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作品:《宦海沉浮

    第一章(一)
    杨陆顺是昂着头,心里带着丝许尊严走出了新平乡政府。可接踵而来的问题又不得不令他头痛难堪。
    一是城关镇目前没有住房分配。城关镇政府人员早就超编,都是些领导的关系户、紧要单位部门的照顾户,恨不得一家霸几套房子就好,仅有的家属房子根本满足不了需求,这事易书记在喝茅台酒的时候就提出来了的,杨陆顺为了早点脱身也不得不答应。
    二是由领导干部到普通干部的身份转换。长久以来我们党的干部都是能上不能下的,除非是犯了错误,要不再怎么着也不愿意丢了乌纱帽的。杨陆顺在新平早就习惯了人们用职务称呼他,陡然人人都叫名字,还真不适应。沙沙亦是满肚子意见,没想到为了进城连职务都没了,直埋怨六子不跟她商量跟乐老子通气,哪怕进不了城就在县城附近的乡镇也可以嘛。
    三是小旺旺的问题。杨陆顺和沙沙没房子暂时寄居在汪家,又要上班,哪还有时间带人,汪母答应沙沙俩口子住已经很不错了,总不能还麻烦外婆带外孙吧,南平还真没这风俗习惯呢。
    好在对旺旺感情深厚的四姐又主动提出带孩子,算是解决了一个难题。四姐夫这几年跑运输、办小厂增加了见识,不象从前那样小家子气,他的麻厂虽然在苎麻大跌价后停了厂,可也赚了二十多万,如果早听六子的话,在麻价最高峰时稳当行事,只怕还要多赚二十万,关键时刻也是沙沙找关系替他贷了款才赚了大钱的,所以他对六子沙沙很感激,自然也就同意四姐把旺旺带到家里照顾。
    搬出的家具也只能暂时放到六子老家,边搬沙沙边埋怨:“结婚这么些年,新家什一样也没添,倒去花钱买什么破瓶瓶罐罐,文化又当不得饭吃当不得钱花。出那么多主意让你家姐姐们发了财,咋个就不知道自己去发财呢,有钱了,我们到县里自己起新楼房住,省了好多脸色。”
    杨陆顺还能说什么呢?辛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职务也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仔细想想这些年的经历,在工作中可以算得上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管是在计生线还是在宣传线,处处都能圆满完成上级组织赋予的工作任务,在村里包点,更是竭尽全力,几乎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了工作中,吃得没别人好、喝得比别人差,按说取得这样的成绩是尽了职责本分,不求有功必赏,至少也算得上是个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了吧,对有这样工作能力水平的同志至少也应该善待吧?可就是仅仅因为没顺从领导的意图,没向领导表忠,就受了两年的不公平待遇,而那些领导的人工作平平甚至毫无建树却处处受表扬,处处如鱼得水。原来说什么位置不重要,只要能为人民服务就行了,可到了新单位当秘书,替领导们服务的时间都不够,哪里还有时时间精力为人民服务?再仔细品味老丘的“教诲”,杨陆顺悲哀地决定:不说是再受领导赏识提拨,至少也要在新单位上争取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总不能长时间寄居在汪家,让旺旺跟父母亲长时间分开吧?
    好在沙沙在家里抱怨恼怒,却在外人面前还是坚决护着六子,也许更多的是维护自己的面子吧。搬来农业银行的家属楼,邻居们都不无例外地问及杨陆顺的新单位并都夸张地说:“四妹子,你爱人杨党委只要又进步了吧?”沙沙却装做很看得开是样子说:“进步什么喽,是怄了口气才调动的。我家六子,你莫看他外表斯斯文文,其实很有脾气的,他原来的党委书记只晓得以权谋私,不为农民办事,我家六子看不惯,就跟那破书记对着干。你也清楚,我家六子又怎么搞得那些人赢呢?就怄了一肚子气,见我进了城,他连官都不当了,跟我一起进了城,你们说,那不为民办事的官做了又有什么意思?!你看我家六子直性子啵?”说完还嘴巴撇得老斜,一副不屑的神气。邻居们自然都附和:“那你家六子真的是个好人呀,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要是换了我呀,也不当这怄气官!”转背就笑沙沙死撑面子,杨陆顺的事新平储蓄所的人早就传开了,不过人们不得传什么杨陆顺为农民做了那些好事,都只是用嘲讽的口吻奚落杨陆顺拍了书记又溜乡长,到头来被揭穿后就做不起人这样的糗事。
