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宗阳之秘

作品:《附体记

    第二日,慧空、慧真、西域喇嘛携同慧现告辞出观,前往少林。洞庭子似乎知慧空了得,也不如何担心,只命人密切注意全真教动向,有事便可随时前往施援。
    我在宗阳宫住了下来。想想那灵河远在西北荒漠,离临安城近万里之遥,就算左小琼日行千里,一去一回便得一个多月,师姐还要在全真教手中呆这么久,能安然无恙么?所幸全真教道士戒忌女色,否则情形更加不堪设想。
    左小琼帮我疗伤之后,我对她总有股怪怪的感觉,兄妹义气间掺合了这么一事,实在难以消受。真不知她回来之后该如何面对。
    杂七杂八乱想间,我在宗阳宫四处闲走,愈来越发觉它不像一座道观,倒更像一座王宫。不仅屋宇华丽,雕梁画栋,宫内的一草一木,也都格外珍贵罕见。
    我在青阳山虽未出山见过世面,但是为阅习道家典籍,师尊七岁便开始教我识字,长大后看了不少书籍,这宗阳宫的格局便与书中王府皇宫的描绘毫无二致。
    茅山宗历史悠久,在百年前更是地位尊崇,为南北道门各派之首。宋室南渡之后,逐渐衰微,北方崛起了全真教,南方龙虎宗也开始显露声势,地位已大不如前,但仍传承不绝,时有高道名于世,稳居南方三大教派之位,实力尚在阁皂宗之上,只稍逊于龙虎宗。
    它能在临安繁华之地占据这么大一个道观,实力自然非比一般。然而仅靠实力是不够的,龙虎宗在南方无论从徒众规模、教派影响都比茅山宗强,却也只在临安城建了一个小小的道观作为落脚点而已。茅山宗定是深得皇室王公尊崇,方能如此。可是以前只听说,当今皇上除了按先祖成例尊奉真武教外,最宠信的便是宫中一名女冠和余杭洞霄宫的道士孙处道了,从没听说皇上对茅山宗有何特别眷顾。或许其中另有缘故也不一定。
    在宗阳宫住了数日,洞庭子事忙,一直没空见我。我与疾风子倒渐渐熟了起来。疾风子此时已身为茅山宗少掌教,对宫中道士上下却都谦逊有礼,并无少年得志的骄狂之态。他平日冷峻少言,一旦与人接语,便温言相向,我对他颇有好感。
    疾风子见我无所事事,在宫中闲走,对我道:「李道兄,宫中其他地方可任意游览,只北边那所独院,为本派禁地,千万莫要擅入,致生误会。」我点点头,也不便问个究竟,只道:「这宗阳宫甚是华丽,远非其他道观可比。」
    疾风子道:「当然,这宗阳宫是当年高宗皇帝禅位后居住的地方。这里最早原是秦桧旧第,秦桧死后,第宅改筑新宫,命名「德寿宫」。高宗皇帝住进后,皇宫被称为「南内」,德寿宫称为「北内」。这里原是皇宫,自然富丽堂皇。前些年才改了一半为宗阳宫,赐给本派作为在临安城内的道观。」
    我心中一惊,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不敢多问。于是笑道:「那日见疾风道兄身法,快捷无伦,使的是贵教的「云步魅影」轻身术么?」
    疾风子道:「不敢,小弟的「云步魅影」尚未修成,李道兄见笑了!」
    我道:「疾风道兄年轻有为,定是要参加本年的道法大会了?」
    疾风子沉吟道:「嗯,我师弟比我聪明,可是年纪尚幼,如无意外,应是我代表本派参加。」
    每届道法大会,各派都有年轻弟子参加。我们修道之人,虽讲究清静却情,但毕竟少年天性,大会上既能在众人前风光露脸,又能结交许多年纪相仿的朋友,都很期盼,谈起这个,连疾风子也多了份兴致,随口反问我:「李道兄也会代表贵派参加么?」
    我不由一呆。本来这届道法大会我的确盼了两年,眼看今年便可随师尊出山参加,只是现在师门离散,自然什么都谈不上了。
    疾风子见状,安慰道:「待救出你师姐,你师门团圆,便可重建神龙门。到时一样能参加大会。」
    我点点头:「但愿如此。」心下随即一阵惭愧。重建神龙门,是师尊离山前交代师门秘笈时就留下的遗命。我这几日心灰意冷,迷迷糊糊,练功都停了下来,只寄望于旁人将我师姐救出,这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有朝一日与师兄、师姐重逢,只怕也要责怪于我的。
    我心下惴惴,疾风子说了几句什么便没听清。只听疾风子续道:「……那日掌教师叔便是担心太乙派会邀请全真教参加道法大会,故设想拖延,命我明日即出观打探金丹南宗留元长前辈消息。李道兄,珍重了!改日回观,咱们再切磋切磋!」
    我半天才会意过来,他是在向我告辞。于是忙道:「疾风道兄,一路顺风了!」
