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秋风劲,寥廓江天万里霜。再度来到柿子林里的曾公馆,我放下车窗尽情呼吸原野的气息,高空蓝天白云,远处山峦清晰可见,一派秋日的传奇景象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妈妈,我要摘柿子。”秦秦看见树枝丫间一串串红灯笼般的果实,兴奋得冲着俞悦直嚷。
    俞悦的心情似乎受到小家伙的感染,也一改沿途的沉郁,变得轻快起来:“那么高的树,妈妈够不着,你去求小杨叔叔好了。”
    小家伙转过头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杨叔叔,我们俩个爬树摘柿子好不?”
    这个小屁孩儿是个机灵鬼,我存心逗他说:“那要是摘到最大的那个,你是给自己,还是给妈妈,还是给我呢?”
    他眨巴几下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俞悦,回答说:“给妈妈和叔叔一人一半,好不好?”
    还没等我搭腔,俞悦开心地摸着秦秦毛茸茸的小脑瓜,乐呵呵地赞许道:“乖孩子,答对了,给你加十分。”说罢在他粉嫩的脸蛋上“叭”地亲了一下。
    “哈哈,看来秦秦是要给妈妈和杨叔叔一起过家家呀,这样子的话,最大个儿的柿子一定归你啦。”我逮住机会讨了俞悦一个便宜,她狠狠白了我一眼,却没有言语。
    靠着院墙把车停下,我选择一棵枝杈低矮的柿子树,手脚并用攀爬上去,不留神晃动树身,便有几个熟透的柿子噼啪噼啪往下掉,惹得秦秦兴奋得满地乱跑。
    我在书杈上站直身,一眼却望见院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一辆越野车前忙活着,往车顶行李架上捆绑物资。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曾荃,另一个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正在发愣间,树下俞悦嚷嚷说要我摆个POSE,拿出数码相机要给我拍张照片。我当天恰好穿着一身纯白色户外套衫,自我感觉在金黄饱满的秋色间颇有反差,于是牛哄哄的一边伸手够远处的柿子,一边正跟俞悦耍贫说:“看俺也有玉树临风的时候吧……”冷不防右手抓着的树杈“咔嚓”一声折断,身子顿时失去平衡,从树上跌落下来。
    俞悦一声惊呼,立马赶过来扶我起来,好在树不高,而且地上已经落满厚厚一层黄叶,恰似掉在一个软垫上,除了衣衫上沾满了泥土和压烂的柿子浆汁,脚腕旧伤处又崴了一下,有些疼痛难忍。如此一副狼狈样子,在俞悦搀扶下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只好自我解嘲说:“猢狲上树,功夫不济,一不小心就让美女受精(惊)了!”说罢忍疼咧嘴冲俞悦怪笑着。
    她呆了半晌,明白了我话里有话,狠狠宰我胳膊上掐了一下:“都快残废了,还不忘讨人便宜。”
    这番动静便惊动了院里人,曾荃和那个小伙子闻声赶出来,察看出了什么状况,那个小伙子见着我便招呼说:“杨兄,我们又见面了,忘了五台山的文熙行院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此人正是去年自驾车去五台山拜佛时落脚的华驰旗下酒店“文熙行院”的总经理耿虎。
    我坚持要自己行走,一瘸一拐跟在大家后面进了院子,秦秦跟在我身后模仿我的动作,惹得俞悦又好气又好笑,其他人看在眼里都忍俊不禁,我也被小毛孩滑稽可爱弄得脚疼减轻了许多。
    瞿彦在餐厅里张罗着饭菜酒肴,厨师、佣人被她呼来唤去连轴儿转,连王信义这厮也被她当做小二在卖力开酒瓶塞儿。俞悦一到当即被征用作为跑堂倌人,我作为残疾人士享受了部分优待,暂时充当秦秦的监护人,照看小毛头儿不要到处惹是生非。
    秦秦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拉着我要去前院玩汽车。我便依着他凑到曾荃的陆虎越野旗舰“览胜”前,拉开车门抱着秦秦坐了上去。这家伙的简洁硬朗的外观颇得我心,传说中行驶中电控空气悬挂系统会根据速度自动升降车身高度,如果不是另有事情要办,我真想跟他们一起远征西域。
