳边听到水舞阳一声低喝:“著!”知是中了暗器。
    李逍遥正要忍痛施展轻功逃离此处,脚下突然传出穿窜游走之声,只一低头,便瞧见大簇爬藤四下包抄窜来,缠住双脚,盘绕上身,牢牢缚住。
    “鬼枯藤!”
    眼见夏枯草举著药锄当头砸落,李逍遥登知没招了。
    药锄原本是要落在他头上,却被一柄紫金大刀拦开。夏枯草怒道:“我要杀这恶贼为女儿报仇,谁拦我也不成!”但当鞠觉亮横身挡在中间,药锄怎麽也打不著後边的李逍遥了。夏枯草武功虽也不弱,怎奈鞠觉亮毕竟高出一筹,连打几锄均没能沾著李逍遥半根头发,夏枯草心中气恼,瞪著鞠觉亮,情知再试也没有用。
    鞠觉亮道:“现在杀宫九不是好策。”夏枯草忿忿的道:“现在不杀,何时才杀?”鞠觉亮转视李逍遥,说道:“须得由此人领咱们去马明菩萨庙。”李逍遥一怔,摇头道:“我虽然去过,但不记得路了。”这是实情,夏枯草却半点不信,哼一声道:“我有上万种教你记得起路的药方,你想装聋作哑都不可得了!”说著,当真把手摸进衣兜,显是找药逼供。
    李逍遥望著他的举动,不由心中害怕。丫头飘飘忽道:“不要逼我家少爷!我……我认得路,可以带你们去。”
    “休想玩半点花招!”夏枯草揪李逍遥起身,往他屁股踢了一脚。李逍遥暗暗称奇:“这老干皮到底用了什麽法子,使得鬼哭藤不去缠他?”此时他身上被鬼哭藤缚住,仅双脚勉强能够迈步,夏枯草牵著藤头,拽他而行。稍有不利索,便即挥拳狠打。
    皮肉之苦倒属小事,此时李逍遥最著急的是无法脱身去救灵儿等一干困於桑园中的人。至於到了马明菩萨庙又会有何不妙遭遇,更是不敢去想。当下,丫头飘飘领路而走,鞠觉亮提刀走在中间,便於前後策应,心想宫九既已成擒,料这小鬟也不敢搞鬼。那独眼少年脸上伤得并不甚轻,夏枯草取出疗伤药物,教清凉宝宝随後照料他,所幸丫头飘飘的暗器只是一枚寻常发簪,倒不妨事。鞠、水、夏三人则押著李逍遥,跟随丫头飘飘走在前头。
    穿过一片树丛,但见黄袍一闪,走出一个老僧,神情憔悴,空著一只袖管,正是鸠摩罗。鞠觉亮问道:“大师何不留在江边养伤?”鸠摩罗道:“我师弟和几位门徒均遭人掳去,此刻生死不知,想随各位同行,设法找到他们。”
    这老僧功力高深,已为众人所睹,他既来入夥,无疑多了个生力军。水舞阳不禁欢喜叫好,夏枯草却冷冷的说道:“这和尚不能与人动手,跟来做什麽?”鸠摩罗颔首道:“老纳会照顾自己,绝不成为各位的包袱。”水舞阳闻言始知这藏僧伤势不轻,多半帮不上手,不由暗暗摇头。
    丫头飘飘瞪著鸠摩罗,突道:“在那边有个胖和尚死得好难看咧,那是你师弟罢?”鸠摩罗脸色登变,问道:“当真?”丫头飘飘笑道:“我骗你做甚?不信你问少爷,他揪那胖和尚脑袋,那胖和尚竟不经扯,在少爷手上断成两截了……”李逍遥心中暗惊:“这样形容岂不糟糕?”
    水舞阳摇头道:“宫九真是血债累累,令人发指!”鸠摩罗果然气得僧袍颤抖,瞪著李逍遥,黑著脸道:“你……你当真杀死了我师弟?”李逍遥苦笑道:“我也没想到揪起来的只是半截残躯。”丫头飘飘笑道:“是呀,以前少爷用手这麽一扯,好多人脑袋都搬家了呢……哢嚓、哢嚓、哢嚓!”伸出手指,逐一虚点水、鞠、夏等几人的脑袋,目露恫吓之色。
    水舞阳变色道:“你指我做甚?”丫头飘飘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纤手微翻,摆个拧断头的手势,口中“哢嚓!”一声,水舞阳不禁头皮发紧,脚下後退几步。
    鸠摩罗怒视李逍遥,厉声道:“你竟敢拧断我师弟的脑袋?我……我绝难饶你!”袍袖一翻,探手朝李逍遥头上按落,使的正是“大手印”功法。李逍遥自然而然的将头一缩,但已难逃一掌碎颅之厄,忽然间,一面刀背横撩,架住鸠摩罗手腕,鞠觉亮抢身拦在中间,说道:“住手!”
