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了两天军区招待所的特殊伙食后，郑尚武和九连参加表彰会的几个战友一齐回到陆军医院复查，办理出院手续。没有黄医生签名、医院盖章的那张纸，他几乎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郑尚武和沈永芳扶着曾庆下了车，挥手送别212吉普后，王安国突然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尚武，这马上要出院了，你舍得吗？”
    “连座，莫非还要在医院继续混病号饭，住双人特别病房？哎哟喂，简直比坐牢还惨不忍睹！我巴不得早早去军区步校报到呢！只是，曾庆还得住上一段时间。”郑尚武正说着，突然感觉曾庆故意加快了速度，知道是这兄弟舍不得大家走，害怕一个人待在医院里面孤单，忙补充了一句表示安慰。
    王安国迅速地瞟了曾庆一眼，笑道：“曾庆也住不长了吧？估计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以后咱们到军区办事儿，还得请曾助理多多关照呢！”
    “后勤仓库助理，组织上照顾我这个废人而已。”曾庆用拐杖捅了一下空空的裤管，情绪还是那么低落，浑然没有得到战斗英雄称号后的兴奋。事实上，享受正连职干部待遇的曾庆确实被上级照顾得很好。
    “我告诉你曾庆，别老想着回老家的事情。以后稳定了，把娘老子都接到省城来。省城啊，春城！比起你们豫西南的穷山恶水来，简直就是天堂了！让伯父伯母也过过天堂的日子不好吗？”郑尚武板着脸数落了两句，又柔声道，少条腿怎么了？仓库助理主要工作是做台账吧？笔杆子工作哎，比我这臭当兵的强多了。”
    沈永芳伸手拉了郑尚武一下，扶着曾庆的左肩膀道：“我说兄弟，你回河南我们咋办？不能一想起你就往河南跑吧？少数服从多数，就留省城，啊！？这边一出院，就赶紧到军区后勤部报到，等你安置妥当了，咱们上省城也有个落脚点啊。”
    王安国轻轻拍了拍曾庆的肩膀，笑了笑没有说话，走出几步后又站住看了几个一眼，才道：“话题好像扯偏了，尚武、永芳，你们回家探亲后……嘿嘿，这个曾庆知道，人家白护士三天两头向我们打探某人的情况，对不？”
    “对，对！就是！”曾庆一下子兴奋起来，用怪怪的眼神斜了郑尚武一眼。
    郑尚武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道：“同志之间互相关心一下，正常嘛！我是她的病员。”
    “是，害怕打针的病员同志。”沈永芳趁机落井下石道，“也不知道白护士是怎么想的，这么个怂蛋兵也值得关心？换我啊，干脆一针打死他得了！”
    郑尚武握起拳头正要给沈永芳一下，却见迎面来了好几个白衣天使，忙收了手低声骂道：“你狗日的沈永芳，心黑啊，坏透了，看你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德行！”
    “郑尚武同志。”迎面来人中一位护士站在郑尚武面前，郑尚武记得她姓钱，至于名字就没留意了。
    “到！”郑尚武当即站得笔直，做出一副认真刻板的模样，陆军总医院的护士可惹不得！
    “有人找你，在院长办公室。”钱护士说着，抬手指了指院长办公室的方向。
    “谁找我？”
    “记者。”
    “记者？真是麻烦！钱同志，麻烦您就说我不在，还在军区没回来。”郑尚武摆出一副讨好的样子，希望护士能够帮自己说谎。
    自住院以来，军区、军、师政治部的宣传干事没少来问东问西的，目的只有一个：采访郑尚武，编写英雄材料。你说采访就采访吧，这些政治工作者们还非要定什么框框，把郑尚武塑造成样板一般的战斗英雄。说话做事，跟经典红色电影里面的英雄人物一般无二，就差学王成同志高喊“向我开炮”了！
    “人家是女同志，你也扯谎？就算是战斗英雄也不能这样啊！”钱护士白了郑尚武一眼，带着些为女同胞打抱不平的语气说着，走到一边扶住曾庆的胳膊。