    这年头登山已经不是是运动员的专利,大大小小的雪山顶上,留下了商人、美女们的身影。生活在大国的好处之一就是你随时可以逃离现实,把自己放逐到蛮荒之地,体会天降大任之前的艰难困苦。当年一个IT老板濒临破产时就带着二、三铁杆随从跑到珠峰大本营朝圣,卧薪尝胆后在小县城卖保健品再度咸鱼翻身,如今在市场营销上以出手凶狠著称,窜进网游行业闹得风生水起,再度成为商界巨人。
    耿虎将一个硕大无比的双肩包扔到车里,顺便问我是不是还得带上个备用油桶。我说等你们到了格尔木再弄也不迟,现而今黄毛丫头独自开着小奥拓都敢去拉萨,你们有最牛逼的欧式装备还怕个锤子。
    “别的倒不怕,我是怕老板身子骨能不能吃得消。你说在格尔木能备上氧气瓶么?”这小子看来是忠心耿耿,千里晋京,勤王护主,看来接替了余阳刚先前的位置。
    我说你们选这个季节进藏,最关键的是要带上防滑链,此行必遇风雪天,只要不急不慢,倒也没太大的风险。
    俞悦过来招呼我们吃饭,秦秦在座位上正转动方向盘模拟驾驶玩得高兴,老大不情愿地被她抱下驾驶席。
    大家围聚在长方形餐桌前,曾荃做在主席位置端起酒杯邀众人为团聚先干一杯。接着还专门斟满一杯酒走到我面前,说:“今天这次聚会其实有几层意思,除了大家伙儿团圆,还有为明天我和耿虎启程饯行外,更是为你压惊,人能平安就是福份。只是我要给你道个歉,一为你为华弛贡献许多,二来我没有保护好杨泓,华弛和我对你都有亏欠,这杯酒我就先干了!”
    我瞅着眼前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老板,如今历经跌宕鬓发染霜,倒是恩怨分明豪气不减,假以时日卷土重来也未可知。“曾总言重了,我能有机会经历这番江湖风云,也算是缘分造化。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今华弛只是暂时的低谷,当年大革命还动不动就处于低潮呢。我这杯酒算是代表大家的心意,共同祝福老大养精蓄锐,他日重振华弛雄威。”
    于是大家群起响应,共同举杯相庆。冷不防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我也要跟老大干杯!”低头一看,却是秦秦煞有介事地端着酒杯在叫板,引得众人一阵好笑。
    几轮推杯过盏后,众人无不醺醺然。我忽然觉得似乎少些什么,看见瞿彦过来敬酒,猛地响起一个人来,悄声问她说,李聪这丫头为啥没来呢?她脸色顿时有些不太自然,扭捏一下终于告诉我她本来已经跟余阳刚正式订婚,却未料到陡生变故,所以再也不好意思跟大家来往。
    如此这般,命运起落,红颜逐波,我一杯浊酒下肚,仿佛听到心底的一声嗟叹。
    俞悦心思灵敏,见状忙岔开话题,再三叮咛瞿彦路上千万小心,不要让两个男人长时间疲劳驾驶。还说自己要不是有秦秦需要照料,定当会伴瞿彦一起上路去西藏散心。我这才知道瞿彦不顾曾荃的劝阻,执意要陪他风雨同程生死与共。
    耿虎为人实诚,再三劝慰大家不必担心,有他在一定保证老板和瞿彦姐的安全,“再说,我们这一路就是观光休闲,游山玩水,安逸得很。”
    我曾经走过这一路,知道他们第一次自驾车西出阳关总会有莫名的兴奋,顺手给他们泼一瓢冷水降降温:“其实也就新鲜几天,然后每天一个套路:白天看庙,晚上睡觉,中间撒尿。”
    “杨尘还贪污了一条没往外说,晚上睡觉前还要抽空打炮,你们要知道,雪域高原如今也不是净土一片,只要汉人所到之处,发廊、酒吧、洗浴城就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我有个同事在林芝采访后总结说是半城妓女半城兵,如今都成了传世名言。”
    给内廷写密奏的人就是见多识广,王信义这么一说,我只好顺着话茬往外搂:“人家瞿彦多圣明,早知道如今江湖上全乱了,所以要随御驾亲征。如今全中国人都知道,发廊不是理发的,酒吧不是喝酒的,桑拿城不是洗澡的。话说回来,跑到三千公里外的高海拔地区乱搞男女关系还是需要勇气的,万一用力过猛缺氧喘气不过来,就得拖到天葬台上喂鸟儿。”
    “喂,你们男的怎么三句话不到就往色字上靠,怎么不想想西藏还有那些磕长头的朝圣者、苦行僧的存在,要是世界上都是你们这些酒肉之徒,也真叫人绝望。”俞悦见瞿彦脸色微露尴尬,马上截断我的胡说八道。
    不好跟偶像直接抬杠,我只得搜索记忆中的人文历史残渣瞎掰说:“这男女关系本来就是人世间第一种关系,相传当年观世音菩萨化身为猴子,与变身罗刹女的度母结合,生下后代的才逐渐繁衍出藏族一脉。如果先辈们不乱搞男女关系,我等现在也不存在。”
