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亡(二)

作品:《叛徒

    撒在凯文与辛格身上的阳光,终于有那么一些暖意了。但辛格坐在凯文十尺之外,仍然能感觉到凯文身上的寒冷——几乎是地狱里永不融化的冰的那种寒冷。
    凯文的伤已经包扎好了,流了些血,这反而使得他昏眩的头清醒了些。现在是考虑该往何处去的时侯了,在这里出现了打猎的吉庞王国士兵,证明战线已经移到了自己身后,只要在路上晃上一晃,马上就会有吉庞的士兵来抓拿他们。至于逃到百姓家里躲一会儿那简直是可笑的妄想,谁知道这里的百姓会不会为了三五枚铜板就将自己出卖掉?
    “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到后方去。”辛格试探性地问,“队长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凯文依旧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那柄佩剑烈火危情紧紧握在了手里。
    辛格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前他们有如盲人,只能大致揣测外界的情况,却没有办法知道详情。如果他们的身份是正规军人,家里是贵族或富商,那么即便做了俘虏,除非遇上詹姆斯那样的狂人,否则仍有生还的希望。但可惜他们只是征募部队,征募部队除非国家愿意出钱赎还,否则便只有服苦役至死或者被虐杀一途。
    可佩斯现在的国王独眼龙查理,怎么看也不象是个肯大方的出钱赎回两个小兵的人物。历史是属于英雄和大人物们的,两个小兵在战场中一矢一石都足以要了他们性命。况且内忧外患之下的独眼龙查理,想来也没有空理会这样的小事吧。
    因此辛格拦住了凯文:“队长,这样出去是送死,感谢上帝,让我们续两次死里逃生,但好运气是会用尽的。”
    “唔。”
    “我们商量一个好的办法再离开这里。”
    “唔。”
    这一次,他的每句话凯文都回应了,但每一次回应都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而凯文人却依旧向前走去,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辛格不得不放弃继续游说的念头,自己看来还不配算是二流吟游诗人,因为自己根本没办法让凯文听进去一个字。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即使是屠刀放在他的眼前,他也不会改变心意。
    辛格只有不情不愿地跟随在凯文身后。两人默默行走了一段时间,凯文转过脸来看了看辛格,终于首先说话了:“你确信要回到后方去吗?”
    “当然要回去!”辛格几乎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不怒之人竟然主动提问了。他想回到后方的想法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他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凯文的问题。
    “唔。”凯文又只是抛出了那个音节。
    辛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作为一个征募军人,象他们这样坚守到最后已经是奇迹,而没有乘着全军溃败逃走,却想回到军队的,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解释只能露出更多的破绽,最好的防具就是沉默。没有什么剑可以攻破沉默之盾,也没有什么人能打开一颗沉默的心。
    辛格忽然有些理解凯文了,他成为不怒之人,是否就是因为心中藏着某件事情,就是要以没有丝毫感情的外表来掩盖某些东西?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应有自己想要掩藏的东西,即便是对最爱者,也不能够敞露开来,自己也不就是这样么。
    凯文昂首走在辛格之前,如果不是两人的衣服有些不仑不类,他们倒象是一个贵族与他的跟班。当不怒之人昂首行走之时,他的步伐优雅,眼睛绝不乱瞄,看起来是受过专门的贵族礼仪训练的,他在战斗中展示的格斗技巧,也证明他曾经受过良好的锻炼。辛格明白,此时两人都有伤在身,凯文还生了病,两人身上的钱物又被詹姆斯一伙搜走,而刚才杀死的几个弓箭手身上除了几枚银币外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他们的东西,想在敌人大军之后直接回去,将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有办法了。”想到这里,辛格忽然有了主意。佩斯王国与吉庞王国交战的目的,是为了争夺这边境上萨森地区的六个城堡一百三十多个庄园,现在佩斯战败,城堡与庄园中的贵族老爷们要么对新的国王宣誓效忠,要么就得逃走。来自吉庞的新贵们会潮水般地涌来,向食腐肉者扑向尸体一样争夺战利品。
