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恨土(之二)
作品:《桃木匕首》 我常去的那家缘梦咖啡巴,近日已改名为“缘分的天空”,它袭用好莱坞的片名,貌似大雅,实为大俗。也许别人觉得改成这样很不错,我倒是认定原来的店名更好,给人更大的联想空间。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的仍是一杯意大利浓咖啡。
在相邻的卡座中,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带着五岁多的儿子在吃咖喱饭。这少妇跟我住同一个小区,在缘梦咖啡巴,我们多次相遇,彼此搭过讪,聊过天。她在电信部门上班,每逢周三休息,今天正好是她的休息日。她叫江晓风,儿子跟她姓,名叫彬彬,这孩子不寻常,是个私生子。
“快吃饭啊!小祖宗,你不吃饭怎么长得大?!”江晓风疾言厉色,却毫无效果。
“嗨,你好!”
我过去跟江晓风打招呼,然后微笑着摸了摸彬彬的脑袋。这小男孩长得有点像小女孩,白白净净,纤纤秀秀,稍显瘦弱了些,但他并不怯场。
“叔叔,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小孩子总是满脑袋钓鱼钩似的问号。
“好啊,你问。”
“海豚为什么喜欢跳出水面?A、它长了翅膀;B、它喜欢练习跳跃;C,它天生就顽皮;D,它为了呼吸;E,它为了甩掉身上的寄生虫;F、它发神经。你猜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让我想想,应该是E,对不对?”我对自己的答案并没有把握。
“书上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认为正确答案是C,它天生就顽皮。”这孩子很有主见,他并不把书本上的答案当成金科玉律,我很欣赏他这一点。
“嗯,可能你是对的。彬彬,那叔叔也问你两个问题,好不好?”
“好啊!你问。”
“海豚要是不吃东西,会怎么样?”
“会晕的。”
“不对,它要是不吃东西,会死掉!我再问你,人要是不吃东西,会怎样?”
“我知道,他会死掉!”
“对啦!那你怎么不吃东西?”
彬彬听我这么一问,赶紧吃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江晓风眼看我在转瞬之间就说服了彬彬吃饭,她很高兴,连说几声“谢谢”。
江晓风的性格很阳光,很爽朗,刚与她接触时,我丝毫没想到她是吃过很多苦头的人。她知道我是作家,不但没有躲闪遮掩,对自己的**讳莫如深,反而主动向我倾诉了她不幸的遭遇,这使我感到很吃惊。
十八岁那年,江晓风是高二班上的学习委员,成绩稳居班上前三名,她性格开朗,人也长得眉目清秀,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到了十七八岁,许多同学都开始了朦胧的初恋,她也不例外,她的初恋对象是班长林中见。林中见高大英俊,成绩优良,唱歌表演的天赋高,在同学中是公认的领袖人物。高二下学期,有个星期六,江晓风到班主任家借书,她常到他家借课外书看,师母不在家,她喝了一杯班主任新沏的乌龙茶,仿佛醉酒一般,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知。两个小时后江晓风悠然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她痛苦不已,也痛恨不已。她骂班主任是衣冠禽兽,班主任跪在她面前,耷拉着脑袋,任她骂,只恳求她千万别把这桩丑事声张出去。江晓风回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寻思,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父母和男朋友?要不要报警,控告班主任**?最终她说服自己对谁也不讲。这是丑闻,捅穿了,后果严重,对谁都没好处,她特别担心同学们会用嫌弃的眼光望着她,林中见会永远都不再理睬她。第二年,她的高考成绩不够理想,只上了二本线,林中见却考上了名牌大学。他们的感情仍旧很好,大学毕业后,他们同居在一起,说好了攒足钱就结婚。可是有一次两人在同学聚会上喝高了,酒后吐真言,江晓风把几年前班主任用乌龙茶下药**她的那桩窝心事告诉了林中见。林中见听闻此事,脸色阴沉可怕,他暴跳如雷,扬言要宰了那狗日的班主任,为她讨回公道。江晓风的醉意顿时被吓醒了,她苦苦哀求林中见别把事情闹大,息事宁人算了。两天后,林中见回母校把那位班主任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逃之夭夭,下落不明。直到一个星期后,江晓风才收到林中见的一封电子邮件,说是他到了外地,要闯荡一番,不混出个大名堂,就不再回北京,还要她别再等他,两人正式分手。江晓风算是明白了,男人把尊严看得比爱情更重要,把脸面看得比精神更重要,林中见不告而别,而且单方面宣布分手,解除婚约,她无法接受,又不能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更残酷的是,她发觉自己怀孕了。这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他(她)是无辜的,不应该让他(她)顶罪。江晓风决意把孩子生下来,因此她遇到了各方面的阻力,但她义无反顾。大学毕业后,江晓风在电信部门做宣传推广工作,有位副老总欣赏她的能力,后来得知她是未婚状态,便发力追求她。这位副老总四十多岁,颇具经济实力,江晓风对他好感并不强烈,但恶感也并不明显,她不能接受他是有妇之夫这样的客观事实,那位副老总非常诚恳地表态,只要江晓风点头,他就立马办理离婚。尽管如此,江晓风还是没有答应他。她一直在等待林中见,痴痴地等待他回来娶她,彬彬已经会提问题了,经常问她“爸爸到哪儿去了”,她的回答总是“他在国外”,“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答案则是千遍一律的“再过两年”。孩子越来越不好糊弄,她的谎言终将被戳穿,但她认定林中见会回来,而且已经在事业上获得了成功。一年前,那位副老总给江晓风寄了一个特快专递,里面是几张大额存单,而且全部是用她的名字开的户,粗粗一算,也有两百多万。他在特快专递中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很简单:“我预感到有人要整我,这回是动真格的,我肯定逃不掉,存单归还给你,请千万不要对外声张。密码是你的出生年月日。”那位副老总用的是“归还”二字,江晓风感到极为惊讶,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的手机已经停机。半个月后,这位副老总因为贪污受贿被捕入狱,获刑十年。江晓风至今还保存那几张大额存单,她不肯接受任何不义之财,从未动用过存单中的一毛钱,也没向单位举报那位副老总。这笔钱最终如何处置?她还没拿定主意。我问过江晓风:
“你恨林中见吗?他玩人间蒸发,那样决绝地跟你分手。”
“我不恨他,他并没做错什么,有朝一日他想明白了,肯定还会回到我身边,跟我和彬彬组成幸福的家庭!”
