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作品:《如梦令之天朝女捕快

    雪峰
    从没有想过,我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男人。
    五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除了更清瘦一些,他眉宇间的轩昂气度反而愈见从容。
    记得在中京初见的时候,我曾经觉得他们庆氏的男子都如同锋利的宝刀般光芒四射,但是此刻,这把宝刀显然已经套上了华丽而低调的刀鞘。锐利的锋芒也已经不动声色的掩藏于雍容的举止中了。
    我还是不喜欢他。
    我得承认,对他最初的不喜欢,是因为西夏。
    那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偏偏在他的面前就变成了一头被驯服了的猎犬。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尽管我也不喜欢她的嚣张,但是心底里还是觉得只有那样嚣张的神气才跟她最为相配。可是她竟然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变得低眉顺眼……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在吃醋,倒不如说是愤愤不平来得更恰当。就好象见不得一株野地里盛开的奇花被人挖走,圈养进自己花园里一般……
    我的思路好象飘得太远了……
    伸手揉了揉酸涨的额角,我微微有些烦恼的想,是不是应该毫不客气的把他打发走呢?
    我很想这样做。但无论如何他救过我们——尽管当时我并不需要他的援手。但是,事实并不是凭我的意愿就可以改变的。受人之恩,这种感觉还真是让人头痛啊……
    面前的男人优雅的放下了茶杯,抬起头来凝视着我,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明显的踌躇。
    这样犹疑的神情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我大概猜到了他会说些什么……
    这让我坐立不安。他应该会要求见见那个小家伙吧,那个越长越英俊的小家伙,最爱坐在我的肩膀上,得意洋洋的跟小妹妹炫耀自己身为长子的特殊地位……
    在他出现之前,他可一直都是我的儿子……
    茶有点烫嘴。我烦恼的放下茶杯,竭力让自己的言谈举止更符合好客主人的角色:“这是安黎国最有名的‘落云轻’,今年的新茶……”尽管今天的茶喝到口中一点味道也没有。
    明韶小王爷,哦,现在应该称呼他荣亲王了。他只是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细薄的杯盖,眉宇之间竟有一丝异样的恍惚。
    我忽然觉得他手指上的苍白幽冷,竟将柁联窑细瓷上清幽幽的光泽也比了下去。忍不住又从心底里浮起了一点点怜悯。这个男人,这些年,想必过的并不如意。尽管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加封了亲王的头衔……
    心一软,语气也不由的软了:“不知王爷在其安镇可以停留多久?”
    也许察觉了我异样的语气,明韶抬起头,唇边浮起一个和煦的浅笑:“和亲的事,贵国的皇帝已经准了。贵国的琼琳公主下个月初十六吉日起程,我自然要赶回去向向陛下报喜。大概,明天就要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
    随即,又因为心底里的一点轻松而倍感愧疚,毕竟……
    “我想……,”明韶咳嗽了两声,脸色可疑的涨得红了:“我是想……”
    我在心底里无声的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男人,我都欠他一个报答。
    “风某想请殿下到寒舍一叙。”我长长一叹:“不知亲王殿下意下如何?”
    明韶的手一抖,几点茶水溅了出来,猝然抬起的笑脸却满是惊喜和难以置信。
    我的心又软了。
    “内子喜静,所以我们常年都住在山中的别院。”我轻轻一笑,想到自己的家,连心情也变得柔软起来了,“从镇后进山,大概一个时辰可到……”
    明韶又惊又喜的站起身,神色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样的神色让我心底里翻涌的患得患失,都渐渐的平息了下去。
    毕竟,我欠他啊……
    “远处的就是锡安雪山,”我用马鞭指了指远处起伏不定的绵绵雪山,“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天女峰,每年冬天,我们都会去雪峰狩猎。去年狩猎的时候,竞驰还用他的那张小弓猎到了一只雪鹌鹑……”
    想起当时的情形,我不禁又是一笑。那是他第一次自己捕到猎物,在同去的几个小孩子当中,着实出了一阵风头。
    明韶遥望着雪峰,眼中浮起一丝怅怅然的温柔。
    “这孩子很聪明,字也写得很好。去年请了教习开始习武。就是生性顽皮,总是带着邻居的一群小孩子四处惹祸。”想起上个月他们“演习兵法”把马棚烧了的壮举,自己忍不住抿嘴一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告诉明韶的好。
    男孩子小的时候,总是爱玩将军捉强盗的游戏。我记得自己小时侯也是这样……,不同之处就在于我小的时候只是跟一群孩子玩,而竞驰还多了一群狗——两只大猎狗,六只半大的猎狗。
    一群人加上一群狗,把寂静的山居生活折腾得鸡飞狗跳,有声有色。
    “她……好吗?”明韶眺望着远处的雪山,语气轻浅的问我。
    我的心里不禁一动。他终于还是问了。
    说不介意是假的,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又有什么可介意的呢?于是坦然一笑:“她很好。”
    她是很好,就是最近又长胖了,正在忙着减肥。昨天晚餐的时候,她一边咽着口水看我们吃晚饭,一边可怜兮兮的啃苹果。最后,三岁的女儿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到我面前来跟我求情:“娘已经知道错了,爹爹你就原谅她吧。”
    西夏立刻跳了起来:“我哪里有做错事?!”
