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茅山学堂(下)
作品:《仙剑奇情》 斓姐就说了这三个字。缓缓地说了出来,心平气和。犹如和风拂过花厅,众弟子虽仍愤怒,却都不由得把他们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谷黑儿转脸说道:“可是……可是芝麻李和毛贵已经带伤冲出去了,怎能看著他们挨打?”
“江湖!”斓姐脸色一沈,杏目含威,说道。“我也一点不喜欢。有江湖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恩怨,没完没了!所以我让你们关上大门,谁也不准去,眼不见为净……”
她话没说完,又有一人冲进来报讯:“不好!百里老儿带人用大石狮砸门……”斓姐不为所动,反而闭了眼睛,说道:“他爱砸就让他砸去。”报讯的弟子抬手指著外边,急道:“可是百里老头说……”
“再没人出来招呼,我便用这两人的血染红你们大门!”
百里溪抬脚踩在毛贵的脸上,旱烟杆抵著芝麻李的汩汩淌血的右眼,鼻孔朝天的说道:“大海,砸门!”眼光一瞥,只见胡大海暴喝一声,双手扛起大石狮举过头顶,一步步走向大门。
门里突然闪出一个罩著大箩筐的人,冷不防把胡大海吓得一愣。
呼的一声,大石狮脱手摔落,却没砸到戴箩筐之人身上,胡大海脚下一个踉跄,石狮当头砸向他自己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戴箩筐之人抢上一步,伸手抓住狮脚向上一提,却仍无法救得胡大海周全。石狮子大而沈重,那人膂力虽然不小,急切间却也推不出去。但见斜刺里窜出一条大汉,从石狮下伸手将胡大海拉开,石狮落下时只压折了胡大海一只脚。
“谁敢坏我的事?”百里溪目光扫去,认出拉开胡大海之人乃是一只胳膊仍然吊著绷带的韩山童。百里溪不禁冷笑一声,掉转烟杆指了指身後一个孩子,说道:“卖艺的,你的娃儿在我这儿呢。”
韩山童望见那孩子被一个崂山派的弟子捉在手里,半边面颊高高肿了起来,一只耳朵还流著血丝,显是挨了毒打,他缓缓直起身子,不禁满面怒色,说道:“我今天便是来救回娃儿的。”
百里溪睥睨而笑:“你有什麽本事从我手底下救人?”
茅山学堂大门忽有一人懒洋洋的说道:“不只是要救人,还要拆你骨呢,老鸡头!”百里溪认得李逍遥的声音,转动目光瞧向那个头戴箩筐之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哟呵!你这毛没长全的小杂种还没打怕啊?我想说一声有种!不过,你戴个箩筐连脸都没胆露一露,是不是没脸见人哪?我只好说你毕竟还是孬种一个!”说完,一口痰吐在那箩筐上。
李逍遥突然从门後走了出来,转到戴箩筐之人前边,瞧了瞧沾在箩筐上的浓痰,皱鼻道:“唉,早料到他会这样。跟没教养的人打交道真难!”叹了口气,在百里溪错愕之极的目光中摘掉了套在谷黑儿头上的大箩筐,丢到一旁。
百里溪不禁一怔,方才晓得自己刚才错把冯京当成了马凉。李逍遥掏烟丝做了根纸烟叼在嘴上,又摸出火搨子点燃,深吸了一口,脑子飞快转动:“那天我吃亏吃在运用内力不对,当时只道练成了内功不论别人怎麽打我都不痛了,却没早点儿搞清楚先前在五毒药王家里之所以别人一碰我就倒霉的原因,那是因为我当时内力初成,还未收去数日周转不休的功法,状似一个大旋涡,难怪别人碰我不得。後来在这儿跟百里老头交手,我压根儿没运内力,又没练过拳脚功夫,岂是他的对手?这事儿我想了好久,刚才总算搞清楚是什麽回事了,当然这也多亏了斓姐的指点……”
胡大海虽然断了一条腿骨,疼得满面大汗淋漓,兀自还想挣扎起来。谷黑儿蹲身察看他腿上伤口,见这莽汉仍想动手打人,不禁瞪视著他,皱眉道:“大海!听说你以前也是一条好汉子,怎麽越混越没骨气了?”胡大海举著拳头没有落下,眼中突然噙满了委曲的泪水。
沾叔在围观的人群中叹道:“这是个孝子!听他在茶楼上当跑堂的同乡小香屁说,为了生病的老娘,这汉子吃多少苦都乐意,只要能攒够钱养活老娘,叫他干什麽都行……”
“这当儿不是你们煽情的时候!”百里溪提著旱烟杆说道。“我又要开始发威了,嘿嘿!哪一个要先上来挨揍啊?”
谷黑儿握著拳头正要冲上去,尹漠然急忙拉住他,低声说道:“百里老头背後有骁将军傲雷的人暗中撑腰,不可和他正面冲突。”
谷黑儿几乎咬碎了钢牙,尹漠然生怕拉他不住,惹下大祸,只得又说了一句:“为了‘独眼石人’,大局为重!”谷黑儿心中一震,本来满腔怒火,听了这句极有份量的话,不由得平静下来。李逍遥在旁听见,不免心中暗疑:“什麽是‘独眼石人’啊?”
“你们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百里溪见没人应战,不由得越发狂妄,用烟杆指著茅山派的大门,说道。“只会妖言惑众,惟恐天下不乱!别以为朝廷拿不到你们把柄,搞什麽道场、拜什麽香堂,净是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今儿个我就要杀上几个邪教之徒,为朝廷拨开云雾见青天!”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这里最乌烟瘴气的就是你了,拿根那麽大的杆子抽的尽是劣质烟叶,天都被你喷出的毒气遮住了,怎麽看得见?”百里溪怒道:“你不也抽烟吗?”李逍遥掏烟丝出来给他远远看一眼,说道:“我这是一两银子买半两的上等烟草,没你的劣质烟草毒!”百里溪怒道:“我抽的烟草一百两才半斤呢,怎麽不比你的好?”李逍遥道:“拿一把来尝尝就知道了。”说著,把一只手缓缓的伸了出去,心中默想“阿修罗心经”的功法。
百里溪怒极,一口烟没呼出去,突然翻转身子,一跃而出,半空中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倏地落在韩山童面前,冷不防一掌拍在韩山童胸前。韩山童虽早有戒备,猝然间还是措手不及,只得运起硬气功,生受了这一掌。百里溪朝他脸上呼出一口烟,掌力陡吐,韩山童内力远不及他,立时晃身跌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李逍遥运起内力,但他功法毕竟未能运用自如,急切间竟聚气不到手臂,本想狠狠打百里老头一拳,反倒没人家快,百里溪一闪而到,提脚把李逍遥踢得远远飞了出去,脚高抬著,伸烟杆在鞋底敲了敲烟灰,嘲笑道:“不自量力!”
李逍遥这一脚挨得不轻,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谷黑儿正想扶他,突然黑影一闪,百里溪倏地欺身而近,一掌拍在谷黑儿头上。这一掌落下之前,谷黑儿本想抬手相迎,尹漠然急喝一声:“一动手就没有了回头路!”谷黑儿心中一凛,不禁犹豫,脑门立时中掌。
李逍遥转脸瞧见谷黑儿倒在身旁,两眼圆睁,竟已毙命,他不由吃了一惊,叫道:“他死了!”众人皆是一怔,旋即面色大变。尹漠然抢身扑了过来,悲声大叫:“黑儿……”百里溪飞起一脚,将他半道里踢了回去,冷笑道:“不杀个把人,你们还道老子是逗小娃儿玩的!”反手一掌按在李逍遥头上,眼光转了过来,哼道:“接著轮也该轮到你了……”话未说完,突见不远处立著一匹赤兔马。
骑马的是个一身男衫打扮、相貌俊美的女子。百里溪的目光一见到那女子腰间的一条“八部天龙”,心下登时一凛。李逍遥耳边听见身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冷冷的说道:“一个排名风评榜第三十位的老前辈,像个地痞流氓一般跟一个什麽也不是的小流氓打架,真是有趣!”虽说“有趣”,她脸上全无丝毫笑意,眼中的神情冷酷得让人瞧著害怕。
百里溪脸肌不由得一阵抽搐,哼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林大小姐!依你看,要怎样才不算‘有趣’呢?”
李逍遥心中暗恼:“又是她!怎麽我每次倒霉的时候都给她撞见,真是没面子得紧……”没敢回头去瞧林月如的神色,她的话声却清脆之极的传来:“以大欺小,瞧著又有什麽劲儿?”
百里溪心中想起那一晚的情形,疑心林月如便是那个以一阳指逼得他不得不退走的蒙面人,却想不出这小子跟林家大小姐之间会有何等样瓜葛,他没敢造次,缓缓把手掌从李逍遥头上移开,哼道:“不知林大小姐是否认识这位好打不平的小虾球儿?”说著,眼珠在李逍遥脸上转了转,转到林月如脸蛋上。只见林月如撇了撇小嘴,白眼道:“谁认识他!”
百里溪不禁一怔,缩回来的手又伸了出去,仍要按李逍遥脑门,口里干笑两声:“嘿嘿!那就不必看在林大小姐的面子上了……我说呢,堂堂林家大小姐又怎麽可能认识这种不起眼的小货色?”
林月如眼睛望天,冷然道:“你自然不需要给我面子,但是在江湖上,别人会笑我江南武林出了个毫无体统可言的百里前辈。我爹的面子少不了也要因你老人家而损。”李逍遥不禁暗思:“她到底是要帮我呢,还是要损我?”
百里溪一听见林月如提到她爹爹,脸色不由微变,心念急转:“林天南在风评榜的排名远在我之上,又是一呼百应的江南武林盟主,其大弟子丘白又踞有会稽‘侠客山庄’,号称门客三千,我可招惹不得……”他毕竟是滚打多年的老江湖,眼珠一转,又把球踢了回去:“原来林大小姐还是要为这小子出头来著!”
林月如瞪眼道:“谁在乎他!”百里溪瞧见了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心下倒是一怔,随即变色道:“莫非林大小姐要为茅山学堂出头?倘若如此,恐怕令尊林大侠也不会赞成,因为这个漏子你会捅得很大,大到令尊也扛不住!”话中的威吓之意,在场谁都听得出来。
林月如虽说性子直爽,却绝非草包,她看也看得出这里边暗藏的危机,也听说过地方官绅与茅山学堂之间的争斗,听见百里溪这般说,冷然道:“又没有人请我来管这闲事儿,哪像你百里老前辈这般热心办事?哼,你们爱打便打,随便!我只在旁边看著,你老人家请便吧。”
她这麽一说,等於又把球踢了回来,百里溪不由得犯了为难,眼珠转了转,笑道:“小老儿是个粗人,倒要请教林大小姐,这场架不知要怎麽打才算得公平?”林月如在马鞍上跷了二郎腿打横坐著,手中鞭梢微摇,冷笑道:“你和别人打架,却来和我商量规矩。哼,我可没听说过有这搭子新鲜事儿!”
百里溪几乎接不住她踢回来的球,但他一向精於见风转舵,既然武林盟主的女儿有话在先,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好当她是耳边风,眼珠一转,却把球踢给了李逍遥,语带恐吓,想要他知难而退,别碍著自己办正事。“小子哎!怕挨打就滚开!”
没想到李逍遥不识趣。“要滚早就滚了,何必等她来?”
百里溪恼道:“给你台阶还赖著不下?找死是不是?”李逍遥偏是这种人,硬著脖子说道:“用点脑子行不行?你杀了人,又有个帅妞在这儿盯著,这时候叫我怎麽好意思缩回去嘛?”百里溪威胁道:“那你是非要挨打不可了!”李逍遥挺了挺胸道:“打就打!来呀!”百里溪几乎忍不住要一掌掴过去,但见林大小姐在旁晃著鞭子瞧热闹,只得强忍心头火气,说道:“老夫身为武林前辈,怎能不依武林规矩?”林月如突然悠悠的说了一句:“换了是我也不会为这小流氓乱了武林规矩。”李逍遥不禁想:“她这句话却是什麽意思?”
百里溪强压怒火说道:“臭小子,既然你一定要找死,那就跟你依足了武林规矩,省得别人说我以大压小!”李逍遥一怔,问道:“什麽呀?”林月如在後边悠悠的说道:“笨蛋,人家设下圈套要你‘文比’呢。连这都看不出,还敢出来扮‘大虾’?”
李逍遥转头向後边一瞪,林月如仰面看天,正眼儿不瞧他一下。
百里溪退後两步,说道:“小子,我让你打一拳,你若打我不倒,茅山学堂这搭子事儿就没你凑趣的份儿了。如何?”李逍遥不由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有这等便宜事儿?”
百里溪道:“来吧!”李逍遥见这老儿果真摆出挺胸挨打的架势,不禁抬手搔头,说道:“你会这麽好?”百里溪瞪眼道:“少废话,来罢!给你打一拳又怎样?”心下暗自得计:“哼,你这小子不会拳脚功夫,老子给你打一拳只当搔痒。可是我运起这一身内力,你可就惨喽!嘿嘿,我不必动手,纯以内力反激到你小子身上,立时便震死了你!这样杀你,谁也无话可说,要怨只能怨你不知好歹……”
殊不知李逍遥比他想象中还要不知好歹,居然说道:“好,有来有往罢!我打你一拳,也让你打一掌,这就公平了,换句话说就叫‘童叟无欺’。”此言一出,不仅百里溪心中一怔,旁边更有几人齐声惊呼。韩山童喊道:“小兄弟,不可!这老贼内力极深,你还是……还是认输罢,不要为逞英雄白搭上性命!”
李逍遥心道:“英屁雄!我这辈子都不做英雄,打这场架只不过因为我想打。”只听林月如在後边自言自语:“唉,有人一心要寻短见,老天也没办法!”李逍遥忍不住转面说了一句:“放心!我才没那麽好死。”林月如瞪眼道:“谁在乎你!”
李逍遥哈哈一笑,弯腰捡起掉地的半截纸烟,重新叼在嘴边,转身面对百里溪,晃了晃拳头,说道:“咱俩一人打对方一拳。我知道,我输了会没命。你若输了又怎麽说?反正你死是死不了的,这儿没人杀得死你。”
“你知道就好!”百里溪眯眼笑道,“我若被你打倒,或者打你不倒,我便算输了给你。”心下冷笑:“真是笑话奇谈!我怎麽会输给你这黄口小儿?”
李逍遥笑了笑:“万一呢?万一你输了会怎样?我看你一定想赖。”百里溪哼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若是我输了,你说怎样就怎样!”李逍遥笑道:“要你扮小狗满地爬,叫两声‘汪汪’行不行?”眼见百里溪脸色微变,李逍遥仰面打了个哈哈,随即笑容一敛,指著百里溪的鼻子,大声说道:“百里溪,你若是输在我手上,今儿起再也不许你在茅山学堂前露面!”
百里溪脸孔一沈,眼露杀机地说:“我依你。我若输了,再不寻茅山学堂的晦气,非但如此,老夫更有何颜在江湖中混下去?”李逍遥摇头道:“不是一定要你退出江湖。”话声刚落,猛然一拳打了过去。众人见状皆想:“好!趁这老儿说话分神之际动手,还算有一线希望……”但见李逍遥中途停住拳头,眼睛瞪著百里溪憋紧的脸孔,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想占你便宜麽?”
