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亡(一)
作品:《叛徒》 几只百灵鸟在灌木丛中扑扇着翅膀,用它们婉啭的歌喉,唤醒在偷懒的人儿。
歌者辛格将遮挡在身前的草扒开,眯着眼长长伸了个懒腰,他这个动作让百灵鸟惊得飞了起来,大声发出轻脆的叫声,似乎在向这打扰了它们的人抗议。
“美丽的姑娘啊,百灵鸟的歌声也没有你唱的动人,朝阳的笑脸也比不过你的甜美。”随意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辛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胸口被短刀刺入的破痕还在,短时间里是没功夫去缝补的。弓箭队长詹姆斯的那一刺确实刺伤了他,但也只是刺伤而已,刀锋入肉不足一指,便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阻挡住了。装死倒下的辛格以吟游诗人特有的出色的演技骗过了詹姆斯,将自己与小队长凯文的性命夺了回来。
辛格深深明白,小鸟能如此安然的歌唱,足以证明周围没有什么危险。自己拖着凯文深重的身躯,却仍选择了最好的藏身之所。
“洁西雅,洁西雅!”凯文喃喃地呼了几声,辛格以为他醒了过来,侧目向他看去。只见他双眸仍然紧紧闭着,浮肿的脸上有着一种妖异的艳红。辛格伸手轻轻触了一下凯文的额头,手上感到的是火一般的烫意。
“糟糕。”辛格忍不住呼了声,又疲又累而且身负重伤,凯文正在发烧。刚才的出声,不过是他昏迷中的胡话而已。
“父亲,对不起,我真的喜欢,请您让我去做吧。”陷入难以解释的昏迷境界中的凯文,似乎在分辩什么,他紧紧拧起的眉头,证明这是一件对他非常沉重的事情。
“啊,不怒之人也有感情……”看惯了凯文脸上那种麻木的冷漠,这时发现神色似乎有所变化,辛格几乎忘掉了凯文的伤病。当他目光从凯文眉间称到脸庞上时,这冰冷的如同凝结了一般的脸庞,让他意识到,即便是在昏迷中,不怒之人依旧是不怒之人。
“是什么事情,让这样坚强的一个男子变成了不怒之人?”辛格甩甩头,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似乎真的习惯于这二流吟游诗人兼征募军人的身份,开始对每个人的过去都怀有好奇心来。
让凯文一直发烧下去,并不是办法,这样会要他的命的,而自己之所以冒着危险将他救出来,目的就是要他活下去。辛格仔细看了看凯文的脸色,又掰开凯文的嘴看了看他的舌头。这种程度的伤势,要不了一个战士的性命,但由于伤势引起的发烧,却足以让任何人的生命之泉在高温中枯竭。
“薄荷,十里香,唔,最好还要有三叶兰……”辛格轻轻自语,薄荷与十里香都是常见的药材,这附近就应当有。虽然是冬天,但由于俄洲大部分地区的冬季比较温和,这些草药应当还存在。唯一有些困难的是三叶兰,这种草只长在山中背阳的沟谷之畔,而且数量比较稀少。
“这附近是没有的了。”辛格心想,他眯起眼看了看太阳,时间尚早,自己可以去山涧找找三叶兰,如果可能的话,顺便还可以带些野味来充当早餐。
“但愿我回来时,你还没被野兽给吃了。”辛格向昏迷中的凯文说道,“我们赌上一赌吧。”
时间如山涧里的流水,轻缓地却是绝不停止地向下而去,或者会在某块岩石前打个旋儿,卷起几粒浮沙,却不会为任何花草做最短的停留。
在没有旁人之时,辛格偶尔也会收敛起脸上轻浮的笑容。古时的哲人,望着这山涧溪流,难免会产生象他这样的感慨。溪水曾经照映过古之哲人的脸庞,古之哲人却不曾见到今日的溪水。百十年后,是否会有另外一个人,站在这溪流之前,体会自己如今的心态?
