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花为谁妍

    陈老师所在的宿舍楼耀武扬威地建在市中心,一楼是商店,其余住人,陈老师高居八楼,升降式电梯却只在一楼到六楼间往返,他家的房规格甚高,四房二厅,而且里面摆设丰富,连灯具也比寻常家庭高出一筹,全是豪华的壁灯、挂灯,家俱更是阔绰,地板上的瓷砖简直高级到毫无必要;在它身上行走,未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张强两年前刚到时还不习惯赤足免靴,一双皮鞋长驱直入,星期五毫不客气地一声断喝,张强只好红着脸回到门口处换鞋,从此每到陈老师家都有阴影,心中嘀咕不止。
    到了陈老师家,给他开门的正是他妈妈黄琪,黄琪告诉他,陈老师和武伯伯都不在,陈老师上课去了,她也是任毕业班的课,武伯伯则去买菜,至于星期X们,现在犹在梦乡。张强一见面就跟她提文老师,又奇怪地说:“你们怎从来没提过文老师,他还说跟你们是老同学,老朋友。”
    黄琪微笑说:“过去的事有时间再提,你先陪我到街去买东西。”
    母子俩骑车加入到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路上张强又提起文老师来,黄琪却说:“你在陈老师家里最好别提文老师也不要说出到他家去的事,知道吗?”
    “为什么?”
    “他们有点过节……具体是什么过节你也不必问,这是人有家的私事。”
    张强本来想问,只好说:“我知道,不过,陈老师不是说过你们这些老同学关系都保持得很好的吗?”
    “跟文老师是个例个,文老师跟你提过些什么?”
    “他说你和爸爸都是才子,不,你是才女,妈,说你是才女我不点相信,说爸爸是才子,我一点也不信,才子怎么可能象他那样没有独立的人格?人家文老师就不一样,一看就看也有独特的气质,爸爸差得远了,古板拘泥,胆小怕事,还有,文老师对文师母够体贴的,想着法子让文师母开心,爸爸对你根本不是这样,指批责责,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一点生活情趣也不懂。”
    黄琪苦笑一声,倒没怪他胡说。
    在一定快餐店时,黄琪叫张强停下,问他要不要吃早餐,张强说:“当然吃了,肚子已经呱呱叫了,你不知道,为了早点来见你,我早餐都没顾上吃……”黄琪说:“你不要让我感动,这一套留着哄别的人去,进去吧。”
    黄琪用当地土话跟店老板交谈几句,这一点张强很佩服,张强到这儿近三年了,只学会了几句土话,妈妈比他熟练得多,妈妈说完了,回来坐到张强对面,说:“在文老师家受了什么款待,他爱人和非非都好吧?”
    “好,不过我没见非非,听口气很得宠,独生女嘛,她是不是很漂亮?”
    “我也没见过,我家跟他们家也有快三十年没来往了。”
    说话间早餐已经送到,张强一面吃一面提自己送花给文师母的事,妈妈夸他懂礼貌,慈爱地看着他,张强心中愉快,说:“不知为什么,李老师总是对我有成见,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宽容,专看我的不足,我不就是特立独行吗,难道叫我象其他人一样死气沉沉,人家文老师和朱老师就不是样看,甚至有些女孩也不是这样看,连女孩都比他有眼光,妈,昨天是谁带你去找刘利敏的。”
    黄琪皱皱眉说:“你怎么不问李老师跟我说了什么,是不是对这个完全不放在心上?”
    “不用问,无非就是堆上一堆不是。”
    “我倒认为他也有他的道理,人不是生活在透明容器里,怎么可能置世俗评于不顾?我担心你已经把自我发展误解成自我膨胀,这对你没有好处,你有时太随便了。”
    “妈,怎么你也中了他的毒?这只是表面,小节上我是随便,大节上我不认真吗?”
