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作品:《奇案列传

    沈八酩眼一笑,伸手抢过了那两串铜钱,往腰带上一缠,嘻嘻问道:“先生可真会算命?”狄公道:“沈相公不信,可以一算,算得不准,任你将这青布招作撕得粉碎。”沈八轻轻点了点头:“说来听听,看有无道理。”狄公道:“人之相,苦乐观于手足,智遇决于皮毛。吾观沈相公项短头圆,必是福禄之人;体筋强健,也属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食无亏;地角圆厚,晚岁荣华无疑……”沈八大声嚷起来:“先生一派胡言。小的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贫窘如此,本分生理尚难料便,哪来福禄荣华,休得哄骗于小子我也……”
    狄公微微笑道:“我见相公滞色己开,鸿运将至,不过三月半载之事了。”沈八正色道:“小的从不相信这一套玩艺。你休想诓骗小人去一文铜钱。不过先生真有本事,不妨替这观内的狐狸精算个命来。”狄公心中不免吃了一惊:“这圣明观内几时出了狐狸仙?实不相瞒,我与狐狸仙多少还有些缘分。这河北河南的狐狸仙我都见过,且都有交情。有时我算命遇到那命蹊跷的,一时报不准,还时时招它们来产商计哩。凡经他们一指点,没有不灵验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带我进去这圣明观内看视一番?或许会遇有一、二位旧相识的。”
    沈八道:“先生果有本事,不妨自己进去。我辈尘世凡肉,哪敢去与妖精罗嗦。”狄公又淡然一笑,上前到那血红的观门下,升几步石阶,抬头见观门上交叉贴着两条盖了“濮阳州衙”印章的大封皮。签封的日期则是两年之前。狄公绕到左侧的耳门,耳门虽也贴了封皮,但门上却有几处裂缝,还有一个蛀洞。狄公将眼睛贴近那蛀洞往里窥视。耳门里黑幽幽阴森森,影绰绰的殿阁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荒凉破败。狄公正待仔细看,忽听得殿阁的走廊下隐隐有脚步声。待侧耳听时,却又阒寂一片,只有夜风吹动铃铎的叮咚声和野草偃伏的瑟瑟声。忽然狄公又听到远远有关门的声音,但很快又消失了。狄公思量道,那脚步声和关门声虽不甚听得真切,但总不是凭空的幻觉。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对这圣明观做一次认真的勘查。--观里的“狐狸仙”动静令人不可思议。
    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走下台阶。沈八惊道:“先生,可曾看见了那狐狸精?”狄公作色道:“沈相公听在下一言。这圣明观内端的是有妖精,只不是狐狸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幽灵一类的无名之辈,在下一概不认识。这圣明观前后左右一团鬼气,沈相公自重,在下也不敢久呆,先告辞了。”沈八大惊,呆呆愣了半晌。狄公匆匆离了圣明观,便在附近的八仙旅店住下了。这时夜云如墨,星月无光。狄公沏了一壶茶,使和衣躺下。拂晓前一个时辰,他必须赶回州衙。--整个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呆在州衙,故尔躲避在外。
    四更鼓刚敲,巡城更夫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而去。狄公悄悄起床,匆匆梳洗毕,便离开了八仙旅店。狄公回到州衙,见洪参军早将他的吩咐,付诸实施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钻进了官轿,在轿内换乘公服,便传命出发。--先去观察副使王文钧、军镇司马鲍威远、致士学台温晓岚和县令凌风府邸将他们一一接来。衙门的两名留守轻轻将州衙大门打开,队列偃旗息火,八抬官桥逶迤上了大街。马蹄都包裹了布条,一路行来,悄无声响。官轿前头乔泰、马荣雄赳赳全付戎装,头盔铠甲在残月下披上一层柔和轻薄的银霜。不一晌,王、鲍、温、凌四顶软轿及侍从都会齐了,跟在狄公的轿后向北门进发。北门的军校早已闻报,慌忙开启了城门,并将连夜募集的数百名民壮团丁编入。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北门折向东,便浩浩荡荡飞奔普慈寺而来,赶到普慈寺山门外时,正五更鸡鸣,晓星寥落。
    洪参军下马来,去山门上敲了三下,吆喝:“开门开门。”半晌见一个睡眼朦胧的小沙弥开启了山门,提着个灯笼走了出来。洪参军大声道:“我们是衙门里做公的,适才有一窃贼潜进了庙里躲藏,赶快开大了山门,让我们进去搜索。”小沙弥正待细问,见是官府打扮,吓得欲往回跑,马荣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袈裟,撂到半边,叫衙役铁链锁了。乔泰率众衙役打开了大门,全部人马涌进了普慈寺山门,直至观音大殿前停下。