    每逢沙沙理直气壮地辩解,杨陆顺都只是笑咪咪地不说话,甚至还莫名地感激那些邻居们的“仗义执言”,也感激沙沙一心在外面维护他,,可他又怎么看不出邻居们笑脸下隐藏的异样神色呢?沙沙在老同学们面前亦是这样,也许是年轻人说话直白,不清楚底细的就会叹息:“哎呀,六子你怎么跟领导斗着干呢?你的进步又不是农民说了算,还得领导替你说话啊。你象我们单位,巴结领导都来不及,谁还会去得罪他哟,别的不行,他压你给你穿小鞋还是做得到的。”杨陆顺就说:“我不在他面前穿鞋总还是可以的。”“可以是可以,这不你辛苦那么多年的职务就这样没了,你不心痛我还痛呢。要我有你那么好的条件,怎么也要巴结好领导,等你官大了,不也可以跟他算老帐么?”沙沙就说:“我们家六子想你们这么想就好喽。”于是大家啧啧成一片。
    寄人篱下的滋味可想而知。这不比从前是贵客,汪父曾经引以为荣的小姑爷居然混成这样,老脸怎么抹得开,总不能老着脸皮也去学沙沙胡诌一通吧?不免也唉声叹气地,这比当面数落杨陆顺还难堪。
    杨陆顺知道现在再没人赏识他提拨他了,一切都得靠自己去争取,不觉也升起有股好胜心,自己不是不聪明,不聪明怎么考得起大学?不是没能力,没能力怎么在原来的工作上屡出成绩?缺乏的就是“钻”心“钻”劲儿,不会琢磨人。既然现在不能为人民服务了,闲下心情为自己服务吧,就不信人家会的自己就学不会!古人说:理家治国平天下,必先始于己,尔后达于人。他总结自己八三年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差不多五年时间,只晓得闷头工作,除了工作做必要的交流沟通,就再没主动亲近过领导,更别说人前人后对领导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了。他不仅自己说不出,也厌恶其他人的阿谀奉承之辞、溜须拍马之态,却恰恰是这样的人深受领导的喜欢,当然也有些领导不愿意听,不是不喜欢被人捧着供着,而是有些人奉承得太露骨太肤浅太不分场合,以至领导觉得不是诚心诚意是敷衍。看来阿谀奉承也是一门学问啊,杨陆顺如是感慨着。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象简单,实际操作起来难度颇大,毕竟脸皮还很薄,怎么办?杨陆顺灵机一动,先在自己岳父岳母舅哥面前磨砺磨砺吧。主意拿定,杨陆顺就不动声色地慢慢改变着自己。
    城关镇政府坐落在老县城东头街尾子上,在文革期间修建的一座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本来有个大院子,可近年来镇政府不断增加部门人员,只好依着围墙建了两排平房。镇党政办公室在二楼,占据了两个办公室,其中一间是主任办公室,其他人则统在一间办公室办公。
    从领导干部身份瞬间成了普通干部,杨陆顺才明白这一转变是多么的不容易适应。新单位镇政府的党政干部,基本都是他从前认识的,特别是镇宣传委员老姚曾经还虚心向自己讨教过怎么搞宣传材料。大家原来开会喝酒时嘻嘻哈哈没计较过什么年龄,那时候叫小杨,语气间是带了感情的身份也是平等的。可如今,依旧还是叫小杨,可他们脸上没了昔日热情的笑容没了亲切的语气,那声小杨带着冷漠带着敷衍,分明就是在表示现在你是下级我是上级。特别是老姚,明明两个人迎面而来,却故意装做没看见,等杨陆顺笑咪咪地打招呼敬烟,没表情的脸顿时丰富起来:“哟荷,是小杨党委啊,你怎么到我们这破衙门里来了?莫不是来当副书记的?”杨陆顺就虚心地说:“姚党委,我确实是调到镇政府来了,不过不是当书记,而是在办公室当秘书。”老姚诧异着:“那怎么可能?你莫开玩笑了,你是我们南平宣传线上最有闯劲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到办公室去当秘书?岂不是大材小用了?”杨陆顺暗恨可脸上还不能表露,原来就是因为得罪了领导才吃了大亏,现在得吸取教训:“我哪敢在姚党委面前胡乱开玩笑?是真的在办公室当秘书,上班两天了。”老姚哦了声,在杨陆顺肩膀上拍了拍说:“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要不嫌弃,还是到宣传线上来,你干了几年的宣传委员,是个人材啊。”杨陆顺知道镇宣传线上两个干事都是文化程度不高但来头不小的人物,心里想去又怕是老姚敷衍的话,就笑着说:“那当然好了,只是我才到这里,一切还是听组织的安排,我是革命的一块砖,那里需要哪里搬。还不都是领导们决定的。”老姚嘿嘿一笑,撂下句“嗯,就是要有这样的心态,好好干啊!”就走了,边走心里边想:嘿,这杨陆顺脱胎换骨了啊,看来老谢还真有几把刷子,这小子也是少年得志太轻狂,不搞搞也不知道厉害。杨陆顺心里羞赧难当,却咬牙冲老姚的背影喊道:“姚党委,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党政办一般来说有个主任、一到两个秘书就足够了。可城关镇党政办果然人满为患,副主任就有两名,居然学着县委县政府的一个负责党委工作、一个负责镇里政府部门的工作,秘书只有三个,这不杨陆顺来了,立即就被负责政府工作的老高接手了,刚好扯平,一边两个秘书。
