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民国县长悲慨殉国的真相

    第六章
    提要:见识了当年寨主岳父整个高贵家族的灰飞烟灭之后,再听岳父、岳母人不人鬼不鬼的对话,蒙县长甚至忘了他寻觅妻子的初衷。他在广州曾发誓要亲口把一对孪生儿子的殉国告诉岳父岳母和妻子,发愿永生为儿,永生为夫。但这时辰,他连问一句妻子下落的话也说不出了。他只得悄然离去。从北伐负伤至此,是蒙廷宏心头沉到最底的限度。
    回头路很短。旧路真是明,旧冷更加冷。破了那神秘与恐怖,沉凝的人就轻脱了,马老要摔人,再使力在僵绳上,竟使不动了,指爪只剩骨骼了,没有筋没有肉也没有皮了,是刮骨之痛。潇潇雨歇的时分,他们回到那座鬼影一样投在崖缝的竹楼。
    牙营长丢了前来时的记忆。他敌不住这魂兮兮的荒凉。纵使只是瞬间的猎奇,他也没能抵御住死气的袭击,他眼前心中的蒙县长,不独乖戾,而且独擅一种鞭辟入里的魔眼,他见识蒙县长也不过是一天半夜,可他好象领教了蒙县长若干年的装聋作哑,甚至领教过蒙县长杀人不眨眼的霹雳手段,这时他眼见黑暗里的蒙县长滚下马来一颠一倒地跟着老妪,象给鬼锁了走。
    老妪悠了一下,她见她所恐惧的趴马人原来是能滑马走路的瘸拐,这也罢了,瘸着,倒是比那碎话的长官高出一拳头,是个老爷的影子。老妪再侧目二位长官在竹杆上拴马,有点慌了,说:“两个长官要暖暖手脚,我们贴崖脚生火咧,风咬人,只是火煸人咧。”
    牙营长抬眼一惊,满目银光一片,去了蓑衣的老妪象个纸剪的槁鬼,牙营长就苦了,不知道是老妪发的光还是天庭发的光,一通魔光妖影的黎明悄然照在绝崖缝中。
    老妪好象是从崖缝里踅出身来的巫婆,在窄门驻足,侧转身说:“两个长官等一会。”她嘎然推竹篱门栅,很破地响了一串,只在那响声里,老妪不见了。又见了。却是个比蜡烛黄的老妖猴样。牙营长当时是缩了三寸退了两步,见蒙县长无所谓,就凑上去了,但见贴门槛三步的近处,伸进去直挺挺一具裹了白布的尸首。没有祭台也没有敛棺,包裹罢了。奇怪的是垫尸的不是竹席,也不是木板,幽幽地放光,原来是蕉叶。真不是知是扁扁的尸首照耀,还是黎明怔住了,竹楼的咫尺天涯立时晦色幽然。就一井空落落的贫寒,拦出来半截吊栏,栏上突然顶起一团破被子,破被缝里曲出一条类首雄鹿的老腿来。牙营长当时颤了一下,想起来那该是老妪说的公爷。嘘了一口气,左侧的亮隙里是三块石头形成的灶台,灶中当然没火。右侧的亮隙里是一角三尺方的石缸,妙在嗒嗒嗒嗒地汪着从石梁顶上滴落的水珠,不珠不急,却来得均匀,要死不死,经久未绝,天意可作巧了,举凡黎民百姓,是不叫痛痛地死去,也不叫爽爽地活着,便是点点滴滴地让你感恩载德,丝丝缕缕地向生。老妪何其快捷,从蓠笆后抱了牙营长一时弄不明白的黑物,近了一看,是三块两拳大的红皮薯。老妪把牙营长和蒙县长引出窄门,来到空着竹门的牛栏旁边,原来崖缝下有一凹灶灰。老妪放下裙抱的红薯,只一瞬间就圈了一窝干草搭的细枝柴堆,又覆了几根干柴,旋进竹楼,呼呼嗬嗬是颠倒着双掌抛着抬着捧出来一块拳粗的红火炭,往干草窝里一扔,卷了烟,扑地斜吹,篷地一声,划亮一团焰火。崖口当风,火势就篷旺起来,老妪让出三截一尺高的木蔸权当凳子,见牙营长和蒙县长坐下,便向火势围上三块红薯,旋又进了竹楼,搀出个骷骷模样的老者出来陪客,牙营长大眼一看,这就是高高躺在吊楼上的公爷了,长者仰着老身骨一扭,竟是位七尺长的旧时汉子,陶然一笑,满是江湖的义气,待他圈坐近了,贴脸却是稀疏的雪丝络须胡子,霜眉如圣,高鼻薄唇,隐牙清亮。蒙县长起身,牙营长当然也起身,挽长者的老妪却羞了呢。这时辰看去,原先她恐怖的一付妖牙,竟是硕的瘦的凸的凹的排着一付美人牙哩,再看那黑洞洞的左腮,不是什么妖洞,倒是陈年的酒窝。
    “嗳唷,”牙营长一时也儒雅了,说:“公爷,你不是病身呵?见风呐!”