百里溪微微一笑:“你没便宜可占。”李逍遥哈哈一笑:“我早说你鬼得很!”突然伸手在百里溪腮旁摸了一把。百里溪将脸一侧,闪了开去,怒道:“你休要动手动脚!”李逍遥朝他脸上喷了一团烟,笑道:“你又不是小妞儿,紧张什麽?”在烟雾中猛然一拳打出。百里溪早等著他,听见拳风呼的一响,心道:“你越用力来打,死得越惨!”哪料李逍遥的拳头到了他胸前竟然毫无力气,只是沾衣便收。
百里溪不禁奇道:“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哪,小子!”李逍遥叉腰挺肚,斜叼著纸烟,说道:“我打过了,轮到你来打我一掌了。”众人不禁大哗。
林月如不禁蹙眉道:“真没见过!”李逍遥转脸笑了笑:“那就让你见一见!”心下暗思:“这妞儿看来真能‘帮夫’,先前我正琢磨著怎生说动百里老头答应和我文比一场,要他来个君子约定可不容易。哪料小恶婆娘一露面就搞定了,嘿嘿!打人一拳的功夫我还没练好,挨人一掌的功夫倒也对付得过去。只要百里老头打我这一掌,我能挺得下来,这一关就算过了。”当下,潜运阿修罗心法,将真气散向全身各条经脉,只怕头顶最是难以防护周全,除此以外,胸腹的部位真气极为充沛,百里溪若是只打胸腹,李逍遥倒是不太担心,只是暗盼他别打天灵盖。
百里溪摇了摇头,说道:“林大小姐说的对,你今儿是自寻短见来了。”李逍遥突道:“刚才我打你哪个部位?”百里溪指了指胸口,冷笑道:“我不论打你哪儿,你都没了活路。所以,你刚才出拳打我的位置,便是现在挨打的位置。”掌力一吐,悄没声息地伸到李逍遥胸口拍了一记,掌影急晃,快若闪电般的又掠向李逍遥脑袋。
百里溪出手奇快,掌力用到十足,在众人看来,他似乎只在李逍遥胸前打了一掌,但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突然心念一动:“万一这小子胸前有什麽古怪,我要後悔也晚了。”既生此念,又迅速之极的补了一掌,这一掌打的是天灵盖。任谁的护体神功练得再好,也护不住天灵盖的陡遭重击。他出掌如电,防的便是林大小姐万一会出手相救。
其实他武功高於林月如一筹,全力施为之下,林月如就算真有此意也来不及从他掌底救得了李逍遥,何况她远远的连动都没动。
李逍遥胸前中掌早在料中,他心头一片空明,脑海里唯有修罗心法中的用气口诀,这些口诀就像电光一般急闪而过,霎间凝聚於胸:“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逆来顺受,正是修行於苦难中的天竺武学之精要。
百里溪刹那间连出两掌,委实是决意不给李逍遥留下一线生机。结果反而因此弄巧成拙,他第一掌只攻未防,心下只道李逍遥绝无反击之功,蓦然间一大股力道从李逍遥胸前激撞而回,登时震断了他的掌腕。而他出手奇快,毫无片刻迟疑便又一掌拍向李逍遥头顶,不料那只手腕先已骨折,打出去时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快。
李逍遥自小挨他婶婶用锅铲敲脑袋多了,对於防备脑袋受袭自有一套。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把脖一缩,以腰发力,无意中又使出了修罗心经中的武功,亦即“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劲於腰腿求之……”犹如泥鳅般将身一扭,头先钻到了百里溪的胁下。百里溪发掌快,李逍遥钻得快,两人皆是动作如电,快得令旁人瞧也瞧不清。
“叭!”一声,百里溪的手掌拍到李逍遥肩头,复又震开,臂骨喀嚓一声又断了一截。剧痛之下,百里溪自然而然的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踢飞,同时听到脚踝传来骨裂之声,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
李逍遥於修罗心经这门旷世仅有的绝学毕竟尚未运用如流,闪避当头那一掌之际,却疏忽了腰下的防御,正所谓顾头不顾尾,腰眼挨了百里溪重重一脚,虽也同时震断了对方的足骨,自身却也不由倒退而跌。他听到众人惊哗之声,心念急转:“我若是跌了,也算被他打倒。不能跌!”以气动之术提劲於腰腿,脚跟紧紧扎地,顺著百里溪一脚之势滑出三四丈之外,背抵茅山学堂的围墙,虽说撞得全身几欲散了骨架,终究没有倒在地下。
众人瞧不出刚才发生何事,但见两人身形稍近即分,一个滑出甚远,另一个踉跄退後,谁也没有倒下,但胜负已然分晓。
韩山童第一个喊了出来:“这少年没倒!”接著,只见芝麻李、毛贵、尹漠然等人接二连三地抬起一臂,皆道:“小英雄没倒下!”胡大海愕然片刻,也缓缓的举起一只拳头。旋即,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林月如压根儿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形,呆了一阵,樱口微张,满眼讶异之情,随即瞪了李逍遥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李逍遥运气调息归元,暗觉身上除了皮肉之痛,并无大碍,瞧见百里溪满脸惊诧、恼恨之色,又似不相信世上竟有此等怪事。李逍遥张口说道:“哈哈,我没输……”猛然间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呛了上来,嘴边叼的纸烟全湿了,血丝从烟头不断垂落。他眉头一皱,方知腰部受了那一腿伤得并不轻。他强自咽下又一股涌到口里的鲜血,调息片刻,笑了笑道:“百里溪,你可要说话算话!”
众人刚才见到李逍遥吐血,说不出话的样子,均知他受了伤,不禁沈默了一阵,当他再次若无其事地张口说话,众人皆是由衷地喝起彩来。
百里溪的脸色在彩声中更加难看,心中却惊怒交加:“这小子的内力怎会如此强劲?难道他先前竟是有意扮作不会武功,将我大大的耍了一通,让老夫当众丢个大脸?”兀自拿不定主意该怎麽下这台阶,只听一个脆生生的话声在不远处说道:“胜要胜得光明,输也要输得磊落,倘若有人当著这许多人的面说话不算,那就不够光棍了。”
百里溪心下暗思:“我已受伤不轻,就算不认这笔帐也不行啊。倘如还要斗下去,别说林家这个小丫头和那莫名其妙的小子,一旦李斓趁机出手,我便讨不了好去。”当下,哼了一声,说道:“林大小姐不必拿话挤我,今儿算这小子走了华盖运!”转身急掠。李逍遥只道他要走,在後边喊道:“记住啊,以後不许来了……”喊声未落,韩山童突然怒叫:“留下我孩儿!”
百里溪纵到韩林儿跟前,嘿嘿冷笑,突然伸手抓这小孩,竟要带走。其实他此举毫无意义,只是自己既吃了亏,也不愿让别人好过。韩山童是他找来挑斗茅山学堂的,却临阵反过来与他为敌,百里溪心中自然记恨。
他的手刚碰到那孩子衣衫,突然脑後鞭声急响。百里溪反手抄了个空,但见鞭影疾荡,“唰!”的一声,他背後一凉,大片撕裂的衣服飘了出去,露出後背和腰股的肌肤。李逍遥不禁“哗”的一声叫将起来:“露了底儿!”
百里溪若是手脚没伤,林月如这一鞭自然奈他不何,但他骨折在先,身手难免大打折扣,霎间竟在林月如鞭下露了大乖。一愣之际,林月如的长鞭已把那孩子卷了过去。百里溪耳边不断传来众人的哄笑之声,老脸阵青阵绿,一刻也呆不下,甩手便跑。随百里溪同来的那名崂山弟子脚下稍缓,不免挨了围观人群里扔过来的几块砖头。
李逍遥欢然之余,不禁望向林月如,心想:“没想到这位林大小姐会这麽帮我,连日前我丢的脸也被她一鞭子找回来了……”想到刚才百里溪的狼狈样子,心头自是痛快之极。
林月如自己却想不到她一鞭子往下甩击居然扯下百里溪的裤子,原本只是为了避开百里溪伸手来抓她鞭稍,哪知竟会如此。她怔了一下,目光瞥见李逍遥欢喜而望的神情,立时沈下俏脸,哼了一声,说道:“臭小子,有种就来追我!”将那孩子提在手上,两腿夹镫,驱骑奔进了一条小巷。
李逍遥不由一怔,心念急转,却猜不透她要干什麽,眼见那孩子还在她手上,连忙追了过去。
江南雨後,小巷里满地皆是深至足胫的泥水。李逍遥一只脚虽说不大灵便,由於内力深厚,拔腿飞奔之际,起初跌跌撞撞,跑了一会,渐渐的两耳风生,宛然飞腾。他一面跑,一面想:“叫我追你?你骑著马,我怎麽追得上?”一路奔入巷子,眼前蜻蜓乱飞,苔痕处处,却没见到林月如的身影。
李逍遥心中暗暗纳闷,拐个弯儿,看见墙头好象坐著一个影子,眼皮抬起,认出坐在墙头上的那人竟然是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指了指前方,说道:“大姊姊在这儿把我放了下来,她独个儿往里边走了。”李逍遥仰头问道:“你不找你爹去?”韩林儿道:“我下不来啊。”
李逍遥只得向墙头上一窜而起,把韩林儿弄了下来。“找你爹去吧!”
“大哥哥!”韩林儿好心提醒道。“小心哪,我觉得那位大姊姊脸色有点儿不大对劲……”
“有我这般不对劲吗?”李逍遥心下并不以为然,按照韩林儿指点的方向,寻到了一处窄巷,前头是一间竹棚。里边!漆漆的什麽也望不清。
他想起韩林儿之言,踮著脚跟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瞧了瞧,身後鞭声突然一响。
李逍遥猛然回头,只见林月如骑马堵在巷口,素手提鞭,长长的鞭梢一抽一抽的甩动。她脸孔绷得紧紧的,犹如笼上了一层寒霜。直到这时,李逍遥方才面对面的瞧清了林家这位名儿响当当的女公子的长相。她年纪似与李逍遥相若,虽说骑在马上,也可看出身材甚高,一身的男装打扮掩不去窈窕苗条的身段。她的脸蛋白里透红,宛如春放的桃花,闭合的两片嘴唇红嘟嘟的就像熟透了的樱桃果子。两道柳叶般的眉毛之下,一对星眸中闪烁的却是寻常女儿家少有的英豪之气。
在她的眼光注视之下,随著鞭梢的每一下甩动,李逍遥的心也不由的跟著跳动骤剧。
两人突然听见巷中响起鼓点声,不由得一齐转面去望。原来隔著这道墙有个戏台,几个老儿正在那儿搭了乐器架子排练合奏。先是二胡拉开序曲,是一支冷冷清清的“潇湘夜雨”,接著是长笛滴溜溜过场,然後鼓声缓起,起初只是一下一下的慢敲,渐渐的擂得急了起来。
林月如转回脸孔,说道:“大眼儿,你玩完了。”李逍遥不禁一怔,突然眼前鞭影急闪,他还没弄清楚怎麽回事,身上一下大痛,火辣辣的吃了一鞭子。林月如打人的时候也有她自己的一套,先是一鞭子甩在李逍遥身上,狠狠的抽了他一记,鞭梢回卷,立时又卷住他的身子,迅即将他摔在地上。出手虽只一招,李逍遥吃了一鞭又摔了一跤,霎间却是连挨两下。
他跌得晕头转向的还没爬起来,突然身体离地,又撞到墙上,弹落泥中。林月如缓骑走近,一声不发的连抽了李逍遥七八鞭子。李逍遥吃痛不过,趁她发鞭稍缓的当儿,反手抄住软鞭一端,用力拉扯,一咕噜起身,背抵巷墙,怒道:“好端端的怎麽打人啊?”
林月如冷然道:“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长鞭一抽而回,李逍遥双手一痛,不由自主的松开鞭梢,摊掌一看,手心里鲜血淋漓,方知她的鞭梢满是倒刺。
李逍遥徒有一身刚练就的内力,苦於未曾练过拳脚功夫,压根儿抵挡不住林月如快若急雨般的软鞭抽击,大骇之下,只得转身逃跑,但因出路被她堵著,李逍遥无奈,唯有奔进前边那座尚未完工的戏棚。没想到林月如纵骑追了进来,依旧封住他的退路。
戏台上一老儿手执象牙板,得儿嗒得儿嗒的来了一通快调。
李逍遥眼看在平地里难以逃避身後如影随形的鞭子,何况棚子虽大,林月如鞭子却长,来回策马奔突,每甩出一鞭,李逍遥必躲不开。他心中一急,只得施展最拿手的本领往高处窜。这都是从前与婶婶周旋多了练就的本事,仗著身手灵活,虽说逃相狼狈,总算棚子里竹架搭得又多又高,纵横交错,也帮了他大忙。
林月如眼见这小子有如一只猴儿般在高处来回穿梭乱蹦,躲进了竹杆密集之处,鞭子甩上去反被柱子挡回,急难打中他。李逍遥在棚顶上见她无计可施,不禁叫道:“来呀,来呀,来捉我啊!你想追到我是吧?那也得看你还有多少招儿……嘿嘿!”林月如心中气恼,突然离鞍飞起,纵身跳到了竹架子之上。
李逍遥见她身法矫捷之极,显然也是个能上能下的,他不禁吃了一惊:“呜哇!追上架子来了……”赶紧後避。两人在棚架上你来我走、你走我来的大捉迷藏,不一会,李逍遥能攀得著的竹杆全给林月如甩鞭击折,竹架几乎给她拆个七零八落,李逍遥背上又挨了几鞭,眼看再难躲藏,突然往下滑落,打算趁她尚在棚顶,夺门而逃。
三个老头同时打起快鼓,鼓点越来越急,犹如雨点一般密密洒落。
李逍遥还没溜落地面,手抱的那根杆子突然折了,旋即裂开。他连忙放手倒纵,凌空翻个筋斗,窜到了棚壁上,仿佛一只大壁虎一般爬上竹搭的高墙。两人相隔甚远,林月如急切间跃不过来,而且鞭长莫及,眼见李逍遥快要溜掉,急甩鞭子,卷起一根竹柱,投了过去。竹柱呼的一声,将李逍遥打了下来。
这一跤可跌得不轻。他落地时腰部先磕在一根横著的竹杆上,又弹个斤头,反转身“叭”的摔在地上,几乎散了全身骨架。他正呲牙裂嘴,突见那匹马便在眼前,心念一动,急忙爬起来扑到马背上,转头瞧见林月如还未下地,哈哈一笑,叫道:“小恶婆娘,你慢慢玩罢,我可不陪你发疯了!”
林月如提手到嘴边打个呼哨,那匹赤兔马扬起前蹄,猛然一阵前扑後跳,李逍遥还没坐稳就跌了下来,一只腿刚好落到马蹄下,“哢嚓”一响,他听见了骨头被踩断的声音。
鼓声骤停。
李逍遥大痛之下,著地急滚,身子撞到旁边一排本已摇摇欲倒的竹架底桩。竹架顿塌,只见几根断了半截的竹竿倒撞而下,将那匹马戳翻在地。林月如大叫声中,整座棚子也跟著塌了下来,将他们全都盖住了。
一曲长长的弦声渐渐哑然。林月如从草盖的棚顶钻了出来,顿脚大叫:“大眼儿,我饶不了你!”可是李逍遥却没了影踪。没了棚顶的戏台就像一个被剃了光头的秃子。台上那几个老儿不禁面面相觑。
晚来一阵风兼雨。
李逍遥痛醒过来,但见帘帐飞扬,一灯如豆。迷迷糊糊地只觉有人闭上窗子,回身坐到床边。每当他痛得难以忍受之时,有人便俯身到床上,轻启红唇,向他脸上吹送嫋嫋迷烟。这些烟雾里有一种令人沈醉的香气,李逍遥闻著香气很快便又睡熟,连腿上的伤痛也似消减不少。
他再次醒转之时已是数日之後。眼睛一睁,看见一张女人的白脸探得很近,嘬口欲朝他脸上吹送馨烟。那女人见他醒了,面孔微转,将噙在口里的烟气吁向别处。
李逍遥脑中使劲回想,那天他从塌陷的戏棚里爬出来,林月如只顾她的爱驹,一时无心到处搜找他。他记得自己拖著一条断腿爬到了一道陋巷里,终因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醒转时便在这间弥漫著醉人香气的房间里。他口中不禁咕哝了一声,问道:“这是什麽地方?”
床边的女人噗哧一笑,轻摇扇子,说道:“你以为是什麽地方?”
李逍遥脑中一阵迷惘。那女子又笑了笑,说道:“或许你在梦中去过什麽地方。”李逍遥尚未全然清醒,只是瞠眼发怔,有件事情几乎就要回想起来了,却又怎麽也不能破雾而出。
“仙女姐姐是谁?”那女人俯身问他。“你在昏睡的时候是不是梦见仙女了?”