    “你碰得最多的好象还是小节性的问题吧?没人让你保家卫国,除暴安良,谁知你大节怎么样?你别争,有一点你得承认,你这性格容易浮躁,今天这样想,明天什么风浪一来,马上就换了想法。李老师是对你了解不够,这个我也跟他说了,但你要记住,父母在你身上是寄了很大希望的,你要沉下来些,学学文老师,他是吃了苦头挺过来的,受过捶打,这样的生命才有份量。你现在在我们镇声名狼藉,在别人眼里你已经成了烂仔,妈希望你发点愤,拿出真正的成绩让他们瞧瞧,要不,你就算什么恶也没作,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同。”
    “我不需要他们认同,不过我是要努力的,妈,我不但要学习文老师,还要超过他,拿诺贝尔奖,你信不信?”张强的柔情被妈妈的关切唤起来了,把一个“妈”字叫得又甜又腻,恢复孩子本色,只差没耍娇。
    “狂妄。”妈妈眼里泛出笑意。黄琪这回出街,原来是打算买套衣服给张安默,在街上转了好一阵挑了好几家店都买不成,张强就不耐烦起来,不停地催,妈妈说:“你要是急就自个回去算了,我没迫着你来。”张强只好闭嘴,听凭黄琪依旧耐心地杀价,不时还要当一下参谋。耳听得小贩用土话嘀嘀咕咕,大意是说黄琪也象个有身份的人却这样小气。黄琪听而不闻,挑了半天,总算买到了。张强觉得妈妈有时就是犯傻,爸爸根本是个俭朴专家,新衣服买到后总要搁在衣柜中旧了后才肯穿。每次妈妈给他买衣服他都不领情,反而埋怨妈妈,而妈妈还是照买不误,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
    回去的路上,张强又把心中的疑问提出来:“妈,昨天晚上是谁带你去见刘利敏的?”
    黄琪笑笑,却问他:“听李老师说你最近收个女徒弟。”
    “就是刘利敏了,李老师也真是的,我收我的女徒弟,关他什么事?妈,你不知道,李老师的太太就是他高中时恋起来的,他能早恋,我收个女徒弟都不行?”
    “刘利敏也是你的徒弟?这样看来,李老师的担忧还得加倍,他说的不是刘利敏,是一年级的一位女同学。”
    张强的心头一震,自行车跟着歪了歪,差点与一位女士相撞,黄琪叫他小心,干脆一起下车步行,又说:“听李老师的口气,那位女同学是有点来头的,叫你最好不要惹她,也不知是哪位要员的女儿,你该明白是指谁了吧?”
    张强说:“知道了。”心想:难道邱素萍果真是高干子女?怪不得脾气这样……不过她跟一般的高干子女倒不同,没有那种横感,就是脾气大些罢了,不象姨父的那对儿女。原来,黄琪有个堂妹嫁了个县委书记,生下一儿一女,都非常蛮横,才上初中就各有一大打异性朋友,经常把家里闹得地覆天翻,连父母都奈何不得,张强一家与这位小姨很少来往,主要是小姨太势利,瞧不起他们家,而他们家的人都有傲骨,就连张安默也不肯去巴结。对于那两位公主少爷,张家也没人瞧得起。这还只是小小县委书记,真正的高干子女恐怕只有更糟糕。只是如果邱素萍真是高干子女也未免太奇怪了,高干子女怎么可能报考师范?现在师范里最时髦的话题就是大家彼此哀叹不幸,走错了门。
    他在出神时,妈妈跟他说了昨天下午的事。
    黄琪是下午五点多到师范,到了张强的教室找不到人,有个女生说大约是在琴房,她就到音乐楼去,听到有间琴房里传来《少女的祈祷》这首曲的旋律,以为就是张强弹的,就去敲门,门一打开,才发现是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黄琪年轻时校园里流行扎辫子,她自己也经常这样打扮,所以一下子便觉得这女孩特别亲切,加上这女孩长得可爱,就喜欢上了。那女孩问她找谁,黄琪说,找张强,我以为他在这儿弹琴的,真对不起,你认识他吗,知道他在哪吗?那女孩说认识,忽然猛的一抬头,有点激动地说,你是黄老师?模样是又惊又喜,黄琪说,对,我叫黄琪。那女孩兴奋起来,把她请进琴房去坐,说不弹琴了,先跟你说说话行吗,张强是到一个作家家作客去了,你应该认识那个作家吧,叫文毕恭,黄琪说,当然认识,老同学。那女孩说,真的吗,那可真巧,那你对他家应该是很了解的了。黄琪说,不太了解,因为很久没有来往了,那女孩说,为什么不来往,难道你和他家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黄琪说,不是,各自有了自已的生活圈子,层次不同,就这样了,这就是中年世界跟青年世界的不同。黄琪不想说下去,看看手表,说要去找张强的班主任,那女孩说,那我陪你去吧,锁上门,与黄琪一直找到李老师那儿去,路上黄琪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不肯说,还吞天吐吐地说,黄老师,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张强,那口气是委委屈屈的,黄琪不便多问。女孩一直把黄琪带到李老师家,然后就告辞,黄琪与李老师说了四十多分钟的话后,告辞出来,意外的发现那女孩还在楼下等着她,见她出来,高兴地叫黄老师,还把一包话梅给她,一定要她吃,黄琪盛情难却地收下了这孩子气的礼物,又说,我想要叫人转告张强让他到陈老师家去找我,你能代劳吗?女孩说,一会儿我就要回家,要不,你让刘利敏转告吧,她跟张强很好的。于是带黄琪去见刘利敏,刘利敏听说是张强的妈妈,也表示欢迎,这样又聊了二十分钟左右,黄琪辞了刘利敏后,那女孩迟一步也跟着出来,一直陪着黄琪到车棚里,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跟黄琪说,可是只是陪她走,有问才答。这使黄琪很是奇怪。
    黄琪说完,张强便沉默下去,黄琪说:“是她了吧?”