辛格悲哀的笑了笑。自己真的习惯于作一个行吟诗人了。古时的哲人一些成为伟大的智者,在追寻自然之力的道路上发现了魔法,也有一部分成为了行吟诗人,用自己的歌声来探究人生的奥秘,劝善诫恶。但战争仍是战争,死亡与流血与人类亘古相伴,自然之力让人有能力凭借魔法杀伤更多的人,而行吟诗人更是堕落到要靠唱下流故事来谋生的窘境。
“如果我们无力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就让我们努力去适应这个世界。”反复咀嚼着前辈留下的至理名言,辛格带着自己的收获回到了凯文藏身之处。
一切都正常,似乎没有野兽来过的痕迹。辛格放下猎物,蹲下身触了触凯文额头,仍是滚荡。
当他站起来时,整个人便僵住了,五支弓拉成了满月,一颤不颤地指着他。
“别……别放箭,我投降……”
辛格猛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别人的猎物,只有扔下手中的物品,脸上堆起笑容,企图以此来避免被利箭穿心的命运。
“我说了那个说胡话的自己不可能躲在这,肯定有人在照顾他吧。”吉庞口音的俄洲通用语,证明了来者的身份,也证明一件事情,这原本是佩斯王国的地盘,已经沦入吉庞之手了。
“真是幸运,打猎竟然可以抓到这么好的猎物,那个发烧的小子还是个军官。”
弓箭手们旁若无人地相互交谈,视辛格与凯文如同不存在。
“背上这个家伙,跟我们走!”一个弓箭手命令道。
“对不起,各位长官。”辛格右手横放在胸前,行了个礼,“地上的那个家伙在发高烧,如果不能让他吃些药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弓箭手们冷冷看着这个俘虏,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他。片刻之后,一个身材瘦高的弓箭手说:“弄具尸体回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功劳,让他先喂药吧。”
辛格摘下自己的头盔,将那些草药在头盔里捣烂,将捣出的草汁小心倾入凯文嘴中。昏迷中的凯文咳了两咳,绿色的药沫被他喷了出来。辛格刚想为他抹去嘴角的残渣,一个弓箭手不耐烦地走过来踹了他一脚。
“好了好了,不会死就可以了。”那弓箭手说,“死了既邀不到功,又无法换取赎金,那样我们可就白忙了。”
辛格抬头望着这张脸,这是张最普通不过的俄洲百姓的脸,但现在脸上看不到安详与睿智,只看到贪婪与残暴。辛格背起凯文沉重的身躯,在弓箭手的逼迫下开始离开这山林。
刚开始时,弓箭手还对两人颇为警惕,但辛格一直老老实实地走在前头,这让他们逐渐分散了注意力。
辛格反复思量着脱身之计,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能将凯文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但要想背着凯文从这群以敏捷著称的弓箭手当中全身而退,那几乎是不可能。
“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他们的人。”辛格微垂着的脸上,双眸轻轻转了几转,如果有人此时能看到他的眼睛,一定会被他眼中那种奇怪的光芒所骇住。这是一种妖异的深遽的光芒,如果被教会的僧侣们见了,辛格几乎肯定将在火刑架上歌唱了。
“如果没有别人的话,我倒可以试一试了。”辛格微微眯起了眼,深深呼吸,将全身肌肉放松,进而将自己的精神也放松。那种妖异深遽的目光在他眼中凝聚,渐渐的,他原本海蓝色的瞳孔变成了血的黑红。那些弓箭手似乎也感觉到周围气氛奇妙的变化,警觉地向四周望去,鸟鹊都远远飞开,树木也失去翠绿,一切都在预兆着某种奇妙的力将降临。
“他们有几个人?”
正当辛格蓄势待发之时,他脖子后面却响起了这个冷漠的声音。声音很低,但在辛格耳中,却仿佛听见了晴天霹雳。
“别出声。”凯文手微微摆了下,似乎是因为辛格行走而晃动,但这一下恰好挡住了辛格的嘴。如果说变成不怒之人对他而言有何好处的话,那就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如置身事外般进行冷静地分析。
跟在身后的弓箭手或许是为了安全,或许是开始本能地感到辛格身上传来的危险,他们都在十步之外。而行走时草木的刷刷声又掩住了凯文的低语,他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凯文已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五个人……”辛格眼中诡异的光芒慢慢消褪,他不能在凯文面前展露出真实的力量,因为能见到那种力量者,结局只有死。而凯文,目前还不能死去。
凯文闭上了眼。头部传来了剧烈的疼痛,不知是因为被打还是因为发烧。
“五个弓箭手……如果能接近的话,应该可以收拾掉吧。”凯文感觉到腰间佩剑还在,看来辛格将自己背走之时没有忘记拾起这把剑,他屏住呼吸,全身心去感觉这把剑上的力量。
但剑依旧冰冷。凯文心中传来一阵痛苦,但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竟然丝毫不厌恶这种痛苦——似乎这痛苦完全是别人的。
“你的感情,要寻找你的感情,就不可丢弃这柄剑。”老师的话就在耳中,那个在最困难之时抛弃了自己的老师,他的话可能是真的吗?