李逍遥蹙眉想了一阵,只觉脑中一团混乱,索性不想了。鼻子抽了抽,问道:“你烧的是什麽香啊?熏得脑袋成了一沱烂浆糊……”
那女子微笑道:“是金罂粟的叶子。烧出来的烟雾可以令人忘却烦恼,让你在最痛的时候也会感觉痛苦离你很远……要不要抽一口?”说著,将一支长长的烟杆伸到他嘴边,眸子里充满了诱惑之意。
李逍遥摇头道:“婶婶若是知道我学著抽大烟,那我在不痛的时候也会感觉到痛苦离我很近。”那女子倒也没勉强他,笑了笑道:“那就是说,你现在感觉不那麽痛了?”
“痛!”李逍遥一拳捶在床板上,恨恨的说道。“怎麽不痛?一想起那个女人我就痛,一痛我就想到她。越痛越想,越想越痛,越痛越恨,简称痛恨!”
“哪个女人啊?”床边的女子笑吟吟的问道。“是不是打折你腿的那位林大小姐?”
李逍遥哼了一声。全身的鞭伤仍然隐隐作痛。
“我说呀,可别想著想著就想入非非了……”床边的女子微微一笑。“有时候,爱会先从恨开始,爱也会变成恨,爱和恨有时是分不清的,就好像你所说的一沱烂浆糊。”
如果用“烂浆糊”来比喻林大小姐在李逍遥心中的感觉,此刻他尝到的就是辣椒酱的滋味。至少他眼下是这样想的。
因为鞭伤的感觉也是火辣辣的,大体上跟辣椒酱的滋味差不多。
女人坐在床边,拎著一杯酒,看著床上的男人。
虽说年少,是个血气未定的少年儿郎。也是个男人。她看一阵,凝视良久,又呷一口酒。白瓷杯,酒殷似血。似他腿上汩汩滴落的血。染红了白褥,犹如酒浆染红她的唇。
一个翻著白眼的瞎郎中仰著脑袋,在昏灯下帮这少年接骨。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伴在他身边,想静静地欣赏他的呻吟。然而他几乎没有呻吟,他在梦中似已有人抚慰。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他猛烈挣扎,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中,孤独无助地跟惊涛骇浪搏斗。他只有莫名的愤怒,只有说不出的悲哀,从未屈服和示弱。
斓姐。
她微仰面靥,在令人迷醉的轻烟中回想她与这少年独处的那些时候。她在床前温柔地抚摸他的大腿。他的腿结实有力,令她心头怦然而动。她不禁咬著下唇,轻轻拨开他的衣裤,抹去血污。他的断骨已经续接,伤口未合。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
伤痛最剧的时刻,这倔强的少年就象一个软弱的婴儿。她轻轻握住他伸出来想抓住什麽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胸脯上,隔著一重丝衣。忽然她觉得自己像个母亲。轻抚他的脸,呵哄孩儿沈沈睡去……
李逍遥转面瞧了瞧她,眼中的感激之情登时被斓姐看了出来。她微微一笑,说道:“是韩山童父子把你送到我这儿来的。”李逍遥瞧见自己那条断了骨头的腿已经接续,腿上绑著厚厚一层绷带,断骨的部位用木板夹固。他身上穿著一件宽大的轻衫,自己原来穿的衣服洗干净了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他想起这些天来斓姐对他百般周到的照顾,心中仍是感激不尽。
斓姐轻摇扇子,将香风送到他鼻际,说道:“听你的僮儿说,你对婶婶倒很孝顺呢。”李逍遥摇了摇头,说道:“也不算孝顺了,我常不听她的话。”斓姐笑道:“孝顺不等於听话啊。”李逍遥看见她扇子上的画儿,忍不住好奇,“斓姐,别人拿的扇子最多题些烂诗,或者画几朵花儿几只鸟,你这把扇子怎麽就标新立异啊?”
“也不算标新立异了,最多是‘志异’,”斓姐瞧了瞧扇子上的画儿,笑道。“这幅画记著一段逸事,说的是女几遇仙……”
女几是一个在市肆卖酒的妇人。有一天,有个仙人在她的酒店饮酒後,以五卷“素书”赠她,当作酒钱。这素书是论述男女之事,记载了仙女们青春永驻的秘密,其中还提到一位容成公,此人精通补导术,对玄牝采精亦有独到之处。因此,他能使苍苍白发变黑,脱落了的牙齿,仍会长出新牙。
女几把其中的秘诀抄录下来。日後,增建了房间,请来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叫他们饮酒,并依照素书所写的方法与他们同宿,如此过了三年,女几的容貌果然明豔照人,青春如昔。又过了几年,那位赠书的仙人竟回来嘲笑她,女几索性关起酒肆,追踪仙人,从此不知去向。
李逍遥不禁暗思:“斓姐这麽津津乐道,该不是想效仿那个卖酒阿姨吧?”斓姐瞧出他的心思,伸来扇子拍他脑袋一下,笑道:“小鬼头你别乱想!各有因缘莫羡人,你觉得女几遇仙的事情很神奇,可是你自己或许也会有过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李逍遥惫懒脾性发作,正想打趣几句,身子稍转,突感那只刚接好了骨头的右腿一阵钻心剧痛,不由得低哼一声,伸手一摸,觉得伤处硬梆梆的微隆一块,似乎有物嵌在肉中,刚才转身时便是此处发痛。他不禁奇怪:“这里边好像凸出一块骨头……”
斓姐凝视李逍遥的眼睛,说道:“你感觉到了?你有一小段断骨几乎碎得没法接续,大夥儿正感束手无策之际,从你的兜里掉出一块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好能够补上那截断骨的小石头,没想到它派上了用场……”李逍遥讶然道:“啊?里边有个石头?”
斓姐道:“是‘婪云石’。哪儿来的?”其实这颗秘石是李逍遥在仙灵岛上得到的,他却怎麽也想不起来,搔头道:“我也不清楚它怎麽会在我兜里。”斓姐蹙眉瞪了他一会,说道:“你清楚也罢,不清楚也罢。可知这‘婪云石’的来历?”李逍遥自然是说不出。
斓姐望著窗外夜雨如丝如帘,出了一会儿神,缓缓说道:“蛇纹之姬,圣灵之身。西疆斩风魔,东海杀雷神。北荒伏火怪,南山收土妖。终以平水患,而大地重生。”李逍遥心中不免暗暗嘀咕:“斓姐念的啥咒?”斓姐面孔转了回来,说道:“传说当年巫後娘娘曾斗杀风魔玄衣神。玄衣神死後尸身火化,仅剩一块腿骨,其状宛如石头,此物据说又名‘极速’。它居然会被你得到,而今又成了你腿骨的一部分,这也是你的机缘。”顿了一顿,叹息道:“老师尊常说,冥冥中总似有人为我们安排好了某种命运。”
李逍遥轻手抚摸腿部的伤处,暗思:“我该不会瘸吧?可别让洪大夫给说中了……”斓姐突然转面喝道:“谁在外边?”李逍遥随著她的目光望去,窗外树影婆娑,雨声中似乎有什麽急掠而过。
斓姐推门走到廊中,只见一人匆匆走来,她问了一声:“天明,可曾瞧见有人从我窗外闪过?”那少年四下乱望,也没发现有异,说道:“没看见啊。”斓姐哼了一声,目光投到那少年脸上,见他一脸雨水,显是刚从外边回来,问了一句:“你有何事?”那少年上前几步,低声说道:“斓姐,师父回来了。”
斓姐微微一怔,不禁低声说道:“师哥他……唉,他这时候怎能露面?”随手带门,说道:“看看去!”
李逍遥躺在床上,听见斓姐和那名叫洪天明的茅山弟子脚步声远去,暗思:“他们怎麽神神秘秘的,好像怕人知道那个什麽师哥回来似的……”交叠双臂枕在脑後,闭了眼假寐,心下又想:“苏杭这小子哪儿去了?怎麽我伤了几日,他瞧也不来瞧我……”突然听见有动静,张眼一扫,廊外一个骑木马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李逍遥一怔,想起客厅里所见到的那个人,定睛一瞧,那个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又没了。李逍遥揉著眼睛,心中不禁纳闷:“该不会是幻觉罢?”忍不住下床,拖著伤腿挨到门边,拉门走出,到长廊上一瞧,并未见到有人。
他正要转身回屋,肩後有人拍了他一下。转脸时却又什麽也没看见。
李逍遥四处乱望一会,得出结论:“幻觉!定然是我太累了……”正要进屋,後脑勺突然又被人拍了一下。李逍遥猛然回头,心中已然明白绝非幻觉。然後他一回头,背後还是鬼影也没一只。
李逍遥扶著墙在走廊两头找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人躲藏,只得转身回屋。一只脚还没迈进门里,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跌了个嘴啃葱,几乎磕掉了门牙。李逍遥心中大怒,转脸又没瞧见背後有什麽异样,他晕乎乎的爬了起来,暗想:“气死我了!”身子犹未立稳,背後冒出一个人影。这次李逍遥没打算放过他,急挥一拳,在那人的脸上打个正著,心道:“可逮著了!”
那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李逍遥转面一瞧,认了出来,不禁一怔:“苏杭!怎麽是你?”
苏杭捂鼻道:“你干嘛打我呀?”李逍遥走到他身边,提起伤腿作势欲踩,说道:“谁叫你搞我的鬼?”苏杭叫屈道:“我哪有啊?我刚来找你,就挨了你一拳,真是莫名其妙!”李逍遥作势欲踢,恼道:“不是你还有谁?我只逮著你一个……”苏杭以为李逍遥真要踢落,慌忙抬腿一挡,两只都打著夹板的腿互撞之下,他们皆痛得满地乱爬。
两人相互埋怨了一通,李逍遥问道:“你来找我干什麽?”苏杭道:“外边对你的传说可多了,哥儿。我忍不住来瞧瞧你……”李逍遥皱眉道:“啥传说?”苏杭咬耳道:“街坊们都说斓姐又多养了一只兔宝宝。”李逍遥反手一掴,说道:“她养兔关我鸟事儿?”苏杭歪脖避过迎面这一掌,没想到脑後“笃!”的被人敲了一记。他痛哼一声,转脸乱望。李逍遥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苏杭变色道:“不是呀,逍遥哥儿。刚才有人在後边打我一下!”
李逍遥不由一怔,赶紧凑嘴到苏杭耳边说道:“外边有鬼,咱们到屋里说话。”两人一齐爬进屋里,突然齐声惊呼,一溜烟的又退了出来。退到门外,皆忍不住同时从门边伸头向屋里瞧了瞧,只见一具木马在屋里前颠後跷的晃悠未停,马背上却是空无人影。
“见鬼!”李逍遥没瞧见屋里有人,不禁低骂一声。苏杭道:“屋里没什麽不对呀……哥儿,刚才你在骑木马玩儿吗?没想到你在斓姐房里天天苦练骑术这麽有技巧性,我对你的景仰真是有如滔……”李逍遥往苏杭头上捶了一拳,“滔你老母!这木马刚才还没有的,一转眼就跑到屋里来了,你还不觉得诡异?”
苏杭闻言一怔,随即也往屋里多瞧一眼,突然惊叫一声:“哥儿你瞧!”李逍遥探头一望,屋里的木马又没了。他不由一楞,旋即见到墙上投著一个木马摇晃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显然是从门外映进房内墙壁上的,其中还有他们两颗头的影子。
李逍遥和苏杭一齐回头,透过廊外朦朦的雨丝,只见院内围墙的墙头摆著一具前颠後跷的木马。而这木马刚才还在屋里,这一眨眼间居然跑到了高墙之上。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脸色齐变,抢著躲进房里,掩门乱喘。李逍遥道:“有点儿邪!”苏杭搬一张椅子顶门,惴然道:“怎麽办呀,哥儿?”李逍遥一拍额头,说道:“你先顶著,我拿法宝!”苏杭忙道:“有符也给我一张。”
李逍遥到床边穿上自己衣服,心下寻思:“那个木马不是‘千里走单骑’孟行远胯下的坐骑吗?他人跑哪去了……”苏杭扒著门缝望了一会,惊道:“哥儿哥儿,围墙上的木……木马又不见了!”李逍遥低头检查身上所带物品,无意中瞧见床脚边的地板上有个物事,蹲身一瞧,是个小玩具。他捡了起来,心道:“咦,一个不倒翁。谁丢下的?”
苏杭在门边一迳催促:“哥儿哥儿,快拿灵符过来贴门!外边的情形虽然表面无异,但我觉得平静之中暗藏杀机,委实凶险得紧!”李逍遥把那小玩具随手揣入怀中,问道:“那个木马现在具体在哪个位置?”正要站直身子,脑袋一转,无意中瞧见床帐里隐约投下一个人影。他不由一怔,侧著头往床顶上一瞅,刚好与一个梳冲天辫的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伸张四肢藏在床顶的帐帘架子上方,脸上戴著一个恶鬼面具。李逍遥乍眼看见,不由得惊呼:“鬼呀!”
苏杭在门边兀自往外乱窥,口中说道:“据我的观察,木马应该还在左近……”李逍遥慌慌张张的蹦了过来,眼见苏杭正死劲顶著门,他赶快转身爬窗。苏杭讶然问道:“你出去为何?”李逍遥在窗外说道:“屋里有鬼,就在床上。”苏杭大叫著也爬窗而出。
两人跳著腿没命价乱奔,到了长廊拐弯处,李逍遥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头梳冲天辫的人骑著木马在长廊里前颠後跷地追赶,嘴里还哼哼有声:“得儿哒,得儿哒……”
“大师哥!”一间屋里有人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外边风声很紧,你不应该回来……”
李逍遥和苏杭到了一个小院子里,钻进花径旁边的假山石影後,所幸骑木马之人没再穷追。
“嘿!我刘福通这颗脑袋没想到也值好几千两……”院内有间屋里传出一个男人压低的笑声。有个女子连忙“嘘”了一声,低叹一口气,忧道:“大师哥,听说棒胡一夥起事失败,我真为你担心!”那男人哼了一声,问道:“黑儿怎麽样了?”那妇人叹道:“我是没有办法了,前几日送回茅山,只盼老师尊还能有法子……唉,你这班徒弟一年少几个,真叫人伤心。”
李逍遥听出斓姐的声音,心想她既不愿让别人知道那位师兄的行藏,在窗外多耽一会也难免予人以偷听的嫌疑,悄悄给苏杭打手势,正要离开此处,屋内那男子突然提高了话声:“我这次回来便是为了查出茅山学堂里到底谁为蒙古人做奸细……外边的朋友,深夜光降,不知有何见教?”
李逍遥向苏杭一吐舌头,心道:“好尖的耳朵!”两人一齐转面,只见一面窗子倏地推开,院内落下一人,黑暗中但见此人一身深蓝色长衫,头戴布帽,身形微阔,眼中精光凛凛,年纪约有四五十岁。
李逍遥只道这人发现了他和苏杭在此躲藏,正要走出去,苏杭连忙拉住他,咬耳道:“不要去呀,哥儿。那人似是街上张贴的海捕文告里排头名的大反贼刘福通,好厉害的!”李逍遥想:“他都瞧见了,躲又躲不过去。”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
假山後突然有人哼了一声,那刘福通立时晃身掠去,反掌一拍,假山石应声塌倒。一个黑影飞身蹿上半空,未及跃上高墙,刘福通袖影中翻出一只手,迅速之极的抓住那人一只足踝。那人身在半空,另一只脚踢向刘福通面门,来势奇快。刘福通只得抬手一挡,那人不知使了个什麽身法,竟然从刘福通手中一晃而脱,却没料到斓姐早在墙头拦截,那人折身窜向屋脊,尹漠然指挥洪天明等一干茅山弟子纷纷围堵,四下但见黑影乱晃,各处出口皆已有人把住了。
那人半空中突然倒飞,正要窜向後院,月门後却有个梳冲天辫之人骑著木马挡道。茅山弟子陈祖明把守通往後院的小径,瞧见有人骑木马来援,忙道:“孟师叔,休被那探子从後院溜掉。”孟行远缓骑说道:“好!不过我要先找回我丢失的不倒翁,没功夫和你们玩耍。”周星也在晾衣架上悠悠的说道:“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不倒翁定与一门咒术有关。对不对?”