    张强说是,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天里,他连想都不敢想到邱素萍,心头的痛苦跟身外的纷扰赛跑着,邱素萍不是那种肯低头服人的人,她有如此精湛的钢琴素养而去跟他学琴,在他看来就别无其他解释,那只是为了愚弄他。但张强岂是受人愚弄的人,就算是她这样的女孩,他也不能丢掉了自己的尊严,那晚他没有依言到“小世界冷饮店”赴约,就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尽管伤害这样的姑娘是太残酷了,可他不能任由她来伤害。他知道以邱素萍的自尊心绝对受不得他这样的伤害,那么就算了,谁也不理谁就是了。可他没想到是,邱素萍对他妈妈竟然是这一个态度,这说明了什么?
    他努力装作平静,不过知子莫若母,当然瞒不了黄琪,黄琪也不点破,却提起刘利敏来,说她教养好,稳重大方,似乎是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张强说:“哪里,她爸爸是个乡镇企业的老板,离知识分子的边远着呢,腰缠万贯,一个抽烟的钱比你们两个的工资合起来还多。”
    黄琪说:“那更不简单了,出身这样的家,也有这样的脾气。”赞了几句。张强说:“妈,你是不是希望她能做你的儿媳妇?”
    黄琪瞄了他一眼说:“只怕你没这本事。”张强自信地说:“那可难说。”黄琪摇摇头,笑而不语。
    陈老师正与星期X们在厅上看电视,见他们回来,先是数落几句黄琪不吃早餐就走,又问张强累了没有。陈老师责备张强昨晚不过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妈妈去都找不到人,说:“你要是来就好了,我特意去买了几张新碟,打算让你唱卡拉OK,让我们开开眼界,不,是开开耳界,不过你妈唱得也不错,还跟年轻时一样。”星期四也说黄老师唱得好,比她们的音乐老师还厉害,她们的音乐老师还是音乐系的本科毕业生,陈老师说:“本科怎么样,现在的读书人,只顾昏黑地的恋爱,不务正业,不过是在大学校园住了几年。我们这些老牌的,虽然只是专科,一点也不比他们差。”接着问张强的学习生活情况,批评他说:“阿强,别怪陈老师多话,你的小聪明是有的,但不是用在正途上,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要小心啊,你看,为了你最近表现不好,害你妈专程来一趟,幸亏她没晕车,你都十八岁了,该懂事些了。”陈老师人胖,责备的时候,仿佛仍然带着笑意,反倒更显得慈祥。张强只得说是。
    陈老师还说昨晚和他妈妈上街真是开心极了,列举几个例子证明后说:“阿强,要不是你东游西逛,也一起去玩那就更开心了,你是个是最会说笑的,你上哪儿去了?”
    “我是到你们的老同学家,”张强说了马上后悔,他记起了妈妈的叮嘱,他匆忙看看妈妈,见她皱起眉,显然有些不快。
    “哪个老同学?”陈老师好奇地问。
    张强支吾起来,倒惹起了陈老师的怀疑,追问几句,张强嘴一软就说出了文老师的名字。陈老师听了,皱着眉头看黄琪。黄琪苦笑一声。星期X们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变化。陈老师说:“黄老师,阿强事先没问过你吗?”