    曾荃进来给我帮腔说:“这历史都是后人写的,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浑沌事儿被文人一归纳整理,就成了光辉灿烂的文明篇章。我最近看土蕃史料,松赞干布在最贫瘠的高原也曾经一度辉煌,雄傲四海的唐太宗为了巴结他还得送文成公主入藏,其实都是生存竞争逼出来的策略和伎俩。我们走这一趟,也有个登高望远的意思在里面。从上往下俯瞰中国,也就可以微缩成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有几条河几座山,中间间隔着几块平地供人类繁衍生息。几万年前是人与自然搏斗求生存,等成了生物链最高端的主宰以后,便是人类彼此的猎杀成为主旋律。谁能占有更多的生存资源谁才有支配的权限。所以有大志者遨游天下求道、寻法、觅术,广交豪杰才能裂土封疆。”
    座中人一时无话,老大之所以成其老大,眼界的高度和胸襟的气度就是非常人所能及,这样的人物不干成大事业老天爷都不会答应。有句庸俗的话说:成功的男人就是能够赚比太太花费还多钱的人。成功的女人就是能够找到这样的男人。相较之下,瞿彦慧眼相中的男人不是仅仅为挣几个钱而劳碌的普通商人,转念一想,杨泓之所以委身马守节,是不是情理也相通呢?
    王信义仕途受挫,人却变得格外潇洒起来,成天到处吃喝玩乐,打牌赌博。这会儿茅台酒下肚,立马变成话痨儿,率先跳出来表态说:“曾总器宇不凡,王某佩服。我们伟大的祖国地大物博,最差的就算俺老家,你们到了甘肃可别笑话,俺那地儿穷,没啥水,就一条黄河;没啥路,就一条丝绸之路;没啥书,就一本《读者》;没啥吃的,就一碗牛肉面;没啥古迹,就一处莫高窟;没啥科技,就一座东风航天城和一台重粒子加速器;没啥看的,就丝路花雨加大梦敦煌;没啥宝贝,就一匹铜奔马和一棵摇钱树;没啥资源,就有点有色金属;没啥大官,就出了个总书记和总理;历史不太长,就从伏羲女娲算起吧……”
    曾荃见他说得有趣,脸色也润朗起来:“你这么一说,咱们就在甘肃多转悠几天。信义,你老夫老母还在兰州吧,把地址写给耿虎,我们路过有空专门代你看望一下两老。”
    说话间,瞿彦突然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儿。她翻看一通后问我说:“听说西藏东部的苯教徒有给人下蛊的习惯,到了林芝一带是不是不能随便吃喝人家的食物呀?”
    我知道这些莫须有的诡异的传闻反而会增添旅途的吸引力,便趁机吓唬她说:“这个秘密你也知道了呀,人家那叫借运,如果自己倒霉时会把客人骗到家里,在食物或者水中下毒,把客人的好运气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中毒反应不会当场呈现,也许会拖到很久以后呢。如果客人是美女,还能将美貌移花接木,所以你要是哪天变丑了,一定是中了奸人下的蛊。”
    瞿彦似信非信,耿虎倒是在一侧触类旁通,插言说:“我看杨兄说的下蛊的奸人华弛就有,要不是姓余的小子出卖,我们也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
    “耿虎,我一再跟你说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华弛的这一劫早晚会发生,早些倒还不至于全军覆没。老早茅大师就提醒过我,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只是我们太急于求成,现在收缩战线,韬光养晦是为了来日捏紧拳头猛然出击。中国市场给我们的机会不会只有一次,要知道,这是一个国家积攒了几辈子力量托起来的大牛市……”曾荃或许是酒助谈兴,习惯性地开始滔滔宏论。只是我被酒精弄得昏昏沉沉,好多浓缩人生精华的章句都当成耳边风一掠而过。
    夜色阑珊,席尽人散,曾荃和瞿彦并肩站在大院门口也我们依依惜别,俞悦特意跟瞿彦拥抱一通,再拍拍曾荃的手臂祝福一路平安。
    回城路上,俞悦说我饮酒过量,且脚上又添新伤,把我赶到副驾驶席上,自己亲自驾车。秦秦已经在后座上酣然入眠,我恍然间听见俞悦跟我唠叨:“我还真担心今天会是离别的伤感悲情,还好大家都算开心。”
    我大脑几近混沌,随口嘟囔道:“这个……大家其实就像茶壶一样,屁股都烧得红红的,还有心情吹口哨!”说罢,就这样昏昏睡去,随着沉寂的轿车驶入午夜萧条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