    “我们就做一回强盗吧,队长你认为怎么样?”辛格嘴角浮起笑意,自己看来又要扮演一回强盗的角色了。
    吉庞与佩斯争夺了一百余年的萨森地区,历史上曾经是一个独立的小公国。当自由在手时,这里的人民并不珍惜,六个城堡的领主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利相互倾轧,甚至不惜引入外力。当黑石城领主安东尼奥子爵利用佩斯之力成功扫平了政敌之时,他面前同时也摊开了“自愿”并入佩斯王国的公文。总算还有些骨气的安东尼奥以自尽的方式拒绝了来自佩斯的命令,但后续者却不得不在这文书上签字。于是萨森就合法地并入佩斯,而吉庞则以萨森公爵娶了吉庞的一位公主为理由,一直拒不承认这事实。在吉庞国内,一个没有土地的萨森公爵已经延继了百余年,如今萨森被吉庞夺得,他们一定在第一时间赶来收刮,希望能在军队之后仍能分到些残羹冷灸。
    在通往萨芬地区比较偏僻的一座城堡长桥城堡的路上,五个侍从组成的小队跟在一辆简陋马车之后,略有些匆忙地前行着。侍从们步行,而马车上脱落的漆,都可以证明这辆马车的主人并不富有。
    “感谢至高无上的主,感谢伟大的吉庞王布鲁托,我们终于夺回了自己的庄园了!”
    马车里是长桥城堡领主继承人克利斯兰与一个老妇人。在吉庞过寄人篱下的生活百年之后,终于有一位克利斯兰可以踏上长桥城堡的领地了,那种寒酸的日子将一去不返,首要的便是为自己招募一批侍从,只凭这几个老弱病残的侍从是保护不了自己的,再就是把这辆烂掉牙的马车换掉……
    但他片刻的心驰神往被老妇人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先不要急着感谢布鲁托王,还是乞求他手下的士兵没有把领地里最后一个铜板都抽走吧!”
    克利斯兰领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确实是值得他担心的一个问题,军过经过之后,自己去接收的谁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烂摊子,虽然布鲁托王允诺将所有领地都归还原主,但他也无法阻止参战的贵族与士兵进行抢掠。现在就只有希望,兀鹫飞过之后,还能给豺狗留下些腐肉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大声喊道:“钦命长桥城堡的统治者,克利斯兰领主大人的马车,谁敢阻拦?”
    “是克利斯兰大人!”在克利斯兰掀开车帘时,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们是长桥城堡的守卫,听说大人即将回来,就在半路上恭侯大人大架。”
    克里斯兰向那个人看去,那是一个身材瘦长但很结实的男子,大约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双眼睛很长,目光也很灵活,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皮甲,皮甲胸口的标识被刮掉了,看来是军队中流落出来的淘汰品,。站在他身后还有个年龄相仿身材高大的强壮男子,脸上有些病态的红晕,但表情却有如寒冰,与前面那人微弯着腰满脸堆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长桥城堡的守卫?”注意到除了后面的人腰间别着柄单手剑外没有别的武器,一个年长些的侍从走了上来,“大人,要不要问问他们?”
    “问问他们我的领地怎么样了。”克里斯兰低声说。
    “大人问你们,长桥城堡和庄园怎么样了。”
    “托大人威名的福,城堡和庄园都还好,没有受太大的损失。”
    两个拦路者没有靠近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克里斯兰的命令。他们的回答让克里斯兰心中一喜,他向侍从点点头:“让他们带路。”
    “大人非常欣赏你们,因此让你们享有为大人带路的荣誉。”侍从的传话充满着贵族式的骄傲,似乎此时的克里斯兰已经不是那破落的流亡贵族。
    “真是太荣幸了!”一直搭话的自然是辛格,他满脸堆笑,慢慢靠近过来:“请,请!”