    黄琪说:“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陈老师很不快地对张强说:“阿强,要去见别的人,先征求父母的意见,不要以为所有的老同学都象我跟你父母一样好说,是他叫你去的吧?”
    “是。”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你去吧?”
    “他是因为我写了文章,正好我有个老师是他的学生,我的老师就帮我说些好话,他把我叫去的。到了他家,我才知道他与你们是同学。”
    “真是这样吗?”陈老师不相信地说:“那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拉了些家常,具体说什么我也忘了。”
    “忘了?”陈老师说,“不过我也知道,对于文毕恭,一般人都是容易相信的,名人嘛,但我还是是要告诉你,他的家,你今后不要去了,不要因为他是作家,作家里头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且往往自视清高,不通人情,这种人接触多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文毕恭是什么人,我们这些老同学最清楚,现在还有哪个老同学跟他来往?一个也没有,就因为我们对他的为人看得清清楚楚,最可笑的是他那个老婆,简直不可一世,谁都瞧不进眼,当然了,人家漂亮,聪明,可我们也不笨啊,也不是乞丐啊。说得不好听,我们哪里比他们差了,论工资不比他少,论奖金,他根本就比不上。”
    张强没想到陈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都凉了。武伯伯听到这些话也从厨房出来,说:“算了算了,人家是名人,这一点你总得承认吧,你一把嘴也说不扁人家,何必呢,不过,文毕恭啊,也真是……不提他,大家都吃饭去。阿强,你今天跟你妈跑了那么久,一定也饿了,学校的饭菜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今天特意为你准备了些菜,你要给我全部解决掉。”
    陈老师也说了同样的意思的话,大家也就入席,黄琪代张强致谢,又说张强:“听说你很久不来看陈老师了,要多来走走,和陈老师他们说说话。”陈老师说:“是啊,你不要嫌我多嘴,家里远,你就当这是自己的家。我就是一副直肠子脾气,这也是为你好,父母不在身边,我不管教谁教,要是别的人,给钱让我说我还不想说呢,留点力气干点别的不好?”
    张强艰难地一笑,不想说话,闷闷地吃着饭时,忽然电话铃响了,星期五接过电话后说:“妈,是找你的。”陈老师就走过去,听了一句,满脸的笑有若弥勒佛,说:“是你呀,找我?哦,有什么事吗?是是,是来了,谁告诉你的?是吗?他怎么知道的?不过,是这样的,刚刚走了,说家里有事,留不住,要不就这样吧,下次来我就让她务必到你们那里去。说实在的,这件事本来没什么,说不上谁对谁错,更怪不得毕恭,叫他不用内疚嘛,你们都是名人,这么忙,还为这种事犯愁,就太累了嘛。好好,放心,一定会的,是是,非非怎么样,叫她有空光顾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家,这孩子真是可爱,叫人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淘气点也没什么,聪明人哪个不淘气,好好,再见。”
    她放下话筒,表情顷刻已发生了变化,撇一撇嘴,对黄琪说:“知道是谁了吧,那位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想请你过去,我帮你推了,她们这套我见得多了。”黄琪点着头说:“谢谢你。”张强闷声不响地吃着,一会儿说吃饱了,在大家的挽留中离开餐桌到厅上去了。接着星期五也出来,朝他吐吐舌头,低声说:“我妈就这样,其实我觉得邱阿姨和非非姐都挺不错,又漂亮又能干,就是脾气怪了点。”星期五读初三,以前对张强并不怎么好,张强来过几次后,哄小女孩的本领慢慢派上一点用场,她才渐渐好一点。》
    张强正要说什么,听到陈老师的声音从餐厅上渗透过来:“反正我是看不惯,不过一个小地方的作家嘛,凭什么就寒碜别人?有啥了不起的,才住三房两厅,我们就是四房二厅,家里一辆摩托车也没有,我家就有三辆……”张强见星期五脸色红起来,故作听不到,与她拉些其他方面的话题,接着星期四也走出来,把电视机的音量放大,陈老师的话就被割成一小片一小片,再也听不清楚了。