    办公室分前后两间,都是横一张竖两张办公桌拼成品字型,副主任的座位就在窗户下最亮堂的地方。靠墙面放着木制的老挡案文件柜子。杨陆顺给前后的人敬了香烟后,负责党委工作的副主任老戴只是拿眼珠溜了杨陆顺一下,嗯了声点点头又去看桌子上的材料,没当回事。
    其中伏案写东西的年轻人站起来接了杨陆顺的烟,还热情地握手自称小张,然后又坐下去写东西。一个看报纸的年轻人自称小段的更热情,伸手就搂住杨陆顺的肩膀往前面走,冲老高眨巴了下眼睛说:“高主任,恭喜你添了名干将啊。可喜可贺呀。”
    老高是真高兴,为什么呢?他手下那小焦秘书原是县棉毯厂搞了几年政工的半瓶子货,是小焦的厂长老子走了不少路子才搞进的镇政府,写个大型重要点的材料还真不行,而且小焦还嫌秘书没意思,又在找路子准备换单位,搞什么都没精神,就苦了老高官不官民不民地死累活累,杨陆顺有水平南平皆知,他能不高兴么,就差哼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了。笑着说:“那是那是,杨陆顺在我们南平文章是把好手哟。只是小杨会不会习惯秘书工作呢?”
    杨陆顺忙说:“高主任你放心,我会做好本职工作的。”
    小焦抽着烟听了就不乐意了,其实他也知道不是针对他,可就是心里有疙瘩,斜着眼说:“你杨陆顺在新平听说是个威武角色,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再换回来当小兵,能习惯才怪呢。”
    杨陆顺笑着说:“肯定习惯,都是干工作,分工不同而已。”
    老高连连点头道:“小杨的态度不错,都是工作,分什么高低贵贱嘛,这一句话就反映了一个人的水平。”说完乜斜了小焦一眼。
    小焦更不满了,口气也就冲了起来:“杨陆顺,见面不如闻名啊,也不象说的那样嘛。那我就奇怪了,听你这么谦虚的口气说话,怎么就在新平跟谢万和斗起来了呢?”
    小段和老高都把目光注视着杨陆顺,也知道杨陆顺为什么连职务也不要的原因,就看怎么回答了。杨陆顺脸上的笑不自然了,默默长吸了口气说:“这事说来也是我年轻气盛闯的祸,也是说话没个轻重得罪了领导老同志,现在后悔莫及得很,也是年轻人应该吸取的教训啊。”杨陆顺说完就知道自己还是意气了点,这不小焦的脸色益发难看了。
    可老高觉得很过瘾,既谦虚了自己也暗示小焦说话要懂分轻重,不禁呵呵大笑:“小杨谦虚得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小段也觉得杨陆顺挺不容易的,见小焦骂人揭短也很看不顺眼,就拍着杨陆顺的肩膀说:“小杨比我们办公室里的三个年轻人还小那么三两岁,说话楞是有水平得多,不管怎么着,你那副科级还在哩。你这个朋友还是可以交的。”
    杨陆顺就觉得心里热呼呼的,点着头说:“能与你们交朋友,很荣幸呢。”
    小段说:“小杨爽快,按老规矩意思意思吧。”意思意思无非也就是再挨个敬烟了。可杨陆顺哪知道意思意思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意思呢?迟疑着说:“我新来,以后还靠大家多帮助,意思意思也是应该的,可、可我不知道怎么个意思法?”小段嘴快:“随便你喽,反正是你兴意思嘛。”杨陆顺惦念着口袋里还有百几十块钱,就道:“那中午我请大家吃个便饭意思,怎么样?”
    小段老高一对眼,没想到混了顿吃的,赶紧就同意了,杨陆顺见小焦没说话,笑着说:“小焦,你也赏脸一起去吧。”小焦挤出点笑说:“行啊,有的吃好肯定去了。”
    于是杨陆顺又去后面办公室请老戴和小张,老戴推说中午有事不去,小张倒是蛮爽快地答应了,几个人都忙不迭打电话告诉爱人不回家吃饭。中午就在镇政府斜对角的小饭店围了一桌,好歹老高还体贴杨陆顺自掏腰包请客,就没点什么贵的菜,考虑下午要上班,只点了瓶郎酒,也花了近五十元,倒是气氛不错,似乎很融洽。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