    当第三声请字说出来时,凯文腰里的“烈火危情”已经从剑鞘中拔了出来,辛格同时将马车夫踢下了座位。那个年长的侍从脸上的神情刚刚一变,烈火危情已经贴着他的胸口划开了马车的帘幕。
    车里的老妇人“啊”一声呆了片刻,然后才想起一个贵妇面对这种情况时的正常反应似的,用一块白手绢捂住嘴晕了过去。那个克里斯兰倒还有一些胆量,但这胆量却无法阻止他脸色变得如苍龙山上的雪。
    “你……你们想做什么?”他终于不得不屈尊直接同这两个卑贱的守卫说话了。
    “不想做什么,只是做回强盗。”辛格笑嘻嘻地说,还摘下了帽子放在胸前,向克里斯兰行了个礼:“对不起了,长桥城堡的领主大人。”
    随从们纷纷拔出了刺剑,这种贵族决斗用的刺剑用来吓唬百姓还可以,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威胁则有限。“烈火危情”冰冷的剑锋贴在克里斯兰的脖子上,比剑还冷的是凯文的声音:“你父亲的名字!”
    克里斯兰怔了一怔:“安第斯。克里斯兰。”
    “祖父!”
    “卡尔。克里斯兰。”
    “你自己!”
    “威廉。克里斯兰。”
    辛格心中升起了疑云,他们原意是抢些东西,凯文不知出于什么用意却问些这样的问题。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迟疑的时侯,他从那个老侍从腰里拔出了刺剑,漂亮地抖了两抖,命令道:“都在原地不许动,我们只要东西不伤害人。”
    “我的主人可以给你们所要的一切。”老侍从脸色腊黄,在追随克里斯兰家流亡几代之后,原来的侍从只留下了他们这几个后代,眼看可以回到自己的天堂之时,却遇上了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强盗。克里斯兰大人急于回到城堡而拒绝了吉庞的军队护送,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过要等我回到长桥城堡才行,现在,你们也看到了。”克里斯兰慢慢地说,辛格不伤害人的话让他心微微松了些。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妻子,你的母亲是哪个家族的?”凯文用剑背粗鲁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继续盘问着这些琐碎的事情,似乎此时他成了一个打探别人家中隐私的长舌妇,而不是那个“不怒之人”。
    辛格开始在马车上搜索,克里斯兰在凯文控制之下,这让他很放心。马车外表的简陋,证明了克里斯兰的寒酸,看来他把全部财产都用在打点吉庞的权贵以换回长桥领地上了。辛格反复搜索,除了些衣服与证件公文,也只找到一小袋钱币而已。
    “问完了吗?”凯文的反复盘问逐渐让他不耐烦起来,这条路上来往的人并不少,他们守侯了许久才找上了克里斯兰这小队人,如果拖延长了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问完了,现在你们可以过来把他带走了,这马车不能给你们留下。”凯文收起了“烈火危情”,对他的言行,辛格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短时间里,他又说不出不对在哪。
    那几个侍从走了过来,克里斯兰扶着那老妇人下了车,当他转到侍从身后时,忽然大声命令:“抓住他们!”
    侍从们早注意到只有凯文有武器,而那武器现在在剑鞘中,因此五枝刺剑同时刺向了凯文。
    “叮!”原来在鞘中的“烈火危情”漾起清冷的光芒,在空中划了个圈。五枝刺剑在单手剑的撞击下纷纷折断,侍从们抛开剑向后退,而凯文并没有住手,身体向前疾冲,剑光连闪,五个侍从全都倒在了地上。
    看着这些侍从喉节处的伤口,辛格脸色变得怪异起来,凯文用的并不是俄洲的格斗技巧,如果他猜得不错,他用的应是来自东方,来自中平神洲的格斗技巧,因此才能在一瞬间里出其不意取得胜势,进而将这五个失去进攻能力的侍从杀死。
    一剑封喉,目的是让他们不会发出惨叫。侍从究竟不是军人,他们平时虽然也练习些贵族式的格斗技巧,但自从潘西斯峡谷之战后,这类技巧的华而不实已经彻底暴露了出来,他们根本无法在那一瞬间作出躲避的反应,也根本没有想到在自己失去了反击能力之下,凯文仍然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杀死。
    “现在,轮到你了。”凯文将“烈火危情”收回鞘里,从尸体中拾起一枝断了的刺剑,一步步逼向克里斯兰,“你腰里也有剑,象个男人一样的拔出来。”
    克里斯兰的脸色变得非常复杂,恐惧与绝望交织而起,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把目光从凯文如死人般僵硬的脸上收回,轻轻放下了那个老妇人,缓缓拔出了刺剑。
    “杀了我就够了,请不要伤害我母亲,她只是个无害的老妇。”他抖了抖剑,刺剑的剑锋闪着寒星一样的光芒。