“那你恨不恨那位班主任?”
“以前确实恨过他,后来不恨了。这是命运的捉弄,我命中该有这样一劫,逃都逃不脱,有什么办法?我不可能去恨命运,恨它也无济于事。”
“你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呢?”
“你是作家啊!希望你把它写下来,出版后,说不定哪天林中见会看到它,就会明白我对他的痴心等候。”
江晓风承认自己有私虑,她很坦诚,一点也不忸怩。
彬彬风卷残云,已将盘子里的咖喱饭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勺子往台子上一搁,提出要一个冰淇凌做奖品。我说:
“彬彬表现得这么棒,叔叔送你一份冰淇凌,但你要答应我,以后吃饭,不能再让你妈妈操心,好不好?”
“好的!叔叔,你见过我爸爸吗?”
“没有见过。”
“我也没见过,我爸爸在国外,过两年就会回来。”彬彬对妈妈的话仍然坚信不疑。
“嗯,到时候我们就能见到了。”
一个作家要不断接触其他人的故事的横截面,才能丰富自己的题材和感受,才能写出好作品,纯粹的虚构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将各种生活绞碎后做馅倒是完全有可能。《西游记》和《聊斋志异》尚且不能脱离生活的土壤,何况是更贴近现实社会的其他。江晓风的生活态度令我感慨,表面上看去,她在做一件傻事,实际上她这样做也许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谁知道呢?毕竟旁人没有尝试过她的生活,又如何咂摸得出其中的况味?
K佬平常打电话给我,都是高腔高调,这回很奇怪,他的声音很轻,我的听力毫无毛病,也差点没听明白:
“哥们儿,有件事,我都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我们报社附近有一家洗脚城,我常去那儿按摩。你别误会,那是很正规的地方。我认识了一位技法很不错的大嫂,她姓曹,昨天她背地里问我,她有个同村的小老乡,也姓曹,才十九岁,家里很穷,正在读大学一年级,人长得很漂亮,小曹打算把她的初夜权卖掉,开苞价是五千块钱,曹大嫂一再恳求我帮帮小曹。哥们儿,你说这事……这事奇不奇怪?”
“那你打算咋办?”我不置可否,先问清楚K佬的意思。
“去见见,你是作家,好奇心超过常人,陪我去走一遭如何?就算是积攒素材,也肯定不会白跑一趟。”
“那,行吧,在公共场合见面,应该没问题。”
其实我心里同样是不停地打鼓,这种事毕竟我们从没经历过,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猫腻,甚至有什么风险,但我又想不出究竟会是怎样的猫腻和风险。
K佬将见面的地点选定在后海的红狼酒巴,他打电话告诉小曹,小曹答应五点钟准到。好奇心真害人,它会逗引我们做些傻事。K佬自称“娱乐教主”,处于时尚前沿地带,居然对购买少女的初夜权感到浓厚的兴趣,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调侃他是“野蛮人”,是东方传统道德原教旨主义的残渣余孽,他都不加申辩,照单全收,一笑置之。我们达成一致的看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对曹大嫂的审美眼光表示质疑,她说“很漂亮”,这个评价未必可靠。但正是这“很漂亮”三个字吊起了K佬的胃口,对于这次见面,我也充满了期待。
五点钟到了,小曹还没见人影,K佬打电话给她,说是塞车,可能要晚十分钟左右。
“她应该早点动身才对,迟到给人的印象不佳。”
K佬约会最守时,所以他听说小曹要迟到,不禁皱起了眉头。我倒是无所谓,女孩子通常以迟到显示她们的矜贵,这一招司空见惯,并不新鲜。
“无所谓啦,这点时间又不耽误你干出轰轰烈烈的伟大功业!就算你打算开苞,也得等到晚上去开房,急什么?”我打趣K佬。
“开房?我还没拿定主意。哥们儿,老实告诉你,真要是花钱买开苞权,靠,我心里会有罪恶感作祟,恐怕很难办成事儿。费浪,你是好奇,靠,我也是好奇!”