孟行远勒稳坐骑,仰面问道:“你在上边干啥?”周星也道:“晒太阳啊。”孟行远道:“都下了半夜的雨了,哪有日头给你晒?”周星也打开雨伞,说道:“天有不测风云。对了,你有没看见我的爱徒红男?”孟行远道:“你有没看见我的不倒翁?”周星也道:“丢就丢了吧,你都变成白痴了,料想你师父也不会来怪你。”突然摇头晃脑的笑道:“不倒降,降不倒。无限极,盖世宝。天反覆,人不倒。”
孟行远变色道:“师父秘传给我的口诀,你怎麽晓得?不倒翁多半是你偷的,拿命来!”反手从背後抽出一支拖把,喝道:“看枪!”周星也冷笑道:“我早就等著与你一战了!”用雨伞架开拖把,叫道:“来来来,大战三百回合!”
李逍遥和苏杭蹲在花丛中瞧得面面相觑,不料那夜行人出人意表地落在他们面前,两脚一分,将他们两人踩趴在地,站在他们的背上,哼道:“茅山弟子,一个不如一个!”
李逍遥忍痛抬头,说道:“我不是茅山弟子……”突然瞧见身上那人的面孔,不由一怔,认了出来。“五毒药王!”
斓姐从墙头飞身跃落,上前瞧清那汉子的面容,目中登时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说道:“二师哥,真的是你?”
五毒药王目光一低,涩然道:“是我又怎麽样?物是人非,我既不再是当年的我,茅山派也不再是从前的茅山派……”刘福通缓步走近,说道:“二师弟,你回来就好。”五毒药王目光投到刘福通的脸上,话声一凛:“大师兄,本门不问世事,可你却涉世太深了!我今天回来,就是要跟你说一声,你的所作所为会连累咱们茅山派!”
尹漠然走到刘福通身後,低声问道:“师父,他是不是奸细?”刘福通望定五毒药王,缓缓说道:“林师弟岂是做奸细之人?”五毒药王冷然道:“要说本派有奸细,你刘福通便是奸细。因为你正在毁灭茅山派!”
斓姐素知他二人一向不合,生怕此时又起纷争,正想出言相劝,几名弟子突然叫了起来:“走水了!”众人一惊而望,只见後院升起火光,浓烟滚滚,迅即漫向四处。刘福通和斓姐兀自惊疑互视,又有人从前院跑来报讯,惶然叫道:“外边好多官兵!”
斓姐脸色微变,说道:“一定是走漏了风声!”墙外有人呼道:“休教走了刘福通!”几个胆大的弟子爬上屋脊往墙外一望,只见数百名官兵,都执器械,举著灯笼火把,把茅山学堂团团围住。府将阿合泰戴钢盔,一身劲装结束,挂一副弓箭,骑在马上叫道:“不要走了一个逆贼!”十来个兵士合力撞门,倒在半边,一齐拥入。
众弟子正自惊慌,五毒药王突然跃出墙外,喝道:“我刘福通要来便来,想走就走,谁能挡我?”掌风挥开,登时倒了数名手拿灯笼火把的官兵,翻身落地之际,双手急扬数下,发出几把暗器,又打灭了余下的灯笼。黑暗中众官兵只道刘福通要逃,发一声喊,纷纷围攻而至。五毒药王转身急掠,意在引开包围茅山学堂的府兵。
阿合泰喊道:“休要上当!”不提防韩山童从暗处窜到背後,夺了一支柳叶枪,从阿合泰左肋下用力一搠,那阿合泰大叫一声,早颠下马来,血流满地。芝麻李飞身跃落,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见得不活了。
李逍遥和苏杭乘乱逃到後院,跟著几名仆役从小门溜出,借著林子深茂,逃向後山。他两人腿伤未愈,这一阵忙乱,不免更增苦楚。逃到林畔,伏路小兵乱喊著跳将出来,掀翻前边的几个仆役,捆了起来。李、苏二人连忙转头另觅逃路,那十来个伏路兵哪里肯舍,大喝来追。
苏杭叫苦道:“哥儿,我脚痛……不如别跑了!”李逍遥道:“被他们捉住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跑是一定要的!”苏杭哭丧著脸道:“怎麽这样倒霉呀?不如咱们先投降,再由学塾出面保出来……”李逍遥骂道:“笨蛋!你忘了咱们已经被官塾开除了吗?”苏杭方始想起,他俩自从报名入塾便没露面,早在几天前就遭先生除了名儿。
眼看跑不脱,旁边树影後突然闪出一人,提灯笼挡住去路。李逍遥和苏杭一齐跌倒在泥泞中,抬面瞧见挡路之人是个身穿黑衣、脸色发青的瘦汉,皆以为此人与官兵必是一路。怎料那瘦身汉子拔刀却把追过来的伏路小兵杀退,地下顷间横了几具尸体,没死的也都吓得连滚带爬地溜了。
李、苏二人正自相顾发愣,白灯笼一晃,那汉子转身闪了回来,手中钢刀犹自滴血未止。李逍遥向那瘦汉脸上一瞧,认了出来,心中一怔,失声道:“陈有亮!”苏杭虽然不知陈友谅是谁,眼见此人一露面就杀散了追兵,认定是恩公,喜道:“没想到哥儿竟会认识陈英雄这麽有历史性……”话没说完就见到那瘦汉腰间挂著一块写有“侍卫百户使”字样的牌子,脸色立时一变。
那人正是李逍遥在十里坡打过交道的陈友谅。李逍遥虽然早就疑心此人身在官府,所惮却非此节。眼见陈友谅手提白灯笼,眼光阴骛,显是对李逍遥先前的几番捉弄心怀怨毒。李逍遥暗觉不妙,寻思:“陈有亮怎样从女鬼手中逃脱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决计不会放过我……”
陈友谅提灯笼在李逍遥脸上照了照,俯身瞪视。李逍遥被他的眼光瞪得心头发毛,勉强笑了笑,道:“陈大哥,别来无‘羔’?”苏杭凑嘴到李逍遥耳边说道:“那字不念‘羔’。”
陈友谅冷冷的道:“托你老弟的福,没被女鬼捉了去。”李逍遥眨了眨眼,问道:“真的?你真的摆脱那女鬼啦?”苏杭在他耳後问道:“什麽女鬼?”李逍遥低声告知:“是王晶家媳妇。”陈友谅提灯笼往李逍遥身後一照,耀出苏杭那张尚未完全复原的烂脸,问道:“你旁边这只又是什麽鬼?”李逍遥告知:“哦,此是书航。先前中了鬼脸降,本身却不是鬼。”
陈友谅提刀说道:“我砍他一刀就是鬼了。”苏杭哭道:“不要杀我呀,不要杀我……”李逍遥挺身挡著苏杭,喝道:“陈大哥,你找的是我,不要滥杀无辜!”陈友谅冷然道:“不想他死,快告诉我丁情之事。”苏杭哭哭啼啼地问李逍遥:“丁情又是谁呀?”
“丁情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李逍遥道。“不过,你得先说实话。那女鬼到哪儿去啦?”
“我怎麽知道?”陈友谅道。“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她……”
“你真的摆脱她了?”李逍遥皱脸道。“你肯定她没跟著你?”
“那是自然!”陈友谅扭动脖子,冷笑道。“小弟弟……”
李逍遥脸孔登时拧了起来,手底下翻出一张茅山符,口中急喝:“天灵灵地灵灵,我要女鬼快现形!”倏地探手,将灵符贴了出去,默念符咒,先发制人。苏杭正自莫明所以,忽见陈友谅身子一晃倒地,仿佛酒醉一般滚在泥洼中,一个青衫女子却恍恍惚惚的坐了起来,离开陈友谅的躯体,伏地哭道:“奴家好命苦!”
苏杭吓得尿水乱滴,作声不得。李逍遥一脚把那盏灯笼踢得远远的,手里又拈出一张灵符,冷笑道:“我早料到你上了陈有亮的身。哼,看我收你……”那女子掩面缩身,哭道:“不要!妾身并无害人之意……”李逍遥瞪眼道:“那你想干什麽?”那女子垂泪道:“奴家的葬身之地被野犬糟蹋了,连骸骨也被狼叼得四处散落不全。事出无奈,这才跑了出来。小哥儿请念在奴家命苦,莫要散我魂魄……”
李逍遥皱眉暗思:“不管怎样,刚才她也算帮过我忙。”哼了一声,说道:“那你干嘛上陈有亮的身?”女鬼道:“奴家只想找个人帮忙寻回散失的遗骸,送……送我回家。”李逍遥道:“你要我怎麽相信你的鬼话?”女鬼道:“这……这汉子身後所背的小坛子里,便是这些天来我们捡齐的骸骨。小哥儿若不信,尽可打开来瞧瞧。”
李逍遥向後一跳,探头望了望,瞧见陈友谅果然背著一个小坛子,心中信了几成,但还不放心,想了想,说道:“苏杭,你去瞧瞧。”苏杭慌忙摇头:“我哪敢?不……不如你把这汉子弄醒,让他自个儿打开坛子给咱们验一验……”李逍遥瞪眼道:“他醒来还不干掉我们?你这笨蛋!”转面向那女鬼说道:“既然如此,你俩继续忙去吧。”
那女鬼见他们转身欲走,忙道:“两位小哥儿,求你们帮帮忙!”说著,扑到前边跪下。李逍遥和苏杭一齐向後单腿跳,惊道:“你想干什麽?”那女鬼戚然道:“那汉子终究是外乡人,寻不到妾身的坟穴所在。两位小哥儿路熟,可否帮个忙,送妾身的骸骨回去?”
李逍遥皱脸道:“我哪知道你埋在哪里?”苏杭突然抖了起来,那女鬼却瞧著他,说道:“这位歪脖的弟弟似是晓得的。”苏杭慌忙摇手道:“我不知道……你别找我!”
“对了!”李逍遥转头说道。“苏杭,你老爸是当仵作的。你好像做过他的下手,应该去过埋死人的地方。”
苏杭正想摇脑袋,那女鬼说道:“下葬之时,我见过他的。”苏杭变色道:“你……你认错人了。”李逍遥道:“你这长相谁会认错?”苏杭把李逍遥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哥儿,你别没事找事。这种事怎麽能帮呢?”
“为什麽不能?”李逍遥道。“大家都是同乡。你看她够可怜的,忍心看著她在野外露宿?”
苏杭向那女鬼偷瞧一眼,见她长相不恶,反而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致,经不住她苦苦哀求,心中惧意稍减,听见李逍遥在耳边说道:“我瞧王晶家这小媳妇倒也标致,咱们不如就帮帮她。反正是顺路……”
“帮忙归帮忙,干嘛由我背她的骨坛?”
“因为你笨。连这麽简单的灯谜都猜不对,不是你背难道让我背?”
两个少年瘸著腿走了一段夜路,因见那女鬼跟在後边,几乎贴著苏杭的後背,半步也不离开苏杭的影子,李逍遥转头问道:“你叫啥名儿?”那女鬼含羞答答的说道:“奴家未嫁时唤作淑贞,娘家姓邱。”苏杭颤声道:“哥儿,她为何亦步亦趋地跟著我?”李逍遥道:“因为你背著她的骨坛。”苏杭战战兢兢的说道:“哥儿,我腿发软。不如你来背一段……”李逍遥伸手往他头上一推。“去!”
“淑贞姑娘,”又走了几步路,李逍遥见苏杭两腿乱抖,几乎没法儿走动了,转面说道。“你再不隐形,这小子没法儿走到你住的地方了。瞧他!”
王晶家媳妇说:“好的。那我先到别处去玩,到了家再叫我。”李逍遥见她转身欲走,忙道:“怎麽叫你才出来啊?”王晶家媳妇教他一个法子:“想要奴家现身,你们就跳三下,转个身,口中念:‘呸呸呸,男生女生配!’然後我就出来了。”说完,掩齿一笑,身影隐去。
“灵不灵啊?”李逍遥和苏杭不禁对视一眼,突然同时跳三下,转个身,齐声念:“呸呸呸,男生女生配!”然後转头乱望,却没见王晶家媳妇露面。李逍遥不禁说道:“怎麽搞的呀,连鬼也会骗人?”面孔一转,突见那女鬼笑吟吟的立在苏杭背後,“嗨”了一声,问道:“叫我干嘛?”苏杭吓了一跳。
李逍遥正要说话,王晶家媳妇突然“嘘”了一声,眼望别处,低声说道:“那边有人……”
暗夜中,只见林中一块石丘上有个人盘腿打坐,手势奇怪,似在作法。其时夜雨早歇,林间青雾弥飘,石丘上的人影若隐若现,瞧来甚为诡秘。
苏杭突然凑嘴到李逍遥耳後,悄声说道:“百里溪!”其实不必他来提醒,李逍遥自也能认出,心下不禁暗疑:“他神神秘秘的跑来林子里摆这等古惑姿势到底是想做什麽?”两人蹲在草丛里瞧了一会,那百里溪口中念念有辞,双手乱伸了一会,突然垂下脑袋,就此不动了。
李逍遥和苏杭望了半天,那百里溪毫无动静。两人心中大感奇怪,不禁对视而问:“他在搞啥鬼?”既然两人都异口同声地提出疑问,答案便只能悬著。好在旁边还有一只鬼,那女鬼看出百里溪搞的名堂,低声道:“啊,他……他站起来走了!”李、苏二人转面瞧见百里溪仍坐在石丘上没动弹,齐道:“他不是还坐在那块石头上吗?”
王晶家媳妇说道:“他的躯壳在这儿,魂儿却走掉了。”两个少年对瞧一眼,齐声道:“鬼话!”王晶媳妇道:“真的!那老头用‘离魂大法’使他的魂灵离了窍,往……往那边去了。”
“离魂大法?”李逍遥将信将疑,拉著苏杭走过去,大著胆子爬到石丘之上,只见百里溪手脚扎著绷带,伤处已上了夹板,垂头端坐不动,身旁以十来根驱魔香围成一圈,他坐在圈内,面前还放了几个作法的道具,青石上画了几道奇奇怪怪的符咒。苏杭凑嘴到逍遥耳边问道:“哥儿,你可瞧出有什麽古怪?”
“要说‘古怪’就太多了,”李逍遥掴了百里溪一耳光,说道,“你瞧,我打他嘴巴,踢他屁股,甚至捏他鸡鸡都没反应,看来留在这里的真是一具空躯壳。”收了招势,拣起脚边的驱魔香,捻灭香头,收入怀里。“这百里老头魂灵离壳而走,不知要干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害怕野兽或别的什麽东西来咬他躯体,是以点了这麽多驱魔香保护自己……不过他老人家作梦也没料到,人是不怕驱魔香的!”说罢,跳起一脚踹在百里溪脸上。
苏杭扭著百里溪的耳朵,向李逍遥问道:“哥儿,这老头搞得这般复杂,你看他到底想干什麽?”李逍遥扯著百里溪头发,皱眉沈吟:“我觉得没好事……”肩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李逍遥跳了起来,转头瞧见王晶媳妇站在身後,不禁皱眉道:“淑贞!在这种环境下你最好别神出鬼没地突然冒出来拍我後背,会吓死人的……”
王晶媳妇道:“哦,对不起……对了,我跟著这老头的魂灵走了一会,见他进了一间‘六榕客栈’。”李逍遥奇道:“他去住店?”王晶媳妇道:“我看不是。这一带时常发生一些人家的闺女在夜里被糟蹋的事儿,可是官府又查不出采花贼的半点蛛丝马迹。有人说是鬼怪干的,如今想来……你们说会不会是他?”