    凯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给他任何回答,他的剑就是答案。克里斯兰绝望地向前跨步,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杀了眼前的强盗了,这个强盗手中的刺剑断了一截,这是自己唯一的胜机。
    两枝剑叮一声,格在一起,克里斯兰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腕上传来对方强大的压力,这让他不得不全力反抗。他意识到自己一出剑就错了,自己原本应利用剑的长度进行刺击,而不应象现在一样,同这个心狠手辣的强盗比腕力。
    错误的代价,有时是生命无法承受的。僵持了片刻之后,凯文手臂一转,克里斯兰的剑被带开来,在他回剑之前,凯文的半截刺剑从他的咽喉里穿过,将他钉在大地之上。
    克里斯兰瞪着双眼,无助地望着天空。这是他故乡的天空,这是他领地的天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就在他要得到之时,他却又失去了,而且,失去的更多。
    最后一位克里斯兰终于死在了领地之内,他的老母仍在昏迷之中,辛格脸色有些发白,他拾起一枝剑,拦在了那老妇人之前。
    “让开!”
    用有些僵硬的脚步走过来的凯文冰冷地说。
    “你是在谋杀,刚才你是引诱他们出剑的。”辛格盯着不怒之人那双蓝色的眼,如果这是双生机勃勃的眼,那么凯文有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但这是一双如死鱼般没有丝毫感情的眼,一双让人看了不想再看第二遍的眼。
    “让开!”
    “难道连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老妇人你也要杀害吗?”
    凯文没有再说什么,他拔出了插在克里斯兰咽喉中的剑,一步步走了过来。辛格一步步向后退,退到老妇人身边时,他再也没有退路了。
    “你究竟有没有人性?”辛格终于举起手中的剑,但他又放了下去,眼睁睁看着凯文从他身边走过,接还染着克里斯兰血沫的断剑刺入昏迷中的老妇人咽喉。
    老妇人发出了低弱的怪异的声音,身体奇特地扭屈了几下。凯文将其他尸体拖开,一一剥下了尸体上的衣服。
    当凯文动手去剥老妇人的衣服时,辛格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伸手打开凯文的手:“请不要对一位女士的遗体无礼,你是一个军人,而不是一个下贱的盗墓贼!”
    “是吗?这个时代,我不知道军人比盗墓贼高贵到哪里去。”凯文直起腰,那种死鱼一样的目光凝在辛格脸上。
    辛格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着,片刻,似乎被辛格眼中射出的那种热烈的光芒所震慑,凯文移开眼:“我不能让他们留下任何可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剥光他们。”
    辛格瞪着他,凯文慢慢地道:“我的伤病比你看到的重,我需要时间养伤。从现在起,我就是威廉。克里斯兰,而你将是我的侍从。”
    辛格再一次意识到,将这个队长从尸体堆中救走可能是一种错误。自从被“强行”征募入伍,他已经同凯文在一起有半年多的时间,但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个不怒之人的真面目,即使是现在,他也无法看透。
    老妇人臃肿的裸体在阳光下白得晃眼,辛格移开自己的眼睛,即使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妇人,他也不愿意正视她裸露的尸体。凯文将尸体扛了起来,走向一条山沟,其余的尸体都已经被他抛进了山沟中,当有人发现时,谁也找不出这些尸体的真识身份。
    辛格脑中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不怒之人的所作所为,都远远出了他的意料,他会不会对老妇人的尸体做出某种下流的行为?
    他摇了摇头,将这不洁的想法从脑中抛开,如果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证人,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目的,自己真该让凯文在阵地上死去,或者刚才应该把他杀死。这样的一个人,让他死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凯文很快就走了回来,辛格微微松了口气,毕竟,凯文虽然没有人性,却还不曾疯狂。
    “现在,克里斯兰大人。”他半是讥讽地说,“现在我们该前往您的领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