    狄公掀开轿帘,从容下得轿来。洪参军和陶甘帮助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也下得轿来。狄公令马荣去方丈唤来住持灵德法师。马荣率四名衙役虎腾腾闯进方丈内,只见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正在禅床上呼呼酣睡。马荣披开幔帐,见灵德法师精光葫芦上有一朱红手印。一声吆喝,灵德法师好梦惊醒,两名衙役早上前将他作铁链锁了。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狄公见灵德中计,败了行迹,不觉大喜,便令将寺里僧人全数押来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狄公与陶甘去东、南、北三幢香阁的大门上一一试了,果然每扇都装设了暗门。狄公沉吟半晌,点头频频,乃率众人转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上。白石栏杆下早密麻麻立满了衙里的公人和民壮团丁,众僧人光着脑袋跪定在庭院内,低头垂手,没有敢动弹的。高台的大铜香炉前早摆下五张乌木靠倚,狄公与王文均、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逊让坐定。“将灵德押上台来!”马荣、乔泰雷鸣般一声答应,一人架了灵德一条胳膊,便将他拖上了高台。
    狄公又令:“再将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与我绑了押上来。”四名衙役应声便将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押上高台。狄公喝道:“你们这三个贼驴,可知罪么?”灵德抬头大呼:“贫僧何罪,遭此荼毒?”狄公微微冷笑道:“如何尔等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三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狄公叱道:“如今事己败露,还敢抵赖?快将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奸淫良家妇女之实一发招来!”灵德小眼睛骨碌碌一转狡辩道:“老爷之言,贫僧益发糊涂了。佛门最禁忌便是一个‘淫’字,老爷岂可平白诬讹好人?衙门最禁忌的又是一个‘赃’字,狄老爷岂忘了那些黄白之物?”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驴果然刁泼,如今真的提起那些元宝来了。他冷冷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贿赂本官的黄白之物,才使我疑心起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你尽可放心,那些金银日后还有明白细帐与你勾消!来,传证人,当面与灵德质对!――黄杏小姐何在?”黄杏启步轻袅袅走上白石高台来,纤纤素手指着灵德叱道:“昨夜,第一个潜进我香阁来的便正是这个贼秃!”黄杏诉道:“昨日黄昏,我由侍婢碧桃儿侍来这普慈寺行香祈嗣。正是这个当家和尚将我引进方丈,一瓯香茶,几碟果品延款甚是殷勤。末了,他决定我去西香阁宿夜。叫碧桃儿用大锁锁了阁门,藏妥钥匙,他亲自贴了封皮,盖了私戳。香阁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我在观音大士前祈祷了久时,待起更时才熄灯上床。朦朦胧胧正欲熟睡之际,忽觉一和尚掀开罗帐闯入被中,将我轻薄。我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日间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吃人耻笑,只得任其摆布。一面悄悄打开唇膏盒,将早先备下的朱砂红去其头脑涂摩。这灵德得了趣,又劝慰我道:‘倘若张扬出去,毁了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不由独个掩泣,只得捱到天明,再作理会。这灵德不知何时离去,我身子困倦,正待重新入睡,却又有第二个和尚腾上床来,小女子我哪有力量抵拒,又被荼毒了一遭。第二个和尚没有下床,第三个和尚己立在床头要来胡缠了。我乘不备,先后在他们的光头上都抹了朱砂色以为印记,日后认出面目,好告官府。不意老爷明鉴查察,及时赶到。可怜小女子我被这帮奸恶的贼秃欺凌了一夜,羞愤难言,这口恶气去哪里吐?望老爷替小妇人作主!”
    狄公问道:“我见这香阁周围十分严密,小姐可知这帮和尚从哪里进来的。”黄杏答道:“最后那个贼秃出去时,我见他将香阁门上的一个铜球转动了几下,便有一暗门可出入。”狄公微微点头道:“本官巳亲自查验了四幢香阁,见只有两幢香阁设有暗门。可见并非在香阁宿夜的女子均遭欺凌。亦有清白身子回家去的,黄杏小姐,你先退过一边。”狄公对庭院内跪着的众僧人道:“此案在这里一时难审理得明白,委屈众僧人随本官去州衙候审。那个有罪,谁人清白,自可分辨清楚。”一面正眼示意马荣、乔泰。
    乔泰、马荣会意,率众衙役、团丁、民壮蜂拥而起,绳索铁链一齐动手,将六十来个和尚一并锁了,鱼贯押向州衙而去。狄公留下陶甘、师爷及几个掌管钱谷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庙产、浮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