    鸠摩罗掌势微沈,往紫金刀一按,鞠觉亮登时震得後退数步,双手虎口全无知觉,脸色阵青阵紫,几难定住身形,心下暗惊:“这藏僧内力如此强劲!”
    鸠摩罗哼了一声,提掌便要往李逍遥头上拍落,突感掌腕微麻,竟吐不出劲道。一怔之下,不禁朝鞠觉亮瞪了一眼,暗道:“这汉子能反震我半成掌力,也算不简单了!”
    忽听得一个铿锵乱耳的话声说道:“拧断个把师弟的脑袋算什麽?老子天天想拧断自己师哥的头,可惜不得其便。只好弄死了一个师侄过过手瘾……抱憾哪抱憾!”随著话声,树上滚下一个大圆球。落地时蹦了起来,李逍遥转面望去,看见一个圆咕隆冬的矮胖子立在眼前。
    这矮胖子模样滑稽,身上胡乱套了一件奇窄而且极短的紫酱色道袍,头上歪戴一顶皱皱巴巴的天师冠,一只手抱著一个大酒坛子,另一只手捏著半只肥鸡,胸前的衣襟满是油腻,脸上笑容光亮可鉴,只站在那里便已令人发笑,但当他那双小眼扫过来时,每人心头皆涌入一股说不出的煞气。
    鸠摩罗哼了一声,问道:“我师弟的头被人拧断,你觉得好笑是吗?”那矮胖子仰面打了个哈哈,说道:“不是好笑,是太好笑了!”李逍遥见鸠摩罗脸色变得更难看,不禁暗想:“这胖子找揍来啦。”
    鸠摩罗沈声道:“有何好笑之处?”那矮胖子道:“天下除我这个拧人脑袋的专家之外,居然冒出一位後起之秀,这位奇才拧断的又是一颗和尚的秃脑袋,真是很有意思!”鸠摩罗怒道:“拧断和尚的头,你觉得有趣是吗?”那矮胖子咬了一口鸡,说道:“是啊,好玩……他不拧道士的牛鼻子,却拧和尚的秃驴头,我当然不得不称快。”
    李逍遥见这矮胖子身著道袍,谈吐奇特,每句话都足以令鸠摩罗大冒其火,不由心想:“这肥道人多半跟和尚有仇,句句话都冲著和尚来。”矮胖子似也晓得此中妙处,笑眯眯的瞧著鸠摩罗那张越来越黑的脸孔。斗然间,鸠摩罗提脚踏地,!的一响,地面微撼,随即“!!”的一声,矮胖子所抱的酒坛登时震碎,酒汁洒了他一身。
    鸠摩罗这一顿脚,李逍遥感到身体乱震,腹中翻江倒海一般,登知老番僧使出了十里坡山神庙中见过的密宗“天雷震”神功。但见矮胖子生受了这一震,除了酒坛破碎之外,竟然浑若没事一般站在那里,鸠摩罗不免也感愕然,哼一声道:“好内力!”
    僧袍微荡,翻掌便往李逍遥头顶按落。这一著大出众人所料,只道李逍遥必无幸理,蓦地里只见酱衫晃近,那矮胖子伸手接了鸠摩罗拍向李逍遥头顶的那一掌。
    双掌相击,并不胶著。鸠摩罗旋身一转,再发一掌,袍袖晃闪,手影急探,按向矮胖子胸前,这便使上了“大手印”的内力。矮胖子伸手去拉李逍遥头发,急难回掌相迎,只好举起另一只手所握的肥鸡,挡在鸠摩罗掌端,随著一声怪响,肥鸡登时稀烂,油汁溅了那胖子满脸,使得他挤眉弄眼的神情变得更加滑稽。
    然而鸠摩罗的掌力已隔著那块扁鸡打在矮胖子身上,!的一响,矮胖子身体摇摇晃晃的倒退丈许,头上那顶皱瘪的天师帽犹如打气一般鼓涨了起来。鞠觉亮等人均只道矮胖子挨了这重重的一击,就算不死也得立刻瘫倒。哪知那矮胖子只呆愣了一下,全身肥肉一抖,霎时又浑若没事一般。
    鞠觉亮不禁失声说道:“好硬的金锺罩、铁布衫横练功夫!”矮胖子哼一声,抹了一把脸,说道:“老子这是刚练成的龙虎山‘真元护体’神功,可不是什麽金你妈的乳罩、铁你妈的布衫、横你奶奶的狗屁练!”