    “哪有客人来了男人还泡床咧!”老妪轻轻撒开长者,说:“没有客人呐,死狗一条,上苍都要收他老命了咧,有客人,一脸就发烫了,这石头山上就藏他这么个人,他就藏这么些话,你们说话咧,吃红薯咧。”
    “哎唷,失礼咧,挡风咧,正巧碰上家里守老辈的大丧,噫,失礼失礼。”老者歪了坐稳,潇洒地扬了扬他的骷骷猿臂,叫道:“上烟简咧,莲!”
    老妪是有名的,还是芳名,叫莲!这也没什么,老者歪歪斜斜地都到这个田园了,可老老相对,倒是大言不惭,追呼芳名。
    火堆一时串红,草屑凋尽,细柴白炽,粗柴裂红。薯香起了,颠倒了烤,酥轻绵软了,老者一鹰爪抓起来,撕了一片烟岚,却是胭脂粉红,一抹的透明,老者慷慨激昂,道:“是猪狗吃的红薯,可皇帝要吃着咧,也拜天地咧!”这话说的象山珍海味席上的敬酒辞,且说辞时恭恭敬敬递与牙营长,牙营长让了一下蒙县长,蒙县长又让了一下牙营长,牙营长接了,正要送入口中,哪里知道那烫的钻心,失手扔了,恰恰扔在老者的袖口上,是粘着,没滚,老者鹰勾擒住,笑道:“噫,香咧,烫,烫它才香,人间美物,它时衔在刀刃当口,难怪天下纷争,世无宁日咧!”
    牙营长吃惊不小。却说那香物,已在老者指爪之间操作了半天,到得这手上,却还是火辣的一团,火辣的一团,他老者倒是若无其事,要说野逸,都比得禽兽了,可一串话说出来,比个城里的老爷,倒是深旷了一世。牙营长幸得一睹仙风道骨的情采,笑得都傻了。
    老者将那粘了衣袖的脏物重置火炭,另剥了一块薯,恭恭敬敬,再递与牙营长,这回是递的慢,接的稳,薄薄地咬了一片,牙营长叹道:“有这么香的!”老者又如法炮制,敬了蒙县长。
    蒙县长早把只舌头歪舔在上唇角边,目侧了那红粉的晶莹剔透,而后薄薄地撕吃。
    老者后吃,是吃那牙营长丢的,说:“就这么吃,吃一层,烤一层,吃到尽头,一身骨头都暖了。”
    牙营长和蒙县长是饿了,仿那老者的模样,吃出烤羊排的味道。
    见那老妪远了近了有睦慌张,牙营长立地成佛,问:“伯娘,有要我帮忙的事么?”
