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花为谁妍

    邱素萍赶走了张强,可是还不能解气。要不是把门重重地关上显得太孩子气,她是一定会这么做的。现在她对张强,充满了憎恨恶心不屑鄙夷……张强算什么东西,不就几句玩吗,她都向他道歉了,而他,竟然不接受这个道歉,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那天的事,其实说纯粹是开玩笑,是不尽然的,也许是合该有事。下午她去领取班上的报刊信件,首先打开市晚报看,没想到在晚报副刊上看到了自已的文章,别的文章也还罢了,偏偏是《师父轶事》,那本来只是她闲来无事的练笔,写了给妈妈看,妈妈又给爸爸看,看就看了,爷爷却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便自作主张地发在了晚报的副刊上──这简直是侵犯人权嘛,本校的人看了,谁不知是在说张强,而且谁不知是她写的,这下好了,全校的人都会说她对张强怎么样了,说得难听了,真不知会弄出什么可怕的话来,不消说,人们一定把这看作是公开的情书,那多……
    她气鼓鼓地吃了晚饭洗了澡,没等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张强又很不知趣地来了,来了就来了,悄悄上来找不就得了,偏不上来,却在楼下大声吆喝,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来找她的样子。她就生了气,打算不理他,任他叫,后来他不叫了,她又不忍心了,毕竟还是下来,可是气还没消,就劈头盖脸警告他一句,本来只打算警告一句,谁知一说出话就收不住,索性又加了几句,他的脸就变了,她才觉得有些过分,可是过分就过分,谁叫他撞到枪口上来?活该!
    后来的事倒不是她所能预料到的,他居然真的懵了,话说得不通畅,神色也不对劲,到了唱歌时,更是听得人背脊发凉──那几乎是哭着唱的。可是也又生气,觉得他简直是小题大做。男子汉大丈夫,就那么没出息,一句话就这样了,算什么呢,真是!
    对于张强,她自知这并不是爱情,爱情,那是个多么神圣的字眼,怎么能这样平淡无奇?在她的心中,爱情是绮丽得有点奢华的──它是一幕巨大的瀑布张在眼前,容不得躲避,猛的就的就将你吸入它的氛围中,声如奔雷,势若飞马,美似图画,席天幕地的从四周拥住你,它是一幅幽远的风景,九曲回肠的青石小路边满是红彤彤的枫叶,走不几步,又可见参天的古木,云蒸霞蔚的高山,沿石级而上,一路美景美不胜收,每个地方都让你不忍离去。小溪潺潺,鸟声四起,佛寺的钟声,悠长地回荡,它是一轮残月斜挂柳条的承诺,是一叶孤舟横亘寒江的苍凉,是相对坐调笙那无言的厮守,是人比黄花瘦那焦心的怅望……爱情,就该有这样的绮丽,就该有这样无尽的温情脉脉,就该有几分难言的凄惋。
    而对于张强,她知道那还不可能是爱,他使她感到愉快,但爱情,应该让人感到幸福,感到陶醉,她对他,确实只是一种朋友之情,不过,她并不愿意隔绝这种友情。再说,有一件事也使她必须尽快与他达成谅解。于是她就听从了朱朝吾的劝告,给张强写了封信。这样做是对张强负责,是对父母负责,当然,她也敢断定张强会立刻原谅。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有点了解他了,但是,到他这样小气时,她发现自己或许离他的距离还很远,她未能真正看清他,无论是他的亮面还是他的暗面。如果他不谅解,那么一切就只能算了,她不会去乞求他的友情,尽管她也不愿就此放弃──当时她想,他会不来吗?他真是很在乎她的呀,有她这样的人道歉,他没有理由不知足,没有理由!