“有可能!”李逍遥拔百里溪的胡子,说道:“这老儿不是好人!”苏杭忙道:“那还不想法儿阻止他?”李逍遥伸手一拍苏杭的瘦肩,说道:“既然你这麽有正义感,我又怎麽能袖手旁观呢?办法已经有了,但要兵分两路,咱们三人……啊不对,应该是两个人和一只鬼……须得如此如此!”把计策说了。
女鬼表示赞成,苏杭却犹豫道:“你们两个去六榕客栈,干嘛把我一个人留下?”李逍遥道:“苏杭,你肩上担子可不轻哪!知不知道咱们决定怎麽干?你再复述一遍。”苏杭挖著鼻子道:“计划是这样的:你和淑贞跟著老贼的魂灵去捉奸,预计六榕客栈将有一场惊心动魄的伏击仗可打。为了让百里老儿的魂灵回来找不著躯体,由我负责把他的身子从这儿搬走,搬到远处藏起来,让他的魂儿回来找不到……”
漆黑夜幕中,只见苏杭步履艰难地背著百里溪的身子踽踽独行。他在林子里走了一会,觉得累了,便把百里溪的躯体放下来,停步歇息,心想:“估摸著也该走了好远了罢?”用拐杖敲打百里溪的脑袋,骂道:“都是你!害得我这麽累……”突听身後传来细微动静,他转面一瞧,没看见什麽,目光一低,地上不知哪儿跑出来一只小狗,憨态可掬的瞪著他。
苏杭俯低身子,向小狗做各种虚张声势的鬼脸,小狗吓得一溜烟跑掉。苏杭哼了一声,歪著脖子道:“小东西!”树丛中突然犬声四起,窜出好几十头大狗,绿莹莹的眼光一齐瞪过来,苏杭立时变色:“啊?狼!”
“就是这儿。”
王晶家媳妇领著李逍遥到了一家大客栈的院落外,说道:“刚才他就在这儿转悠。”李逍遥沈吟道:“这家客栈好大!咱们怎麽办?”王晶媳妇道:“小李子,大门贴有门神,里边也有驱鬼符,我不敢进去。”李逍遥问道:“那他的魂儿怎麽进得去?”王晶媳妇道:“他不是鬼呀!”李逍遥点头道:“也对。那你在外边等著,我进去瞧瞧……”
王晶媳妇忙道:“不成的!你是见不到那老儿魂灵的,没办法阻止他……”
“我有办法,”李逍遥上前撕掉大门上的门神画,迈脚进门,迎面走来一个夥计,招呼道:“客官是要住店?”李逍遥道:“对!还有上房没有?”夥计陪笑道:“对不起,这几天本店被人包下了,你往别家投宿去罢。”
“什──麽?”李逍遥眼珠一转,望了望四处,并没见到客满的迹象,不禁问道:“谁包了你们客栈?”
“不能说!”那夥计一迳把李逍遥往外推。
李逍遥毕竟也是家中开店的,素知其中门道,连忙掏了一锭银子塞在夥计手里,低声说道:“你就帮个忙吧,大哥!我只要住一宿,睡柴房都成!你该不会说连柴房都有人包了吧?”这锭银子取自百里溪身上,花起来自也大方。
那夥计捏著银子一掂量,约有二两余,四下望了望,眼见左右没人看见,忙把李逍遥拉到一边,低声道:“柴房当然也给那位出手毫阔的大财主一古脑儿包了起来,人家包的是整家六榕客栈哪!”李逍遥道:“那你还收我的钱干啥?”那夥计道:“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我把我自个儿的床让给你睡一宿!他们可没连我的床也包起来哪……”李逍遥笑道:“对呀!”
待要打听包下客栈的是何等样人,那夥计不耐烦地说道:“别多问!我还要喂那几位客官的马呢。”说著,带李逍遥去後院他的住处,经过马厩,那夥计先去添了草料,领李逍遥进了房间,叮嘱道:“别说我不警告你呀,小哥儿。那几位客官可是有言在先,夜里谁敢到处走动,吵著人家,那可是要打断腿的!”
“打断腿?”李逍遥等那夥计离去,悄悄溜出房间,心想:“我倒要看看谁这麽霸道……”惦记著和王晶媳妇的约定,到客栈里四处转悠,见到纸符和门神就撕。
其时夜已深,店堂里空荡荡的已无人影。李逍遥蹑手蹑脚的摸到楼上,四下察看了一遍,听见左首两间房里传出男人的呼噜声,他移步走开,心下暗思:“好像这家客栈没女人哪,难道百里老贼居然要来搞男的?”正自疑惑,突然听见右边有间房里传来动静。他赶紧著地一滚,脑袋撞在门上,这一磕可不轻,“哎呀!”一声跌入屋里,鼻际立时闻到一股迷香的气味。
他赶紧拿出“定神丸”含在嘴里,突然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一惊回首,王晶媳妇从暗处闪了出来,以指贴唇“嘘”了一声。李逍遥会意地随它出了那间客房,虚掩著门,低声问道:“你怎麽进来啦?”它说:“别作声!那老儿进来了……”
李逍遥从藏身之处定睛望去,透过门缝,隐约见到床边的桌子上搁著几件男人的衣服,床脚下摆放著一双皮靴子。一阵微风掀起床帘,慢慢褪掉床上那人所盖的被子,那人似已昏睡,贴身穿的月白亵衣被一双无形的手解开扣子,敞了开来,露出里边的一件小肚兜儿。
李逍遥跳了起来,急道:“动手罢,淑贞!”那女鬼早窜入屋中,突然从肚兜中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裂嘴一笑。百里溪的魂刚好脱掉床上那女子贴胸穿的肚兜儿,本以为能看到什麽,哪料肚兜一敞,露出一张狰狞之极的鬼脸。他平日虽然厉害,离体的魂灵却是经不得吓,这一猝然受惊,立时遁得无影无踪。
王晶媳妇迅即收去鬼脸,免得吓著李逍遥,身影从床上一飘落地,闪到李逍遥耳後,悄言道:“只怕他还会回来,我追上去再吓他一吓。”李逍遥刚才没瞧清怎麽回事,忙道:“他怎麽那样胆小?你是怎麽吓到他的……”话未说完,王晶媳妇已经不见了。
李逍遥知道它是去追百里溪的魂,正要跟去,转念又想:“这屋里的女客著了迷魂香,如此昏睡过去,别又遭人所乘。再说长夜漫漫,谁敢说老色鬼的魂儿不会又回来使坏。不行,我得把她弄醒……”拿出一颗还神丹,跳到床上,籍借微弱光线,捏开那人的口腮,把药丸塞了进去。
正要离开,突见枕边这张白玉般的面孔甚是眼熟,不禁侧头细瞧,认了出来。“呃哦!是她!居然是小恶婆娘?”
眼见昏睡在身旁的女子竟然是自己最痛恨的林大小姐,李逍遥一怔之下,抱头跌坐在枕边,愤然想:“天哪!天没眼!没天理!这恶妞儿害我这麽惨,害我折了腿,又被斓姐乘机揩油,名声大损,刚才又几乎成了反贼一党……我居然救她?那岂不是好对不起我自己?”想起断腿之恨,忍不住提起拳头,瞪著林月如酣睡的面孔,心道:“不行!我非打她一拳不可……”
拳头正要打落,旁边有个光头的家夥气喘吁吁的问道:“大哥,你打得下去麽?”李逍遥听出“根宝”的声音,不禁一怔,定了定神,床上仍剩他和林月如,并无别物。李逍遥哼了一下,心道:“幻觉!”眼光一低,见到几滴血珠落在林月如白腻的面颊上,他不由一愣,连忙抬手捂鼻,心下暗恼:“哎呀!老子流鼻血……”
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逍遥只得打退堂鼓,一脚跨过林月如身子,正要下床,林月如突然惊醒,两人齐声低呼。林月如看见李逍遥居然在她床上出现,先是一怔,随即发觉自己胸脯赤裸,这还了得!
关键的时候李逍遥又犯了个错误,他竟然拿起那件肚兜想盖回她身上。林月如才不管他是不是好意,这当儿没理可说。她惊怒之下,捏了一个粉拳,结结实实的打在李逍遥脸上。李逍遥又没躲过去,脑袋一仰,血如泉涌。
林月如愤然道:“你这个小色鬼!”提脚将李逍遥狠狠踹到床下,飞快披衣,含泪发出一招“一阳指”。李逍遥跌倒时听见真气“嗤!”的一声急响,情知性命交关,哪敢迟疑,急忙著地飞滚,避到床下。林月如指力所及,一个大瓷瓶“!”的应声而碎。
林月如只道李逍遥半夜里竟来谋她,恨其轻薄可恶,日前李逍遥又曾伤了她的爱骑,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不禁捶床大叫:“出来!我要杀了你……”李逍遥心道:“你都说明了要杀我,我怎麽好出去?”林月如掀翻床板,发掌乱劈,李逍遥本想解释,见她犹如疯了一般又是一阳指又是掴耳光,实是片刻也留不得,急忙著地急滚,打算夺门而逃。不料林家的从人闻声赶到门外,堵住去路。李逍遥胸前吃了一脚,跌回房里。同时听到“哢嚓”一声,那名从人腿骨折断,倒撞到楼下,压塌了一张桌。
另外几名家丁齐呼:“捉淫贼!”撞入屋里,林月如突然掀飞床板,劈头盖脑的又将他们全打了出去。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明白:“小恶婆娘不愿意让别人瞧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林月如抬手往面颊上一揩,见到手背沾有李逍遥刚才滴在她脸上的鼻血,更是气恼,呸了一口,骂道:“啊,你这淫魔!”李逍遥道:“你不可以冤枉我!我是来救你的……”林月如哪里肯信,伸手拿鞭。李逍遥知道她鞭子厉害,急忙抢先踢掉放在桌上的长鞭。
林月如旋身跃起,凌空飞腿踢来,李逍遥胸口犹如擂鼓般登时吃了七八脚,望後便跌。他体内真气反激,林月如一条腿震脱了臼,跌倒在地。李逍遥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瞧见林月如咬紧牙关伏地喘气,俏面苍白,眼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抚胸说道:“我不跟你计较了,大家一人断一腿,扯平!”说话时嘴边血溢如线,自也伤得不轻。
正要溜走,突见林月如冷哼一声,抬起那条脱臼的腿,甩动几下,呼的踢出一脚,竟然又自己接上了关节。李逍遥一怔,心中佩服:“哇!好身手……”旋即知道不妙,只见林月如一跃而起,沈脸说道:“你看过了我的身子,须饶你不得!”李逍遥忙道:“你不也玩过我的底笛?我又没和你玩命……”这话此时说出,在林月如听来更是火上浇油,她羞恼之极,出手毫不留情。
李逍遥哪是她的对手,还没看清她在哪里,胸前立时一震,心下急想:“糟!她的‘一阳指’不怕被我震断手……”林月如发出指力,真气激射,眼见李逍遥只是身子一晃,并未倒下。她咬著下唇,伸脚勾起旁边一张桌子,呼的踢到李逍遥身上,双掌劈空,掌力陡吐,远远的推到李逍遥胸前,大桌登时四分五裂,李逍遥从窗口倒撞而出,身在半空,只道要摔死,倏然只见裙影一闪而现,一双冰凉的手从後边托住了他的腰身。
林月如冲到窗前,只见李逍遥身子飞入夜空,迅即不见,她不禁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定睛又瞧了一会,仍是看不到李逍遥的影踪,只觉他刚才并未落地,突然平空消失。
“有没听说过‘鬼遮眼’?”王晶媳妇笑吟吟地飘到李逍遥身前,侧头瞧了瞧他,见他仍显得心神未定,便安慰了几句。“放心罢,现在那家客栈里的人追不到你了。”
李逍遥定了定神,吃了几颗药,运气调息,暗觉没甚大碍,方才放下心来,说道:“淑贞姊姊,你可帮了大忙啦!”那女鬼斜瞪了他一眼,掩口而笑:“是麽?”
李逍遥觉得它眼神奇怪,不禁问道:“有何好笑?”王晶媳妇嫣然道:“没想到咱们救的是你相识的姑娘。”李逍遥摇了摇头,苦笑道:“唉,别提了!她把我当成了淫贼,这事儿可没法说得清。”心下突想:“百里老贼想害的原来是林月如,他多半是为了那天的事,恨极了她。”
转脸看见王晶媳妇面有戚容,似是因他刚才那句话引她心中感触,想起了生前有冤诉不清的伤心事。李逍遥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引开话题,问了一句:“淑贞姊姊,那正牌淫贼哪儿去了?”
王晶媳妇拭去眼泪,强笑道:“吓得落荒而逃了。”李逍遥问道:“咦,他怎麽会怕你?”眼光投到淑贞面上溜转几下,见她虽说面容憔悴,毫无血色,却也生得眉清目秀,非但并不可怕,反而有一种邻家姊姊般的可亲之感。
淑贞听了李逍遥之言,笑了笑,说道:“他终究是人,我终究是鬼。人见了鬼,岂有不被吓到的?”
“那可不一定,”李逍遥绕著它转了转,笑道。“淑贞姊姊,你非但不可怕,反而俊得很哪!”
淑贞含羞道:“他心虚在前,自然经不起吓。”听见这少年夸它容貌,心头不免暗暗欢喜。这是女流的“通病”,纵然是女鬼也不例外。
李逍遥心中好奇之念难以抑止,一路缠著淑贞,非要知道百里溪是怎样给她吓得落荒而逃的。淑贞无奈,只得说道:“他瞧见我这张脸,便吓坏了。”李逍遥左看右看,不觉得可怕,说道:“没什麽呀,我不信!你不给我看一下,我可没心思送你回家了。”淑贞迟疑道:“你非要看?我……我怕你吓著了呢。”李逍遥道:“我才不像百里溪那样胆小,快让我看!”
淑贞袖影从面前一晃而过,李逍遥突然间瞧见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登时骇然而跳,惊道:“妈呀!”
总算他先已知道淑贞是鬼,淑贞变脸时又留了一手,没把太恐怖的面目揭给他看,是以李逍遥虽然吓得魂不守舍,总算没六神出窍。淑贞生怕当真吓死了他,赶紧变回先前那张俏脸。李逍遥心头兀自狂跳不止,颤抖著手拿了一颗定神丸放进嘴里。
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定下心神,背後突然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沾满泥污的手,落在肩头,又把他吓了一大跳。
转脸一瞧,只见一个歪脖瘸腿的黑影晃了出来,颤声叫唤:“哥……儿,是……我……”李逍遥一怔,随即恼道:“苏杭,你想吓死我?”
苏杭从草丛里扑了出来,面色惊惶,说道:“吓死我了!”李逍遥问道:“何事惊慌?”苏杭伸手一指,说道:“狼!树林里有好多狼群……”李逍遥道:“狼有什麽可怕的?对了,你把百里溪的躯体藏起来没有?”
苏杭把他们带到林子里,有淑贞在旁,狼群早没了影。李逍遥走了一会,不耐烦起来,问道:“躯体呢?”苏杭在一大丛矮树丛边停下脚步,呶了呶嘴巴。
李逍遥瞪了这小子一眼,咕哝道:“搞什麽鬼?”走到树丛边,突然闻到浓浓的一大股血腥气。李逍遥心中一怔,抓过苏杭的拐杖撩开树叶一瞧,脸色立变。
淑贞听到惊叫声,连忙抢了过来,探头一看,只见草堆里满是零七八碎的血肉,不远处伏著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头却不见了,手也少了一只,好像脚也不大齐整。李逍遥转脸怒瞪苏杭,问道:“搞啥鬼?”苏杭哭丧著脸道:“狼把他吃了,我……我有什麽办法?”
