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篇 让王第二十八

作品:《庄子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
    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
    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
    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
    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
    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
    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々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
    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
    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
    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
    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
    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
    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
    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
    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
    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
    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
    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
    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
    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
    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
    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馀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
    之功,圣人之馀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
    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隋侯
    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
    特隋侯之重哉!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
    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
    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
    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
    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
    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
    之有!”
    王曰:“强之!”
    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
    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
    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
    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
    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之綦曰:“屠羊说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
    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
    之肆。”遂不受也。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
    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
    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
    而应门。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
    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
    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
    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
    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
    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
    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
    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
    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
    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
    之得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
    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
    其意矣。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
    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
    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
    若此乎?”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
    吾语之。”
    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谓之通,穷于道谓之穷。今丘抱仁义之道
    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
    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
    地之下也。”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
    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
    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
    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
    汤曰:“孰可?”
    曰:“吾不知也。”
    汤曰:“伊尹何如?”
    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
    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
    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
    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
    乎?”
    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谦也。
    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
    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之
    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
    “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
    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
    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
    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
    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
    殷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絜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
    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
    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