    然而他确实没有来。那个令人尴尬的夜晚,她孤伶伶地在一张几案前坐了整整四十分钟。即使在这中间有过几个男生女生过来与她聊,四十分钟的等待还是太长了,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带给她一回又一回的希望,而一张又一张的脸却把这希望无情击碎……她感到别人的眼睛里诧异的目光都是能看到她心里去的那种,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可能猜不出她是在等人,而且等谁,可她还是将这样的煎熬忍受到晚休铃响。
    她离开小店的一瞬间,脑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有恨,既张强,也恨自己,连朱朝吾也恨……她觉得,如果不是朱朝吾,她根本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她本来就没怎么在乎张强,只是这个死朱朝吾,却抬出爸爸来,她是为了爸爸才这么干的,张强算什么东西,值得她道歉?不就是会唱两句歌吗,那算什么唱歌,空嚷嚷罢了,弹琴就那两下子,还得意洋洋,自以为了不起,他哪里懂得什么叫琴,触键都还常出错,令人笑掉大牙,爸爸还说他会有发展,这种鸡肠小肚的人,如果也有发展前途,那就怪了,乞丐一夜暴富也行了,最终还不是象他爸一样,抱着个不高不低的才在乡下混一辈子?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她认识,当时真是傻了,怎么想到要认识他呢,才学吗,可以吓唬别人,在她面前算不了什么,人又不长得潇洒──她越想越悔。她甚至觉得认识张强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那时她刚入学不久,学校举行一次讲故事比赛,新来的同学没有参赛任务,只去听,张强当时是第五个参赛者,当主持人点到他的名字时,每一个新同学都被下面热烈的掌声吸引住了,而张强也没让人失望,他只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题目是《牛郎织女》,但渗入了不少他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对那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来了个冷嘲热讽,夹棍带枪一通狠扫,故事中的人全部换了个面目。王母娘娘不再冷酷无情,牛郎织女反而非常糟,一个趁女人洗澡时“不由分说,见谁漂亮就偷谁的衣服”一个“也不由分说,谁拿了自己的衣服便嫁给谁”显然对他们之间的爱情基础表示极度怀疑。由于语带油滑,显得不够严肃,评委们一’致不给评高分,但对他维妙维肖的表演和独特的叙事风格均惊叹不已。在新同学当中,他更是以独树一帜的形象深受欢迎。邱素萍对他那独特的眼力暗暗吃惊,加上张强后来常找朱朝吾,她更知道他那样对传统故事进行批判并不是一种碰巧,后来就认识了他。当时哪里知道他竟是这样的人?
    那一夜她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她一夜都没睡好,她知道这太便宜张强了,他一定在宿舍里向人家说她去求他,而他偏不去,那帮人呢,就哄堂大笑,说他厉害……本来他不该是这种人的,可是有了那一次尴尬,邱素萍觉得他简直是无恶不作的奸恶小人,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自己,却还要为此难受……不过,这是最后一回了,从此以后,她就把这人远远搁开,形同路人,是的,无论他怎么来求她,就算是跪倒在地,她也决不原谅他,决不原谅,她以人格担保。
    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却见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十多年来,她一直怀着一种特殊感情,充满期待向往的女人。她承接了父亲对那个女人的爱,但因为仅在相片中见过,仅在爸爸的叙述中听过,她的爱更具有浪漫色彩因而更多了几分魅力。她在梦中见过许多次她,她们甚至曾热烈地彼此拥在一起,热泪盈眶……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是她的第二母亲,她固执地相信,她们会互相友爱,她们会拥有一段不可思议的真情。那是不亚于男女这间的爱的一种感情……而世间,只要拥有真情,无论属于什么性质,都是美好的。
    正是那个女人的到来,冲淡了她对张强的恨……琴房里一段并不特别的相会,只有她能体会出那种独特的甜蜜和温暖,那已经足于驱赶尽她心头的阴云,因为那个女人终于没令她失望,而那一直是她所害怕的,那就够了。
    现在她又碰到了张强,采取的态度其实只是一种自卫。虽然接着她又终于把已经差点忽略掉的怨恨找了回来,毕竟那晚的恨之入骨的感受已经没有了。甚至开始想:也许他那样做,是另有原因的,也许是他突然有急事,又来不及通知她,也许……虽然这也构不成她可以原谅他的理由。她有些后悔刚才没让他把话说完。看样子他确实是想解释的,而且有原因可以解释。
    她在这儿想着,门铃响了都不知道,门便自动打开了。邱素萍抬起头一看,朱朝吾手上拿着一个卷轴走了进来,说道:“非非,知道是你,什么事使你这样入神,门铃响了都没反应?”
    邱素萍说:“刚才是去阿冕姐那儿吧?”
    “没办法,她的架子越来越大了,只有我去找她,她就不肯屈尊来找我,幸好到她那儿能赚一餐饭吃,不至于太蚀本。”朱朝吾自无解嘲着把手上的卷轴放好,见邱素萍满腹心事的样子,便说:“你情绪不好,不过,相对这几天而言,也不算反常,我是不会自讨没趣地过问原因的,女孩子嘛,生理结构特别些……”
    “你别胡说,讨厌。”
    “这倒是个难得的评语,一般女士都不肯把这个词赏赐给我。”朱朝吾不在意地说着进了书房,一会儿才又出来。
    邱素萍憋了一会,才说:“刚才有个人找你。”
    “谁。”
    “张强。”邱素萍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什么事?”
    “不知道。”
    “看来你是没留他坐,当然,象他这样的人,就该这样对待,你还给了什么颜色让他瞧?”邱素萍简单说了几句,朱朝吾笑了,连声说她做得对,很好地维护了一个千金小姐的尊严,邱素萍嘟起嘴来:“你在讽刺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如果我当时在这里,我还要朝他倒一盆洗脚水呢,前提是他要耐心点等我洗了脚。”
    邱素萍气鼓鼓地说:“朱朝吾,你别再说风凉话,我告诉你,我认为我对他是仁至义尽的了,等了近一个小进,你尝过这滋味吗?”
