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黏土(之二)

作品:《桃木匕首

    老妈听说我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又高兴,又疑惑,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儿子心里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了解它们。
    “东方晴是干什么职业的?”老妈开始刨根问底。
    “她专门承揽工程项目。”我敷衍了一句。
    “她这么年轻,具体承揽什么工程项目?”老妈很吃惊。
    “她承揽的主要是一些基建工程,公路,水库之类的。”
    老妈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便王顾左右而言他。老爸没问什么,只在电话里对我说:
    “小子,这回你可得睁开双眼看清楚,人家女孩子同样是北大毕业的,你那点优势荡然无存了,她心高气傲,又能挣大钱,你要是没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
    老爸一直劝导我找个质朴平实的女生做女朋友,合适的话就结婚,婚姻中不需要许多浪漫的花样,关键是对方的性情一定要善良柔和,能够与我一起平平淡淡过日子。我听他这么说,便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
    “我想组建一个丁克家庭,不要孩子,这传宗接代的任务恐怕无法完成了。”
    老爸笑笑,说是传宗接代倒是无关紧要。母亲却一蹦三尺高,立刻起高腔:
    “那哪儿行,你不想抱孙子,我还想抱孙子呢。费浪,你得给我早结早生,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这就是代沟。观念相差甚远,比鸿沟更难填平。并不是说我们这一代人就更优秀更先进,但生活观念和行为方式无疑发生了质的变化。真是一言难尽。不过,有一点,老爸、老妈很放心,念奴娇走后,离婚并未给我留下持久的阴影,我绝对不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听说我有了新女友,都感到十分欣慰。
    “你父母会欢迎我吗?”东方晴盯着我的眼睛,她知道我的眼睛不会撒谎。
    “那还用说,她们等着做爷爷、奶奶都等得不耐烦了,万一我老妈不慎讲了要我们早点结婚生孩子之类的话,冒犯了你,请你一笑置之,左耳进右耳出,多多包涵!”
    “什么呀,我对结婚生孩子并不反感,我很有母性的,你笑什么?这是真心话。我并不认为组成丁克家庭是个好主意。”东方晴对我的话不以为然。
    “我笑,是因为我无法想象你挺着个大肚子在街上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你这么爱美的美人,肯定害怕身材走样。”
    “做母亲是扮演造物主,那种骄傲自豪能超越对身材走样的恐惧。上次,我看中央台的‘艺术人生’,潘虹谈到没做母亲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她的话使我感触很深。”
    “嗯,不错,你是否能成为贤妻,还得拭目以待,至少有做良母的强烈愿望。”
    东方晴开始琢磨要穿怎样的衣服去见我父母,我说随便就行,她对我的说法很不满意。这么重要的会面,又是大年三十,哪能随意呢?我说那件玫红色大衣很好,她说:
    “那件大衣还是挺张扬的,干脆去买件棉衣,配牛仔裤,配波鞋,这样会显得朴素一些,你觉得我这个主意如何?”
    她这么一说,我沉吟片刻,真有点拿不准,老爸、老妈虽然节俭,但在用钱方面,该用的时候,手并不紧,不是那种精打细算的人,但他们看着未来的媳妇衣着朴素,还是会高兴的。因为传统的观念总是认为,朴实的女人品德更高。
    “行啊,就按你说的办,你这套新行头全由我负责。”我赞成了她的方案。
    “谢谢!都说女人用自己男朋友的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那我就快乐一回也好啊!”
    东方晴穿着铭黄色的棉中褛、浅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波鞋,只化淡妆,差不多素面朝天,加上bobo头,她就像个刚踏出校门不久的女大学生。东方晴仔仔细细照了几遍镜子,很满意自己的新造型。
    “费浪,你看怎么样?”
    “蒙人一蒙一个准!”
