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棚村恋人一
作品:《下江南》 一九七零年的春天,一对衣衫褴禄的夫妻,领着一双女儿出现在西泇河畔。 这位叫朱六九的男人推着一套打铁的家什。风箱,炉灶,八棱大锤,二锤,砧子。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大的男孩。他们顺着西泇河畔走来,在石碑桥上歇息。女人打开笼布包袱,取出一搭子干煎饼。
她唤:“瑞白瑞红,快拿去到水里湿一湿,干得你娘咬不动了。”
瑞白瑞红忙从远处的河堤跑过来,接过干煎饼,朝河岸的一口泉眼跑去。
河岸上一层平坦的沙地,细软柔实。沙地上有许多这样的泉眼,都是用圆圆的水泥筒子挡着外围的沙子,有的泉眼还不断地往外流水呢。泉水清澈,照见人影,干净极了。朱瑞白把干煎饼在水面上漂过,像蜻蜓打了一个闪,点水的动作是何等的轻盈、巧妙。这女孩子好奇的笑也随着水纹的晃动溢漾开来。
朱六九望着河面:“不走了,就是这个地方,不走了!多兴旺的地方呀!”一边吃着干煎饼,一边说。“哎呀,多么大的平原,这么多的土地,许多庄户人家,多兴旺的地方,有使不完的农具呀!”
太阳从西泇河岸爬上来,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早起的人们发现了铁匠炉。朱六九不知道跟大家怎样搭话,只是默默地生火。瑞白瑞红两个女孩围着炉火唱着歌儿。熊熊的炉火像太阳的火焰,照见她们苹果一样的脸膛。
小大姐,小二姐,
你拉风箱我打铁,
挣了钱给咱爹。
咱爹要戴乌纱帽,
咱娘要穿咯噔鞋。
咯噔咯噔上楼来,
咯噔咯噔下楼来,
楼下一汪水,
湿了大姐二姐花裤腿。
大姐大姐别哭了,
您娘家,拉着大车来叫你。
什么车?花花哩哩车。
什么鞭?疙瘩鞭,
一抽一溜烟。
什么牛?花犍老石牛,
耕地压芋头。
渐渐地,这歌谣在西泇河二十里河堰传开了。朱家的一对姐妹也在歌声中渐渐地长大,她们的美丽随着歌声传遍了二十里河堰。
到了晚上,庄稼人忙完一天的活计,摞下碗筷,就往西泇河岸的铁匠铺跑。朱六九的铁货箱子里放着许多书,比镇上说书场子的书还多。有《三国演义》,有《岳飞传》,有《杨家将》,有《济公传》。铁匠铺是个热闹场子,更有一些年轻的后生,冲着朱家的两个姐妹来的。
朱六九说:“谁要想娶瑞白,得做铁匠铺倒插门的女婿。”朱六九才不做赔本的买卖,把瑞白嫁出去了,谁给他打铁,要是再招来一个,添上一个帮手,情况可就大不一样哩。
朱瑞白还没招到倒插门的女婿,先跟一个叫苏少康的后生好上了。苏少康齐条条地,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那高鼻梁把整个脸面衬托得十分洋务。他们在西泇河边偷偷幽会。
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冷,瑞白一边用双手捂住身子,一边惊羞地喊叫:“哎哟哟,冻着我的白白喽!”可是,任凭少康怎样努力,始终无法进入。因为努力,额角和脊背的汗珠,细细地散掉,凉凉的。
是举而不坚?还是坚不可摧?没有人知道。但这句“哎哟哟,冻着我的白白喽!”早已传得很远很远。以至于,瑞白跟爹到集市上卖铁货,把那把斧头送到桥头上的肉铺。杀猪匠子李二接过斧子赞道:“真是一把剁骨头的好斧子。”割下一块肉,交给瑞白,说:“送给你的。”
瑞白不收。李二把另一把斧子交给她,说:“这把斧子也不快了,拿去溅溅火。”
从此,这个杀猪匠子李二再也忘不了朱瑞白。那句充满浪气的“哎哟哟,冻着我的白白喽!”让他浮想联翩。睢她的身腰,瞧她的眼神,睢她秀气的嘴巴和鼻子,想想他身上哪一个地方,心里都美滋滋的,比吃猪头肉都美啊。
李二的杀猪刀子总是钝得快,钝了就送到朱家的铁货摊子跟前,叫他们带回去溅火,五天之后,再逢大集的时候他再去取。加工一把杀猪刀子,能有两次见面的机会。要是刀子不钝的时候,他就拼命杀猪,拼命卖肉,使杀猪刀子快快钝下来。因此,他的肉铺多挣了许多钱。有时候,他还琢磨出许多杀猪的工具,光钩子就有拉钩、挂钩、撑钩。他的肉铺因此远近闻名。
新年说到就到了,李二竟托了媒人到铁匠铺子说媒来了。但李二不愿做倒插门的女婿,就把节礼先送过来。
他是杀猪匠子,有的是猪肉,可是如果割上二十斤猪肉,未免太轻了,翻过来调过去想,最后还是决定撵一头猪来,这有多隆重啊!