    疾风子点点头,消失在屋角处。我方回想他刚才所说的一席话,怪不得洞庭子那日对张幼玉的态度令人费解,原来里头牵扯全真教是否参与道法大会之事,寻思道:「这几日发生许多事情,处处都透着全真教的影子,哼!全真教,全真教,难道当真如此不可一世、威风八面,势力大到无孔不入的地步了么?」
    不由记起师尊在一次闲谈中偶然提过:「全真势大,恐非天下之福。」当时我对全真教茫然不知,听说全真教势力在北方崛起,气势上甚至超过了在北方根深蒂固的佛门众派,颇有点引为我们道门一系的荣耀,对师尊的话不以为然,心想:「管它是什么门派,只要是属于道教一支,总比那古里古怪的念外来经的佛教强大起来要好吧?」
    佛道之争延续了近千年,自西晋惠帝时起,或激烈或缓和,却从未中断过争斗。我们神龙门也算道教一支,所以自小对佛门隐然有排斥感。道教中有一派能压过佛门气焰,对我们修道羽士来说,最是欢欣鼓舞之事。
    师尊为人冲淡,从未在我们几个弟子面前贬斥过佛门各派,但在我们弟子私下心里,总存有些争强好胜之念的,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道门压过佛门一头,我们修道羽士也可在世人面前更加风光。牛鼻子全真道士在我心眼里,虽不似对龙虎宗道士那般有好感,总还是超过和尚尼姑的。
    如今全真教果然日益强大,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狰狞面目。此时再想起师尊的话来,真是另有一番滋味。
    一路想着,不觉到了宫中一处后林,放眼满是清一色矮树,树枝细条枝蔓,上结金黄色小花。微风吹拂,浓郁的花香满园四溢。我心怀一畅,放下心事,游目看去,但见叶片被风吹得瑟瑟抖动,一时望不到头,当真好大一片林子!林子那头一个孤零零的独院,墙角被矮树淹没,便如建在树丛之上,露出部分,青墙灰瓦,十分洁净清爽。
    那个院子或许是茅山宗那位前辈高人的居处吧?倒真会享福,住在这儿,说不准睡梦中都是香的。
    忽觉有些奇怪,那院子离这至少隔了近千米,怎地那青砖一丝一毫,纹理糙面,如此清晰?稍一寻思,才发觉自己凝神细观,不知不觉气布双眼,使出了超常目力。
    耳边听得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响,数百米外,左侧矮树丛一乱,枝头颤动,瞬间往林中深处延伸,所过之处,树巅轻动,宛如一道弯弯曲曲的细线直逼那个院子而去,似有野兽在树间穿行。可是这宫中哪来的野兽?
    眼见那响动如一阵风掩过林子,院子门前的树丛倏的窜出一个人影,推开院门,闪了进去。难道是住在那个院子里的道士么?当真好快的身法!
    我绕着林子,折往东行,堪堪离那独院有四五百米,忽的心中一动,此时日光照耀,以影辨位,院子恰处在宗阳宫之北,莫非便是疾风子所说的茅山宗禁地?好奇之下,凝神细听,瞬间一种极其动人的风吹树叶的微响传入耳中,哗啦啦似闻远处水声,又如夏夜里池畔万虫齐奏,天籁妙音,令人心怡神醉。
    忽听得风声中一个女音「哼」了一下,接着半响没有声息。我心中一跳,虽然仅仅是短短的一声哼叫,却瞬间让人想象到那女子的绝世容颜和无限风情。我不禁浑身一热,耳力探寻过去,声音正是从那院子里传出来的。
    隔了好一会,才又听到那女子娇柔无限的轻叹了一声。接着,一个男子长舒了口气,道:「我……回去了……你小心身子……。」听声音竟像是洞庭子!
    那女子「嗯」了一声,似乎不置可否。有个脚步声退出房门,「呀」的一声,将门带上,院门处出来一个身影,果然是洞庭子!我心怦怦只跳,忙矮藏在树下,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让我流了一头冷汗,心中直期盼洞庭子千万不要从这个方向出林。
    偏偏听得那沙沙声响,往这边逼来,我避无可避,满脸涨得通红,正欲寻词以对,却听响声忽顿,洞庭子折往南行,去了宗阳宫正殿方向。
    我不知洞庭子是否因发现了我,才改道南行,总算吁了口气,站起身来,浑身便似没了力气般,脑中一片混乱:「宗阳宫禁地怎的藏了一个女子?听适才那声息,好像是洞庭子与那女子有私,更是让人不可思议。南北各道派虽都有女道士修行,但大宋礼教甚严,道门也深受影响,男女素不同观。即便是不禁女色的南方教派,道士可娶妻生子,却也都安置在道观外,从不曾有女子居住于观中之事。茅山宗是名门大派,自然约束更严,身为副掌教,洞庭子又怎敢如此大冒天下之不讳?