    “这不叫蒙人,费浪同学,这叫反璞归真。”
    父母对东方晴很热情,老妈特意给她准备了一双新拖鞋,老爸则准备了红酒和香槟,要知道,他平日可是滴酒不沾,尽管他只是业余乒乓球运动员,但比职业运动员更自觉遵守禁酒令,对饮食也更讲究,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他夏天吃过冰淇凌。今年除夕,老爸很开心,也真给东方晴面子,陪我们喝了香槟。老妈没有问一句多余的话,只是聊聊南方的冰灾,聊聊奥运运会的准备情况,她专心致志地给东方晴挟菜,东方晴不停地说“谢谢伯母”。
    “费浪这孩子,毛病多,我和他爸都治不了他,你以后可得好好地治治他!”老妈对东方晴很满意,笑着对未来的儿媳说。
    “他呀,是很难治呢,伯母,您交给我这么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我一定尽力而为。”东方晴很聪明,她顺杆子往上爬,还对坐在身旁的我调皮地睒了睒眼睛。
    老妈的中国式热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直接证据是东方晴碗里堆起的那座“小山”始终无法铲平,间接证据是东方晴与老妈、老爸频频碰杯,一瓶香槟轻易喝完,又开了红酒。东方晴的酒量不大,她心情好,超水平发挥,但还是过了微醺,有了几分醉意。爸妈都希望我们睡在家里,但我说还要出去玩,就带着东方晴告辞了,爸妈都早已习惯我的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再叮嘱我开车要格外小心。我没喝多少酒,驾车没什么问题。照东方晴的说法,喝点酒,路还更宽呢。
    大过年的,由于室外太冷,北京的街面上可能不如南方那么热闹,但各个机关、学校门口大红灯笼挂得多,老百姓家中的春联贴得多,一点也不逊色于南方,但鞭炮和烟花不许乱放,气氛上会略显冷清一点。
    东方晴喝多了酒,头有点沉,她不想坐车看夜景,想回家去躺着休息,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合晚会,我们是不看的,看看碟或听听歌都行。到了家,东方晴脱掉外衣,她要躺在床上,我给她拧了一条热毛巾,她擦了擦脸,面若桃花,又宛如粉彩瓷器,越擦越艳。
    “来,费浪同学,别忙乎了,坐我身边,我们聊聊天。”
    “就只是聊聊天?”我打趣道。
    “哎,费浪同学,你别这么不严肃,今天是辞旧迎新、除旧布新的日子,我要跟说点正经事。”
    “哇,正经事?那好,我们一辈子都难得遇上几桩正经事,我洗耳恭听。”
    “我犹豫了很久,这些话究竟要不要跟你说,一旦说出来了,后果会如何?你也许受不了,我们很可能一拍两散,感情划上休止符。今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我不想再对你有任何隐瞒。你就是**官,我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之后,你可以做出初审裁决或是终审裁决,不管是什么样的结论,我都无怨无悔。”东方晴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和柔软,她的眼神很灼热很坚定。
    “真有这么严重?好的,我有心理准备,你说吧。”
    “费浪,你不愧是写的人,非常敏感。在枫城时,你肯定已察觉到我差不多每天晚上要到三楼去打个电话,我没告诉你我打给谁,你也没问过我打给谁。那个人是沿海一座发达城市的副市长,我不能说出那座城市,也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请你原谅。我所做的工程项目,全都是他给的。四年前,我是电视台记者,不止一次采访过他,他对我的好感溢于言表,打电话给我,请我吃饭。他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海归’,人很儒雅,也很健谈,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年龄还不到五十,显得意气风发。我被他迷人的风度和精明干练的作风吸引了,但充其量也就是一种晚辈对长辈的欣赏。有一天,当他突然告诉我,他已经爱上了我,我感到无所适从,感到茫然失措。