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镂金(之二)
作品:《桃木匕首》 互联网络是当下最宽广最畅通的传播渠道,平日我上网不多,有时也会被一些奇人奇事给雷翻在地。奥运会结束不久,有一则新闻牢牢地吸引住我的眼球。行为艺术家海容天天**作秀,她将自己关进一只造型怪异的大铁笼中,每日朝九晚五,像上班族女性一样过着刻板无趣的生活,铁笼中的空间局促,她只能上网和打电话,因为无法上厕所,她必须尽可能少喝水。按照海容天天的意思,这场秀的主题是表现女性工作时所受的精神压力,以及冷酷竞争的工作环境不近人情。海容天天表示,半个月后,这场秀结束时,她将在铁笼中**踞坐,被人推着在艺术村中巡回展览一遍。为了更多地了解这位惊世骇俗的网络奇女子,我用百度搜索了一下她的条目和图片,其中有她大量的**。其实,海容天天是一位秀丽而又清纯的女生,她长发飘逸,硕人颀颀,身上并没有行为艺术家刻意彰显的张狂气息,她也没有令人抓狂的古怪异样,她的微笑非常迷人。她若身着黑色低胸晚礼服,出席名流荟萃的宴会和派对,一定高贵非凡,惹人注目。然而她钟情于行为艺术,曾经秀过“橱窗美女”,也曾在公共场合举着“拥吻名人”的牌子寻找名人。有趣的是,那些所谓“名人”,一旦被美女捉住,拥吻时,他们颇多忸怩,同样面对镜头和路人,海容天天却落落大方。
我喜欢个性突出的女生。通常,男人眼中理想的女生都是小鸟依人、温柔似水的,而我却欣赏个性光彩逼人的美女,她们不向世俗偏见低头,不做男人的附庸物,不乏独立主见,不少自由精神,不减艺术气质,不缺博大情怀。
几年前,在北大图书馆中,我曾遇到过一位令我怦然心动的女生,可惜惊鸿一瞥,无缘交谈,未获佳人倾城一顾,此后我们再未重逢。这类经历,其实许多人都曾有过。有时,我想,与美人失之交臂,欠缺的也许不是缘分,而是勇气。正如现在,我想去艺术村拜访海容天天,这个想法一度非常强烈,却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
莫非是我不容易满足?生命中出现过念奴娇、东方晴和冬麦这三位出色的女生,我却仍感觉手也空空,心也空空。已有将近两个月,东方晴没跟我联系,这其间,我给她写过好几封电子邮件,在MSN上给她多次留言,但都杳无回音。由于她的手机已经停机,唯有这两种方式可以沟通。
九月下旬的一天,我照常打开笔记本电脑,照常上网,照常登录邮箱,居然看到东方晴的一封邮件,我迫不及待地点开这封“伊妹儿”:
费浪,我早想,也早该,给你回信,免得让你心焦,但我不能。离开枫城后,我来到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可我刚刚安顿几日,就患上了可怕的疾病,它的名字(红斑狼疮)简直令我寒心,令我绝望!起初,晚间盗汗,多梦,白天牙龈出血,唇干舌枯,心烦意躁,后来脸上出现暗红色斑块,医生告诉我,这是自身免疫性疾病,是一种顽疾,不容易治愈。听了这话,我真是自杀的心都有!费浪,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死亡,而是变老,至于变丑,更是我始料未及的,是最大的恐怖!这么多天,我不知道自己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爱你,我想念你,我想跟你说话,我想见到你,可是这副模样,我怕吓着你,因为我已经吓着我自己。每天早晨我最害怕照镜子,却又忍不住要照镜子,周而复始的是双重的心理折磨。倘若我的性格稍稍脆弱一点,恐怕早就崩溃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将近两个月没跟你联系的主要原因,我想,你会原谅我的。俞佑民已经被“双规”,他的问题可大可小,就看他的靠山够不够硬,肯不肯为他强行出头,他这种情况,通常就叫雪菩萨掉进了开水里,想捞也捞不起,他的靠山估计救不了他,早就隐身到幕后去了。我早已跟他切断联系,包括卖房卖车,都在他被“双规”之前,这步棋走得好险,现在应该安全了,但我不敢大意,连家里都不知道我的去向和下落。现在给你发邮件,也是在网吧里。生活中发生这样的突变,我不可能感到安心,尤其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它比雪上加霜更要命,可以说,是朝我胸口上狠狠地捅了一刀。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我错过了,没能跟你去见证那个历史时刻,唯有惋惜,也唯有叹息!我的愿景依然没变,赚到足够多的钱,与你结伴遨游,去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都不会苦于囊中羞涩。