李逍遥抬手乱打,怒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叫你把他藏起来,你却让狼吃了他……”淑贞劝道:“遇到这种意外,苏杭也没法子。还是逃命要紧罢,事已至此,那也无法可想了。”苏吭扁著嘴哭道:“是呀!你们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凶险,我……我若不是爬树快了一点点,自己也比百里老头好不了多少……”
李逍遥顿了顿脚,抱头发楞,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叹道:“这回可麻烦了!百里老贼的魂回头找不著他的肉身,就会变成游魂野鬼!就算它找到了这块残尸,那也活不过来了,多半会变成尸妖!啧啧……”
苏杭心头一凛,不由地转脸望向林外,十里坡妖气冲天。
淑贞的坟墓便在十里坡西侧的荒野中,他们一同摸黑寻了过来,不多时便找到了。那个墓果然遭到不知什麽野兽毁坏,连棺木也露在外边。因见淑贞面容凄惨,李逍遥和苏杭对视一眼,心中皆感难过,不禁暗骂:“王晶这死胖子太没良心了!自家媳妇儿葬在这里,他又住得不远,却从不来修修坟什麽的……”
淑贞抹去眼泪,裣衽拜倒,凄声道:“谢谢两位好心的小哥儿送奴回家,我……”李逍遥忙道:“不用谢,不用谢。大家同乡的嘛!”苏杭也道:“是呀,低头不见抬头见……”李逍遥抬手往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心道:“这句话不能用在这里。”
黑暗中,棺木突然“格”的一响。两个人和一只鬼皆吃了一惊。苏杭赶紧缩到李逍遥背後,李逍遥躲在淑贞背後,探脑袋乱望,黑漆漆的却没瞧分明。苏杭凑嘴到李逍遥耳後,颤声问道:“是不是野兽?”李逍遥探嘴到淑贞耳後,悄声问道:“谁在你‘家’里?”
淑贞大著胆子走到墓穴之旁,俯身察看。棺材里突然闪出一道弯弧状的凌厉寒光,来势奇快,拦腰将淑贞劈为两半。
李、苏二人惊倒在地,只见棺木倏碎,呼的飞出一个黑影,大衣飘飘,犹如大鸟一般凌空扑落,挥起一支模样吓人的大镰刀,狠狠劈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淑贞断为两半的身影迅即重合,从刀锋下飞快探手把两个少年拉开。
那黑袍人旋身飘落,栖在一块石碑上,乍眼瞧去,状似一只大乌鸦。
李逍遥和苏杭死里逃生,兀自惊魂未定,黑暗中只听一声阴冷冷的笑声犹如枭啼一般钻入耳中。
“原来是两个人、一只鬼!”
李逍遥望著荒草中那个寒鸦似的黑影,眼光瞥见那把蓝幽幽的弯镰,心念一动,说道:“我见过他!他是‘鬼咒’……”
鬼咒嘿嘿一笑,弯镰一摆,目露凶光地说道:“我正好缺少几个鬼奴做帮手,你们三个看样子倒合适!”淑贞见势凶恶,连忙悄声要李苏两人快逃,它挺身迎著鬼咒的凛凛刀锋,说道:“不许伤害他们!”
鬼咒提手捏诀,狠声说道:“你这女鬼,敢不服从我便叫你立刻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淑贞脸色大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逍遥拉著苏杭奔不到数步,鬼咒抬起右拳,大麽指向下一翻,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突然破土而起,直挺挺的提刀向李苏二人迎面逼近。苏杭瞧见那尸体上爬满虫子,脸上尽是窟窿眼,连面皮都没有了,委实骇异已极,他不由得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李逍遥嘴里含有定神丸,虽然也全身乱抖,神志仍然未失,後退几步,从那死尸的兵刃上认了出来,失声道:“宇……文……刀!”
那尸体仰著面孔,提刀砍来。李逍遥没等刀光落下,飞快之极的贴了一张茅山符出手,那尸体立时怦然倒地,身上乌蝇乱溅而开。李逍遥著地一滚,突觉背心一紧,却是鬼咒悄然欺身而到,将他揪了起来,把李逍遥的脑袋压低,向弯镰的利刃按落。
顷刻之间,李逍遥只道必死无疑,斜刺里倏有一道劲风呼的拂来,袖影一闪,荡开李逍遥喉下的刀锋。
鬼咒目光急收,听见背後有人说道:“住手!”
李逍遥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卷住镰刀杆的衣袖。夜雾徐徐飘移而开,现出鬼咒背後一个孤独、凄清的身影。
“丁情!”鬼咒拉扯刀杆,竟摆脱不了缠住刀杆的衣袖,目光一沈,哑声说道。“你敢跟我做对?哼,别忘了你的女人在我手上。”
李逍遥心道:“可你现在手里除了揪著我没别人,这话显然狗屁不通。我怎麽可能成了丁情的女人呢?”
丁情垂下目光,涩然道:“一事还一事。你放了他,我自然不和你动手。”
“到现在你还想做大侠?”鬼咒冷笑道。“别忘了你走倒运的时候,谁也没理会你的死活!”
转身正对丁情悄立的身影,相持一会,暗感丁情全身犹如一柄看不见的剑,无隙可乘,但剑气却越距侵来。鬼咒沈默片刻,将李逍遥丢在脚下,卷在他镰刀杆上的那片衣袖立时收回丁情身畔。鬼咒瞪视丁情,哼道:“丁情,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想要回你的女人,用水灵珠来换!”
丁情微仰面孔,怔立一会,说道:“我去山神庙找过了,找不到。”鬼咒变色道:“你是不是不想交出来?”
“我留著它有何用处?”丁情苦笑道。“真的是找不著了。”
鬼咒哪里肯信,瞪眼道:“你休想骗我!你说,你怎麽会把如此重要之物丢在那间破庙里?”丁情摇了摇头,眼中浮出茫然之情,说道:“那时我比这位小兄弟长不了几岁,被人追到这儿,见势紧急,便把水灵珠藏在破庙供案底下的地板缝里,只道回头便可来取,那知一走便是多年……”
鬼咒哼了一声,心中将信将疑,问道:“当时可曾有人瞧见你藏东西?”丁情侧头想了想,摇头道:“我记不清了。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在庙里做什麽……我出来时,外边只有一个几岁大的乡下小童在玩耍。”鬼咒问道:“可还记得那小童的长相?”丁清冷然道:“第一,我未暇瞧清;第二,时隔多年,人的长相会变的。”指了指李逍遥,说道:“好比这位小兄弟,谁会知道他小时候长什麽样?”
鬼咒突然把李逍遥揪了起来,上下打量他几眼,皱眉道:“会不会是这家夥?”丁情冷笑道:“你说呢?”李逍遥眼珠不禁乱转,鬼咒突然又把他丢开,面色颓然,说道:“世事哪有这般巧法!”
丁情叹道:“事已至此,你逼我也是无用。放了我妻子罢!”
李逍遥趁著鬼咒同丁情说话之际,悄悄爬开,掐醒苏杭,两人正要把淑贞的骨坛放进棺材底,突然见到里边躺著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身上血迹殷然。苏杭以为是具死尸,一惊而跌。鬼咒听到动静,倏地闪了过来,将那女子拎了起来,只手握刀,向李逍遥拦腰横劈。淑贞抢身扑上,将李逍遥推开,鬼咒蓦然探手按在淑贞头上,哑声道:“魂消魄散!”
李逍遥早掏了一张茅山符在手,急念一声:“制!”但见一道金光荡开,鬼咒身体一震,後退数步,淑贞软绵绵的跌倒在旁。鬼咒刚才没来得及下咒驱散淑贞的魂魄,转脸瞧向李逍遥,哑声道:“好小子,原来你也会几下法术!”
“岂止几下?”李逍遥从地上跳起身来。
鬼咒瞪视片刻,哼道:“茅山术!”抬起一拳,五指张开。李逍遥胸前如遭巨石撞击,望後仰跌而出。身子刚落地,脖颈倏然一紧,地下突出一只枯干的死尸手臂,狠狠勒住他的脖子。
李逍遥正感喘不过气来,背後泥土乱飞,一具干尸破土而出,仰面暴吼,声震四野。那僵尸手臂发力,正要拧掉李逍遥的脖子,自己的头竟然先掉下地。李逍遥挣扎之际,听见有人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该用茅山符了,没用的小子!”
李逍遥心念一动,反手拈出符纸,施法念咒,那具没头僵尸登时化为一大群嗡嗡乱飞的苍蝇。李逍遥翻身爬起,只见五毒药王不知何时立在身後,眼光却瞪著鬼咒。丁情瞧见鬼咒胁下挟著一个裸露双腿的女子,那女子似已昏迷,黑暗中却瞧不清面容。他只道是自己妻子,急忙抢上几步,喝道:“鬼咒,放了她!”
鬼咒裂嘴一笑,哑声说道:“我还没玩够呢,过几天再还给你罢!”丁情怒不可抑,扑了上来,鬼咒挺刀迎著他的胸膛一搠。丁情竟未理会胸前的刀锋,眼看他就要横遭弯镰破膛,李逍遥忘了自己那只脚仍痛,跳上去猛踢鬼咒後腰,喝道:“丁大哥小心!”
“!!”的一声大响,鬼咒远远的飞了出去,但见血花点点,纷扬而下。李逍遥高抬腿,脚背绷直,不知不觉使上了阿修罗心法中的“气动之术”,真气激荡之下,脚上包裹的绷带裂成无数碎片,裤腿也撕开,鞋尖撑破,脚丫子突了出来。
丁情见状一怔,不禁赞了一声:“好内力!”李逍遥眼见自己一脚就把鬼咒踢没了影,心中不禁得意,随即捧脚乱跳,咧嘴痛叫不迭。
丁情转身展开轻功,想去追赶鬼咒,蓦然只见夜空中跃落三个身穿格子道袍的人影,分守东、西、北三面,挡住去路。李逍遥跳著脚说道:“何方神圣?到我十里坡来露身手也不先通知一下地主……”东面那道士拂尘一甩,朗声说道:“蜀山冯青山。”李逍遥目光瞥去,见这道人年约三十开外,半边脸发青,另半边发绿,隐约有青山绿水之痕。他想:“样子倒很别致!”
西面一个左眉白、右眉黑的道士手摇铃铛,说道:“蜀山方近墨。”李逍遥想:“长相倒也离奇!”
北面一个半边脸皱、半边脸嫩的道士提幡说道:“蜀山彭奇郎。”李逍遥竖起大麽指,夸道:“骨格清奇!”话声刚落,肩头突然按著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李逍遥心中一凛,面孔微侧,耳边先听见噗哧一笑,身後乌发飘扬,露出一张微黑的圆脸蛋。
李逍遥不禁问道:“你又是蜀山什麽什麽哥呀?”身後的女子笑道:“蜀山於文凤。”李逍遥想起那天在山神庙外见过这女子,立时做了个鬼脸,舌头吞吐:“殷敬殷敬!”
“都是蜀山派低一辈弟子,”五毒药王冷冷的说道。“除了厉风行门下,我看别人也教不出这样儿的徒弟!”
这句话中褒贬之意颇堪玩味,那几名蜀山弟子一时未及细想,转面瞧见五毒药王负手立在旁边,虽不知是什麽来历,看样子倒也有几分武林前辈的风范。冯青山是厉风行诸徒中最老於江湖世故的一人,暗想:“师父有事绊身,未能及时赶到。吩咐我几个只须找到丁师哥,将他带去师父面前便可。这汉子却不知是何来历,看他精气内敛,绝非等闲之辈。如若跟他缠上了,只怕节外生枝。”当下打定主意不理会五毒药王言下的冷嘲热讽,但也不敢缺了礼数,转身一揖,说道:“蜀山弟子处理家事,不敢叨扰前辈。”五毒药王仰脸冷笑:“你们处理家事,不是怕叨扰我,是怕我叨扰你们罢。”那四名蜀山弟子面色微变,皆暗暗提防。五毒药王嘿了一声,转身散步,神态悠然,似是有意置身事外。
冯青山便即放心,转面瞪著丁情,说道:“师父命我几个带你前去。”丁情眼光一凛,沈声说道:“我要去救人,恕难从命。”彭奇郎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想去救的若是正派之人,我们会帮你。如果是为了那个邪教妖女,那你是寸步难行!”
丁情拂袖喝道:“让开罢!”提气急纵,想从他们身形间隙冲过去,但他身形方动,冯、彭二人立时抢身拦截。他们与丁情同门学艺,素知对方的武功、脾性,各自所擅的身法也都相去无几,然而内力修为的高低登时显了出来。丁情似欲前冲,中途突然倒身飞纵,彭奇郎只道丁情意欲劫持师妹以便要挟,急忙旋身窜到於文凤之旁,挺幡相护,那料丁情蓦地落到方近墨身旁,方近墨刚抬法铃,手腕立时被扣住,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李逍遥想:“一边是蜀山派,一边是痴情郎,我不知道帮谁对。”肩上长剑突然一收而回,剑鞘抖落,一道剑光闪到丁情脑後。於文凤喝道:“丁师哥,你别逼我们!”彭奇郎手中长幡同时甩向丁情,口中哼了一声:“你还叫他师哥!”
丁情眼见彭奇郎、於文凤同时来攻,倒也不易抵敌。他後踏一步,提起方近墨的身子一挡,於文凤急忙收刹剑势,彭奇郎却想乘机救回方近墨,长幡仍然甩出,想卷住方近墨的身子,把他拉过来。但见丁情手影急转几下,旋动长幡卷住了於文凤持剑的手腕,又拨转於文凤手中剑锋削碎布幡。几簇剑光闪过,彭奇郎抽身後退,手里只剩下半根光秃秃的杆子,脸色阵青阵白,听见李逍遥在旁说道:“蜀山弟子玩不转仙剑,改耍少林棍罢!”
五毒药王瞧见了丁情刚才所使的手法,突然冷哂一声:“好象不是蜀山派的武功嘛。”
於文凤倒跌几步,倒撞入李逍遥怀里,半天没缓过劲来。李逍遥揽住她腰,免不了要乘机偷揩其油,抚慰道:“没事没事,剑被抢了不要紧。”
冯青山一跃而上,喉前登时被一支长剑指住,眼光微变,说道:“丁情,你想以蜀山派的剑法杀蜀山派的人吗?”丁情并不回答,突然把方近墨推了过来,冯青山眼见方近墨摇摇晃晃犹如醉汉般的撞到跟前,只道他已遭了丁情毒手,急忙伸手把他扶住,定睛一瞧,始知方近墨被点了穴道。
彭奇郎、冯青山正要冲上去合力动手,丁情倏然间後退几步,一剑斩地,大片泥土飞起,犹如风卷飞沙一般,将那两人推得倒跌丈外,摔进坟坑里。於文凤与丁情同门多年,今日才见识了他的武功,只怕比起师父厉风行也相差不远,其余师兄弟绝无一人是他对手。她一惊之下,眼中不由露出惧色。
李逍遥心下佩服,不禁叫道:“丁大哥,好手段!”丁情垂下目光,涩然道:“武功只是末技!”眼光扫到於文凤脸上,拈起她那支长剑,掷到她脚边,长剑插在土中,嗡嗡颤动。
望著丁情的身影跃入夜雾中,五毒药王侧脸沈思片刻,喟然说了一句:“他或许说得对。人到不得不动武的时候,大概也已到了穷途末路。”
李逍遥正想著他这句话,脸上突然火辣辣的挨了一耳光。於文凤从他身边一跃而开,红著脸道:“你这小鬼,占我便宜!”俯身拾起长剑,啐了一口:“若不是看你比我小好几岁,非宰了你不可!”李逍遥道:“明明是你自己撞进我怀里的!我若不用手扶你,你岂非更狼狈?”苏杭歪著脖问道:“为什麽这类好事总是撞到你那边去呢?”李逍遥道:“因为……”
那几个蜀山弟子虽说闹个灰头土脸,却仍然追丁情而去,皆想就算捉不住他,只须跟上去缠住他,师父也不会见怪。
五毒药王突然转身向不远处一簇树丛喝道:“兀那女鬼,别以为你躲了起来就能躲过这场劫数,乖乖的出来罢!”淑贞颤抖的半边身子从树影中露了出来,见到五毒药王脸色不善,赶紧又缩了回去。
李逍遥问道:“什麽劫数啊?”五毒药王说道:“晶合庄王天林老爷子说这里有只女鬼专门出来骚扰路人,请我来收它。你两个小子让到旁边去!”苏杭飞快凑嘴到李逍遥耳边说道:“王天林就是王晶他老爸……”
李逍遥忙道:“前辈,高抬贵手!你就放过它吧……”淑贞眼看逃不脱,只得跪下苦苦哀求。五毒药王冷笑一声:“要我放过妖魔鬼怪?废话!”脚尖挑起地上一只坛子,左手挟住,右手发符,念了一声咒语,那女鬼哀鸣一声,倏地化为一道青气吸入坛内。五毒药王用符封住坛口,眼光在李逍遥、苏杭脸上一扫而过,厉声道:“你两人已中了鬼咒的‘腐尸降’,不想死就跟我走!”