    刚回到居处,尚未歇脚,一名道士来报:「掌教有请!」我心头一震,惴惴不安中,随那名道士到了回阳殿,洞庭子早候在那。
    洞庭子目光一射过来,我心下又是一阵怦怦直跳,暗骂自己:「又不是我作了什么亏心事,何须慌张?」悄悄打量洞庭子,见他神色如常,浑若无事,眼神中也丝毫不带惭愧,心想:「好深的城府。」听他有何话说。
    洞庭子微微一笑:「小兄弟,坐!」
    我便在他旁边找了地方坐下。
    洞庭子道:「那日我跟你说道,有一事须你相助,一直未得空与你商议,今日请你来,便为此事。」
    我点头道:「嗯。」心想:「他要我帮什么忙?我功力低微,茅山宗随便挑一个弟子也能胜过我,我又能帮上什么忙了?」忽的一想:「哎哟!莫非要让我去陪那院中女子?否则何须「相貌清俊」什么的。」一时间心头鹿撞,坐立不安,脸色十分不自然。
    洞庭子奇道:「你怎么啦?莫非身子不舒服?」
    我忙道:「没有,没有!一切都好。」
    洞庭子点头道:「那便好。」沉吟片刻,道:「小兄弟,那日慧现之事了,你听慧空大师说了罢?」
    我道:「是。」却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事。
    洞庭子叹道:「慧现于少林寺出家前,本是我和慧真的同门师弟,我和慧真可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说着,神情间似忆起些往事,不胜唏嘘。
    我吃了一惊,慧真是慧现出家前的师兄,这我知道,没想到洞庭子与他二人居然也是师兄弟,怪不得他跟慧真很熟似的,对慧现的情况又十分了解。
    洞庭子顿了顿,话风一转,道:「那日慧现被魔人施了手脚,以至神志不清,无法讯问。但据我与慧真对他的多年了解,他将《元棋经》偷出后,极有可能会交到一个人手上。那人极难接近,除非是青年美貌男子。尤其棋艺须佳,方可近其身畔。我思前想后,小兄弟,只有你最为合适!」
    「我?!」我吃了一惊,两手乱摇,道:「这个……我称不上美男子,下棋……更是是一窍不通!」
    洞庭子道:「小兄弟别慌,且听我说。你身中慧现催神大法,虽已治愈,却留有印记,正可冒领慧现门人,不致让那人生疑。至于棋弈之道,上手极快,若有名师指导,短期内便可进步神速,此事我自有安排,无须多虑。若非那人对我茅山宗等派有疑忌之心,我原可另派他人,如今却是你最为合适。莫忘了,你可是曾答应过帮我的!」说完,目光灼灼,紧盯着我。
    我还欲分辩,洞庭子断然道:「此事关系重大,小兄弟切莫推脱!何况……小兄弟,你不下棋不知道……棋中高手有许多像裴元度那般,性子也是极为古怪的,但往往都对能与他棋逢敌手的弈者极为尊重。为甚么?这是所谓臭味相投的缘故!下棋之人遇见好棋者自然分外亲切,否则喜好不同,只会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你有所求便难了!你若是贾府七娘子的弟子,要裴元度救你师姐,自然容易,否则……恐怕谁也帮不了你!」
    救出师姐,是我现下最大的愿望。洞庭子一番话,听得我晕忽忽的,虽觉得他语气未免有点像哄小孩,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那裴元度心意难测,即便下得山来,是否能答应救我师姐?恐怕琼弟也无多大把握。听那洞庭子之意,似乎要我跟贾府七娘子学棋,如果我是贾府七娘子棋道弟子,或许当真能添些指望也不一定。想到这里,我不由心下微动。
    洞庭子见我未出言反对,很是高兴,对门外侍立的道士道:「有请齐管家!」
    一会儿,听得外头脚步声走近,一个声音呵呵笑道:「洞庭道长可真会缠人啊,连我家主子七姨娘都算计上了!」说话间,进来一个油面短须的胖子,正是那日来过的贾府齐管家。
    洞庭子笑道:「用你们一人,也这般小气。你这管家可当到家啦。」
    齐管家摇摇头道:「你当随便借用一个下人么?也亏得我们贾老爷答应你这荒唐道士的荒唐主意。」眼睛一转,向我看来,皱眉道:「不是说一个小孩么?这般大了,出入府中可就不便了。」
    洞庭子肃容道:「齐管家此言差矣!他才多大?又是修道之士。我跟你家贾大人早已说过了。你只管引他去见七娘子便是,有何不妥,一切在我!」
    齐管家见洞庭子放下脸来,倒不敢得罪,陪笑道:「即是我家老爷的主意,我哪敢多嘴?」
    洞庭子淡然道:「那便有劳齐管家了!」
    我见齐管家将身一侧,眼里飘过一丝阴意,不由一凛。
    齐管家换过笑脸,对我道:「车马已候多时,小道长请!」
    外头日光正好,我跟齐管家坐上一辆马车,车外日光铺射过来,一切如此清晰明亮,我却感觉一丝迷茫,仿佛自己是一颗随人摆布的棋子,浑没了自个主张。
    洞庭子对这一切早有安排,自然不是因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才有意安排我出观。那么当真是为了那本《古镜经》了?慧现为何会将经书交给那一个人?洞庭子又怎敢名目张胆的辟出一个禁地,用来窝藏一个女子?朝廷为何要将旧皇宫赐给茅山宗作道观?
    车身晃动,驶出宗阳宫,我回头看了一眼,宗阳宫大门巍峨华丽,透着些令人难解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