二十八日这天早晨,本来是逢大集的日子,可是李二决定这一天不做生意了。这可是他一生中的大事啊。再说这一天一路上得有多少人,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说了西泇河边铁匠铺的嫚儿当媳妇。
李二撵着一头大肥猪,猪耳朵上系着一根红布条,猪身上挂着粉条子、细果子、大曲酒,置办了西泇河岸最最隆重的四身礼。这头猪温顺地走在前边,他跟在猪屁股后边。
过路的人纷纷议论:“看呀,李二给铁匠铺送节礼来啦,撵着一头大肥猪啊。”“这头大肥猪老铁匠一家怎能吃得了啊,干脆今天咱们别割肉了,回来的时候到铁匠铺捎上二斤就行了。”
这头猪把朱六九高兴得满脸大花鞋。可是瑞白丢得无地自容,死活不同意,没等李二到她们家,她已经得了信,急慌慌地出了家门,顺着河堰一溜小跑,抄小道找苏少康去了。
朱六九追问苏少康:“想娶朱瑞白,得做铁匠铺倒插门的女婿。”苏少康脚一跺,“愿意!”朱六九只得把朱瑞白嫁给苏少康。
成亲的晚上,他们的新房布置在铁匠铺西间里。朱六九把铁匠铺从中间用生坯垒个山墙,在西间的窗户下扒了个门,给他们腾出一个小天地。在这个的小天地里,自由的元素在瑞白和少康的身体里活跃起来……
西泇河两岸的麦苗儿返青了,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麦垅之间,田间的沟渠边,七七菜露出微黄色的叶芽,野荠菜挑动细嫩的叶片,羊蹄子角伸出骄傲的羚角,还有猪耳刀、灰灰菜、八瓣子草,都对这个春天探出好奇的目光。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个稚嫩的童声,跨过隆冬的日子,从田野尽头传来:
七七芽,芽七七,
娶个媳妇没有bi,
有心给她割道口,
怕她娘家不愿意。“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唱得这么难听,有爹娘生养,无爹娘管教。”她们的弟弟朱瑞青一边走在放学的路上,一边听到这不协调的童声。近了,见是几个挖荠菜的孩子,提着竹篮,在田地里蹦蹦跳跳。大喝一声:“谁家的孩子,唱得什么歌儿,不害臊?”“西泇河岸铁匠铺的歌儿。”
瑞白和少康的痛苦,有谁知道。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比起抡那二十斤重的八棱大锤,这算什么,可是他偏偏不行?
等到李二提着杀猪刀来到铁匠铺,泼皮耍赖的时候,朱六九也提出他的八棱大锤欲拼命。
这样的打闹反反复复几回,最后,老铁匠议定,让少康和瑞白出一趟远门,在外面打几年铁,一则锻炼一下打铁的本领,二则可以避免跟杀猪匠子纠缠。正在上高一的瑞红听说了,吵着一起去,气得朱六九胡子一翘一翘。
瑞红说:“我早就不想上学了,还是打铁吧。”
瑞白说:“这怎么行,你从小没锻炼过,细皮嫩肉的。”
“姐,你放心吧,我能吃苦,咱们现在都长大了,怎么能让咱爹再打铁养活咱呢。”
就这样,新年过后,少康、瑞白、瑞红,选了一个带九的日子,带着铁货家什,顺着石碑桥,爬上东岸的斜坡,下了一趟东北。三年之后,瑞白和少康抱回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愣愣地,歪着脑袋,稚气可爱。朱六九说:“我看你们下了一趟东北,就抱回一个孩子,这孩子来得容易,就叫容儿吧。”
老铁匠又转身问瑞红呢?瑞白和少康吱吱唔唔。“瑞红一下火车,看到职校的招生广告,她,到那所学校读书去了。”这怎么可能呢?就算她要去读书,也得回一趟家呀,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老铁匠朱六九抽着烟想。
容儿受了名字,很快,这个家庭又被一个孩子逗得其乐融融。只是,朱瑞白和苏少康不再打铁,而是在西泇河畔种起了大棚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