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解元
作品:《谋心》 第十二章
十次找谢琛,八次他都在书房。
谢碧影进去之时,看见他正在收拾书案,手边除了书,还有一叠旧衣和一双新做的靴子。砚台过去将旧衣收了,问谢琛是否将靴子一并拿走,谢琛看了一眼,淡淡道:“留下吧。”
谢碧影这才注意到,他身着青绡直缀,那一身衣裳像是簇新的。
书案上的靴子针脚细密,做工精良,瞧着软和舒适。谢碧影的双手背在身后,此刻正拽着那个据说“可以见人”的荷包,想着想着不自觉将手收紧了些,脸上忽觉臊得慌,这份礼突然有些拿不出手了。
“三妹妹找我有事?”谢琛问。
“啊……”谢碧影飞快看他一眼,支支吾吾,“姑且算是有事吧……嗯,恭贺二哥哥得中解元,二哥哥真是厉害……”
她咬了咬唇,有些说不下去。
谢琛停下手中收拾的动作,抬眸看她,鲜见这小丫头扭扭捏捏,他竟觉得有些好玩。
自打消息传进府里,陆陆续续便有许多恭贺之词递到他耳朵里,他稀松视之,连心绪也极少波动,独她这句听了,他还想听下一句。
谢琛没发现自己连眉眼也稍柔和了些:“多谢三妹妹,”
谢碧影倒没察觉,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左脚蹭右脚:“我来是想……”
谢琛耐心地看着她,倒是她有些受不住自己这吞吞吐吐的模样,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飞快地说道:“我来是想送个礼给……”背在身后的双手松开,一件宝蓝色物样在谢琛眼底闪了一下,紧接着,砚台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少爷,表小姐过来了。”
“倏”地一声,像是闻声而逃的兔子,谢碧影的手又收了回去。
谢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对砚台说请人进来。
高丹菱今日是特意打扮过才来的,听到谢琛中了解元的消息,她原本沉寂下去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他年纪轻轻就得中解元,明年春闱,必定能考个好名次。虽说是个庶出,但谢怀章对他也是看中的,且他的才情容貌,细细想来,又有哪个女子不动心呢?
世子夫人的名头固然还是她头一份的选择,可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那个谢慕星根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呆子!最近,她屡屡在谢慕星处碰壁,且又在谢碧影处吃了瘪,正是一筹莫展,听到谢琛中解元的消息,真是比任何人都高兴。
想着他这清冷小院,应是没什么人才对,怎知进去了才发现谢碧影也在。
高丹菱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
谢碧影唤了她一声表姐,神色如常,倒似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过节似的。
高丹菱有些看不透了,昨日那事让她知道这丫头伶牙利嘴,不像她想象中那般好拿捏。她是家中嫡长女,虽有外嫁的一日,但讨好她,对高丹菱来说,只有益处。
她本意在拉拢,但坏就坏在,昨日谢碧影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
“妹妹,原来你也在这儿。”高丹菱笑得一脸热情,“可是与我一样,来恭贺二表哥得中解元的?若是早知道你也过来,我便去叫上你了。”
谢碧影不愿接她的话头,便道:“我只是过来看赵姨娘,顺路过来二哥哥这里坐坐罢了。”
她这样一说,就显得高丹菱很刻意了。
高丹菱尴尬一笑,这时砚台上了茶水,她借着低头喝茶,垂下眼眸掩住眼中的厌恶之色。
有高丹菱在场,谢碧影原是不想多待,但是她坐着坐着就咂摸了点其他味道。
比如高丹菱说话时瞧着谢琛的眼神,比如她拿出一套文房四宝赠予谢琛时,脸上那含羞带怯的笑容。
谢碧影看了一眼谢琛,又看了一眼高丹菱。
……什么时候的事?!
她也不嫌自己坐这里多余,津津有味看了一出“少女怀春总是诗”。高丹菱也是会选日子,今日正好高氏有事出门,她就巴巴的过来献殷勤。不知道若是她那个美人娘亲,知道她疼爱的侄女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性子,心里该有多生气?
谢琛要准备出门参加鹿鸣宴,她们也没留多久,就识趣地告辞。
出了院门,谢碧影正想去赵氏处瞧瞧,高丹菱几步跟了上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妹妹,妹妹可是还在与我置气?”
谢碧影瞧着她:“表姐何出此言?”
高丹菱叹了一口气,柳眉微蹙:“昨日的事是我没劝着姑母,平白让妹妹身边的竹心姑娘受委屈了。其实也是我们想岔了,心疼妹妹受罚,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身边伺候的人不得力,还是妹妹昨日那一席话点醒了我。好在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还请妹妹能原谅我。”
她语气诚恳,又装作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看过来,若是换了旁人兴许就心软了。
谢碧影却知道她不过是惺惺作态,她微笑道:“表姐不必跟我道歉,挨打之人不是我,身受委屈之人也不是我,合该跟正主道歉才是。”
……这是叫她去跟那下贱丫鬟道歉?!