“把我扔在地上,你装作要逃走的样子。”
辛格微微侧过脸,看了看自己背着的队长。他的脸如他的声音,依旧冷漠而无感情。辛格微微点了点头,虽然这样会将他置身于很危险的境界,但目前来看,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将是最好的办法。
“各位长官不会杀我吧。”但辛格并没有立即扔下凯文,他的声音中透着颤抖,似乎是长时间沉默之后导致的恐惧。
“那很难说。”弓箭手们觉察到那种可怕的压力已经消失,注意力又回到辛格身上,一个弓箭手微微笑着说,言语之中,似乎丝毫也没有把辛格的生命放在眼里。
“请不要这样,我是个商人的儿子,因为想成为贵族才投身军中。”辛格用足以让石人点头的腔调哀求,“我的父亲会为我付一大笔赎金,几千金币他还是会拿出来的。”
弓箭手们的目光立刻闪亮起来,富商的儿子!没有相到这个看起来有些纤弱的普通士兵,还有这样的身份!杀死一个俘虏有什么用处,只有那黄灿灿亮闪闪的金币,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
“黄金,你是世界的灵魂,上帝因你而神圣,国王因你而高贵,军人因你而勇敢,贵妇人因你而美丽……”
用着只有贴在他脸边的凯文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吟唱,辛格开始机警地向四周打量,他得为自己寻找一个最佳的时机,他刚才在弓箭手心中为自己的生命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当他转过一棵大树之时,他将凯文重重扔了下来,似乎是为了报复凯文的计谋使他成了诱饵。凯文忍住疼痛,一动不动。
弓箭手们发现辛格扔下凯文,立刻追了过来。一个弓箭手拉满弓,瞄准了辛格的后心,就在箭发出前一瞬,旁边的战友托了他手一把,那枝箭带着尖锐的呼啸,穿透了林荫。
“金币金币!那是几千金币,没有人会为尸体付出几千金币的!”不知是哪个的声音,让所有弓箭手都明白,在那跑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金币。
辛格转过了几棵树,如他所料,这些弓箭手没有再对他放箭,而是拼命追赶。一个战士要想同以速度和敏捷见长的弓箭手赛跑,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而辛格手中没有武器,这一点弓箭手都很明白,只要追上去,那么这堆活动着的金币就算到手了。
他们跑过凯文被抛下的树旁,谁没有注意这个一直昏迷中的低级军官。当“烈火危情”风一般划开两个弓箭手喉咙时,他们仍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奔出了十余步,喉间的鲜血喷射出来,有如一团腥红的雾。
弓箭手的反应虽然机敏,却也无法抵挡凯文迅捷的连击,其余弓箭手意识到凯文站了起来并本能地做出防备反应时,凯文的剑再次挥出,“烈火危情”划开最近的一个弓箭手皮甲,深深切入他的胸口。鲜随着剑而出,那个弓箭手慌忙用手去捂住胸口,但血象喷泉一样,片刻便将他全身染成了红色。
这一剑凯文本来是想直接切中他心脏的,但由于还处于病中,他的体力并不很足,所以只让对手失去了还手之力。紧接着他要面对的,却是已经离他有五步远的第四个敌人,而第五个敌人在十步之外已经拉开了弓。
“呀!”凯文发出吼声,想以此激发自己的力量。如果不是病中,他应该能同时杀死这五个弓箭手的。与其他只经过简单训练便上战场的征募士兵不同,他曾经受过正规的甚至是严格的战斗训练,这也是他能够在一年的军旅生涯中活下来并当上了个小军官的原因。但现在,他只觉得四肢无力,而队手正在迅速拉开与他的距离。
