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尚武!”沈永芳的声音在三合院里响起。
    “哟,是南街仓库姓沈的吧?尚武把你吹成了神仙,我看也不是三头六臂嘛!”隔壁邻居老钟头故意开着玩笑:“尚武这次回来像变了个人,野小子变大闺女了!”
    郑尚武急急打开门,看见沈永芳正跟老钟头说话,生怕老钟头又说些大闺女之类的话来,忙道:“永芳,进来!”
    “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尚武都不出门的。”老钟头故意逗着郑尚武。现在的郑尚武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要放在去年回家那阵,谁敢惹郑家老幺?找死嘛!
    “钟伯,谢谢你了。”郑尚武把沈永芳拉进门,探头跟老钟头打了声招呼,就咿呀一声关上房门。这门一关,屋外的热浪顿时被隔绝了不少。
    沈永芳显然感受到屋里屋外的温度差异,左右看看后,疑惑地问道:“尚武,你家咋这么凉快?”
    “祖上积德了呗!”郑尚武拉着沈永芳坐下,又端来一杯凉开水,故意卖了回关子。
    “屁!鬼才相信你的话。”沈永芳再次探头探脑里找原因。
    “不用找了,你也不看看,院子里那大榕树的树荫落在哪里?还当兵的呢?沈永芳同志,我对你的观察力表示最高度的怀疑。”郑尚武不会放过打击沈永芳的机会,这次也不例外。
    沈永芳微微一笑,降低音量问道:“你家里没别人吧?”
    “没,我姐带小兵回婆家了,我妈跟我爸去医院拿药,估计过会儿才回来。啥事?看你贼眉鼠眼的,准没好事。”
    “好事,绝对好事!”沈永芳边伸手在口袋里掏着什么,边做出神秘兮兮的模样说着。
    郑尚武嘿嘿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沈永芳同志,这回家快一星期了,这是你第一次来找我吧?可见,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德行,有屁快放,别耽误本排长看书。”
    沈永芳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纸边上有规则的小孔。
    “部队的电报?”郑尚武问着话就伸手去拿,却被沈永芳侧身避过,忙道:“你这人,严肃点!”
    沈永芳学郑尚武摸着后脑勺傻笑道:“嘿嘿,话要说清楚,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呢?这回家快一星期了,你还没去找过我吧?我说战友啊,同志哥啊,这革命兄弟的阶级友情就是这么淡薄?”
    郑尚武的脸腾地红了起来,颇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天陪我妈说话,还要看书,不是没时间嘛。”
    “说什么?难道讨论战争?你妈当年是卫生员不是战斗员。”沈永芳装作没好气的模样揶揄了郑尚武一把。
    郑尚武愣了愣,突然跳起来抓住沈永芳的领口,恨声道:“原来你他娘的早就知道了?!”
    “放手!我知道啥?”
    “我妈也是志愿军的事情。”
    “这事啊,我打小就知道!放手、放手。你这同志啊,观察力不够啊!”沈永芳挣脱郑尚武的抓扯,继续打击着对面的战友。
    “啥?”郑尚武有些不服气。
    “打小我就觉得,你妈举手投足的气质跟普通妇女不一样,后来一问我爸,原来也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友。”
    郑尚武嘿嘿傻笑了几声没有还嘴。在他的心目中,妈妈是慈祥的、多病的,独特的气质是出娘胎以来就习惯了的,因此根本就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沈永芳破天荒地“击败”了郑尚武一次,得意地抿嘴笑着展开了电报纸,很正式地递给郑尚武道:“自己看看吧,部队催我们回去呢。”
    电文很短,寥寥一行字而已。
    “沈永芳、郑尚武:情况有变,速到军区干部部报到。王。”
    “那,就走呗!”郑尚武心里瞬间涌起了无数个问号,说着话就站起来要去整理行李。
    “那,你收拾一下,我去买票。拿来!”沈永芳也站起来,伸手向郑尚武摊开。
    “啥?钱?垫着,我的都上交了。”郑尚武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沈永芳故意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边走向门口边嘿笑道:“你,真看不出来哟!咱三营的捣蛋鬼还是大孝子哩。”
    俗话说:拿人手短,求人嘴软。郑尚武此刻再也没心思跟沈永芳争斗了,目送生死兄弟出门后,立即回房收拾行李……
    “老幺,尚武!今天改善改善,吃鱼!你来看看,这鱼多肥啊!”
    郑东元一手搀扶着老伴儿一手拎着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鲤鱼,一进家门就扯开嗓子招呼儿子。在肉类供应匮乏的年代里,鱼类是餐桌上最好的补充。从郑尚武回家的第二天开始,餐桌上总是丰富多彩的,郑东元可以说是想方设法地为“伤员儿子”和“病篓妻子”改善生活。
    郑尚武心里打着鼓迎上去,“哟!这鱼还真大,恐怕有十来斤吧?”
    “十六斤!”郑东元笑着把鱼递给儿子后,扶妻子坐下道,“今天,请院子里几位长辈一起聚一聚。”
    冯淑贞一坐下就看见茶几上的电报纸,拿起来一读,颤声道:“幺,要走了么?”
    看着母亲佝偻的腰背和花白的头发,郑尚武的胸口异常沉闷。妈妈不过五十三岁啊,就被岁月和疾病摧残成这副模样!想起小时候的妈妈,再看看现在的妈妈,郑尚武突然生出不忍离去的强烈感觉,拎起大鲤鱼,脚步却沉重得无法向厨房迈步。
    “老伴儿,他妈。走就走呗,当兵的哪能天天在家?再说了,咱儿子还要上军校呢!想想啊,现在考大学进军校多难啊?军人嘛,就要拿出军人的骨气来!”郑东元看出妻子的不情愿和儿子的为难。在尚文还在的时候,在战争还没爆发之前,妻子是积极支持儿子参军的。可作为一个普通的母亲,面对唯一的儿子和战争时,即使她曾经也是军人,也上过战场,伟大的母爱一样会产生自私的作用。毕竟,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一块肉,骨肉连心呐!
    冯淑贞无声地点着头,眼泪却滴落在电报纸上。
    郑尚武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忙道:“妈,我去剖鱼。”说着,逃也似的冲进了厨房。
    他清楚地记得:上次回家探亲时,母亲的病没有这么严重,头上的白发没有这么多。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记忆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清晰地出现了。一种是年轻母亲温暖细腻的手拉着小郑尚武的手的感觉,一种是郑尚武在病榻前拉着母亲枯瘦干冷的手的感觉。
    母亲苍老了,应该是过着颐养天年、儿孙绕膝的幸福日子!可,她有一个作为军人的儿子!在她把儿子交给国家军队之后,势必会承受牵肠挂肚的担忧,势必会面临千里关山阻隔不绝的思念,也势必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分别!也许某一天,这种分别将是永久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