    小竞驰不屑的斜了她一眼:“娘做了错事从来都不承认。”
    女儿翡翠也瞪大了眼睛,随声附和:“对啊,娘没做错事,那爹爹干嘛罚你不准吃晚饭?!”
    西夏捧着半个苹果嘴角抽搐的样子,到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忍不住要笑。连忙转过身去,用马鞭指了指山道斜上方的那一丛茂密的杉树林:“过了那一片树林,就到了。”
    明韶没有出声,表情却变得十分复杂。象是有些畏惧,又带着一些隐隐的期盼。他是怕见到西夏,怕她始终没有原谅他吗?
    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竟然还是如此的在意西夏的态度吗?
    我的心里又开始有些不舒服。其实,这也正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明明如此在意,当初又何必那么痛快的放手?
    穿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向阳的山坡上绿草如茵,几十户人家零零星星的散布在这一片如画般的山坡上。
    绿色山峰在远处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来,宛如浓墨重彩的一副山水画。再远处,就是白皑皑的锡安雪山。终年积雪的山峰云雾缭绕。这样一轴山水猝然间在眼前展开,清丽的让人手足无措。
    明韶静静的打量着眼前的景色,这一瞬间,他心中浮起的不是欣喜,而是连自己也分辨不了的,一种类似于悲伤的情绪。
    风瞳用马鞭指了指高处的一所庭院,脸上再一次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就是我们在山中的别院。是不是很清净?”
    明韶随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只看到一沿粉墙掩隐在浓荫之中。庭院寂寂,在午后的阳光里仿佛已经沉睡了似的幽静。
    明韶不知不觉开始想象她住在这里的情形:每天抬头就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清冽的空气中混杂着青草的香味,阳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她生机勃勃的脸上……
    这样的想象过于真切了,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阳光在她眼睛里明亮的跳动……
    也许是察觉了他的恍惚,风瞳诧异的回过头来。
    明韶也在望着他,跟五年之前相比,这个男人的外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身上却少了阴晴不定的冷戾,多了云淡风清的爽朗。
    有那么一刹间,明韶是羡慕他的,可是究竟羡慕他什么呢?是羡慕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还是羡慕他随心随意的生活方式?
    “王爷?”风瞳显然不清楚他的表情变幻不定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韶自嘲的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我忽然想,你为什么会答应带我来这里呢?”
    风瞳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雪峰,语气恬淡的说:“王爷是不是做任何事,总是想得这么多?”
    明韶微微一愣。
    风瞳微微一笑:“我是一个商人,天生就具有敏锐的直觉。说我莽撞也好,果断也好,我做事从不瞻前顾后。至于请王爷来寒舍,也许是当王爷是朋友,也许……只因为我也是一位父亲。”
    他的一句瞻前顾后,宛如铁锤般捶打在明韶的心上。
    从小到大,他所接受的教育就是考虑问题的时候,要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位置,然后选择利益最大的解决方式……,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楚德就说过:只打有把握的仗,不可相信直觉……
    明韶的内心开始动摇,他在心中暗暗的问自己:“不可相信直觉,所以不敢相信直觉……家族的荣誉高于一切……所以,我从来都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王爷,这边请。”风瞳打断了他的沉思,客气的招呼他。
    明韶却在马上恍惚的一笑,摇了摇头:“我心里很乱——我想,我还是不进去的好。”
    风瞳诧异的挑起了眉头。
    明韶望着远处的雪山,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这里的景色很美,也很静。我相信她生活在这里,必然是极好的,有你、有你们的孩子……”
    “知道她好,孩子也好,我也就放心了……”
    风瞳握紧了马鞭,他这番话却是他怎么也没想的……
    他拦住了转身欲走的明韶,很恳切的说:“王爷既然不愿进去,不妨略等一等,我去将驰儿带来与你见上一面。”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打马狂奔而去。
    明韶下了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
    初夏的阳光暖暖的晒在身上,迎面吹来的微风却是凉爽的。白云低低的飘过他的头顶,从看不见的地方隐隐传来潺潺的水声——眼前的世界恬静的宛如梦中的仙境。
    身后的树丛里响起了一阵孩子们的欢呼,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手中举着木棒之类的东西从他的身边一涌而过,却又停在了离他不远处的缓坡上。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好奇的打量他。
    也许是山村里很少有外人来的缘故吧,明韶不禁微微一笑。
    一个穿着月白色短衫的男孩子拖着一跟长长的翠竹凑了过来,歪着脑袋问他:“这位叔叔,你是在等人吗?”