两个少年大吃一惊,皆问:“你说什麽?”
“腐尸降是邪降之一,”五毒药王朝地上那具沾满苍蝇的腐尸瞥了一眼,转身而行,话里的每个字却像锥子一般深深刺入两个少年心底,将内心深处的恐惧释放出来。“你们中了这门降头,眼下是脸色发青,三天後腹腔腐烂,长出无数尸虫,慢慢的吃光五脏六腑,七日之後整个人开始干枯,全身充满尸虫挖出来的无数小洞,九天之後变成僵尸……”
李逍遥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了不在苏杭面前示弱,兀自强笑道:“没那麽夸张吧?我看你不过想骗我们跟了你去,难保不被你当羊牯给卖了。对吧,苏杭?”转脸一瞧,身边哪有人影?
李逍遥抬眼望去,看见苏杭跟在五毒药王身後,招手说道:“逍遥哥儿,你还是别硬撑了罢!我知道你比我还要害怕……”李逍遥本想跟上去,听见苏杭这般说,反而不乐意了,又想到五毒药王刚才不顾淑贞苦苦哀求,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将它收了,心头著恼,哼道:“那鸟汉又没说明了一定救我,何况谁也说不好他有没本事解掉鬼咒下的降头,要我求他救命?门都没有!”但也担心万一五毒药王说的是真的,暗想:“与其求他,倒不如去找斓姐。对,还是斓姐跟我有交情些……”
苏杭转脖还要劝说,看见李逍遥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他不由一愣,往回走了两步想去找李逍遥,但又害怕体内真的长出尸虫,他先前被五毒药王整过一回,委实吓怕了,对此人之言再无半点怀疑,迟疑了一下,眼见五毒药王已走了好远,忙道:“等等我!”追了上去。至於李逍遥跟不跟来,那也顾不上了。
“前辈,你为何要我跟你走?”
“因为我需要煎药童子,需要找些少年来试各种新药的效力。”
“都是补药吧,前辈?”
“对。都是大补的药。”
“比方说?”
“比方说补脑药‘三尸脑神丹’、壮阳药‘我爱一条柴’,都需要试验方知威力如何……”
“太好了!”
李逍遥往山坡下走了一段,不停的回头,却没瞧见五毒药王和苏杭转来找他。李逍遥心下懊恼,想起五毒药王刚才那番话,肚里就象真的爬满了尸虫一般。他转回身子,暗思:“算他们行!唉,我还是回去跟著那鸟汉罢……”
走没几步,突然听见林子里传出打斗声。他忍不住走到林边,躲在一株树後,探头一瞧。只见晨曦中有许多骑马的人影在林间闪来闪去,一时瞧不清楚。林中的兵刃交击和叫喊声却不绝於耳。他大著胆子再往前挪动身形,听见一人沈声喝问:“老纳鸠摩罗,不敢请教诸位骑马的朋友是中原哪一门哪一派?”李逍遥耳朵嗡嗡乱响,心道:“这老僧不是中毒了吗?怎麽还在这里同别人打大架?”探头多瞧一会,渐渐了然。
林子中数十骑围成一个大圈,圈内却分成两拨人,左边有七八个番僧持杖护著一个黑脸老僧。那老僧自是鸠摩罗上人无疑。右边八骑围成一个小圈,圈内有个大网,网中兜著三个人。李逍遥看不清那三人是谁,但见那张网乌光鳞鳞,紧紧箍著那三人的身子,几乎深陷肉内。李逍遥暗想:“好像不是寻常的渔网……”
圈内八骑之中有人柔声说道:“鸠摩罗上人,看得出你也想带走丁情。也看得出你手上的毒伤与鬼咒有关。我没看错罢?”李逍遥心道:“是个娘儿们的嗓子。”放眼乱望,却没瞧见那些骑马的人当中有女子。
鸠摩罗上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人?”李逍遥随著这老僧的眼光瞧了过去,只见一匹青骠马上坐著一个长发披散的人。那人的身形相貌分明是个青年男子,话声却是柔柔糯糯,像个苏州少女一般。这人手摇小扇,眼波流转,柔声说道:“我姓楚。”
网中一人冷冷说道:“鸠摩罗上人,此君乃是林天南门下第三徒,侠客山庄楚二公子。”网中说话的声音传入李逍遥耳中,他心中不由一怔:“丁情!”
“不管你是谁!”鸠摩罗冷哼一声,踏上两步。“老纳要把人带走了。”
“你行吗?”楚二公子抬扇掩齿,吃吃的笑道。“你以前或许是行的。可你眼下……眼下显然中了鬼咒下的剧毒,恐怕不能跟人动手过招罢!”
鸠摩罗上人被他看破玄机,不由得脸肌一阵抽动。楚二公子悠然道:“这样好了,我把鬼咒交给你,你老人家要解药只管要去。可是丁情嘛……我得带走。”小扇一抬,话声突尖。“没有商量余地,知道吗?”
鸠摩罗上人心中大是不甘,暗思:“我追踪丁情多日,却被你半道里杀出来捡了便宜。”可是以他眼下的情形,动起手来不免要吃大亏。一时心中为难之极,沈脸不言。那楚二公子瞧出鸠摩罗无力硬斗,转面吩咐从骑,低声说道:“三九,你去告诉大小姐一声,就说遵照她的吩咐,咱们已经捉住了丁情和那魔教女子……”
李逍遥一听到大小姐的名儿,只想拔脚就跑,惟恐又给她撞到,难保不遭毒手。他刚要挪步,那张大网里突然发出一声惨厉尖叫,却是鬼咒所发。众人皆是一怔,低头瞧见丁情拿住鬼咒的死穴,大声逼问:“我妻子呢?你把她藏哪儿去啦?”鬼咒嘶声叫道:“你杀了我也没用,找太婆去罢!”丁情一怔:“你说什麽?”鬼咒突然破网而出,闪身纵向树梢,嘶声大笑:“丁情,想要回你的女人,去求太婆开恩罢!”身影倏忽消失,在场不乏好手,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拦。
鸠摩罗和众番僧一怔,随即省过神来,纷纷飞身急追。
李逍遥心中暗奇:“网里头不是还有个女人吗?”定睛一瞧,隐约辨情那女子面孔极肿,显是被马蜂蛰伤,却只有一臂,上身衣衫全烂了,两只眼翻白,似已断气。这女尸绝非宋香柠,但李逍遥也是认得的。一个念头在心里未及转过,丁情从那张破网的裂洞里迅捷之极的钻了出来,身影在群骑底下倏闪倏没,马背上的人接二连三的倒栽下来,身子僵硬,皆被点了穴道。
丁情身形奇快,几乎令人难以分辨他的所在,谁也看不出他使的是什麽身法。突然间他翻身上了一匹空骑,迎面却蹿出一匹青骠马,打横拦住去路。楚二公子双手连甩几下,李逍遥只听到许多急密、微小的破风声,却看不见暗器。
但见丁情在鞍上连挥数掌,似想以掌风打落那些雨点般射来的微小暗器,霎间两骑同时翻倒,丁情和楚二公子落地急滚,面对面的跌坐下去。李逍遥抬手摸摸脑袋,没瞧明白。
只听那楚二公子喘息著说道:“我……我发的落雨神针,被你打回了大半,厉害!不过,还有那一小半,你……你毕竟没办法躲过去……咳咳!”丁情见他嘴角不断溢下血丝,冷然道:“所以你身上插的毛毛针比我多,中的毒也比我深。”
楚二公子抬扇掩齿,笑道:“能躲得开落雨神针的,天下不乏有人……咳咳,可是能把楚香玉发出的暗器打回楚香玉的身上,恐怕只有你一人。”眼光突然一凛,低声说道:“你的武功不像是在蜀山派学的!”丁情也压著声音说了一句:“落雨神针好像也不是林天南的家传武功。”
“看来你我旗鼓相当嘛!”楚香玉吃吃笑了几声,凑嘴到丁情耳边,悠然说道:“可是你忘了一件事。我中了自己的有毒暗器,可是我有解药啊。”笑容一敛,撇了撇小嘴,说道:“可你没有!”
李逍遥突然在他背後探脑袋问道:“你确定自己还有解药吗,楚小姐?”说著,後退几步,拿出几个小布包在楚香玉眼前晃了晃。楚香玉变色道:“你……我的解药怎麽在你手里?你……你快还给我!”
李逍遥又後退了几步,笑道:“你先亲我一个,咱们再商量。”楚香玉怒道:“找死!”本想起身,忽又转念:“不成啊,我中了自己的有毒暗器,可不能运用真气,否则就算抢回解药也没救了。”摇了摇头,又坐了回去。
李逍遥把那几包从楚香玉身上偷来的东西扔下山坡,双手一拍,笑道:“好啦!这下你两位真正是‘旗鼓相当’了。”楚香玉瞪著他,嗔道:“多事!”突然皱了皱眉,问了一句:“你也是蜀山派?”李逍遥道:“我哪有资格?不过,我跟你们林大小姐有过节,所以帮他不帮你。明白了吧,小妞儿?”探脸过来一瞅,讶然道:“咦,你好像长胡子……”
话未说完,脑後风声陡至,随即脖子一紧,气息顿窒。林中马蹄声大作,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大夥儿快过来扶三师哥上马,别让丁情又跑了。”数十骑四下奔近,一名从人问道:“大小姐,还有何吩咐?”
林月如道:“我还有点儿私事要办,不跟你们一起走了。”楚香玉忙道:“这可不行,师父知道了会怪罪的……”林月如没耐性听人劝说,勒转坐骑,长鞭一扯,李逍遥立时倒地。大小姐两腿夹蹬,吆喝几声,用鞭子拽著李逍遥急驰而走。丁情中了暗器,全身僵木,没法相救。楚香玉眼望林月如捉著李逍遥不知去了哪里,怔了一怔,苦笑道:“那小子看来凶多吉少!”
大小姐拖著李逍遥冲出林子,上了一道斜坡,又冲到谷底,见到一条小溪,便把李逍遥甩到水里,将他淹得半死。来回折腾了数趟,眼见李逍遥已经翻肚,大小姐跳下马,走到溪边俯身瞧了瞧,见他昏了过去,肚皮鼓起,显是呛饱了水所致。
大小姐踢了几脚,见他没醒,她等不耐烦了,转身找了一块趁手的圆石,拿到李逍遥鼓涨的肚皮之上,闭上眼睛,把手松开,耳边听到“咚!”的一响,那块石头落下,李逍遥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口中脏水乱喷,大小姐的脸上登时泥水淋漓。
李逍遥捂腹翻滚了一阵,忍痛说道:“你……你太狠了吧?”林月如上前一脚踩住他肚子,叉腰说道:“我狠还是你坏?你居然是个采花的小贼,那就非杀不可了。”李逍遥吐著水道:“我没采你的花!”林月如脚上使劲,哼道:“被你采著那还了得?”李逍遥痛呼道:“我真的……没采……”林月如反手掴他几耳光,说道:“你是没采著。”李逍遥被她打得老羞成怒,愤然道:“我……我要想采就采得著……唉呀!你别用力踩我下面……”说了那句话的代价便是一连串痛呼。
林月如蹲下来掐他脖子,恨道:“你一定乱摸过了。我……我掐死你!”李逍遥挣扎著分辩道:“没……有……”林月如反手给了他一拳,心道:“你不摸才怪呢!”眼看折磨得也差不多了,起身问道:“我问你,投不投降?”李逍遥忙道:“投降!”只道林月如会减轻处罚,但见她拿起鞭子,说道:“我平生最瞧不起投降之徒,好!抽你一千鞭,你如果死不了,我便饶你一条狗命!”
李逍遥惊道:“不行!你抽我一千鞭,我连尸体都剩不全了……”这绝非夸大其词,因为林月如手劲既大,她的鞭子又是长满倒!,打在身上不出一百鞭便是铁板做的汉子也活不成,何况一千鞭。林月如摇头道:“那是你的问题。”扬鞭欲打,李逍遥心念急动:“她讨厌投降分子,那我就不投降,说不定她会因而敬我是一条硬梆梆的好汉。”忙道:“我不投降,你要怎地?”
林月如道:“好,你有种!我敬你是一条好汉,怎能再折磨你?那就给你一刀痛快的罢!”李逍遥本以为压对了宝,随即见她拔出刀子,不禁惊呼:“也要杀?”林月如踩住他胸膛,手腕微沈,刀尖毫不含糊的划向他的咽喉。
李逍遥原以为她无非是打打就算了,待得见她当真要他的命,大惊之下,猛然将头一歪,抱住她的腿,使出一招不知谁教给他的倒摔功夫,他情急拼命,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林月如武功虽说远胜於他,猝然间也闹个措手不及,但她绝非等闲脚色,李逍遥本想抱著她一块儿摔进水里,不料摔她不动,胸前反挨了一道指力,跌入溪流之中。
此时天还未明,大小姐找他不著,生怕遭他暗算,没敢下水,气恼之下,把刀子朝水中一掷,跺了跺脚,上马走了。
李逍遥张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趴在一间草屋里的炕上,臀部一痛,旁边有人从他屁股上拔掉一把刀子,瞧了一瞧刀的形状,搁到桌子上。李逍遥咧开嘴巴,方才知道林月如投刀扎中了他,幸好没伤著要害。
他身上又痛又乏,昏睡了一天才再次醒转。躺在床上运气一会,调顺内息。所幸他的内力已有相当火候,林月如的“一阳指”虽然点在胸口,性命却是无碍。想起这丫头出手之狠,李逍遥不禁又恨又怕。就连作梦也梦见一会儿是林月如追著他打,一会儿又是他骑著林月如抽鞭子,但还是梦见挨打的时候多些。
他躺在炕上再无睡意,听见屋後水声潺潺,心想:“原来有一户人家住在小溪边的树林子里,以前我好像没注意这一带有人住。”感到腰下有物硌得生痛,伸手一摸,原来是那个小小的不倒翁,如此折腾竟未丢失。他拿著不倒翁瞧了瞧,借著窗外的光线,看见不倒翁的背後刻有符咒,底下还有字。这个不倒翁看样子已经很陈旧了,色泽暗黑,底座的字几难辨认。他细瞧了半天,依稀认出是几句咒语。他不晓得此物有何用处,想起孟行远与周星也在茅山学堂那番对话,虽说这两人一疯一傻,说话颠三倒四,但从话中揣摩,这个不倒翁多半是件宝物。
他想起五毒药王之言,心念一动:“那鸟汉说我中了降头,或许这个不倒翁揣在身上会帮我转凶为安。周星也那句话怎麽说的?”他想到这里,眼睛一亮,再瞧那不倒翁底座所刻的咒语,终於辨认了出来,不觉念道:“不倒降,降不倒。无限极,盖世宝。天反覆,人不倒。”腹中一团郁积之气,随即消尽。李逍遥把不倒翁攥在手心,隐隐明白此物的用处:“似乎我带著这个不倒翁,别人对我下降便不管用。就算我被降到了,只要还没发作,也能籍此救命,依法念咒化去降头……”
一个老妇端粥走了进来,见李逍遥已醒,喜道:“老头子,小恩公醒了!”李逍遥把不倒翁揣回怀里,转脸瞧那老妇显得面生,不由得一怔,愕然道:“你……你是谁啊?”心里暗奇:“怎麽到处都有人认识我呀?”