我有一个新的投资计划,眼下股市一片惨绿,我不能再进绞肉机。美国四大投行纷纷倒闭,次贷危机迅速扩散,金融风暴黑云压城,互联网上的评论是“多米诺骨牌游戏开张了”,“一旦与世界金融风暴接‘鬼’,其严重程度等于人生要重头来过”。在经济领域,美国打一个喷嚏,全球都会感冒;何况这一回美国得的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伤寒症”!全球经济危机的征兆业已显露无遗。费浪,你还记得吗?几个月前,你曾告诉过我股神巴菲特的一句名言——‘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别人恐惧时我贪婪’,现在就是别人都恐惧的时候,我也许该贪婪一回了。费浪,如果天意成全我们,我就会成功;反之,我将一败涂地。成即我幸,败即我命,我不会有任何怨尤。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快乐幸福平安!我这话出自肺腑,字字真诚!我承认,以往,我向你撒过善意的谎言(没有谎言会是美丽的,但有的谎言动机是良好的),比如那把桃木匕首,是我从梅姿家购到的,为我外婆外公的爱情悲剧引入这件道具,我向你撒了谎。这样的谎言,没有任何恶意,你说对不对?我爱你,千真万确,这就足够了!将来某一天,如果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比方说,我从你的生活中突然消逝,你不要过于悲伤,纵使阴阳两隔,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祝福你。亲爱的,你要好好地活着,你要活得精彩,才不会辜负我的一往情深!你放心,我的病情已大为缓解,在中药和西药的夹攻之下,病魔最终也只能逃之夭夭。这封信我就写到这儿,你看完后,一定要将它彻底清除,不要留下任何痕迹。/爱你的雨点儿
这封信,我刚读几行,眼泪就夺眶而出,看完后,更是泣不成声,心爱的人在远方受难受苦受罪,我却没法陪伴在她身边,为她分担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忧愁、烦恼、郁闷、悲伤。相爱的人,无论有病无病,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都不应该分离,但东方晴是如此好强,她宁愿自我放逐,宁愿独自承担一切,也不愿让她爱的人看到她的伤疤,看到她的痛处,她病了,却不肯让我看到她变丑的容貌,她的这个理由甚至高于其它任何理由。上大学时,我读《史记》时,很佩服李夫人的心计,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执意不让汉武帝瞧见她憔悴的病容,直到她奄然死去,汉武帝的心中始终只有李夫人美好的形象,“美女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变老,变丑”,这句话真是古今同慨。
我给东方晴的回信,全是充满深情的废话,我试图开导她,安慰她,但她并不需要我的开导和安慰,而我希望她告诉我住址,立刻飞过去陪伴她,她决不会欣然同意,她不愿让我看到她变丑的样子。我这封信的命运不容乐观,它果然如同泥牛入海。我再次坠入幽暗的深渊中。我感觉自己不是与一位地球人恋爱,而是与一位外星人互通心曲,她比我要先进无数倍,她发给我的信号我全能接收到,我发给她的信号却消失在茫茫太空中,连一声回响的音珠也无法溅起。
东方晴向我坦白,她在讲述外婆和外公的悲情故事时巧妙引入了桃木匕首这件道具,她希望这“善意的谎言”不至于毁掉我对她信任的基础。她冰雪聪明,早就料想到我会去枫城找她,找不到她时,我会去找梅姿,而梅姿很可能会讲出那把桃木匕首的来历。东方晴的坦白并未使我心中的疑虑涣然冰释。她外婆和外公的爱情无须借助桃木匕首,同样能够催人泪下,感人至深。我和东方晴的爱情无须借助桃木匕首,也同样能够灵犀相通,心心相印。她“善意的谎言”却产生了明显的负面效应,每当我把目光投向那只放在书架顶格的桃木匣子,就会有遭受挫折和愚弄的感觉。
生活中,一切的善皆源出于一个“真”字,所以假仁假义的伪善是大家所痛恨的;与之相反的是,一切的恶都源出一个“假”字,看懂现实就不难明白,妖娆妩媚娉婷之“假”早已风靡九州。媒体上爆出特大奶品造假案——三鹿奶粉中检测出严重超标的化学毒物三聚氰胺,致使无数婴幼儿身患严重的胆结石,这无疑是“恶源出于假”的又一铁证。奸商为了赚钱,贪官为了捞钱,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对子孙后代都痛下毒手,我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他们不敢做?