    星期一早上,李副校长训了一通话,大意是近来发现某些男女同学,尤其是毕业班的男女同学,在交往时存在着一种不良倾向,欲进行“最后的疯狂”。在这话的前面还有系列总结,分甲乙丙丁数项,后缀一大串早恋对社会、家庭个人的不利影响及基实例。中间夹着具有本校领导特色的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只加增发言长度的废词如“嗯”“啊”“这个”“那个”之类,说到严重处,脸孔便尽量加长,把痛苦痛心痛恨的表情延展到极恨,最后宣布将一周前有不轨行为的一对男女生正式开除。
    (三)四班班主任在下午班会课上也照样重申一遍,鉴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对早恋的危害性适度淡化,强调的是党校纪律,希望同学们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要在毕业前夕减员。他的话比李副校长的精彩耐听,大家就纳税似的为他的妙语笑几声。班主任兴致勃勃之余,补充了一句很可能并不打算当众说的话:“据我所知,有些同学的交往是令人生疑的,比方说有人借故说要跟别人学点其他方面的知识,以这个借口去结交异性同学,虽然不能肯定这其中一定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所以,如果我们班有这类现象,请多注意。”
    张强本来也起哄似的为班主任喝彩,一听这话,立刻沉下脸来,却见班主任拿眼看他,当即火起,索性坐横了椅子,和看他的人对看,准备随时启动火力系统。事实上,如果是上一周,班主任这样说,他可能还会颇为得意,觉得这是变相的表扬,现在与邱素萍已经这样了,他就只有窝火。他平时是个有名的项撞大王,跟校长尚且敢拍着桌子对骂,班主任那是小菜一碟,还不一定就上档次。好在班主任不想闹大事情,息事宁人地将眼光移到一边。
    班主任叫李永芳,名字正好与某名牌化妆品的名字相同,因此很轻便地得了个“珍珠膏”的外号。十年前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这里任教,期间下过一年海,蚀了几万块钱后爬上岸来,重操旧业,从此甘心在这个清水衙门上耕耘。这几年私立学校不断成立,他就兼职以赚点外快,倒也差强人意,虽一样怨天尤人,却已不复改行之念。他是个普通的教员,有着起码的责任感和事业心,所以教学也相当稳定,既无大起,也无大落,可谓波澜不惊,比寻常人所不同的是,他的班级往往早恋率较高,奥妙在于他与他的夫人就是由高中开始确定关系而后喜结良缘的,师出这样的表来,管理这一方面就难于理直气壮,他的门生对他的优点学得常打折扣,唯有这方面,却是青出于蓝,学到足足十二成去,不但能恋得不亦乐乎,还能做到不至于太碍眼。他似乎也没对早恋的危害有所认识,因为李太太与他相处得和谐而有趣,对他非常体贴,他也颇忠于夫人。据说下海那年,有个未婚少女对他颇有好感,他却不肯做对不起太太的事。那年婚外恋已经盛行,他能这样相当不易。
    张强见班主任没有争吵的意思,自己又觉得过分了些,班主任毕竟是要做工作的呀!他向四下看一眼,却发现好些人在看刘利敏,而刘利敏也很可能算在里面,心中一动,有些内疚,感到这些天来所造的声势恐怕也太大了。这两天晚上,余剑都与他提刘利敏,还问他,是不是刘利敏给他写过一封信,张强估计是“林妹妹”传出去的,当时便有种不适当的虚荣心,故意笑而不答,余剑就相信了,宿舍内的人也纷纷捧他不已。加上有人传出张强妈妈曾找过刘利敏并一起说了足足二十分钟多的话,彼此也很愉快,大家更觉得足于说明问题,在为刘利敏惋惜的同时也对张强的艳福眼红不已。可张强没有想到的是,人们竟然一信至此并且到了班主任和耳里。
    不过经班主任这么一说,张强心中又觉得有门,刘利敏买吉他是在第一学期,但搁在宿舍里一直不曾动过,现在即将毕业明知学不到什么却来向他讨教,这其中就没有一点想头?张强现在也必须找到一个女朋友,用来填补被邱素萍挖空的情感缺口,如果刘利敏真有这个想头,那就不容错过……怕就怕刘利敏这样的乖女孩为了面子而采取从此开始回避他。
    班主任刚走,副班长陈亮就送来一封信给他,看信封,竟是妈妈写来的。这使张强大为诧异,怀疑这不是中国电信业的效率,妈妈昨天才走的呀!