“你……”高丹菱脸色一下就变了,“我顾着姐妹情谊,今日拉下脸来同你说好话,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若是姑母知道……”
“你不必拿出母亲来压我,”谢碧影连脸上的笑也收了,淡淡打断她,“我知你在她心中占着分量,但这里……毕竟是谢府。”
她说完转身就走,独留高丹菱在身后恨得咬碎了银牙:“你算什么东西!”
高丹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跟小丫头置气的时候,但谢碧影一言一行确实让她感受到了莫大的敌意,今日撕破了脸,她算是彻底打消了去跟她求好的念头。
她在原地气得喘了好一会儿,这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谁也没留意到,挂满积雪的枯树之后,一道挺拔清隽的身影也跟着站了好一会儿。
鹿鸣宴是地方官祝贺新科举人的“乡饮酒”宴会,因宴席之中会吟诵《诗经》中《鹿鸣》篇,因而得名“鹿鸣宴”。千百年来就有这个传统,大魏尚文,为了显现礼贤下士,更是将鹿鸣宴推崇至极。读书人也以能参加此宴为荣,再往上一个等级,便是高中之后天子所设的琼林宴,那更是毕生追求的无上荣光。
冷月高悬,寒意却无法驱散宴席上的热情。
某公吟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声音抑扬顿挫,令人沉醉其中。
谢琛指尖把玩酒杯,唇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身旁坐着的是从前有过几面之缘的忠伯侯府嫡次子范辛,他为人很热情,言谈之中对朝堂对未来都充满着美好的期许。
“谢兄,今日似来了许多大人物,你看府尹大人脸上都快乐开花了。”范辛笑着端起酒杯。
谢琛与他对饮一杯,品着盘旋在口中的辛辣之味,笑道:“范兄都认识哪些?”
范辛细瞧了一番,在他耳边低语说了几个人名,又笑道:“都是沾了谢兄的光,否则哪能跟他们打上交道。”
他正说着,京兆府尹刘大人引了几位大人往他们这席过来。
谢琛与范辛连忙站起来,几人好一番寒暄,正是宴中正酣,忽听一个略尖的声音吊着嗓子划破喧闹之声:“太子殿下驾到——”
这一下众人都惊了,连忙走出几步,到门口跪迎。
太子李晏成面似其母,颇具阴柔之美,但举手投足却极具天家风范,只见他大步跨进来,朗声笑道:“诸君快快请起,今日为贺我大魏又添济济之人才,不拘一格,同乐即可!”
太子身旁站着的是他的舅父,也是现任兵部尚书的徐逸之,徐大人。
谢琛随着人群站起来,发现徐逸之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此时见他看过来,更是和善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太子举杯,请诸君同饮。
谢琛刚想坐下,太子身边的公公就走过来,恭敬地对他说:“谢公子,太子殿下有请。”
谢琛眸光微动,神色却是不显,他跟着公公走过去,刚要朝太子行礼,就被他单手托住,只听他笑道:“哎,不必多礼!未料想,我们的解元郎竟如此年少!果真江山代有才人出!”
谢琛微微垂眸,不卑不亢地说:“太子殿下谬赞,只是运气罢了。”
太子摆手笑道:“瑾瑜不必自谦,令父谢大将军文武全才,本宫自小仰慕,如今看到瑾瑜也如此出类拔萃,更是起了深交之心。”
瑾瑜是谢琛的字,太子此举亲近之意昭然若揭。
谢琛连忙拱手道:“承蒙太子殿下高看,在下惶恐。”
太子哈哈一笑,又亲自为他斟酒,邀他同饮三杯,俨然一副相见甚欢的模样。看得众人私下里窃窃私语,看向谢琛的目光又有了不同。
宴散,太子坐上马车,回宫。
他微微闭目,任着酒意随着呼吸四散,声音慵懒而低哑:“不过是个庶出之子,舅父何以如此高看于他?今日竟要本宫到此特意拉拢,没得将他抬举了。”
徐逸之双手拢在袖中,闻言一笑:“太子殿下莫急,此子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绝非池中之物。他日若能为我们所用,必能有所助益。”
他想起六年前犬戎来犯,援兵中途受了埋伏,无法前去宿州城支援之时,他火急火燎地跑去找谢怀章他商量应对之策。
彼时年仅十岁的谢琛正在谢怀章书房听训。
徐逸之也顾不得那么多,倒豆子一样将事情说了,谢怀章眉头紧锁,尚在思考对应之策,就听一道稚嫩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说:“父亲,宿州城地势险要,有山壁天然成护城之障,若只守不攻,尚能坚持七日。儿子以为,当派铁骑之军作先锋部队,先行前往支援。”
他所料不差,七日,宿州城刚好失守。
若非大魏的铁骑之军快马加鞭,日夜赶过去,宿州城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