    漫说老者,连蒙县长也吃了一惊。
    可老妪没吃惊,只灿然一笑,招手请牙营长过去。牙营长自己也没明白何以会问了那么一句,问了,给招了,这才有点恐惧。牙营长怕老妪叫他去折腾那死尸,不是,是进牛栏。牙营长松了一口气,他倏忽想起自己的淳朴少年,老奶奶就这么慌里慌神叫他搬呀抬的,牛栏里牛粪裹着苞谷杆,浆里脚印稀疏。牙营长心一冷,连那黄牛也是个孤寡!他跟老妪缘篱笆两根竹哆哆嗦嗦走过去,拾三级石梯,是枕在一块大青石上的磨房,磨盘已经老扁,仅剩一拳厚了,是架在大石圆槽上的干汤两用磨。上盘太薄,还用铁丝缚上一块扁石。不为别的,老妪贴磨盘绕来转去,是斜眼瞄了又瞄牙营长人的德性呢。她这时算是瞄准了,她就客客气气说了,她是要借长官的虎背熊腰卸下石片,把上磨盘挪移个地方。牙营长明白原来是这么个小小的请求,乐了,夸口道:“伯娘,我能连石片磨盘一起揣咧!”老妪可不要一起揣,她又把牙营长从侧门带出去,绕岩脚三丈远有个掘好的小坑,酥坭黑坳坳的,老妪仰了哀求道:“长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咧,求你把上盘抱过来咧,我要埋咧,”牙营长想,这可能是什么丧俗之类的小小把式,回头卸了那扁石,抱起上盘,千均一发,如履薄冰,刷了一把虚汗在额上,吭哧吭哧,把宝贝家伙抱了四丈远近,待要轻轻放入浅穴,膝盖弯了,半跪半条裤黑坭。老妪只是一拐一弯地绕牙营长走,这时狗吠一声趴地,顺那牙营长的手把磨盘稳住了,缓缓一摆,跪叩一头,说:“多谢长官积大阴功咧。”
    牙营长仰喘了一会,抖擞了一下,回到火塘边。老者已经拍那块红薯送到他手上,牙营长看蒙县长冲他隐隐一笑,他就报告说:“伯娘要我搬上磨盘,也就七八十斤嘛,也就隔十来年嘛,力道废喽。”
    老者嘎嘎笑道:“这就是女人咧,不知天高地厚咧,敢叫长官搬磨盘咧。唉,”老者转而叹道:“老乌鸦她疯了好些年咧,头几年,我叫她拉她她还不应,后来我大梦得了天星神谒一句话,我醒咧,我念起老乌鸦的小名,我就叫一声莲,呀嗬,她就应咧,这人,不是往死穴里去咧,她是往小里去咧。这几年,她是夜里不睡,跟风说话,有时候说到天亮咧。”
    牙营长不以为然,讶道:“伯娘不是还在干活么?放牛,推磨,嗯,伯娘哪句话不在理呀!”
    “唉。”老者一时悲戚,怨道:“老乌鸦她脑里就念着安南长毛(越南悍匪),大理长毛(云南悍匪),公鸡长毛(载鸡冠帽的法国兵),风吹草动就防范咧,这不,见你们穿这皇兵服的,就念着又要起大事咧,这架破竹楼,还能打喷喷的也就一头黄牛咧,投荆篷里放了不叫人掠走咧,一付全的磨盘拆了埋了,不叫人驮到马背上掠走咧,唉,老人也闭了眼喽,要不闭眼,这下子牛也不在了,磨也拆了,坟茔鬼窝咧。”老者颇生伤感,又从热灰里爪起他的半块红薯,齿扒了一口香喷喷的,却又在嘴边打住,说:“两个长官淋夜雨打马上山,倒是山上几十年没见过咧,老乌鸦是怵了,傻了,这天寒地冻风割皮肉的放什么牛咧,把牛牵往枭寨,是不是一掌往大荆篷里藏了咧?”