    郑尚武苦笑了一下，心想：这医院真不能待了！刚来医院的时候，医护人员对自己那个好啊，简直没得说！郑尚武就是一个香饽饽！现在呢？臭鱼！
    沈永芳摆出一副羡慕的表情道：“老幺，人家女记者采访你这个全军战斗英雄，能不能把我也捎带上啊？对了钱同志，你说的记者是哪个单位的？”
    “军报西南站。”钱护士捂嘴忍着笑，她看到郑尚武现在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模样。
    “尚武，军报记者，你必须去。”王安国神色严肃地下了命令。
    “是！必——须——去。”郑尚武拉长声调答应着，快速地闪到一边避过连长的飞腿，边向医院办公楼跑边回头道：“连座，你还得练练，又没踢着！”
    军报记者张雅兰站在院长办公室的窗户边，指着一蹦三跳向办公楼跑来的绿色身影问道：“那，就是郑尚武？”
    “是的，就是他。”答记者问的人是院长。
    “噢……”张雅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那身影钻进大楼。
    “张记者，是不是觉得这郑尚武没有一级战斗英雄的派头啊？”院长笑着反问道，他旁边这位军报女记者可不一般，在军区是早就出了名的——难缠！不小心伺候着，出了问题军区首长总会有一个两个出面来问责。
    “不，我倒觉得他有个性，不像其他人那般老实得惹人生气。”张雅兰说着话转过身来，双眼注视着院长办公室的门。她想按照郑尚武一蹦三跳的速度，门口应该很快就响起“报告”声。
    对这个战斗英雄她实在很好奇，似乎有好多年没有听爸爸称赞什么了，这家伙是个特例！本来今天的采访任务是安排别人来的，是张雅兰昨天晚上偷听两个老头子的谈话，才主动向记者站领导和军区政治部请命。
    院长安坐在办公桌后，拿起了今天的报纸。他清楚：郑尚武不喜欢在报纸上露脸，因此记者们总要等待稍微长一些的时间。是，那小子是进了医院办公楼，可这并不代表他马上就来敲门报到。经验证明，他会在某处潜伏一段时间才来，用拖延的办法来缩短记者采访的时间。
    院长办公桌上的钟“滴答滴答”地很规矩地走着，忠实地告诉时不时偷眼看它的院长：有人故意迟到十五分钟了。院长注意到女记者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白皙的脸庞立即开始泛青。
    张雅兰正要说话，院长边站起来走向门口边嘀咕着：“这个郑尚武，不像话！得好好治治才行。”于是，女记者觉得稍微好受一些，打消了开口催促的想法。
    院长在门口探出头去，喊道：“小马，小马，来一下。”
    楼道里有人大声地回答着，脚步声迅速由远到近。院长跟那小马低声说了几句，张雅兰只能听到“快去”两个字。显然，院长还是很帮忙的。
    却说郑尚武吧，一进大楼就拐了个弯，径直去黄主任那里去开出院单子。当然，作为军医的黄医生在检查他的伤口愈合情况后，肯定要问一问表彰会的事情，也要看看勋章。所以，在黄医生办公室里磨蹭一会儿，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直到……
    “郑尚武！”
    军人的条件反射令郑尚武对这个熟悉的声音产生立正、答“到”的反应，他和挽救他性命的黄医生的谈话，戛然而止了。
    王安国气得涨红了脸冲进办公室，却又想起什么来，向黄医生勉强地笑笑，脸色马上又变得愤慨、严肃，再看郑尚武老老实实立正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飞起一脚踹过去。“还不去！愣着干啥？”
    “是！哎哟，连座，你这脚真够狠的！”
    俗话说：事不过三。王安国腿法再差，只要坚持踹郑尚武，终归是要踹上的！何况这次是先声夺人，故而一击奏效，让郑尚武立马收拾东西向楼上的院长办公室跑去。
    王安国可不敢大意，生怕郑尚武中途又拐弯，忙对黄医生再次笑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点点头打个招呼，跟着郑尚武上了楼。
    “报告首长！病员郑尚武奉命前来报到。”