    “一个小时的好象是没有,三、四个小时的有那么几次,都是等阿冕的,性质与你的不同,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要是能让他把话说清楚,就更加理直气壮了。”
    “我就不让。”
    “不让就让,老实说,象这样美丽的女孩,也只有他这种人才会斗胆惨无人道地伤害,象我们哄都来不及……”
    邱素萍笑起来,气消了一半,一会儿发现他是话中有话,可是笑也笑了,只好宽大对待,说:“我也不这么难惹,只是这样子道歉,他不接受倒也罢了,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我,我觉得这是人格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让步。”
    “看来他应该是不会没有这个修养的,你想,他并不熟悉你妈,只因为她为他伴了奏,他都能想到要谢谢她,又怎么会狠心成这样?其中一定另有原因,非非,你和他之间的矛盾,还是早点解决吧,我来办这事。”
    “你别乱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非非,为了他妈妈,为了你爸爸,为了你们两家能够恢复正常往来,你就作点小小的牺牲,不,伟大的牺牲吧,几十年了,现在张强已经是你爸爸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了,他再不行,你爸爸的这份痛苦一辈子也休想解决了。”
    邱素萍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嘀咕道:“他们老一辈的事自己解决好了,我们又不是他们解决恩怨的工具。”她心里却已经不敢不动摇了,这个死朱朝吾,一定知道她喜欢他妈妈,可是即使明知这是他用来哄人的,也没法子不认真考虑,她想了想,见朱朝吾不趁热打铁继续劝说,反倒忍不住了,说:“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会相信你,给脸不要脸的人,理他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呢,其实呢……谁稀罕?”
    “非非,你不要担心我的做法会伤害你的自尊心,听我的话,这一回我会把事情弄好,而且不伤你自尊心半根毫毛,当然了,你的自尊心也不可能长着毫毛。”朱朝吾瞅准了她的心思,胸成竹地保证说。
    邱素萍为难了一阵,朱朝吾又劝几句,总算使她口气软了下来,答应让朱朝吾试试,给张强一个机会,不过丑话说在前,如果不行,她就永远也不理张强了。
    次日星期三,“六一”儿童节,中午邱素萍在阳台上刷牙,发现张强在女生楼后面的大草坪上与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逗笑,三个人都玩得兴致勃勃,邱素萍想起张强实习结束后神采飞扬地在她面前吹过,实习时那些女学生对他如何好法,如何把他当偶像来崇*,还打算六一节来看他,现在看来,这两个小女孩就是他实习时的学生了。
    一会儿刘利敏也出现在草坪上,走入他们当中,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隔得远,邱素萍又没有武侠中人物的深厚内力,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不过看样子说得挺开心,不时引得两名小女孩暴笑不已,追着要打张强,张强绕刘利敏而走,刘利敏摆手叫两个小女孩,邱素萍看得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不想看下去了,匆匆赶回宿舍,忍不住又想观察,只是捺住性子不再出去。那个马瑛不知趣地来报告:“邱素萍,看见了没有,你那个师父又与他们班的女班长打得火热……”邱素萍冷笑说:“人家火热人家的,又没犯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马瑛自讨没趣,却不好发作,走到一边,邱素萍又后悔了,觉得这样说,别人一定认为她在吃醋,她当然不是吃醋,只是张强与她生气之后,还与别的女孩玩得这么开心,仿佛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似的,也实令她不快。
    她躺在床上,有些后悔答应朱朝吾过于仓促了,与张强这种妄自尊大的人有什么必要和解?一旦和解了,他一定以为是她主动去求他的,那也太没脸了,接二连三求一个男的……她悔得双脚不觉重重地敲了一下床板,床板“嘭”的一声巨响,她又急忙向舍友们道歉,舍友们也没说什么。邱素萍心下明白,如果是换了别的人,这样敲一下,必然引起公愤,道歉也不顶用,因为现在是追求自由的年代,所谓的个性自由,在这些女生眼里,就是万一有架可吵就约不忍耐,容不得别对自身的尊严有哪怕是轻度的损伤,只是她们对她不同,都容忍她,即使有时她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她们也不怨她,尽量陪着小心。这很可能得益于人们对她的传闻,当然也与她漂亮、能力强、能说会道、讨人喜欢有关。
    她越想越难受,翻了个身,气冲冲地下了决心,什么和解,不和解了,死朱朝吾,利用了人家的弱点,抬出别人来骗我答应,我也太不冷静了,一下子就应允了他,应了又怎么样?人家能失约,我也能。这个世上,谁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