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民国县长悲慨殉国的真相》 第七章
牙营长是急了要救,一脚踢了火,星光四射。
三个男人世界头一回起了笑声。
“那一年五月,果红咧,六月,苞谷暴牙咧,七月,瓜浆结咧。老乌鸦就去掏她的老窝咧。呀嗬,一窝,封洞的石墙崩了,爬进去一看,老苞谷让猴给扒光了,苞谷棍在,苞谷衣也给扎窝去咧;一窝,是草也不动,石也不动,拨了草,卸了石墙,瘪了,一爪一扒,苞谷衣在,苞谷棒在,苞谷是一粒也没有咧,人扒苞谷骸要哭咧,呀嗬,有魂先哭咧,什么魂咧?小鼠魂咧,一扒,几窝红鼠粘手咧!”老者一似让群鼠齐咬了柔肠,话断了,再续,气也虚了,说:“下边说了不吉利咧。”可他还是说:“三一窝,老乌鸦是猛怔咧,这原先蛇鼠不爬的镰刀崖缝,隔百步是越光越溜有鬼踩下一条新路咧,不敢近咧,老乌鸦就伏崖上守咧,石洞里出来一个散毛(离群的土匪,或者改行的猎人),等散毛影子过了,老乌鸦摸石洞门,鬼哭咧!”老者凄然一笑,说:“谁是人谁是鬼咧?是个婴娃咧,是窝一个小媳妇咧,散毛也长人毛咧,人毛爱人毛咧,人毛生人毛咧,老乌鸦鸡皮疙瘩不也长的人毛呵?人家人毛是越长越凛爽咧,老乌鸦人毛是软蔫猴卷咧,老乌鸦哪敢上去扒咧?认命咧。回头再扒,四一窝,五一窝,六一窝,七一窝,八一窝,全空了咧,那散毛尝了一窝甜头,当是猴藏咧,捣空了咧!”
牙营长和蒙县长哭笑不得。
“老乌鸦哭不断,回来还续咧。那时辰老火铳还在,老乌鸦先是扛火铳去轰散毛,不忍咧,不忍轰那壮的散毛咧,不忍轰那白的媳妇咧,不忍轰那腥的婴仔咧,回来上吊咧,一挂老尸上吊,不过天神吊个瓜咧,这回轮到我不忍咧,我就趴篱笆看老脚老筋咧,真抽筋,我就出手咧。呀嗬,老乌鸦自己不忍咧,要忍,那崖上树枝要细枝有细枝咧,要粗梗有粗硬咧,老乌鸦摆一回老柳条咧,一步三回头咧,歪脖子爬崖咧,老妖精她是要验我这块老金刚石咧,我就装死咧,她就装吊咧,她吊了不往下掉咧,摇咧,我一听都咔嚓了咧,怎么不刷刷咧,倒是呼呼呼咧,是不对咧,急猴了去救咧,树枝断咧,真摔咧,摔不死咧,石板上有捆苞谷杆咧,垫的咧。”
两位长目瞪口呆。
“唉,”老者回味无穷,追思道:“我们多少年没抬眉抬眼说话了咧,那一回,一双老猿猴笑破肚皮咧,我就咒老乌鸦飞天飞地这才知道舍不昨是我咧,老乌鸦就笑我猴子照水见屁股长桃咧,她说她不是铺苞谷杆垫命咧,她是要学她那个麻疯病给烧尸的姐咧,她要自己焚身扬灰咧,她说她不舍得死,是家里只剩最后一根洋火棍,怕哪天我老父老儿的忘了埋火种,香火断咧。我不信咧,摸她腰兜,里三层外三层竹叶香囊包的真就是一根洋火棍咧。破蒙书上不是说燧火氏是草绳绞了骨针钻石头冒火星呵?冷死多少猎户都没能点火咧,我老父老儿要忘了埋火种,真断香火咧,唉,这下子老父先走了,这香火又短了咧。”
蒙县长为这句话抖了一阵,是肩头抖,牙营长看得精细,他要咬最后一口红薯,红薯掉了。
“女人真是头发比男人长,命也比男人长咧,”老者无端叹道:“男人咧,怕短又怕长咧。”
如此说来,不独这座竹楼空空如也,就连这不死的老鸳鸯,也是心中虚寒,空虚到了无以名状。
“莲!”老者突然仰叫道:“再上来三块红薯!莲!”没吱应。老者叹道:“唉!老乌鸦她是多少年顺不过来,二位长官不知道咧,过去这堵住崖口是一弯八丈长三丈高的石脚板楼咧!五代人闹轰轰咧,楼栏下牛马猪狗几百嘴咧,楼上三杆火铳挂在窗外咧,路过石门的商贾香客都丢铜板咧,曾祖就不知道闯了哪道邪祸咧,高秋上窜了一把火咧,塌咧,焦咧,亡咧,亡咧亡咧还魂咧,远近寨子人就变成鬼咧,我家欠人,人是没命催咧,人欠我家,人是没命躲咧,败是崩了败咧,到父辈这一代,石条凿的龙凤,孔六是下十六洞上八洞,石梁石柱丈了量了是三百八十八条五百六十八丈数咧。千错万错我有个女儿绝了枭寨山大王的愿,不愿填三房,下人家面子咧,嫁县城一个大户,不出七年,老天爷叫蛇咬她命根咧,叫她疯咧,这一疯,山大王动了石楼咧,我们老少逃了三年,听说山大王劫官府,官府用歪把(机枪)扫他咧,他连人带马成了马蜂窝咧,我们才回来咧,这蜂窝空了蚁窝就穷咧,这败家回头是败魂咧。”
然而,并没留一点迹象。牙营长急了,问道:“那石头呢?”