    鞠觉亮被这矮胖子一通抢白兼恶骂,本已怒火勃发,突然间心念一动,按住火头,问道:“阁下莫非是龙虎山‘软硬兼施’三位真人当中的硬天师?”鸠摩罗发了那一掌,没想到这矮胖子一身滑不留手的肥脂竟把他大半掌力反弹回来,胸中气血乱涌,刚定下神便听见鞠觉亮那句话,不由得问了一声:“什麽‘软硬兼施’?”
    鞠觉亮还记著刚才受这老僧掌力所震之事,横了他一眼,方道:“你有所不知,中原道教中,江西信州的龙虎山乃是圣地之一。龙虎山一脉,有伏魔殿的软真人、金刚观的硬天师,再加上三清庵的施三清师太,合称‘软硬兼施’,均属真君张天师嫡传高足,在道界大大有来头!”
    李逍遥听到软天师的名字,心中有些不安。幼时的经历在他脑中并未留下多少印象,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矮胖子便是最早教他法术的硬天师。只见鸠摩罗与硬天师斗鸡般的对瞪,夏枯草却冷冷的说道:“这里想杀宫九这恶贼的何止老和尚一人?要轮也轮不到你。”
    鸠摩罗转脸瞪了过来,夏枯草眼睛一翻,说道:“你再跟人打架,这里第一个没命的便是你。你死不要紧,只是传出去说我医不好你,岂不堕我‘百草仙’的名声?”
    这却是实情。鸠摩罗纯以内功与硬天师来了两三下硬碰硬的交手,如果换了在以前,他自忖不难胜过这矮胖子一筹,但体内剧毒未净,运气之下竟有重重拘碍,而这硬天师显然仗有护体仙术,并非全凭武功,看上去就轻松得多了。
    硬天师瞪向鞠觉亮,说道:“咦,你这大个子倒不是不长眼睛,晓得我龙虎山这许多名堂。”鞠觉亮微微一笑,说道:“除了域外之士,中原有谁不晓得软硬天师?”向鸠摩罗瞪了一眼,又道:“就算没见过,听也是听说过的。”鸠摩罗暗觉这保镖的话中似带讥刺之意,脸色不免又黑了一层。
    李逍遥突道:“软天师我是见过的。”旁人听了这句话并不怎样动容,硬天师却脸色微变,跳了过来,把脸探近李逍遥嘴边,近距瞪视,问道:“什麽?你小子见过他?有何渊源?”李逍遥摇头道:“不知为什麽,他一见我就想要我命。”他先前听见硬天师话中露出对软天师不满之意,师兄弟间多半有过节,是以便照实说。
    硬天师却恶狠狠地瞪视,就在李逍遥心头发毛的当儿,这矮胖子突然蹦起丈高,半空中叫道:“什麽?软骨头要杀你?”落回李逍遥面前,突然伸手揪住他头发,提了起来。李逍遥心中大惊:“难道连你也是一见面就想杀我?”
    夏枯草哈哈大笑:“我都说了,想杀这小贼的人太多了!”硬天师哼了一声,道:“谁说我要杀他?”夏枯草愕然道:“你师兄不是想杀这小子麽?”硬天师道:“这你就不知了,软骨头要杀的人,我硬心肠是一定不杀地。非但不杀,更是保定了他,护稳了他!”夏枯草、鸠摩罗同时变色。
    黑暗中忽有一个女子话声幽幽的说道:“那我们就是志同道合了。”
    众人闻声皆感吃惊,此处以鸠摩罗、硬天师、鞠觉亮等人的武功,竟没听出有人悄然来到。但听话声似是桑十娘,李逍遥登感不安,夏枯草却满面怒色。树後纤影一晃,走出一个身穿薄纱裙的少女,娇躯若隐若现,水舞阳不禁呆望,只见那少女向丫头飘飘瞪视,寒著脸问道:“小蹄子,你在这里做什麽?”
    丫头飘飘一见了那少女的身影,便即变色道:“阿……阿梨姊姊!”身子微颤,不由得向後退去,背後雾气微荡,飘出几个白衫女子的身影,为首一个素裙少妇正是桑十娘。
    丫头飘飘忙道:“大奶奶,这些人要害少爷呢!”