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在一对一的近战对决中可以轻易地杀死一个弓箭手,但一个好的弓箭手,可以在十五步外从容杀死三五个优秀战士。对于弓箭手来说,距离就是安全,就是胜利,就是生命。潘西斯峡谷之战中,重装骑士们的冲锋根本没有弓箭手敢去阻拦,那个改变了俄洲战争的军事天才长弓手杰克,是用泥泞的道路阻住了重装骑士的前进,在几十步外用长弓射透了马铠,失去马支持的骑士才成为待宰的羔羊。但所有的弓箭手都明白,没有距离,他们对战士就毫无优势可言。
“去!”这一瞬间,也只有“不怒之人”才能在脑中想到其他,想到五十多年前的潘西斯峡谷。那一日峡谷之中愁云如堆,狂风如怒,大雨将几千骑士的血冲得不留痕迹,但这几千人的血在历史上写下的文字,即便是千百年的风雨也不会抹去。凯文掷出了手中的剑,他的行动,与他的思想,没有丝毫合拍之处。“烈火危情”闪电一样飞了出去,而他的脑子却停留在五十年前。
这一剑并没有飞向离他稍近的那个弓箭手,而是飞向了距他十步之外的那个敌人。剑掷了出去,凯文人也跃了起来,身上的连身铠甲早被剥下,因此他的动作并不迟缓。
十步外的弓箭手已经拉开了弓,在“烈火危情”劈开他的皮盔之前,他射出了最后一箭。凯文在迅速移动的身躯似乎没有感觉到箭枝突入其中,将身前的弓箭手连人带弓都扑倒在地。
没有任何武器的凯文一只手按住敌人执弓的手,另一只手掐住弓箭手的喉咙,但由于肩上那仍在颤抖的箭,这只手使不上力气,只能让那弓箭手不断地挣扎咳嗽。
奔出几十步的辛格这时回过头了,弓箭手接二连三的惨叫并不能让他放下心来,冒这么大的险,为的只是凯文活着,如果凯文死去,那么这一切就都白费了。他以更快的速度向扭在一起翻滚的凯文与弓箭手处跑去,但在他跑到之前,他看到那弓箭手从腰里拔出了短刀,向凯文乱刺过去。
凯文不得不放弃掐死敌人的计划,他用那只伤手压住敌人持刀的手,虽然手上被连刺了几下,但他毫无反应。弓箭手喘了几口气,似乎在凝力准备夺回优势,这时凯文猛然一头撞了过来,两个人的额头“砰”地碰在一起,那弓箭手只觉眼前一阵昏眩,当他意识回过来时,只看见凯文张大了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而不是普通百姓那泛着黄色的牙齿,狠狠咬了过来。
辛格惊悸地收住了脚步,他不是第一次被凯文惊住,但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凯文伏在那个弓箭手身上,用力咬着对方的咽喉,血顺着他的嘴流了出来,从辛格这个角度看去,还可以看到凯文的喉节在上下颤动——他在吸那个弓箭手的血吗?
那个弓箭手在咽喉被彻底咬穿之前就已经死去,身上传来的臊臭味证明他死前已经失禁了,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辛格站在十多步外,看着自己的队长从尸体上抬起头,嘴角挂着别人的血,脸上仍旧是那种死人的冷漠,淡淡地瞄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寻找他身上比较好下嘴的地方,然后不知痛苦一般将肩上的箭拔了出来。
“你……你是谁?”辛格用自己都听出了恐惧的声音问。
“凯文,你的队长。”似乎经过这次同生共死之后,凯文对他有了改变,他竟然回答了辛格的问题。虽然两人的问与答别人听了会觉得可笑,但辛格明白,他的问是认真的,他也明白,凯文的回答也同样是认真的。
“这个不怒之人,不但没有人的感情,连人性都没有了吗?”辛格不由得暗暗问自己。战争泯灭人性,这在他来说并不是件稀奇的事,他也不只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但是在别的人身上,他或许看不到人性,他却可以看到人的感情人的欲望,象那个充满野心的弓箭队长詹姆斯。可在凯文脸上,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人变成这个样子?”辛格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执意让凯文活下来,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