他说,他有家室,也不可能离婚,没资格要求得到我的爱情,但他千真万能确地爱我。那段时间,我有意回避他,但他非常痴情,有一次还在电话中哭了。他说,他的婚姻并不幸福,妻子也是官员,是一位典型的‘马克思主义老太太’,比他年龄还大三岁,没有多少生活情趣,当年他岳父提携他为副处级干部时,也顺便将他提携为‘驸马’,这是个潜在的交换条件。这么多年过来了,外界的诱惑虽然很多,但他都能够一一战胜,他自以为心如止水了,可是遇到我之后,他的心情再也无法平息下来,意识到自己为官场的博弈浪费了太多的心血,现在到了这个位置,头顶上已经是严严实实的天花板,他才恍然大悟,人必须要真正地爱一次,找到情感的归宿,否则,徒有虚假的表面风光,与行尸走肉也没有什么差异。他开始约我见面,对于他来说,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但他竟有点不管不顾的胆气,拒绝过他几次后,我终于还是心太软,主要原因也是我并不反感他。经过大学时期那次刻骨铭心的恋爱之后,实际上我陷入了迷茫之中,不再相信爱情,也不再追求爱情。这位副市长的出现适逢其时,我对电视记者东奔西跑的生活厌倦了,我想拥有足够多的钱,过一种快乐逍遥的生活。这一大笔钱从何而来?它不会从天而降,我也没有本钱去经商。我想,他可以帮我拥有我想要的生活,他手上有许多基建项目,每年拨几个给我,我再找可靠的合伙人合作,收益将极其可观。他为了取得我的欢心,什么都能答应,何况这要他的职权范围内,只用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我提出方案后,他果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为了安全起见,他在邻省的省会枫城为我购买了那幢独立别墅,当时房价便宜,不像现在这么夸张,但也花去了两百多万,他眼皮都没眨一下。这样的话,我们主要有两种方式见面,一是他出差到上海、北京、深圳、广州这些地方公干,我就飞过去,与他秘密会合;还有一种方式是,周末他飞到枫城来,每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他非常精明,这几年,他给我的项目并不多,每年我能挣几十万,用度是够了,我买衣服和化妆品,还有美容美发,再加上一部车,经常自驾游,都要花不少钱,所以我的积蓄并不多,他就这样牢牢地控制我。我认识你以后,我才拨开迷雾,重见天日,认识到爱情的重要性,我也想摆脱这种现状。”
    东方晴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我几次想打断她,都没找到间隙。她的话证实了我早先的猜测,在她身后有一个神秘的男人,这个男人有权也有钱。我并没有多少愤怒,这个社会就这样,权力、金钱、才智、美貌,都可以兑换成博弈的筹码,筹码必定有多少之分,博弈必定有胜负之别。但东方晴现在是我热恋的女友,她深陷在这样的状况之中,我感到十分懊恼。我对她说:
    “尽快摆脱他啊!再这样下去,你不会疯掉,我也会疯掉的!”
    “费浪,请你理智点,听我说,我有一个计划,那就是挣足八百万,我就彻底离开他,跟你在一起,我们不用再为金钱打拼,过一种自在逍遥的生活,你可以带着笔记本电脑,一边陪我旅游,一边写。我们可以去国外观光,你是学法语的,就该趁年轻的时候去塞纳河畔和香榭丽舍大街上走一走,去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和卢浮宫中看一看,真正了解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等大文豪笔下的浪漫国度。幸福的生活离不开足够坚实的物质基础,八百万,这个数字并不是一个贪婪的数字,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今年我要求他给我更多的项目,他开始支支吾吾,想搪塞过去,后来我戳穿了他的心机,甚至威胁要把别墅卖掉,搬到别的城市去永不再理他,他才松口,答应给我增加项目。费浪,长则两年多,短则一年多,我会弄到我要的数目,到那时,我会毅然决然地斩断跟他的任何联系,过我想过的生活。我这样做,你的自尊心确实会受到伤害,但你想一想,一个人憋屈窝囊地过一辈子,哪里比得上自由快乐地过一辈子强?最大的自尊就是你过上了你想过的生活,为此作出些牺牲、付出些代价是值得的!”