    桑十娘冷然扫视鞠觉亮等人脸上,说道:“兰陵渡这等偏僻野地,不想竟会门庭若市。诸位深夜到此,不知有何指教?”硬天师抢先答道:“你是大奶奶?是这样的……我只是路过,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这片桑林,只盼能遇到一位按说会来给徒儿烧纸钱的故人。为此还特意带来了一甕酒、一只鸡,没想到被你这里的野和尚打得稀烂。”
    桑十娘冷森森的眸子在硬天师圆溜溜的身影上转了转,说道:“这麽说,你跟这几位不是一路的?”硬天师被她这双目光一瞪,居然好一阵神情恍惚,答不上话来。夏枯草握著药锄,越众而出,大声说道:“桑十娘,我女儿是不是被你们杀了?”
    桑十娘微微一笑,眼波投向李逍遥面上,说道:“小巧麽?我可不清楚,不如你问宫九罢。”阿梨也道:“兰陵渡作主的是咱家少爷,园里的奴婢是生是死,全由少爷说了算。”夏枯草一怔,转面瞪著李逍遥,举起药锄,大声道:“宫九,我要你还我女儿!”
    阿梨笑吟吟的说道:“你这样跟我家少爷说话,未免太不知死活了罢?”水舞阳自从这小鬟露面便盯住她撩人的身姿,眼也没眨一下,便在阿梨说完这句话之後,突然大声惨叫。众人转脸看时,但见水舞阳双手捧面,倒地翻滚。
    那独眼少年便在旁边,赶忙拉开水舞阳的手一瞧,只见他眼窝流血,双目各钉了一枚细针。鞠觉亮望向阿梨,变色道:“你竟敢如此!”阿梨笑吟吟的说道:“那又怎样?反正你们都要死的。”鸠摩罗沈声哼道:“你们捉了我几位师侄,这笔帐便由老纳来跟你们算!”大袖一挥,踏前一步,同鞠觉亮、夏枯草并肩而立。
    夏枯草道:“不要紧,宫九在我们手上,谅这干婆娘也搞不了鬼去!”但见阿梨含笑探手,接住空中飞落的一只黑翼蛾子。夏枯草看得真切,哼道:“你有吸血蛾算什麽,我们几个事先都服了‘龙涎樱桃晶’。不怕你桑园的手段!”
    李逍遥想:“原来老干皮教水舞阳去挖樱桃树下的蚯蚓,便是为此。”只见阿梨微微一笑,把手一招,鸠摩罗突感後颈一痛,仿佛被什麽东西钻了一下,抬手拍去,耳後“簌”的一响,翼影闪入夜空中。随即,夏枯草、鞠觉亮、水舞阳、独眼少年均遇到同样的情形,身子微颤,各感身子不适。
    夏枯草变色道:“我被毒蛾叮了一口!”转面望向鞠觉亮,怒道:“你们上哪儿去采回的樱桃蚯蚓?”鞠觉亮身子摇晃了几下,强抑头沈之感,说道:“是那个名叫李逍遥的少年帮我们采集的药材,奇了!怎……怎会不管用呢?”李逍遥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必是那冒牌李逍遥动了手脚!”
    夏枯草大声怒叫,挥起药锄便往李逍遥头上凿落。突然,身畔丝穿如梭,药锄未及凿下便粘入一大团乱丝当中,挣扎不脱。鞠觉亮正要相救,却被树梢垂落的大片丝絮粘住手脚,提上半空,重重缠裹,转眼间便变成了一个大茧。
    李逍遥眼见这干人尚未交手便都被丝茧所困,不由暗惊。只听桑十娘吩咐小鬟:“你们几个去把少爷接回来。”此时,鞠、水、夏、鸠摩罗以及那独眼少年均已成擒,以他们的身手,按说不至於这般不济,但他们先遭吸血毒蛾袭伤,桑十娘再使“千丝万缕”之术,中毒之後,这干人的反应便不及往常那般快了。
    阿梨教几个小鬟去接李逍遥,未及走近,李逍遥身上的鬼哭藤立时从地下延展新蔓,急窜而出,几个小鬟惊呼声中,登被乱藤缠倒。
    突然,一个圆球般的身影滚了过来,探手抓住李逍遥头发,未及拉扯,大簇怪藤登时四下围拢,向那圆躯裹去。李逍遥转头看见那是硬天师,只道他也绝难逃脱,哪知乱藤盘身之际,硬天师倏然“赳”的一声蹦出藤丛,宛如一块滑不溜秋的肥油,便连鬼哭藤也缚他不住。
    李逍遥心想:“原来肥也有肥的造化……”一念未暇转过,但见硬天师飞快的从身上取出一个皮袋,向李逍遥身上一洒,登时油汁淋漓。李逍遥正不知这有何意,硬天师把手往他头顶一提,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抬脚朝李逍遥屁股上一踢,大叫一声:“金蝉脱壳!”
