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品:《穷人的肉体富人的床》 褚丽华早早就等在肯德基门外石像旁。
直到暮色降临,也没见到李万昌的身影。在她心里暗暗诅咒李万昌是个骗子的时候,葛老板和苏宝莲却一前一后走过来。她来不及躲避,只得硬着头皮招呼:“老板,你也来吃肯德基呀?”
葛占水反倒糊涂了:“什么叫我也来吃啊?不是说好了我请你们吃么?”
“噢噢。”褚丽华干涩地应和着跟进去。明白了真相后,恨不能将李万昌抽筋剥皮才解气。来到超市后,李万昌有事没事粘在她旁边,那点心事谁都知道。她的心很大,一心想找个有钱人。李万昌本来就是个穷小子,按理,她是不屑与其交往的,可瞧见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她还是动了心。谁想他非但没有千恩万谢,将她像宝贝一样轻轻捧起,反而涮了她一把。
苏宝莲第一次吃肯德基。过去路过这里时,她总是低着头匆匆而过。她只是从姐妹们的闲聊中得知,这是一种洋食品,挺贵的。然而,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对她都不过是个名词,所以她也就同对待一个词语那样,听着她们津津有味的谈论。可当她确定空洞的词语,正在转变成香喷喷的美味时,不免惶恐不安起来。她靠在褚丽华旁边,低着头欣赏褚丽华指甲上涂抹的油彩。
李万昌气吁吁地跑进来,看到老板在,没敢吭声,一屁股坐在苏宝莲旁边。
葛占水说:“哎——你们怎么都离我那么远呢?李经理,你坐我这儿来。”
李万昌搓搓着手,挪了过去。
“高镜真认真,跟我对了三次账,还是不放心,所以晚到了一会。”他说。
“事实上是你拉着人家不肯走吧?李经理,你要是不骗人,是不是觉得日子特难过。”褚丽华讥讽道。
李万昌知道她为下午的事记恨他呢,解释道:“不是的,我本来想请客的,但让老板抢先了,这没办法,我总不能跟老板争吧。”
“一个人撒了第一个谎,就得用第二个谎言去堵窟隆,这就是谎言链。”褚丽华睇视李万昌,“老板刚才都说了,他中午就通知你请我们吃肯德基,你还骗,我都替你脸红。”
事已至此,李万昌便不再言语了,只是望着褚丽华,嘿嘿地笑。
葛占水对两人粘皮带骨的话也是云里雾里,他说:“李经理是要请客吗?今天就算了,改天再请,我也可以作陪嘛,今天讲好了,我请。”
褚丽华的笑声像流水一般响起来。
她连比带划的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长度相当于苏小妹的脸,去年一颗相思泪,今年方流到嘴边……”这尖锐的奚落和放肆的笑声葛占水太熟悉了,很多年前,他曾为这种性情所迷醉,那就是费晓红:一样颀长的大腿,一样妩媚而轻佻的眼神,一样无遮无拦的性情。
葛占水再度沉入遐想……
80年代初,费氏兄弟垄断了城南的集贸市场,成了没有徽章的执法者。那时农民进城卖菜,首先得向他们纳税或直接将菜廉价批发给他们,由他们转批给那些守摊零售的小菜贩。葛占水当时负责蔬菜过磅和摊位收费,与负责记帐的费晓红天天接触。与费晓红相比,黄艳翠就像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费晓红却扎着马尾巴,穿着喇叭裤,低胸衬衣里夹心露馅地吊着两块乳房,晃得他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最初,他还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晓红,我这辈子,能跟你睡上一觉,就知足了。”
费晓红却挺认真:“你不是有对象吗?还惦记着睡我,也不怕遭雷劈!”