    东方晴眉飞色舞,讲的全是与虎谋皮、火中取栗的大道理,尽管她的话滴水不漏,确实能够自圆其说,但她这样玩火,我并不赞同。我对她说:
    “晴,你用这种方式去获取财富不是走的正当途径,很危险,那家伙在官场闯荡了这么多年,老奸巨猾,有的是手段,说不定与黑社会都有瓜葛,你跟他斗智,很难占据上风,一旦失手,后果会不堪设想……”
    “富贵险中求,费浪,你听我把想法说完,我再做几单,就把枫城的别墅卖了,去海边买一套敞亮宽大的海景房,到那时,谁也拦不住我们做神仙眷侣。”
    我握着东方晴的手,她的手心微微出汗,酒劲应该消失了,但她的脸色仍然绯红,眸子特别亮,透出少有的热狂。
    “晴,你应该想想,他是贪官,你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就等于把房子建造在流沙之上,很不安稳。他要是垮了台,这些财富就会化为乌有,你甚至会沦为阶下囚,遭受牢狱之灾。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也不是我危言耸听。再说,爱情是排他的,就像眼睛里容不得砂子,你要跟他继续周旋,我们的爱情就没有合适的位置去安插……”
    “费浪,这就特别需要你的人生智慧,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是贪官,没错,像他这样的贪官,你知道全国有多少?能抓得过来吗?真要是他‘挂彩’,我也自认命背,没什么好抱怨的。这年月,全是在博弈,我跟他博弈,他跟官场里形形色色的对手博弈,他赢了那些人,我赢了他,我就是真正的赢家。每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充其量不足十天,他很忙,周边紧盯着他的人也很多,他不容易找到机会抽身见我。他渴求的主要是精神安慰,在官场,在家庭,他都觉得无人可以交心,就像深海潜水,很憋闷,也很窒息,他跟我无所不聊,宣泄他的烦恼,释放他的焦虑,我等于是他的情绪垃圾桶,就为这个,我要价高点也是合理的。你可别以为我跟他通电话都是谈情说爱,我们很少触及‘爱’和‘情’这两个字,他从来没问过我是否爱他,他太聪明了。费浪,等上一两年,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请相信我,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你牵连进来。真的,我说的是任何时候!”
    一时间,我还回不过神来。我从小就知道,谋财害命是重大犯罪,眼下东方晴就是谋财,我若赞同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不折不扣的同谋犯。我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很可能没有回头路可走,没有后悔药可吃了。但我也明白,我爱东方晴,就算眼前有一口镪水池,她要我陪她一块儿往下跳,我也不会畏缩的。不是我鬼迷心窍,也不是我走火入魔,我就愿意跟她活在一处,死成一堆。
    我透过窗子,看到远处灿燃的烟花,这是大年三十,别人都在乐呵呵地玩闹,我和东方晴却在谈着不知是福是祸的钱财和不知是好是坏的未来。
    “我们出去逛逛吗?”我问东方晴。
    “不去,我跟你这么说话就很舒服。”东方晴抓住我的手,似乎怕我撂下她,一个人单独出门去寻开心。
    可是我心里堵得慌,一点也不舒畅。我对八百万原本是没有什么概念的,我写作固然是为稻粱谋,但我并不贪心,对未来的设计也远远不如军事家对一场战役的宏观谋划那么面面俱到。东方晴则恰恰相反,她对往后的生活不仅有宏观的设想,也有微观的考虑。她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煽动力,她的话对我产生了触及灵魂的影响。我没办法制止她,更要命的是,我受到她的蛊惑,居然默许她将这个危险的游戏继续玩下去。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钱。这世界从来都只上演石崇和王恺那样炫富的精彩剧目,又何尝听说乞丐哭穷能被人津津乐道?我在网络上看到90后的美少女写真,身上一丝不挂,但三点未露,她用的就是钻石和金镶玉构件遮体,那需要多少本钱去打造?想一想,都该是不小的数目。穷人喝粥也不能超过两碗,富豪吃鲍鱼、龙虾,胃口也难开,他们烧起钱来,往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世道从来就让人看不懂。钱是天底下所有的驱动力中最强大的驱动力,人类想摆脱它的鞭策,要走的道路还非常修远。金钱可以提升生活质量,甚至可以提升生命质量,但它的力量近乎邪门,把一个聪明人变成蠢货,简直比撕碎一张废纸还要容易。道德家和传道者绝对不会赞同东方晴的想法,但我并不属于这两类人。因此东方晴的主意彻底占据了上风。
    “上帝要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在所有导致疯狂的诱因中,贪婪无疑是应该排名第一位的。道理早已明晃晃亮闪闪地摆在那儿,但又有几人真能记取?记取之后,又真能自警自戒?“道理”是“教训”的孪生兄弟,一个人通常只有受够了“教训”之后,才会记起“道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