    “纠”的一响,李逍遥突感身子一凉,顿时光溜溜的被硬天师从藤团里拽了出去,那堆鬼哭藤缠住的只剩了几件衣衫。
    李逍遥心中又奇又憋,既脱此困,对这矮胖子的本事不由佩服之极,因怕又遭怪藤缠身,顾不上捡回衣衫,只从地上拾了小剑匣等几样掉出之物,闪到了硬天师背後。
    硬天师转头问道:“你躲到我背後干啥?”李逍遥蹲在那圆而大的背影中,红著脸说道:“这里有女人,怎麽好意思被她们瞧见我这种样子嘛?”硬天师哼一声道:“那是你老婆,没少见你这个样!”李逍遥忙道:“不是我老婆,这件事很难跟你一下子解释明白……”硬天师突然瞧见李逍遥腰间的“乾坤袋”,立时跳了起来,怒道:“你身上怎麽会有我的宝贝?”李逍遥一时没想到“乾坤袋”,闻得此言,连忙掩住下体,说道:“根宝宝是我的……”
    “哎呀!”硬天师突然大声怪叫,抬手拍死一只叮在他後脖的毒蛾,转面怒瞪阿梨,问道:“干麽偷袭老子?”阿梨向桑十娘瞧了一眼,笑吟吟的说道:“大奶奶,这个矮胖子当年坏过本教之事,如何发落才好?”
    桑十娘瞪向硬天师,说道:“京小蛾是我师姊,硬天师你该不会忘了这笔帐罢?”说完,一大团乱丝犹如白烟一般从硬天师脚下冒出,向他身上裹去。阿梨上前一看,那团丝里只有一件满是油腻的酱色衣衫,硬天师和李逍遥竟然消失在攒攒乱晃的树影中。
    树丛微晃,两个光身子的人从密叶间隙急钻而过。李逍遥顺手扯断一片野竽叶子,掩住敏感之处,因见硬天师也有样学样,掰了一棵山蕉叶遮身,他想到此状无疑既狼狈又可笑,不禁说道:“你搞什麽鬼?逃命就逃吧,怎麽连衣衫都丢了?”
    硬天师蹲在树丛里,说道:“你懂屁!这是我独门的遁术‘金蝉脱壳’,总要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掩人耳目……”说著,钻到李逍遥身边,但见硬天师身上多少还剩了一件大裆短裤,虽然油腻,总算聊胜於无。李逍遥向他那件大裆短裤瞥了一眼,奇道:“怎麽你还剩下一件?”硬天师得意的说道:“那是因为我多穿了一件。”李逍遥道:“哇……你怎麽穿两条内裤的?”
    “少废话!”硬天师瞪著李逍遥腰下,不禁两眼发直,哼道,“我的宝贝如何到了你身上?”李逍遥见他目光怪异,不由把身子向後一缩,抬叶遮挡,说道:“你别乱来啊……这根宝明明是我独家专有的!”硬天师怒道:“扯你的蛋!自己的东西我怎麽会认不出?立刻扯下来还给老子,别再晃悠悠的挂那儿了……”说著,伸手便来抢。
    李逍遥只道这胖子欲抢他的“根宝宝”,自然要奋力挣扎,硬天师抬手正要卯他脑瓜子,突听得树梢传来数声疾掠之声,两人脸色齐变,动作凝住,回头去看。只见数道人影急追而近,瞧身形服色似是那干桑园女子。
    硬天师往地上呸了一声,脸色微变,咕哝道:“这麽快就追来了……”李逍遥道:“那你还不去扁她们?”硬天师向他脸上唾了一口,怒道:“你刚才没看见老子中了奇毒吗?”李逍遥侧头避过那口扑面而来的痰,眼皮微抬,瞧出这矮胖子面色发黑,嘴唇却变得惨白,显已中毒不浅,想起他先前确是被阿梨放蛾叮了一口,看来情势果然不妙,说道:“你不是有‘真元护体’吗?怎麽会中毒了……”硬天师道:“真元护体跟中毒是两回事!我练的是刀枪不入、雷打不动的硬功夫,又不是防蚊虫叮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