    郑尚武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看到院长笑眯眯地坐在办公桌后面，靠窗户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军人，身后的走道上，王安国正急步赶来。因此，打报告的声音很响亮，军姿很标准，神态中隐隐有一种“老子不怕上刀山”的意味。
    院长装模作样地放下报纸，从眼镜的镜片上方瞅了郑尚武一眼，悠悠地说道：“郑尚武同志，你的气色不错啊。”
    “是！”郑尚武只得在门口立正应答。因为院长还没说“请进”或者“进来”呢。
    “今天准备出院？”院长明知故问。
    “是！”郑尚武感觉到背后有王安国的呼吸声。
    “噢，我看你腿上有伤，恐怕不能出院喽？”院长说着，看了一眼郑尚武被踹脏的裤腿。
    院长可是正师职干部，能在他面前举报王安国的军阀作风吗？不能！何况，王安国就在背后！
    哑巴亏啊，只能黄连和着苦水一起吞了！
    “报告首长，病员郑尚武已经康复，请求出院，黄医生也表示同意。”郑尚武故意动了动自己的腿，表示绝对没有问题。事实上他已经感觉到：院长在整自己呢！
    院长取下眼镜，拉开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找出镜帕擦拭着镜片道：“这个，需要我跟黄医生再确认一下。郑尚武同志，从我们陆军医院出去的战士，身体都是个顶个的棒，你说是吗？”
    “是。”郑尚武正视着院长老老实实地回答，眼角的余光，却看到那女军人正捂嘴偷笑。他真想厚着脸皮求院长放过自己，可王安国的飞腿随时可能从背后踹过来，不能啊！猛虎连的脸不能丢在陆军医院。
    院长瞪着没有眼镜装饰的眼珠子，似看非看着郑尚武道：“关于你不按时吃药，经常逃避打针的表现，我们医院……”
    “院长，首长，您，不能啊！”郑尚武急了，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糗事，何况是在女同志面前，还是一个眉清目秀，应该说颇漂亮的女记者面前。他可以不在报纸上表现自己的“闪光点”，可这些缺点要曝光的话，那还怎么见人呢？此时的郑尚武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扎下去。
    “院长。”张雅兰开口提醒院长自己还在，还有正事儿要办。她知道院长的意思，还不是故意拿那郑尚武开涮，为自己的等待解气吗？
    院长拍了拍脑门，装成刚才想起的模样连声道：“对，差点忘了张记者还在，说正事儿，说正事儿。郑尚武同志，请进，你们连长在后面吧？一起进来。”
    郑尚武松了一口气，走向绕过办公桌迎向自己的院长。
    “郑尚武，全军有名的小老虎，战斗英雄；王安国，猛虎连连长。哎，看我，张记者手里的资料恐怕比我这里多多了。介绍一下，这位是军报记者张雅兰同志，咱们省城军区有名的女秀才啊！”
    “敬礼！”王安国喊着口令行了个军礼，郑尚武当然不会含糊，端端正正向张雅兰致礼。这个时候，他才看清张雅兰的模样，评价是两个字——好看！
    张雅兰没有理会郑尚武，径直向王安国伸出手，道：“王连长，我还正要找您呢，正巧，不如一齐做个采访好了。”
    郑尚武见王安国握着人家女记者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心里大为不满，于是装作鸡毛卡了喉咙，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王安国醒觉，讪讪地红着脸收了手。在院长秘书小马传话给他的同时，也透露了一个小消息：这次来的记者，是某首长的千金！联系一下军区头几号人物，某字就被张字取代了。
    “你们随便坐，随便聊，我去查房。小马，小马，怎么不送茶来呢？”院长走到门口，抱怨一阵秘书后巡视病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