那老妇说道:“小恩公,你不记得我啦?说起来,那天若不是你投了一个蜂巢赶走了那些歹人,老身夫妇……”说著,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却满是感激之意。
李逍遥总算想了起来,一拍额头,喜道:“哦,瞧我这记性!大娘,你们搬到这山谷里边来住了,好哇!那些坏人别想找到你们了……”原来这对老年夫妇便是李逍遥上仙灵岛之前无意中帮助过的,这段事儿他倒没忘记,只是求药的经过总也想不起来。脑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六具深入脑海的阿修罗像,以及神像上的武功心法。若非他当时修练过六具阿修罗像的内功,只怕也记不起来。
那老妇叹道:“小恩公是贵人多忘事,我那口子本来好好的,一上了岁数竟老来痴呆了,你瞧他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又整天念叨,唉!”摇了摇头,坐在床边,端著碗喂李逍遥吃粥。李逍遥忙道:“我自己来。”接过粥碗,那老妇凝视著他,不由叹道:“唉,我那孩儿死得早,要不然孙儿也该和你一般大了。”李逍遥几口喝完粥,说道:“反正我住在不远,往後我会常来看望你两位老人家。”老妇嘴上说:“那倒也不用。”神情却甚是欢喜。
李逍遥起身下床,走到外屋,那老妇看他腿伤未愈,跟在後边叮嘱了几句,然後进厨房忙碌。那老儿显然患了老年痴呆病,立在一幅画前念念有辞,李逍遥走过去打招呼,那老儿瞠目良久,竟想不起李逍遥是哪个。但这老儿倒也热情,拉著李逍遥坐下来同吃花生,李逍遥也不客气。
两人坐了一会,那老儿问道:“小凤,我有一个故事讲给你听,你听不听?”李逍遥转头乱望,心道:“小凤是哪个?”那老儿扯他衣衫,瞪眼道:“叫你呢,小凤!”李逍遥一愣,忙道:“我不叫小凤。”那老儿愕然道:“啊?那你是谁呀?”李逍遥道:“我是逍遥儿。”那老儿点了点头,问道:“逍遥儿,我有一个故事讲给你听,你听不听?”李逍遥笑道:“我选择不……”那老儿叹道:“不听就算了。”李逍遥“听”字缓缓出口,还故意拖得老长。
那老儿喜道:“你相不相信老夫就是十多年前叱吒江南的名捕,人称‘北铁面,南神鹰’两大名捕之一的‘铁臂神鹰’郭国英?”李逍遥笑道:“我选择不……”那老儿叹道:“不信?啧……那就算了。”李逍遥“信”字缓缓出口,还故意拖得老长。
那老儿一怔,随即大力拍李逍遥後背,喜道:“哈哈,好姑娘!终於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了……”李逍遥皱著鼻头问道:“你自称是‘南神鹰’,那‘北铁面’是谁啊?”郭老儿道:“济南的鲜於通办案虽有‘铁面无私’之称,武功却比不上我……小凤,不是老夫在吹牛,十多年前,老夫曾手擒四大寇中的东江虎游天霸、西淫鼠大悲父、北神通黄过萍。这‘铁臂神鹰’的名号便是先皇亲口御封的,唉……可是老夫在追捕南盗侠李仙风时,却犯下此生最大的错误,使得老夫自此退隐江湖!”
李逍遥从小向他婶婶问起父母亲的名讳,婶婶只说他父亲名叫李大,母亲娘家姓花,其他情形如何皆不肯细说。李逍遥追问多次,均不了然,後来也只好不了了之。只是从旁人的言谈间,晓得他父母亲大概也出自武林门第,只是他婶婶深以此为忌讳,别人若是在李逍遥面前提到这些事,她便会翻脸骂人,李逍遥也难免大吃苦头。是以直至今时今日,他仍不晓得自己父母亲的真实情事,脑中原有的一切,莫不出自小孩子的猜想。当下,他也只当郭老儿说的是旁人之事,而这老儿老是叫错他的名字,甚至连他的性别也分辨不清,李逍遥自是不把此翁的话语当成了真,随口敷衍一句:“哦,是什麽事情害你老人家退出江湖这麽严重?”
郭老儿仰面回忆道:“说来就惭愧……老夫不但数次败在南盗侠夫妇的手下,还欠下他们一份永远也无法还清的恩情。当年,老夫为了修练烈鹰毒爪,长期用断肠草汁液浸泡十指,却因而毒性侵入腑脏而不自知,直到当年老夫性命垂危之际,李仙风夫妇却不计前嫌,远赴苗疆,从苗人那里偷来一颗毒龙胆解去我身受之毒。虽然我捡回一条命,但一身武功却也废了!当我想要报答他夫妇时,却听说南盗侠夫妇双双亡故,年幼的儿子也不知所踪。而江湖中关於李恩公夫妇之死也有各种传说,真伪莫辨。有一种说法是,据蜀中唐家的人说李恩公夫妇是因为盗走苗人的圣物而被诅咒,所以才会突然暴毙。”
李逍遥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看我像不像你恩公那个不知所踪的年幼儿子?”说著,把脸凑上前去,咧开嘴笑。
郭老儿翻了翻眼白,吹胡子道:“怎麽可能嘛?”
“可能!”
走近自家门口的时候,李逍遥已把各种可能等待著他的情形全都想过了几十遍,迈步进屋的刹那间,心里还是没底,暗暗犯愁:“可能吗?你说我这样回家,老婶可能不拿锅铲狂敲我脑袋吗?我编的七十二种谎言、三十六道理由,能混得过去吗?”
然而各种能让他想得到的可能发生的情形均没发生。就在他要进门的时候,村里一个小童赶牛经过,看见了他,便叫道:“逍遥哥,你婶婶不在家,吃喜酒去啦!”李逍遥心中一宽,转身问道:“吃谁的喜酒去啦?”那牧童道:“哦,是秀兰姐出嫁了。怎麽你不知道吗?”
李逍遥不由得愣住,半天没缓过劲来。
李逍遥边走边想,心头阵阵莫名其妙的惆怅,仿佛又像从前那般攀著树爬到墙头,看见秀兰身穿淡紫色衣衫,在院里撒谷喂鸡,那件衣衫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就像熟透了的石榴果一般。她随手撒著谷粒,口中轻轻哼著小曲儿……
那日的情形恍惚浮上心头,李逍遥仿佛听见秀兰低声说道:“小心!”他蹲在墙头,问道:“小心什麽?”记得她只是摇了摇手。李逍遥歪著头道:“你说什麽?要我小心啥?你爹这时候又不在家……”话没说完突然脚底一滑,却是踩著了一大片青苔。“噗!”的一声跌入院里,肩上的衣衫被旁边的柴禾枝搭了一下,立时破了个口子。她从屋里取出针线和药油,教李逍遥在旁边坐著,看他手肘青了一块,不由瞪他一眼,蹙眉道:“鸡笼子坏了可以另做,人摔坏了可就……可就……”脸蛋一红,神情似羞似嗔,默默的拿了针线缝他肩上破了的衣衫。
记得他临走时,她在墙下说道:“李家哥哥,我……我在家里熬了一锅腊八粥,你和李大娘要是有空,晚饭後就过来一趟吧,尝尝我的手艺。”李逍遥道:“好呀,当然……秀兰姐煮的点心是出了名的。我婶婶说啊,上回吃了你请的红豆汤,嘴巴直甜到现在呢。哈、哈、哈!”秀兰脸上泛起红晕,低声道:“嘻……一定要来喔!”
李逍遥脑中犹然回响著当日秀兰嘴边念叨的那一句“过会儿记得跟大娘来喝我熬的粥罢。”不知不觉又走回自家客栈,稀里糊涂的爬上楼梯,胸前突然被人重重一推。
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房间门口立著两名苗人,一个穿青衫,一个穿蓝衫,正是先前来住店的客人,只是那黑大汉却不在其中。那个长黑痣的蓝衫苗子见李逍遥目光投向旁边紧闭的房门,便挺身挡在门前,瞪眼道:“贼头贼脑的瞧什麽?没有吩咐不准靠近这个房间!”另一个青衫苗人手持竹杖木然而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目光射过来时,李逍遥就像被一条毒蛇舔了一舌头,不由得退後几步,心想:“看这架势,不用说必是老婶把我的房间租出去了。”
他没心情生事,转身下楼,打算去婶婶房里睡一会。到了楼下,突想:“才两三个苗人就连我的房间也霸了去,搞什麽鬼?”抬头往楼上望了一眼,见那两个苗人如临大敌般的守在门口,满眼警戒之色。李逍遥侧头暗思:“我房里还有好多宝贝没带在身上,可别拿了我的。不行,我得……”
到茅厕门口探头一瞧,里边刚好没人。他捏著鼻子,钻进“秘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自己房间。房内门窗皆闭,光线昏暗,屋中并无人影。李逍遥从床底下爬出来,突然绊了个嘴啃地,幸好没叫出声来。
他定了定神,伸手一摸,原来床脚边放著一个鼓鼓的麻布袋。
李逍遥眼珠转了转,把脸贴近布袋听了听,觉得里边有些动静。他暗暗称奇,忍不住割开紧扎的袋口,探手一摸,眼睛立时瞪圆。
“哎呀,别咬我!”
李逍遥忍痛拔出手指头,向後一缩,歪著头瞧了一阵,看见袋口慢慢露出一头乌亮的秀发,秀发之下隐约见到一张俏丽难言的脸蛋。
李逍遥心头大跳:“哇!是位大姑娘……咦!好像在哪儿见过?”怔了一怔,忍不住凑眼过去瞧了一瞧,心中一阵迷惑:“真的好面熟!”
那少女伏地不言,神态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李逍遥生怕惊动外边的苗人,悄悄探嘴到那少女耳边,小声问道:“你是谁?干嘛在我房里?”那少女纤肩微动,却没吭声,既不抬脸也不起身。李逍遥怔了一下,隐约瞧出一些端倪:“哦,看样子像是被人点了身上穴道。”
穴道他全都认得,只是不会解穴和点穴。他没敢乱试,只好凑嘴到那少女耳边,低声问道:“你被点穴啦?自己会不会解?”那少女仍是没多少反应。李逍遥侧头看了一看,见她眼皮微阖,俏靥苍白,似还神志不清。
“神志不清是吧?”李逍遥搔搔头发,想起自己身上有药,便找出两颗药丸,一颗是定神丸,另一颗是还神丹。喂那少女服了药,等了一会,她仍未清醒。李逍遥一怔,侧头想了想,钻到床下找出一张压箱底的观音符,心道:“再不灵就见你的鬼去吧!”
观音符化为一缕薄烟飘开,那少女眼睫动了动,慢慢睁开。李逍遥心头大喜:“搞定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往那少女肩後一拍,这本是平日拍惯了苏杭的老动作,只不过这少女不是苏杭,这一掌拍下来的结果也就不大一样了。
李逍遥的手刚碰到那少女肩头,突觉那少女身上生出一大股吸力,立时把他的手心紧紧粘住。他一怔之下,倏感真气从掌心激涌而出,猛然冲进那少女体内。李逍遥大吃一惊,嘴巴不禁张开,那少女身子一震,突然坐了起来,见到旁边有生人,她眼中登时闪出一丝惧意,不由得缩到墙角。
李逍遥用力缩手,其时那少女身上的吸力已消,他不明其中究竟,一时使力过大,手掌反打回来,重重的拍在自己胸口,旋即弹开,一交跌坐在地,半天没缓过劲儿。那少女刚才其实是运用一门合体奇术,引导李逍遥的真气冲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此中缘由一时自不待陈,当下,她生怕旁边这少年欲图不轨,悄没声息的伸指一戳,李逍遥猝不及防,那少女的手指已抵胸口,点的正是他的死穴。只须轻轻发出真气,李逍遥糊里糊涂地便没命了。
忽然,那少女瞧清了李逍遥的面容,手指微微颤抖,竟凝住不动。
李逍遥抬头瞧见她眸子里倏地泪光闪烁,原本苍白不见血色的脸蛋霎间红了,却不明是何缘故。他定了定神,低声问道:“姑娘,这是怎麽一回事?那些人为什麽把你抓来……”
那少女浑未听见他说什麽,或许此刻不需要他再说什麽了。她眼角的泪水终於淌了下来,樱唇微颤,低唤一声:“逍遥哥哥……”
李逍遥愕然道:“你……你是谁?你怎知我的名字?”
那少女不禁一怔,咬著嘴唇,妙目中闪动著的泪光里竟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痛之情。她凝睇著他,轻轻的说道:“我是灵儿。”眼见李逍遥仍是满脸茫然之情,她眼光一黯,泫然垂眸,心头一阵又一阵的痛。“你忘了……不记得灵儿了……”
李逍遥惑然道:“不……不是很忘,只是……只是有一点点想不起来,你是谁啊?”
这个名叫灵儿的少女在他脑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
“逍遥哥哥不记得灵儿了……”
她喃喃的说了这句柔肠寸断的话语,“嗒”一声轻响,泪珠在地上溅得粉碎,碎了的泪无影无踪,就像他记忆中的她……
两人默默地相对了一会,灵儿突然想起一事,纤身一震,急道:“姥姥……我要回去救姥姥!”李逍遥忙道:“嘘!别大声……”
门外的两个苗人冲了进来,瞧见了李逍遥,均是一怔。蓝衫苗汉变色道:“你是怎麽溜进来的?”事已至此,李逍遥只得硬起头皮说道:“喂,你们把这位姑娘绑来这里到底作何居心?”
那蓝衫苗人脸孔一沈,说道:“我们雾月教的事你最好别管!”李逍遥脑袋一歪,顺势从衣襟里叼出一根裹得又粗又长的纸烟,心下暗思:“雾月教?什麽门派?”脸孔微转,向身後那姑娘瞥了一眼,看她楚楚可怜,他的嘴便硬了起来,哼了一哼,说道:“嘿,这是我们家开的客栈,我当然非管不可。”
那蓝衫苗子狠声道:“你找死!”正要动手,旁边那一直不吭声的青衣苗突道:“吓吓他就死了,何必动手?”李逍遥皱眉道:“吓我就死啦?你试试?”话音未落,蓦然只见青衣苗趋身探头,那张脸霎间变大,映入李逍遥眼里的赫然是一张七只眼睛环绕血盆巨口的狞恶鬼头。
这情形突然出现,委实恐怖之极。李逍遥张嘴大叫,同时飞手贴了一张早攥手心的茅山符在那恶鬼头上。
“!!”的一声,那青衣苗倒撞在门上,震塌门板,恶鬼相迅即消失。
李逍遥把含在嘴里的定神丸用舌头顶出来给两个苗人瞧清楚,哼了一声,说道:“想吓我?门都没有!”
蓝衫苗子扶起那青衣苗,目光射到李逍遥面上,凛声道:“茅山术?原来你小子是茅以降的徒子徒孙!”李逍遥叉腰道:“既然听说过茅以降这个连鬼都怕的名字,你们就该晓得我是会降术的。”眼光一扫,见那两个苗人四目相觑,只道这下子把他们镇住了,便挺了挺胸,瞪眼道:“怕啦?”
突然间“簌簌簌”之声不绝於耳,屋中丝影交织,李逍遥心念未转便觉手脚倏紧,犹如一个大粽子般全身缠满了厚厚数十层细丝,急剧挣扎,丝线反而陷入肉里,非但挣不断,竟然缚得更紧了。
李逍遥转头一瞧,看见灵儿也同他一般全身缠满丝线,就像突然间变成两个大茧,只露出脑袋。他心中暗慌,倏见窗户破开,迅速之极的跃进一个涂大花脸的独臂苗子,倒身疾蹿,绕著他们两人身旁急转一圈,口中发出各种怪声。
光影蓦然间低迷幻化,那苗子双脚急蹬,踏著柱子倒身蹿上了屋梁,双手一分,左手断腕所接的大铁!微抬,右手牵动万缕乌蚕丝,将李逍遥和灵儿的身子紧紧缠住,裂嘴一笑:“降术?我也会!”
先前入屋的那两个苗子身体一绷而直,眼球翻白,面肌乱抖,像僵尸般直挺挺地跳了过来,四臂齐伸,死死地按住了李逍遥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