“石头?这高高不是一架一架石头呵?凿了雕了才值钱呵!”老者叹道:“石柱石条都给石奴卸了山呼魂呼扛过坳口镶枭寨乡府古庙去咧。天打雷劈有数咧,山大王搬了3638块咧,乡公所搬了3388块咧,古庙搬了500块咧,人骨头是不如石骨头耐日子咧。”
牙营长无法相信这虚魂虚胆的崖口风话,他倒觉得,不是老妪疯了,是老者疯了。
“莲!莲——”老者又叫起来,还是没支应。他歪脖子要喊,可一阵风打过来,他禁了一口,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蒙县长终究不忍,站起来,牙营长明白,也站起来,向老者告辞。二人解马牵着,拐入寒风呼号的哨卡缝隙,回头一看,老妪步履满跚过去搀住挣扎着不倒的老者,一白一黑,象孤枝老树发了一把白芽,一旦有了倚仗,老者便仰了个君子的姿态,他右臂给了老妪,左臂高举,一指戳天,有力地颤抖了再颤抖。
这是十万大山最崇高的再见礼仪,戳天为咒,喝令山中妖孽,万勿一惊行者。
蒙县长和牙营长从山背转出山前,禁不住勒马回首,劈立千仞恍如一尊丰碑,那碑后袅袅的炊烟不绝如缕,仿佛那是青山的祷祝。
牙营长是夜里糊湖涂涂跟的蒙县长上山,这时又空空落落跟蒙县长出山,他也服了,他这个吃喝嫖赌越玩越歹毒的人,这下半夜居然浮出孽海,亦惊亦诧,亦梦亦醒,帮老妪搬了半扇石磨,吃了一块红薯,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不,他这是渡了长长的另一生呵,这一生不是他的,是老妪和老者的,不,也是他的。他的魂魄为那一对老鸳鸯的话浇湿了。尽管他无法想象,老者对着西北风描摹的什么八丈宽三丈高的石座板楼是真的,五代人伦并几百嘴畜牲是真的,挂在窗外的三杆火铳是真的。
恐怕老妪与老者作梦也想不到,哑着的长官就是他们的女婿。
蒙县长不相信他的发妻会疯。他突然造访,不独音容杳然,而且真是楼栏不再。他让一把粗重的雨砸冷,他想那是他发妻的臂粗的黑辫,恍恍乎仅只一夜,那臂粗的黑辫落满了霜雪,一拍,那黑辫变成了白辫。
从前山的丁字山梁左折上了栈道,挨过半架山,路断了,也就是说,下山了。可蒙县长就在栈道的断裂口上滑下马背,把僵绳丢给了牙营长。
牙营长接住僵绳的时候惊得摔下马来。但见蒙县长脸白如纸,泪浆鼻涕一呼啦下来,兀自扶着马背直喘。牙营长咋舌道:“蒙县长你冻坏了。”
蒙县长侧过脸来瞪住牙营长,要说话,口液又下来了,他哆嗦一下要仰倒,牙营长扑上去要扶,他一个趄趔又闪到一边,他竖掌摆了一下,还是扶马,说:“不行,我得躺一下。”说着哗地扯开棕色雨衣的一串胸扣,掏出杆仙萧(鸦片烟枪)出来,仿佛兵临城下,他这是仗的一柄末路英雄之剑,有些踉跄,头一仰,只抓了一道青藤,做了一个登天动作,牙营长莫名其妙,蒙县长早已翻身上了石梁。牙营长滑了一跤,爬上去追那人影,人影已踅入一穴石洞,牙营长惊诧莫名,立在风中颤了一会,未知蒙县长那是解手还是动那蝙蝠膏(吸鸦片)哩。牙营长还得哆哆嗦嗦从那乱石槽滑下,把两匹马草草给拴了,再爬到石梁上。牙营长犹豫了一下,一是惊讶蒙县长居然象外猎户,熟悉这鸟道的凹凸蛇穴,便是少年游玩过的猴窝,这大半生的恍若隔世,这一眨眼还能想念起来,那心思的精灵,可是吓人;一是堂堂县太爷,敢把这名声不太雅的妖物藏在身上,当了县太爷敢露这仙萧这也不见怪,见怪的倒是含仙萧的人竟能瞒天过海,当此还政于民之政治时代,混到了掌县衙的座上;更叫人惊叹的,这不是个病猫模样么,一念着那魔物,翻身上崖的功夫都有了!