    牙营长勃子一寒,点头称是。他刻骨铭心记着,他说:“伯娘还说,这可是鹰眼大荆篷咧,人钻不动咧,鹰眼荆篷喙上带蛇毒咧,爪着人咧,肿死咧。”
    老者梳了一脸皱纹笑得舒坦,了说:“老乌鸦藏牛是有一套咧,怪咧,老乌鸦到那山梁上一哼哧,那牛它就没命窜出来咧。”
    牙营长和蒙县长叹为观止。
    “这磨盘,也怪不得老乌鸦拿它当肝当肺咧,真值三五十个铜板咧。”说到这句,老者伤怀殊深,那嗓根啾地就酸了,调子格外悲凉,他说:“长毛最爱劫掠磨盘咧,天底下的悍匪猱贼,他就信灶神是趴磨盘咧,劫了磨盘,算是聚了一香炉宗族的财运咧,磨盘的石头不是这满山青苍苍石头咧,是带银粼星光咧,佛纹咧,这年头,石匠都请不上山咧,长毛牵了你牛牵了你马咧,就鞭你牛鞭你马驮你家当咧,一匹马正巧驮一付磨盘咧,你埋一扇磨盘,他只好吐口水咧。”
    匪夷所思。
    牙营长一时惘然,他问:“伯爷,你家丁壮都不在喽,谁推磨咧?”其实牙营长是想问:“磨什么呀?”
    “人呐,”老者又齿耙了一口美味,鼻梁弹动起来,道:“有苞谷,你没磨,青的你能烤了吃,黄了你也能烤了吃,你没牙,没火,你就了泉水生咽,米粮落到坭土里就发芽,米粮落到肚里就生命,可石头比人老咧,石磨祖祖辈辈定你一付魂魄,灶王祖祖辈辈镇你宗祠,你缺它你就掉魂咧。”他又动了一番感慨,这位略知三民主义的老者,是没遭逢过长官夜访深山孤寡的,他可不能老露穷酸,他说:“有。别看这破竹楼梁上没挂苞谷,栏上不堆红薯,有。老乌鸦是藏家什藏惯了咧,也就十来担苞谷,也就五六担红薯,这栈道啦,山洞崖顶啦,分三五十窝藏咧。”在薄薄晨光的涂抹中,在彤彤焰火的照抚中,老者一时象个红魔,他无端地诘问道:“不藏,行不行咧?”
    牙营长张大嘴,嘴抽搐了,伊嗬不进,伊嗬不出,他索性痛咽一口香浆,烫着吞了,喉咙着火,一把清泪夺眶而出,他问道:“年年都饥荒么?”
    “年年都饥荒?”老者吃了一惊,问:“不饥不荒,是哪一年咧?”但老者一时就后悔了,他要说某年某年某年,长长的一生,有若干年是不闹饥荒的,他说:“饥,荒,人只是干咧,枯咧,人是一棵芽,芽生芽死,有天定咧。多少人他就饥荒,那年只是败了,病了,要死,倒是第二年才死咧。古上结绳记事到如今,饥荒年死人少,饥荒年一过,苞谷香了,南瓜甜了,人死,有吃有喝是丧事有吃有喝咧,唉,这也说了老话,丧事没吃没喝,说来还是民国的事,不是咒民国,是民国搭了个民字,你说咧,搭上了,国好,民好,国背了,民就背了,也怪不得皇帝了,这民国总是背,我们是民,国在前面背,民在后面搔它它,你说,大象大牛在死了,能搔它活么?”这么说,老者又自觉扯远了,那话走远了不要紧,他魂也走远了。他又齿耙了一口红粉,象犁了一洼血,再挂下一片泪来,闪闪地花了,这么一来,老者大约年青了五十岁,他说:“我就笑老乌鸦了,饥咧,荒咧,两年三年饥荒瘟病串上,她就没滴一滴泪,那一年,瓜黄,果红,苞谷一把七寸,颗颗粒粒是亮的猫眼狗眼,嗬呀,她就撞鬼咧,她要吊树咧!”
    蒙县长掉了手中的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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