    在这一天多时间里,张强才知妈妈的来到竟收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也给女生们留下了很好印象,那天她到李老师家,刚好班上有三个女同学在餐厅上做饺子,目睹了她与李老师交往的全过程,回到女生宿舍就广为传播,说她很了不起。刚到时,班主任听说是张强的母亲,客气但免不小觑,居高临下的请茶请坐,说了十分钟后,口气便恭敬了许多,说到三十分钟后,语调已降低了一个整八度,黄琪告辞时,他更是热情地一直送到楼下,回来后还连连情不自禁地说好话,惹得李太太都酸溜溜的,正好刘利敏跟高莉莉刚把对黄琪的观感说了,前后照应,完成了众女生对张强妈妈的塑造,空出的一点是,年轻时漂亮,是校园的五朵金花,谈吐不俗,举止不凡。
    只是这也带来了消极的影响,那天邹恺也帝听了黄琪与刘利敏的交谈,昨晚张强不小心开罪了他,他居然说:“一流母亲,二流儿子。”难得他编得这么快张强的机灵一时失灵,迫切间想出什么话来反击,等到想好时,时机已失,不好意思再去纠缠,弄得张强直到现在还在愤愤不平。
    他拆开信,看是什么使妈妈这么迫不及待地来信,他发现妈妈的信前所未有的潦草:“阿强,你是带着一肚子气离开陈老师家的,这点不但我看得出,陈老师心里也明白,所以很不愉快,即使你认为文老师很了不起,也该知道那不是碰不得的宝贝,为什么心理就这么脆弱?文老师若是好,就不至于让几句话就吹化了,好的东西是经得起捶打的,只有蒲公英和皂泡才是一吹就散的,而蒲公英是一种轻飘飘的生命,肥皂泡则更糟糕,这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最多让小孩弄弄,文老师不至于也是蒲公英或肥皂泡吧?”张强想想,这话有道理,又看下去:“文老师确实有其过人之处,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但你如果认为优秀就是通体发光,那就错了。事实上,优秀的人必然存在着特殊的缺陷,那不是白譬上的瑕疵,也不是太阳上的黑斑,而是,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象锋利的刀刀刃必须必须薄,象明亮的电灯必须耗更大的电,就是说,优秀的人总会有必然的短处,有时甚至是这种短处,才促成其优秀。而这类短处,尽管与你所说的大节无关,但世俗有拒绝它们的权利,有对它作出价值判断的权利。你不要把任何人看得完美,否则你会失望的,建议你对任何人都保持冷静,不要急着去承认,也不要急着去否认。自然这也包括文老师。”
    张强觉得有点不安,自己毕竟只和文老师见了一面,而妈妈与陈老师、文老师却是老同学……他没细想下去,又看下去:“现在你一定把陈老师当作一个很俗气的人,我和她同流合污,也她不到哪里去,你是对的,我和她都是俗人,俗人就得有俗气,但你得承认,社会是由我们这些俗人组成的社会的大门为俗人而敞开,反而是那些品格非凡的人,往往被社会拒之门外,俗人们不但享有最充分的生存权利,而且构成了人类世界所以稳定的因素,很难想象,当社会上的俗人全部死光,只留下大堆的雅人过着君子国国民式的生活,这个世界会成什么样子?舆论本身就是为俗人所准备的,俗人是舆论的制造者,也是舆论的承受者,这是正常不过的了,再说陈老师有权利在自家餐桌上发嗦,如果连这点权利都没有,那才真可怕的,人人自危,说话象国家公报,这样的时代你错过了,我们却曾经经历,我们不愿意放弃这点自由,那不是什么大错吧?”