他说:“如果你乐意,我可以跟她吹啊!反正我也没睡过她,你不吃亏。”
费晓红说:“那还是算了吧,我宁肯跟你睡一觉,也不愿意跟你结婚,你比我大七八岁呢!如果你以后都听我的,我保证让你睡一次。”
这下子他可魔怔了,费晓红就像一块挂在房檐上的肉,只要费点功夫就能吃到。费晓红说前门的张三越来越不像话了,过年连点意思都没有,后院的李四碰见她,居然像碰到鬼,扭头就跑,于是,他拖着根碗口粗的榆木棍子,将张三李四一通棒打。
可直到费晓红神秘失踪,葛占水也没有实现睡一觉的夙愿。
挂在房梁上的肉,自然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永远晃荡在他的记忆里。
苏宝莲回到家,见饭菜已经上桌,因为担心凉了,丈夫还用碗倒扣在上面。
“我没法告诉你,今天有人请客 ,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知道我早就吃了,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丈夫说。
苏宝莲掏出手帕给儿子擦鼻涕,说:“你可别感冒了——你猜,妈妈给你带啥好吃的啦?”
“罐头。”儿子不加思索的嚷道,眼睛盯着妈妈拎的纸袋子。
丈夫戳着纸袋上的肯德基像说:“这个老头我见过哩,它就站在路边,模样怪怪的,我拉车经常看到的。”
苏宝莲没理会丈夫 ,对儿子说:“再猜,比罐头还好。”
“比罐头还好,”儿子咬着筷子头:“那我就猜不出来了。”
苏宝莲眼睛湿了,是啊,从前在乡下,儿子吃过的最好东西是猪肉。现在城里,儿子吃过的最好东西不过是杂货店里的罐头,更好吃的他怎么猜得出来呢?她打开纸袋子,从里面将食品一样一样拿出来,嘴里不停地叨登:“这是汉堡包,这是炸鸡腿,这是上校鸡块……”她尽量想让这段时间延长一些,她觉得全家人已经好久没有享受食物的快乐了。
葛占水的车速很慢。于水淼说:“你现在开车不像从前,从前坐你的车,回回都把我吓半死。”
葛占水说:“是要稳当些,从前是愣头青,也不把小命当回事,现在不一样了,越老越怕死。”
车到了澳洲牛排馆,葛占水说:“下去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不爱吃肯德基?”
于水淼回答:“算了,太晚了,你睡晚了就睡不着,光在床上烙饼。哎——你怎么请他们去吃洋垃圾啊。”
葛占水说:“不是,我本来想带他们吃牛排,可他们偏偏要吃圣代。”
于水淼又问:“你说我让苏宝莲丈夫来超市行不行?吃饭时我看她什么都舍不得,想来也是挺苦的。唉,从农村进城打工,有几个日子好过的,我一着急,就提出来了,后来又有点后悔,也没跟你商量。
葛占水说:“行是行,农村来的能吃苦,又不计较报酬,就是他那个破板车,也不中用啊。”
于水淼说:“我是这么想的,过去咱们给顾客送大件物品,像冰箱,彩电,不管几件,都得用大货车,成本太高。以后他来了,就换成板车,都在市里面,路又不远,他还可以帮着安装和做些售后服务工作,顾客肯定挺高兴,他呢,也有口饭吃,你说呢?”
葛占水笑了:“你都考虑这么成熟了还问我,这不挺好的嘛,算得上是一石二鸟。可是,你不担心苏宝莲偷东西吗?她丈夫这一来,不直接用板车拉啦?”
于水淼说:“今天一接触才感觉到,她不是那号人,再说,我们也不在乎那一两袋东西呀。”
葛占水说:“前半句像句人话,后半句就不着边际了。她要真是家贼,我早让她滚蛋了。一袋米里有一个虫子,能吃掉几粒米?可想起来就恶心。”
解放路上,街灯幽微。
李万昌倒退着跟褚丽华比划:“你怎么小心眼啊,我开玩笑呢!”
褚丽华喝斥道:“离我远点,唾沫星子溅我一脸。”
李万昌又跟了上去:“别生气了,我明天就请你。”
褚丽华说:“大点声音,我听不清楚。”
李万昌又将话重复一遍。
褚丽华说:“你单独请我,我肯定不去,要请就把全公司的人都叫上,你敢吗?”