    明韶一笑,正要回答,就听孩子堆里传出一声颇有气势的呵斥:“小六子!马上归队!”
    明韶抬头望去,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手里举着一根木棍,正神气活现的对着先前的小男孩指手划脚。这孩子一张小脸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眉目英挺,漂亮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一眼看过去,竟有种莫名的眼熟。
    心中不由一动,张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
    男孩子不屑的将嘴一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明韶不禁一笑:“我是个过路人,迷了路。你的父母没有告诉过你要帮助别人吗?”
    男孩子凝神想了想,随即将两道眉毛很严肃的皱在了一起:“那你需要什么帮助?”
    明韶又是一笑:“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很神气的将手一摆:“你们都退到战壕后面去等我!”看着男孩子们一哄而散,他才回过头,很认真的说:“我快七岁了,我叫风竞驰。山里的路我都知道,你究竟要去哪里?”
    明韶心头震动,一把拉住了他的小手,颤着声音说:“你叫……竞驰?”
    竞驰、梦驰,这两个名字,他始终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含义,却一直深深的烙在他的心头,没有一天能够忘得掉。
    他已经这么大了……果然酷肖自己……
    心头悲喜交加,明韶的眼不知不觉有些潮热。
    “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带你回我家,我娘懂医术的。”竞驰误会了他的表情,双眼中流露出一点点的担忧:“上次我从山上捡了一只受伤的野兔子,就是我娘给它医好的。”
    明韶含笑摇头,“我只是赶了很远的路,累了,你对这里很熟,那可不可以坐下来给我这个外乡人介绍介绍呢?”
    竞驰很爽快的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他抬头看人的时候,眼神直率而坦诚,象她。
    “你就住在附近?”明韶轻声的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竞驰伸手向后一指:“喏,那就是我的家。家里有爹娘,还有一个妹妹。我妹妹只有三岁,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哦。”
    “哦?”孩子的语气逗笑了他,“绿色的吗?”
    竞驰用力的点了点头:“我的眼睛象我娘,妹妹比较象爹——我爹就是绿色的眼睛哦。”
    “你爹爹疼你吗?”明韶知道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却怎么也忍不住。
    竞驰却得意洋洋的笑了:“那是当然,我是家里的长子啊。不过我娘很凶,每次我闯了祸,她都要罚我背书,还不准我吃晚饭……”
    明韶不禁一笑,却接着问前面的问题:“你的爹爹,对你怎样的好?”
    竞驰想了想:“每天他回来都会抱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我娘罚我不准吃晚饭的时候,他会偷偷的给我拿鸡腿……还有,我带着我的兵烧了后院的马棚他也不生气,跟娘说可以再修一个……他还带我去打猎……”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小脸上散发出明亮的光彩:“每次我们去镇上,爹爹还让我和他一起骑大马哦。”
    明韶想笑,心里却觉得又酸又涨。
    竞驰歪着头问他:“叔叔,你有没有孩子?”
    “有,”明韶深深的凝视着他,怅然一笑,说:“不过,我的儿子在很远的地方。我见不着他,他也不知道有我这个爹爹。”
    竞驰又皱起了眉毛,不解的反问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你不想他吗?”
    明韶满心酸楚,唇边却绽开温柔的浅笑:“想——想的每一夜都睡不着觉。”
    竞驰的小脸上顿时充满了怜悯。眼神却依然是疑惑的,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小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爹爹呢?
    明韶握紧了他的手,却也只是一握便松开。他从旁边的马鞍上取下一个黑色的木盒递到了竞驰的面前:“我要走了,这个送给你吧。”他抚了抚他的发顶,轻声叮嘱:“你要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好好的保护你娘……”
    竞驰挺直了小腰板骄傲的说:“我爹说过,我要保护娘和妹妹。”
    明韶注视着他,温柔的一笑。心中虽然万分不舍,还是牵着马转身离开了。
    直到一人一马消失在了杉树林的背后,他才想起来手里的木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眼前不觉一亮:原来是一对雕刻精巧的黑桃木刀,长不及二尺,银制吞口,刀鞘上缠绕着精美的银丝,还镶嵌着几块漂亮的宝石。
    竞驰抚摸着精致的木刀,心里却有些茫茫然的感觉。
    也许他还太小,分辨不出弥漫在心头淡淡的惆怅究竟是什么。直到爹爹的手抚上了他的头顶,他才恍然想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我忘了跟他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