    张强看得有些懵了,想想,当时也许真是头脑发热,不过,他真不该这么做吗?他又觉得隐隐地不对,但找不出什么话来驳,后面写:“陈老师这样指责文老师,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几年间陈老师的两女一子继结婚,邀请文老师参加婚礼,第一次,他人来了,但坐了十多分钟,就借故离开。第二次,他托人送红包祝贺,人却没到,陈老师把钱退回去了。第三次,他干脆不作反应,这也许是小事,在我们俗人看来,就是丢面子的大事,不管文老师怎么想,有什么理由,他这样做,就未免给人过于傲慢不通情理的感觉,至于他的爱人,陈老师最生气的就是到她家第三次,她还问陈老师的姓名和来意。另外还有位老同学,想给她教一教女儿学钢琴。她也答应了,但只教了半个小时,她就直接说教不下去了,说那孩子没有天赋,学不成什么。可后来,那孩子却也考上了音乐学校。此外的例子还有,但我不打算列举了。总之,文老师一家在同学中印象不佳,这是实话。你爸爸也一样对他有意见,我这样说,一是告诉你,文老师是个优秀的人,但不一定能被所有的人接受。而陈老师虽然不高尚,但不卑琐,而在这个世界上,你只能要求别人不卑琐,却不能强求别人都高尚。至少,陈老师对我们家是真心实意的,从这点上说,她不是势利小人。时间关系,我不想多说,但有件事应该告诉你,非非就在你们学校念书,一年级,文老师的爱人姓邱,非非随母姓。”
    最后一句不啻一声闷雷,一下子将张强的脑袋轰懵了,好半天都挤不也脑中那片空白。他想的太多,以至好象一点儿都没想过。这几天里,邱素萍被他强放入心底深层,不敢想到她。本以为已甩开了痛苦,可是偶尔停下时,却往往发现痛苦还在后面跟着,他就又拼命地跑,跑……可现在,他跑到哪里去呢,邱素萍被一句话推到面前。他终究是没法躲开她的!他呆了半晌,只觉得脑子快要炸开似的,正在心烦意乱,刘利敏忽然到了他面前,微笑说:“张强,看什么,么入神。”
    张强连忙驱散思维,笑道:“没什么,我妈写了封信,我受了点儿触动。”
    “你妈的信,这么有想头?”刘利敏仿佛很感兴趣。
    “其实她常会写些意料不到的好东西来,你想不想看,给你看看。”张强起了种更接近刘利敏的冲动。见她眼睛上闪好奇的光,便递过第一页信纸,顺便看一眼周围,人差不多走光了,只有邹恺在,正低头看书,刘利敏站着看了第一张,张强递过第二张,第三张,最后一张,他觉得有些不便,说:“这关系到家庭秘密……”刘利敏冲他笑笑,表示理解,看了信,说:“你妈一定怕你不安,所以很快来了信,对你真好。她写得真好。有些我也想过,但没这么深刻,也表达不出来。张强,给我一支笔,我想抄几句话下来,可以吗?”
    张强飞快地递笔给她,顺便还拧开笔帽,又自动送出一张洁白漂亮的纸,看她抄,抄的是:“优秀的人总会有必然的短处,有时甚至是这种短处,才促成其优秀。”“社会是由我们这些俗人组成的,社会的大门为俗人而敞开,反而是那些品格非凡的人,往往被社会拒之门外,俗人们不但享有最充分的生存权利,而且构成人类世界所以稳定的重要因素。”……张强见刘利敏一脸深思模样,心中愉快,四处一看,却发现邹恺正在看这边。眼神里不知是否存在着不屑,反正令人极不舒服。张强掉回头看刘利敏,见她斜身伏在桌上,薄衫领口自然下垂,有一个部位时隐时现,令人呼吸急促。他艰难地将视线移开,看她拿笔的手,看那皓腕胜霜雪,想象那只手在自己手中的情形……不由有些痴了。
    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在他身体内激荡着,但便在这时,邱素萍的影子无端地掠过脑际。
    他再见邱素萍时,是在朱朝吾的套房,那是第二天的事。他去找朱朝吾,没想到开门的却是邱素萍,两人见了面,都怔了一怔。邱素萍马上板起脸来,扭过头去,张强心虚了,问道:“我来找朱老师,他,他在不在?”他不明白自已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干吗今天这样结结巴巴,而且声音一个劲地发抖。里面传来的音乐声轰轰隆隆地响着,放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正好放到动态最大的那一段。
    “出去了。”邱素萍硬崩崩地说,面无表情。
    张强的眼睛赶紧移到别处,再不敢看她,想努力冷静下来却没能做到,说:“我找他有事,他既然不在,我……”
    “要不要转告?”
    “如果方便的话……”张强手足无措地说了半句,见邱素萍好象已不耐烦,鼓足了勇气说:“那天晚上,我……”
    邱素萍截住他的话头道:“没其他事了吧,我要关门了。”
    张强身体被掏空似的正在呈软下去的趋势,自知说也无益,便回过头去,没敢再看邱素萍,往楼下走,一面走一面提心吊胆地听那门会不会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幸好一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