尽管我疾“恶”如仇,讨厌“丑”类,但我最痛恨的仍是“假”!我认定,“假”是社会生活中的头号败血症。往爱情中掺“三聚氰胺”同样是危险的,尽管只是东方晴所说的“善意的谎言”,也许我太偏执了,世间万事确实只怕“认真”二字。
那把桃木匕首犹如一个被缄闭在大脑中的美梦,静静地躺在桃木匣子中,只不过真相使之显得格外滑稽和尴尬。它还是爱情的信物吗?它的身份,我已经很难确认。就让它待在书架顶上,落满灰尘,归于遗忘?不对,不对,毕竟它是东方晴送给我的礼物,有没有光荣的历史并不重要,谎言没有造成任何危害,倒是给一个悲情故事增添了传奇色彩。东方晴的谎言并非蓄意的欺骗,她只不过将作家经常运用的虚构手段引入到现实生活中来,权且算作一场超现实主义的行为秀,她这样小试锋芒,不应该受到任何谴责。西班牙画家达利与毕加索齐名,他屡有惊世骇俗之举,被时人甚至被后人目为怪物,他曾用七位美女的**搭出一个骷髅头,他的这件**雕塑当时被斥为出格,被贬为下流,殊不知这是不可复制的天才的奇思妙构。这么说来,只要我心里能够想得通,解得透,当初东方晴撒谎何尝不是一种行为艺术?桃木匕首又何尝失去了爱情信物的意义?它所剥落的只不过是一层神秘的油彩罢了。
K佬与夏清荷去了美国,他要完成“蝶变”的过程,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自由公民,用婚姻作为捷径。在机场,夏清荷去办登机牌时,我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
“近海,恩格斯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恩格斯说过的话多着呢,靠,我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句?”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就这一句。”
“ 哥们儿,恩格斯的话没错,是你的理解错了。你认为我对夏清荷没爱情?你不知道,她非常认可我跟她**的能力,说是一点也不逊色于她前两任的美国男友。靠,我可是为国争光了,不比运动员在奥运会上拼命夺取一块铜牌更衰!哥们儿,你要知道,关键不在于男人爱女人有多深,而在于女人感受到的男人的爱有多深,哪怕她们只是存有一种错觉也行。我这么说有点绕,但你是完全能够明白的。”
我摇摇头。K佬太诡诈了,他竟然忽悠到美国去了。在情场上,使用诡诈可能得逞于一时,但迟早会穿帮。
夏清荷身着黑色高束腰长裤,配搭粉色高领棉薄衫,凸透清凉,性感迷人。她办完登机牌,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满脸珐琅彩般灿烂的笑意。K佬没说错,绝大多数女人必须仰仗爱或者被爱的错觉,她们才能体验到巅峰的幸福感。古今中外,很少会有例外。
K 佬光膀子去美国,能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继续做他乐此不疲的娱乐八卦版的编辑记者?还是靠夏清荷的财产过活?他自信满满,比以往更加趾高气扬。我想象,K佬是《红与黑》中的男主人公于连•索黑尔,夏清荷是侯爵小姐玛特尔,K佬很可能会从“攻城的云梯”上突然坠落下来,被砍掉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