小曹终于来了,一切悬疑顿时水落石出。她秀发披肩,纤长的眉毛,大而亮的眼睛,鹅蛋脸,微笑时,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的面色红扑扑的,仿佛揸了胭脂,实际上她素面朝天,嘴唇上连口红都没抹一下。她穿的是一套普普通通的蓝色牛仔服,波鞋也是便宜货。从外形来看,小曹五官端正,身材高挑,发育得也还算好,但并不靓丽。她到北京上学不足一年,正处于“一年土”的阶段,离“二年洋”还有不小的距离。K佬让她坐在他对面,然后跟我快速地交流了一下眼神,我解读出来的意思是:“小曹堪称名副其实的村姑小姐”。
“小曹,你吃点什么?”K佬问客杀鸡。
“随便吧。”小曹的神色动作略微有些拘谨,可能她没料想到,除了K佬,我还会在场,这一点K佬并没有事先跟她讲明。
“那就简单点吧,我们点的是煲仔饭,也给你点个煲仔饭吧,你看看喜欢哪一种?”
“随便吧。”小曹没接K佬递到面前的餐谱,再次念出三字经。
“好,我给你点个红酒焖牛腩煲仔饭,味道不错!”K佬为小曹点了餐,便开始提问,“你跟那位曹大姐是老乡?”
“我们是一个村的,村子里多数人家都姓曹。”
“你家里有几口人?”
“爸爸、妈妈、两个弟弟,加上我,五口人。”
“你爸爸除了种田,还干副业吗?”
“我爸只种田,我妈喂了几头猪。”
“你读大学,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花销要多少?”
“不少于一万二千块。”
“哪你怎么付得起?”
“我爸找亲戚借了好几千块钱。”说到这儿,小曹神色黯然。
“你星期六、星期天都做些什么?”
“在宿舍睡觉,哪儿都不去。”
“不出去玩玩吗”我问小曹。
“不出去,出去玩要花钱,最便宜的是上网,也要几块钱,我在宿舍睡懒觉还可以省掉两餐饭。”小曹的回答很直白,这说明她很诚实。
K佬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说,学费这么高,以后她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家里太穷,我也不怨恨我爸我妈,要怨恨,我也只能怨恨我自己!”小曹神色愀然,说这话,明显有点激动。
“你干吗怨恨自己?”
“我怨恨自己当年投错了胎!我怨恨自己没能力养活自己!”
说话间,煲仔饭来了,K佬今天很克制,只要了两瓶啤酒,为小曹点了一杯木瓜汁。吃饭时,K佬不再提问,而是讲了些娱乐界的新闻,小曹听完这些笑谈,觉得很有趣,特意问K佬,章子仪与华纳大股东艾维•尼沃的恋情是不是很稳定?她说在电视里看到过那男的,显老,并不英俊。小曹毕竟是十九岁的少女,胸无城府,不失烂漫天真,但她被贫穷的生活限定了,只能在狭小的圈子里活动。尽管小曹对大千世界充满好奇,但她举步维艰。
吃完饭,我拿不准K佬下一步想干什么,便离座去上洗手间,让他们单独聊天。我上完洗手间,又慢条斯理地抽完一支烟,这才回到座位。K佬显然已将他要讲的关键词都讲了。小曹说,她先走一步,K佬说开车送她,她执意不肯。
“那好吧,我要是帮你找到了勤工俭学的门路,再打电话给你。”K佬说了这句话,小曹向我点点头,就匆匆离去了。
“哥们儿,看样子,你没露出豺狼面目和蛇蝎心肠啊,不错不错!”
“费浪,我是善良之辈,可不是无良之徒!我给了她两千块钱,开始的时候她不肯收,我说是资助她上学的,不会向她索取任何回报,她才怯怯地收下。小曹骨子里是自尊的,但贫穷使她自卑,为此她感到痛苦。靠,一块铜板能难倒英雄好汉,何况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这种情形下,我要是还用钱去买断她的初夜权,别说你瞧不起我,靠,我自个儿也会瞧不起我自个儿!”
“这样下去,终究解决不了问题,她最终还是会向别人出卖她的初夜权。”我表示担忧。
“所以我想帮她找个地方打工,赚点钱补贴学费和生活花销,这样子的话,她能够活得更有尊严,也更自在。”
“好,哥们儿,你肯这样帮助小曹,是做了一件大善事,一念可为地狱,一念也可为天堂,你的善心一发,天地为之感动,至少我就被你的善举感动了!”
我这话出自真心,决没有丝毫调侃和打趣K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