牙营长算是民团的歹毒,到底还没粘上烟瘾,他赏过的烟枪也不少了,乌檀管的,银管的,金管的,玉嘴的,象牙嘴的,瓦嘴的,镶翡翠的,镶佛珠的,镶龙眼的,更别说那精细烟盒,梦幻洋灯了,牙营长怎么咯噔心跳哩?他是见那妖萧一闪,活窜一张射雕英雄的玉弓哩,暗纹竹根蛇鳞的节眼,若是鞭人,若是戳人,那才是断魂的暗器哩。牙营长这么姑念了一回,心中痒痒,逆风爬过去,是一方斜石缝漏的天然小洞,遮天挡风的倒是呈了一张窄窄石床哩,妙不可言的是那石床是个宋窝,垫苞谷杆哩,蒙县长的仙萧已经冒了紫烟,金打的秕笆烟含对了只炯炯的火绳,正一抖一斜那含蝙蝠膏的雀眼,香岚阵起,一派温馨。蒙县长还抖得厉害,闭眼猛来那么三口,撮唇吁气,一似刚刚饮罢一枚致命的子弹,这时辰可是命已不在身子,命在身外。撮那口气,是往肚里把命吸回去哩。牙营长猜不出蒙县长是否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但有个倾斜是朝他的影子来的,他想可能蒙县长要发话了,不对,蒙县长是侧身从内衣袋里拔出杆金鹰洋墨笔来,嘴咬笔套,嘎叭一拔,要写字?往哪写?不对,逼那眼镜片抖了抖笔尖,一似那笔尖闪的是圣火,悠悠地移近那仙萧头上,精准一戳,抵住了蝙蝠膏滴泪的雀眼,轻巧,舒缓,跟贵妇人让丫环垂毛发钻耳孔一样。蒙县长是闭眼听着哩,一似听得清那笔尖在蝙蝠膏里写流泪文章哩。钻罢,还能闭目套上笔杆,收入内衣袋里,这才又逼眼镜片一抖一斜那枪头的红火,那无非是原先流的蝙蝠膏泪水凝了,这下见好了,又伸那仙萧轻轻地抖擞一下,闭了眼,吹那有调没声的神仙话。牙营长也是贪了一眼,发觉蒙县长眼镜夹角里的左眼开了闭了都一样,牙营长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蒙县长独眼!
牙营长摔了一跤,爬得很慢,很轻,这还是装的,他心里沉重哩,他想起昨晚盛宴的独眼南霸天。
也不知道是过了三口清烟的功夫还是过了若干年月。蒙县长说道:“牙营长,我大半天是爬不到马背上了,你回去,悄悄把谢秘书找到,他要带什么就带什么,人,枪,要带就带,不带就不带,但他马上要上山,从枭寨开始,一个乡一个乡聚猎户,耕户,细户男女老少,我要训话,对敌国,乃是先礼后兵,对乡里乡亲,先把话挑明,挑明了才见神见出鬼,能求人先求人,要打鬼再打鬼。牙营长,你要记住我来时说的话,真想在国军混,团长和师的副官以上,那是中枢要备案的,不管哪一级长官战地授印,印令都得顾及他本人在党国的名份。我你,生死在征兵这一关,少则征到三五百,多则一两千,目光短了,是关系我这顶小小的乌纱,目光远了,是我本人,谢秘书,你,我们能不能扛住一县一府,一地一方。”
牙营长太明白了,他还明白,蒙县长半句不提牙师长,牙师长高于蒙县长,而蒙县长深于牙师长。
“你把我的马也牵走。”
“把你的马牵走?”牙营长叫道。
“有两付马蹄上山,只有一付马蹄下山,另一匹马是躲不住的。”
“蒙县长,你?”
“这仙萧换了在县城,三五条街也能闻得着,可这不是县城,风往天上走,路上没人能闻到,真那么巧有人和我抢这石床,那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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