李万昌忙不迭:“都叫,都叫,只要你高兴。”
褚丽华抽出手机,手指尖灵巧地敲击按健。
李万昌捂祝糊的手:“你这是给谁打电话?”
褚丽华睥睨着他:“都打啊,顺号打,你请客,我掏点话费应该的,老板说得好,一个都不能少。你把手拿开——”
李万昌闪开手,嘻皮笑脸地说:“嘿嘿,咱俩的事干嘛惊动全公司的人,大家都挺忙的。”
褚丽华啪地合上机盖:“痛快说,到底请还是不请?”
李万昌:“请,当然请了,可我只想请你自己。”
看见褚丽华转身就走,他又追了上去:“我不也是想省点钱吗,把钱攒下来,咱俩买房子啊。”
褚丽华双目瞵瞪:“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是个骗子,吝啬鬼,还有点流里流气的——你说清楚,谁俩?”
李万昌鼻尖泌出汗来:“你,就给你买,我住马路上。”
褚丽华说:“我稀罕你的房子?你给高镜买吧,她正为买房子发愁呢。”
李万昌说:“我给她买什么房子啊,她孩子都有了。”
褚丽华笑起来:“你给人家买人家也不会要哇,有孩子的女人都不要你,你说我会要你吗?”
瞧着李万昌一脸沮丧的模样,褚丽华满腹的怨气才消弥殆尽。她说:“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再骗人,就永远也得不到谅解。什么时候给我买啊?你也别睡路上,把人家司机吓着,你就睡在超市里,还帮着守更。”
李万昌听出了褚丽华谅解他的意思,感到通体舒畅,清爽无比。他说:“我守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他将手里的肯德基塞进她的手里,说:“你拿回去吃吧,我吃不来这个,太甜,倒牙。”
褚丽华笑哈哈地说:“这可是你给我的,我可没要。”
“保持距离——”
“把手拿手开——”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给点东西就想占便宜——”
李万昌嘿嘿两声,顺着街灯延伸的方向走了。
褚丽华站在宿舍门口喊:“走人行道,别走马路边,别把你的床踩脏了——”
她望着李万昌回转身,倒着走,做着很酷的告别手势。
苏宝莲一觉醒来,发现丈夫直挺挺地躺着,两眼霍霍发光。
她吃了一惊,问:“你怎么还没睡?”
张忠诚见老婆醒来了,便将脑袋朝她怀里歪歪,眼睛还是盯着黑洞洞的屋顶:“我总感到是在做梦。”
苏宝莲把手翻卷过来,搂住丈夫粗硬的脖颈:“怎么可能呢,老板娘从来不说瞎话。她可好了,你明天见到就知道了,睡吧。”
张忠诚:“我睡不着,我总觉得是做梦,我怕睡过去了,梦就没了。你睡吧,我困了自然就睡着了。”
苏宝莲用手捏弄着丈夫的耳垂:“这一醒就睡不着了,我想撒尿。”
张忠诚:“想撒尿你还窝在床上,快点去。”
苏宝莲嗲声嗲气:“可是外面黑咕隆咚的,好害怕,昨天我撒尿,有几只老鼠从我脚边溜过去,吓死人了,我要你陪我去。”
张忠诚:“宝莲,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娇气了,我们在村里时,茅房里还有蛇呢,你怎么都不怕?”
见苏宝莲好久没吭声,张忠诚催着:“快点去啊,蹩着多难受哇!”
苏宝莲:“不去 ,我蹩着。”
张忠诚哆哆嗦嗦披上衣服:“我陪你去。”
苏宝莲蹲在墙角哗哗地撒尿。
张忠诚裹着一件破棉袄说:“这么多,你别把咱家的水弄脏了。”
他又说:“明早我要先去找侯管理辞工,我要让他瞧瞧,我张忠诚也不是非要在他那块地里刨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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